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呈佳认认真真地听着李嫆兰将此番话说完,不由暗暗钦佩起眼前的女郎,如此广阔胸襟,若城氏未曾遭此横祸,定能在她的带领下走向更为昌盛繁荣的顶峰。
江呈佳释然一笑,自愧不如道:“想不到...嫆兰姑娘的年岁比我小,却比我更为通透。城小郎君的身边有你相伴,余生也算有了个寄托。他心系于你,你也爱慕于他。我便在此奉上祝福,愿你们能携手白头。”
李嫆兰微微一怔,诧然不解道:“江姑娘此话何意?”
江呈佳反手握住她的手,捏着她微微发汗的掌心,轻声说道:“城勉并非轻易交心之人,他肯同你说从前的往事,肯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你,便证明他心中有你。”
李嫆兰未言,心中却略有微动,她目光灼热的盯着眼前的女郎,许久许久之后,温婉低笑道:“多谢江姑娘美言。今生我既嫁给了他,必会付诸一切去爱他。我会与他携手共度此生的。”
江呈佳朝着她轻轻颔首,露以和婉一笑,张口还欲说些什么,便听见竹屋中传来一声低沉轻唤:“念琼,你在做什么?怎么还不进来?”
李嫆兰朝身后竹屋望去一眼,即刻转身向江呈佳福身作揖道:“家夫唤我进去,江姑娘请恕嫆兰不可继续久留,在此告辞了。”
江呈佳低低嗯了一声,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
李嫆兰转身向前行了两步,忽然再次顿住脚步,回眸看向江呈佳:“对了...江姑娘。还请你替我们夫妇多谢睿王的救命相护之恩,虽不知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想...那位被世人非议的睿王殿下并不是个冷漠无情之人。城氏遭遇大劫后,为避免水阁以及东府司牵扯过深,我们夫妇在苍稽山的一应用具吃食,都是他派人遣送来的。家夫说的不错,世人之词不能偏信,睿王殿下胸中自有丘壑,必是大义之人。我..很是感激。”
她说罢此话,便轻轻拂袖离去,身影没入竹篱院中,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
江呈佳因她的话怔愣许久,神色苍白地盯着竹屋发呆,沙哑着声音向薛四问道:“李娘子所说,可是真的?殿下他,私下里一直照顾着城氏兄妹?”
薛四含含糊糊的答道:“确实、确实如此。”
江呈佳问:“为何不告诉我?”
薛四唉声叹气道:“是主公不愿让我告知您。您的身体每况愈下,若是知晓睿王并没有下定决心断绝前尘往事,必然会再次前往冀州伴他左右...这才让我们瞒下的。”
江呈佳苦涩哼笑道:“兄长...还真是了解我。他倒是猜准了我的心思。”
她在竹篱院前停留了许久,直至天色全然漆黑,屋舍的灯微微亮起,她才转身离去。
江呈佳坐上回程的马车,靠在软榻上细思沉默许久,忽然对侍候在旁的千珊说道:“阿珊,这一次你跟着薛四一起返京吧。你与薛青已有一年未曾相聚,定是十分想念。”
千珊意外道:“姑娘为何突然这样说?若奴婢走了,谁来侍候你?”
江呈佳抓住她的手握在掌心,温柔说道:“不是还有年谦么?他留下来照顾我就够了。”
千珊立刻摇头拒绝道:“那怎么能行?年谦到底还是男子...”
江呈佳叹道:“你实在没必要守着我。我已经耽误你与薛青太多,难道你还要跟着我一辈子不成?”
千珊忽然沉默下来,目光灼灼的盯着她看,稍过片刻后,她郑重其事的问道:“姑娘,你老实说...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没有回答,而是沉眸垂首,双手放在膝上,修长指节一点一点的似挑拨琴弦般敲击着,好像是在思量着什么要紧之事。
千珊观她神色,又见她如此态度,便了然于心道:“姑娘是要去冀州寻姑爷,是也不是?”江呈佳倏然局促起来,那消瘦的能看清她颧骨轮廓的脸庞上,略显慌张。她支支吾吾的说道:“我心里放不下。阿珊,我晓得我的日子不多了。”
千珊听她如此说,立刻呵斥道:“姑娘!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女郎按住她的手背,无奈叹吁,微微扯动唇角,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道:“你瞒不过我的。我自己的身体到底如何,我很明白。任性了这千年,你干脆让我再任性一次,让我去冀州寻他。李娘子说得对,我不该放弃这一切,更不敢该中途放弃他。不论是兄长还是他,都还在人间。他们各有使命去完成,而我也有我的使命。”
“您的使命,是该好好顾着自己的身体,难道您要抛弃南云都么?若您在人间出了什么事,那么云耕姑姑该怎么办?千询又该如何?您有想过么?”
