风雪稍歇,月光流淌。
宁立带着少许欣慰,缓步走入风雪。
宁不凡起身,拱手行礼、凝目相送。
今日两人的谈话,算是解开了宁不凡深藏多年的疑惑,却没有真正解开他的心结。
父亲仍是记忆中,那个......严肃、不苟、讲理、深明大义的父亲。
这样很好,却也不好。
记得......多年之前,宁不凡、陈子期、大黄狗在柳村私塾读书的时候,若是犯了过错,总是要被宁立拿起教鞭、狠狠抽打手心。
大黄狗皮糙,陈子期肉厚,唯有细皮嫩肉的宁不凡,被打的放声大哭,哽咽连连。
于是,坐在村口柳树下、抠着脚丫子、优哉游哉晒着太阳的王大爷,便会拍拍屁股起身,龙行虎步威风凛凛,将宁不凡抱入怀中,对着宁立破口大骂
——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屁股上去了?连老子都知道,这娃娃年纪还小,尚不经事,不能打,你这酸文人却不知道?
其实,宁不凡犯了错,确实该打。
可王大爷大字不识一个,哪会听你讲什么道理,他只会觉着,娃娃还小着嘞,你打他作甚?
后来啊,每当宁立要打宁不凡,宁不凡总是赶忙拉着王大爷过来,只要王大爷往宁立面前一杵,宁立便只得悻悻放下教鞭。
没辙啊,这糟老头子是个剑修,还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剑修,谁敢招惹他?
若是惹恼了他,该出剑时,村长都拦不住。
莫说是一个宁立,就算十个宁立,也不够这糟老头子砍得。
虽然,这糟老头子平日里,总是没个正经,老是撺掇大黄狗去咬宁不凡和陈子期、并且自个儿乐呵呵的在一旁看热闹,可这都是玩心上来的嬉闹之举,从未有过什么坏心眼。
在咱们王大爷的眼里,柳村的后辈,不能受自己人的欺负,若是有外人欺负了咱们的后辈——你还有脸说,你倒是打回去啊!
如今,村口的柳树依然在,那个常年坐在树底下、懒洋洋晒着太阳的糟老头子,却不在了。
宁不凡心里再有什么委屈,也没了能去告状的长辈了。
他方才提及王大爷,便是在告诉宁立——
您即便要杀我,我都不怨您,可您安排谁去开武道不成,凭什么......就得是王大爷?
就为那什么,狗屁大自由?
人都没了啊!
......
翌日,天微微亮。
宁不凡早早出门,去了趟江家,将父亲给他的瓷瓶放在母亲桌案前,说道:“娘,这里面装了些调养身子的药物。”
许君拿起瓷瓶,拨开塞子,看了看,抬眉问道:“这像是......雪山莲子,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药啊,你从哪里得来的?”
宁不凡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我父亲不让我说这药物的来历。所以啊,我肯定不能告诉您,这是他交给我的。”
许君将瓷瓶收入袖口,伸出一指,轻轻点向宁不凡的额头,“你这孩子,怎么鬼精鬼精的,我以往怎么就没发觉呢?”
宁不凡两手一摊,无奈道:“您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夸你。”许君没好气道:“你爹为何不来见我,反倒先去见你了?”
宁不凡想了一会儿,回道:“读书人啊,都是负心人,我估摸着他这外面啊,有......罢了,这话不能说,太失礼。总之啊,娘,您还是忘了他吧,以后咱母子三人,相依为命。”
说着,竟还抹了抹不曾存在的眼泪。
许君捏着宁不凡的耳朵,使劲一拧,“你爹是什么人,我能不清楚?你这孩子,今日是怎么了,讨打不成?”
宁不凡揉了揉耳朵,乐呵呵道:
“这不是......见您愁眉苦脸,这才说些玩笑嘛。好了好了,说正经事儿。”
“这万京城的事情,我该做的都做好了。接下来嘛......还得去一趟江南郡,那儿有我占据的几十座山头。您是待在万京,还是随我去江南郡?毕竟,您这身体还没恢复,总得有个儿子在身旁照看。”
许君略有不解,踱了几步,坐回榻上,问道:“占据的几十座山头,这是什么意思?”
‘占据’两字,在她的印象里,是草莽流寇才会用的词汇。
宁不凡沉吟少许,解释道:
“我有一位好友,名为李不二,在江湖上人称夜猫李,是个出身草莽的好汉,此人受我所托,照看我送去的一些人手......您也知道,我有个轮回势力,里面大多数人,都被我陆续送去了李不二那里,这一来二去,人手越来越多,他们便立了个山头,称清风寨。”
“这两年来,随着轮回的名声越来越响,这寨子里的人手也越来越多,一座山头便不足以容纳,
。只好扫灭周边山寨,纳入清风寨的地盘,然后收揽那些寨子里的人手,继续发展......前些日子,我听李不二的来信说,清风寨已是占据了几十座山头的大山寨了。”
许君越听越是惊心,诧异道:“这不是山贼势力吗?”
