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曾尽灭,江呈佳小城彻底昏暗之前,回到了她于郡城之中安置的客栈。烛影早已在屋中等候,年谦为她熬好了进补气元的汤药,在她归来的那一刻,立即端了上来。
闻着那发苦发腥的味道,江呈佳情不自禁的皱了皱眉头,遂即端了过来一饮而尽。
她口中泛着苦,忍着满腹的不适看向烛影,低声问道:“如今这个时节...你不在京城协助兄长,怎得来了冀州?可有什么要事相报?”
烛影眉头紧蹙、犹豫再三,结结巴巴地说道:“阁主...拂风近日归了一趟会稽水楼,发现关押在密室之中严刑看管的秦冶...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成了别人。”
“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江呈佳万般惊讶的问道。
烛影面露难色:“拂风时隔一年才归水楼,发现此事之后曾仔细调查过,但...并无结果。看守密室的人是您和云菁君的心腹,外有黎鹰随时核查出入密室之人,连他们也不知道秦冶究竟是何时被人掉的包...”
“这背后之人如此神秘、又如此厉害...竟然连我与兄长的心腹侍卫都能瞒得过...”江呈佳低眸沉吟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那只能是周源末了。”
女郎自言自语道:“他从殿下手中逃出来后,便再无所踪,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他的行迹。秦冶很有可能是他施计带走的。”
自上次别院之中,周源末揭破了宁南忧的身世后,便被吕寻压在睿王府的地牢之中看管。常山之事发生后,在魏帝派人围剿睿王府之前,此人便乘乱逃了出去,至今亦不知去向。
烛影诧异道:“周源末...他岂有这么大的本事?”
江呈佳凝眸一沉,慢慢踱步至窗前,眺望楼下风景,眼底的光芒愈发森寒起来:“这九州形势,未来恐怕只会更加糟糕。”
丝竹乐声悠然传来,伴着朦胧夜色、随着清凉夜风飘向远方。
山川四海涌起波涛云卷,在静谧的雾色中缓缓涌动。
边境,涪陵城。
漆黑的牢笼中,隐隐的透出一丝凄凄的月色。一团身影缩在那潮湿的角落里,一动不动的佝偻着身体。他抱着自己的双膝,眼眸失去光彩,变得呆滞无神。
突然牢笼旁的甬道中传来一阵轻微的步履摩擦声,有人朝着这边走了过来。一抹背影停留在囚房之前,他负手挺立,盯着牢笼的角落看去,冷冷的说道:“怎么...你还没有想通?”
角落里的影子蜷曲着,并未因他的话而动。
囚房外的人默默看了一会儿,再次开口说道:“你还不知道吧?在我偷梁换柱,将你从会稽带出来的这半年里,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且让我来告诉你...魏帝病重,江氏裹挟城氏为那东宫太子效力,却不曾想被宁铮挑拨,致使内宫怀疑。城氏满门招致灾祸,全族被诛,你的城阁浅死了。她死在一场大火里,死于悲愤与幽怨之中,再也回不来了。”
终于那藏于阴暗中的人有了一丝反应,他略动了动身体,便传来一阵铁链摩擦的石砖的声音,紧接着他沙哑着喉咙,开口问道:“周源末,你又在乱编什么?”
“我乱编?我何必编这样的瞎话来骗你。卢生,你知道的...没有意义的事情我从来不做。城氏早已覆灭,城阁崖死相凄惨,甚至无人替他收尸。城阁浅放火自焚,被发现时早已香消玉殒。卢生,你穷尽一生守护的女郎,终究是被魏帝毁了。难道你还能忍下去么?”
“你胡说!沈夫子答应过我,他答应我一定会保住城氏!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牢中之人挣扎着起身,枯瘦如柴的手指紧紧扣住木制的护栏,双目阴骘森冷,死死地盯住站在囚房外的周源末,眸中尽是不甘与愤怒。
“沈夫子?沈攸之?哈哈哈哈哈...”周源末一阵大笑,瞬即变脸,冷漠的说道,“沈攸之他早不知失踪了多少年,恐怕已被宁铮灭口,哪里还有什么能力去护佑城氏,护佑你的城阁崖?至于那东宫太子更是荒诞,城氏被宁铮推上风口浪尖时,他毫无能力为他们辩说,更是眼睁睁看着他的母后、他的母家族人含冤而死。他为了他的储君之位,全然不顾自己的至亲之人。城皇后受尽冷落...他明明知晓,却不敢冲破魏帝的禁锢,这才导致皇后失去了生的希望,自焚而亡。卢生,你且醒一醒吧。这牢笼之外,尽是一群狠心绝情之人。你到底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执迷不悟,替他们行事?”
“我已然不计较你曾经做过的事。你在广信城中,故意为宁南忧开路放他离开,又特地向他透露我的行踪,使得我落入他们的包围,被押回建业。这些...都已经不作数,我不想再与你纠缠不清。我只问你一句,城氏的仇,你到底报不报?”