千珊不肯松口,也不愿江呈佳再去消耗精神,费心这人间的是非纷扰。
“阿珊。”江呈佳的神情渐渐平和,她庄重肃穆的说道:“帝星归位,对六界而言,是极其重要之事。若人间大乱牵动了六界秩序,南云都也不可幸免。而我至亲的两个男郎都牵扯其中,你叫我如何坐视不理?
覆泱干扰了这人间气运,兄长为了护着我与他,已然做了太多天命不允之事。他若无法让帝星归位,于他而言也必然是一场灾祸。这毁天灭地的劫难甚至会波及穷桑,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苍生覆灭而不管不顾么?”
千珊深深凝望着她,盯着女郎那双坚毅决然的眸,心口一阵窒息的痛:“所以...姑娘,你又要像千年前那样,飞蛾扑火似的去填补祸眼,哪怕耗尽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么?”
千珊的声声质问使得女郎肩头一颤。
江呈佳低下头、愧疚难当道:“我知,你们所有人都希望我能好好的在世上活着。然则,我既要保住这人间山河无虞、繁华灿烂无恙,也想保住他。阿珊,我必须这么做,我也只能这么做。上苍要我在六界和他之间做出抉择,可我做不到舍弃任何一个。那么...我只有...”
千珊抢过她的话,心伤不已道:“所以,你要舍弃你自己。”
此话说罢,车厢瞬间陷入了沉寂之中,气氛压抑的让人烦躁。
千珊咬咬牙,握紧双拳、默默啜泣道:“都主。奴婢好久没能唤你一声都主了。奴婢求求你,为自己考虑一次。天命如此不公,何须你这般舍尽一切去守护?”
江呈佳深呼一口气,抬起衣袖,小心翼翼、细心温柔的抹去她脸上的泪珠,低声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上苍对众生都是公平的,千年前的事情总会有个了结。我生来便是女娲后人。我曾经也想过...放弃六界,欲与天命为敌,只救他一人,哪怕众生覆灭,只要我们能相守便好。可我...做不到。我无法舍弃他,更无法舍弃我几乎用尽一生守护的六界。倘若我真的为他背敌六界,那么六界即毁,又有何处共我们容身?”
“其实,若非经历宁南忧的这一世。我或许...还沉溺于天地不公的悲愤与不甘之中。躲在红枫庄这三年,才让我彻彻底底想明白,我真正所希望的结局是什么。”
千珊静静的听着她诉说,心底的哀伤愈加深重。
江呈佳愈发的淡定从容、安静平和:“人间九州,如此乱世,却仍然有人前赴后继的牺牲自己,欲图改变现状,使得天下万民安得广厦。哪怕明知是夸父逐日般不可触及之事,也甘之如饴的付诸他们力所能及的一切。
他们不过是没有神身的凡胎,诸如窦三郎、卢夫子、越老将军一流,赶赴官场、刑场或沙场时,可有因为自己的一己好恶而放下众生,可有惧怕过那些层出不穷的艰难险阻,可有在受死之前临阵脱逃?
城阁崖明知魏帝是如何一位疑心重重之人,却仍然不屈其膝、不为世族要挟,哪怕粉身碎骨、全族覆灭,也要襄助东宫清理大魏朝中的积弊。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人都明白,只要众生得以拨云见日、有机会于世间安身立命,先人所牺牲的一切便终有其果。而我,即生而为神,则必然担当更深重的责任。”
千珊将头垂得越来越低,似是悲恸、又似是无奈。良久之后,她终于被江呈佳说动,做出了让步:“我跟随姑娘上万年,心底最清楚您是怎样的人。可有时候还是会幻想,希望您偶尔有一次能够以自己为先。”
她顿了顿,轻轻叹息道:“罢了。我所钦佩的,向来是那个为了守护苍生可以不计一切后果、甚至付诸性命的南云都都主。所以...不论你做出什么样的抉择,我都会坚定不移的陪着你,绝不后悔。”
听着她的许诺,江呈佳愣了片刻,遂即莞尔一笑道:“阿珊,谢谢你。”
千珊深呼吸气、露出灿然的笑容:“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她们之间,是不可割舍的羁绊,是无法言说的亲情。她们,是相互守护、彼此温暖的星辰与月亮,各自照耀了彼此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