宁不凡点了点头,老实回道:“是啊。”
许君难掩面色震撼,“钰儿,你怎么跟一群山贼厮混在了一处,莫非......你也是个山贼?”
宁不凡皱眉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不是。”
许君舒了口气,心中暗道——孟尝可是个读书人,怎会教出一个山贼儿子,钰儿毕竟还小,又在江湖中走了数载,有些江湖朋友,也是情理之中。
想到这儿,许君面上露出笑意,轻轻颔首,“我就说嘛,我儿怎会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到宁不凡得意洋洋说道:
“娘,山贼算什么,儿可是山贼王!甭说眼下这几十座山头,嘿,再过两年啊,儿要让这整座天下,遍布轮回的山头!教那天下人都知道,我山贼王宁不凡的威......疼疼疼,娘,松手,您怎么又拧我耳朵?我说错话了不成?”
许君不仅不松手,还加大了力道,可谓是恨铁不成钢,痛心疾首道:“钰儿,你都及冠了,怎么还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什么山贼王,你要再说这般大逆不道之言,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还有,以后不允你再跟那群草莽厮混!”
“我打死你个山贼王!”
许君越想越气,松了手,转身就要找个趁手的‘兵器’。
宁不凡瞧见这一幕,只好一溜烟跑出了门,正好与前来请安的许洋撞了个满怀。
许洋目光越过宁不凡,看向屋子里满地找‘兵器’的许君,皱眉道:“这是?”
宁不凡头都大了,连忙拉着许洋往外跑,“先走!”
许君四处寻不到趁手之物,便提起椅子往门外冲去,却只瞧见一道白光划过,哪里还有宁不凡和许洋的影子。
“算你跑的快!”
许君丢下椅子,哼了一声,走回卧房。
此时,宁不凡已经带着许洋藏匿在假山后面。
许洋寻了块儿石头,随意坐下,问道:“方才发生何事,你竟如此慌不择路?”
宁不凡纳闷道:“我也不知.....”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些什么,语气稍顿,斟酌半晌,凝重问道:“你对山贼,是个什么看法?”
许洋略微拂袖,伸手在面前溪畔捧些水,复又洒落,淡淡笑道:“八年前,我走江湖的时候,倒是......杀过不少。”
如何看?
看到一个,杀一个。
毕竟,在这个动荡不堪的世道上,大多数的山贼,都是穷凶极恶之人,像李三思、歪嘴这种山贼,少之又少。
宁不凡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许洋回身,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宁不凡伸了个懒腰,尴尬道:“我问娘去江南郡还是留在江家,她问我江南郡有什么,我说有几十座山头,然后......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
许洋微微怔神,上下打量着宁不凡,啧啧不已,赞叹道:“阁下,果然无愧天机榜首之名,竟能说出如此妙言,当真高雅也,吾辈叹服,叹服啊。”
宁不凡微微耸肩,“我见过的山贼,可没几个凶恶之辈,反倒是那些马匪、海盗、开荒人、拾荒人,大多亡命之徒。我还真没想到,你们对山贼的看法,竟然如此不堪。”
许洋移开目光,笑道:
“娘气的不是你是不是山贼的事情,而是她这么多年不在你身边、才会导致你成了个山贼,她气的,是她自己。娘是觉着亏欠了你,心中内疚,这才生了恼意。”
“不过,这恼一恼,也能宣泄些郁气,毕竟......这些日子,你一直身陷险地,她担忧的茶饭不思,每日愁眉苦脸,我也不知该如何劝慰。”
宁不凡缓缓呼出口气,“万京的事情,已经了结。我今夜要去一趟江南郡,之后......再去北沧国。娘既然对山贼这般看法,我也不敢再请她去往江南郡,便只有多多拜托你照看了。对了,你的帝王之剑呢?”