周源末的一声声催促和逼迫使得牢笼中的人几乎陷入癫狂。秦冶一只手紧抓护栏,另一只手用力拍打着垫在身下的稻草,发狂嘶吼着:“啊!!”他通红着双目,痛苦绝望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周源末冷哼一声:“我就是要让你知晓...你在乎的人,于那些阳奉阴违、虚情假意之人的心里根本不重要。他们只是随时可以拿来牺牲的棋子罢了。”
“慕容宗叔...你、你。”秦冶盯着他,却说不出话来,声音愈发弱小,最终垂头丧气的靠在牢房的墙壁上,自嘲起来,“我自以为能逃脱这些噩梦,却最终还是陷入此般境地。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片刻宁寂后,秦冶心灰意冷道:“好,我答应你,与你合作。但前提是...待来日事成,你必须将魏帝交给我,让我亲自解决他。”
周源末毫不犹豫的答应道:“可以。你的一切条件我都可以答应,只要你愿意同我合作,一起推翻大魏,一统九州天下。”
秦冶不再与他说话,有气无力的垂下了脑袋。
周源末低头瞥他一眼,淡淡说道:“半个时辰后,会有人来带你出去。我先走了。”
说罢,牢房外的男郎转步离开,阴暗潮湿的地室中便只剩下空荡与寂寥,以及无尽的忧愁。秦冶一步步慢慢爬回角落中,仰望着那方清冷石墙最上方的小窗,眼神空洞无光。他紧紧掐着自己的手背,哪怕捏出了青紫之色也未敢防守。
他终究...走到了这一步,终究还是没能护住最重要的人。秦冶懊恼悔恨,甚至想...当初若他没有答应沈攸之,没有选择襄助宁南忧,结局会不会与如今不同?
当年他听命于沈攸之,随着周源末一同投靠中朝、占婆等国,依照沈夫子所言,在周源末身边假意谋划筹算,实则是为了掌握第一手消息,为宁南忧通风报信。沈攸之心怀大志,欲借外力之手颠覆大魏,推土重来,力保宁南忧登上皇位,恢复国朝清明、百姓安乐,并为常猛军与四大世族平反呈冤。
他与沈攸之志向相投,在得知宁南忧之身世后,更是希望自己能圆满先人们的期盼,还复大魏之安宁,便毅然绝然的答应了沈夫子所有的请求,为他探查敌营情报,为他潜伏于周源末身边,随时随地听候调遣。
他与周源末在广信被抓后,他几乎毫无挣扎的,任凭拂风与烛影将他送回了会稽。他本以为自己应做的事情已经了结,可以安心呆在水楼之中准备度此残生,却没想到...还是没能得偿所愿。
城阁浅之死,让他痛彻心扉。
他觉得这世道太不公平,真正的良善之人活不下去,那些刻薄寡恩、自私自利、无恶不作的奸猾之人却仍然好好的存活在这个世上,猖狂嚣张至极。
秦冶将自己抱成了一团,脸庞埋在臂弯中,失声痛哭起来,那隐隐的啜泣声悲恸凄凉,诉尽了他一生的不甘与愤懑。
周源末疾速走出地牢。台阶之上,水河正在枯黄的柳树下耐心等候着他。
男郎展露笑容,朝她跨步而去,温柔缱绻的说道:“让你等急了。我们走吧?”
水河凝望着他,又扭头朝那深暗幽黑的地牢入口瞥了一眼,默然片刻问道:“周郎,这里到底关押着什么人?”
周源末瞬即冷下了脸,眸光中的寒意渐起:“不该你知道的,莫要多问。”
水河与他对视,忽觉得背后一凉,不敢再有多问,只能安静下来。眼前的这个男郎见她乖乖听话,便又重新扬起了微笑,轻声细语的哄着她说道:“走,该是用晚膳的时候了。”
周源末拥着她往前行去,水河只好跟上他的步伐,不敢落后。
她抬眸望着身边的郎君,心底五味陈杂。自她从建业将周源末救出来以后,他便一直将她带在身边,从未想过送她离开。这四年多以来她在他身边,亲眼见他屠杀无辜之人;见他一步步走入深渊却不自知;见他渐渐失了本性,不再是原来的周郎。他每每行错一步,她便心如刀绞,可她却又贪恋于他的温柔,不愿打破这仅有的一丝美好,始终隐忍不说。
然而,近来几日故人故景总是会毫无征兆地闯入她的梦中,惊扰的她不得安枕。水河愈发恐惧,害怕周源末走入更深的歧途,再无挽回的可能。
她的心事越重,周源末便越是对她温柔似水,不肯放她离开,却也不肯改变自己,搅乱了水河的心绪,使得她愈来愈无法在故人与他之间做出抉择。
命运好似一场能吞噬万物的狂涛骇浪,将所有人卷在其中,无法挣脱、无法自救,只能任凭苦涩艰咸的海水将自己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