说到这儿,他才发觉,许洋腰间,竟没有佩戴那柄剑。
许洋将手心的溪水洒落,“帝王之剑,向来是皇帝随身携带之物,我身为江家少主,总是要露面,怎能随意配在腰间,这不合名分。于是,我便设了几道阵法,将这剑封入府库,要用时,再去取出。”
府库,飞贼可窃,可阵法,却无人能破。
在研读数载三百卷阵法书籍之后,当今世上,在阵法一道,能够胜过许洋的人,极少。
他继续道:“昨儿个
。,你不是与秦天、姜协商榷了个‘执剑人’的制度吗,我觉着不错。我是你兄,心向轮回,又是江家少主,心有天风国,你与姜协既然都愿意信任我,便由我坐这第一任执剑人。”
这话,不错。
宁不凡缓缓点头,“隐仙大阵有你掌管,我安心,母亲有你照看,我安心。”
许洋摇头一笑,忽然说道:“对了,跟你说这么多话,竟险些将正事儿忘了。北沧国那边.....有些问题。未湖楼的筱青涟......不,他如今的身份是太子东宫的幕僚。”
“两日前,他将西荆楼的所有产业全部查封,抓了不少人,据西荆楼暗探传来的消息说是,他没有杀一个人。我觉着这件事情,不同寻常。”
“筱青涟侍奉的太子名为李如意,此人......不好评说,有人说他蠢笨的很,却有人说他高明的很,我曾搜寻过关于李如意的很多消息,无一例外全是他曾做过的愚目之事。不过......我始终觉着此人,一直在藏拙。”
“你这不是要去北沧国了吗,我觉着这件事情,或许会与你有些关系,这才暗中留意。”
宁不凡敏锐的嗅到这件事儿的异常之处,皱眉道:
“你西荆楼隐藏的如此隐秘,即便北沧国太子亲自动手,也未必能寻到西荆楼的踪迹。即便真寻到些蛛丝马迹,也不可能是所有产业全被查封。”
“再退一步,即便他们真的这般厉害,但查封所有产业,相当于与西荆楼撕破脸皮,却为何一个人都不杀?莫非......连严刑逼供,都省了去?”
许洋看向宁不凡,轻笑道:“你忘了,白若尘自剑阁一别后......去了何处?”ωωw.cascoo21格格党
西荆楼,有两位主子,其一是许洋,其二便是白若尘。
在北沧国的所有西荆楼产业被查封,瞧起来不可思议,但若是有西荆楼的主子在其中运作,便是易如反掌之事。
或许,正是缘于白若尘的缘故,筱青涟与李如意才没有伤及西荆楼一人。
宁不凡想起此人,心头顿起戾气,面色微寒,“我若宰了他,你会生恼吗?”
许洋想了一会儿,摇头道:
“他既然敢露面,你便杀不了他。我不是低看你,而是我很了解他的智慧和实力。剑阁之局,他远远没有动用全力,只是想试一试我的态度,结果便是,你白了头,我动了怒,他却飘然远去,像个局外人。”
宁不凡点头,认真道:“这话,我记下了。”
许洋沉吟半晌,又道:“孟河离苏那里,你也不用去了,孟河朗的裂土封王之野望,不在时机。”
之前的情况是,天风国皇帝要杀宁不凡,孟河朗站在宁不凡身后,孟河朗的野心,对宁不凡而言,恰逢时机。
可如今的情况是,姜协已经成了宁不凡的徒儿,整个天风国便对宁不凡没有敌意,孟河朗的野心,对于宁不凡而言,便成了多余的事情。
闻及此言,宁不凡犹豫了会儿,还是说道:“若无孟河朗,当年我根本就走不入东荒国,这是大恩,我总得为之一报?”
许洋摇了摇头,“重诺无错,也得分时候,孟河朗要裂土,可这天底下,哪有多余的土地给他?你若以江湖势力支持他,与姜协必生龃龉,姜协可是个有帝王之心的人物,若是他心怀不满,又如何心向轮回?”
宁不凡踱了两步,皱眉苦思。
许洋淡淡笑道:“我早料定今日,于是......不是在八年前,便为你备好了土地吗?”
宁不凡眼睛一亮,“你是说......东海四州!”
若是能将东海四州交给孟河朗,孟河朗手中的二十万将士和东海的十万将士,皆会成为宁不凡身后,最坚实的后盾。
许洋微微颔首,又道:“不过......虽然东海四州与东荒国生疏数百年,可毕竟在名义上,这四州也是东荒国的领土,若要定下此事,你须得以天机榜首的名义,给耶鲁太白去信一封,让她助你一臂,若非如此,她怎会允许,二十万将士过路东荒?”
宁不凡听到‘耶鲁太白’这四个字,苦笑起来。
要说此前,倒是不难,可自从在绿洲与耶鲁太白见面之后,宁不凡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耶鲁太白。
给她去信?
原来......所谓的时机,是这个意思。
可这......不是找不自在吗?
瞧着宁不凡面上的难为之色,许洋淡淡笑道:“所以啊,我才与你说......时机未到。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再与耶鲁太白去信,去信之后,才有把握见孟河离苏。我估摸着,三五个月?”
宁不凡目光复杂,轻轻叹了口气。
三五个月,还是说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