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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江呈轶私下遣派薛四离开京城,悄悄来到临贺的红枫庄中报信。她才抓住一丝活下去的希望。薛四告诉她,当日城氏行刑,他们拼尽了水阁在京城的所有人脉,用两名罪大恶极的死囚犯将伤痕累累的城勉夫妇调换了出来,又伪装成盗贼马匪,救走了流放边疆的城清潭。
江呈轶太了解她,知晓她一定想着要去见他们一面,便特地让薛四来了临贺,打算接她前往城勉夫妇以及城清潭如今安置隐居的地方。
得知城勉与城清潭还存活于世的消息,江呈佳只觉得万般欣喜,虽并无多么有益于她的病情,但总算她没有再消沉下去。薛四此次前来,还带来了一则消息。
此次援救城勉夫妇以及城清潭时,不仅太傅之子李显鼎力相助,暗中甚至还有另一股力量协助他们调换死囚,为城勉夫妇及城清潭开拓逃生之路。
当江呈佳问及这股力量的幕后之人时,薛四明确地告诉她,此人行迹很像是当年付氏反叛后,自京城莫名其妙、消失不见的大鸿胪——付沉。至于能令付沉铤而走险、不惜暴露身份也要扶助他们救出城勉兄妹的人,这世上便只有宁南忧可以。
江呈佳才知,当年睿王府留守的一众人之所以可以事先得到风声逃离京城,便是因为城勉的善举。城家小郎君冒死向睿王的府宅以及别院递去了消息,吕寻、季先之以及廖云城等人才能保住性命。也正因此,城家遭遇大祸时,宁南忧立刻联系了仍然藏身于都城之中的付沉,命他务必相帮江府,解救城氏子弟。
这大概,是这三年无可救药的时光里,她听到的唯一一件可以令她高兴的事情了。
薛四本是打算立即启程带她前往城勉藏身的地方。无奈江呈佳的身体状况极差,不可当即启程,便就此耽搁了下来。
然而就在她们延误行程的这半个月中,皇城内宫中再次发生了一桩震惊朝野之事。城氏一族因谋反之罪而抄家流放,身为皇后的城阁浅自然被废去了后位。魏帝将她囚禁于长秋宫中,不允任何人相见。圣恩殆尽,多年来的夫妻情深,最终敌不过巍巍皇权。废后城氏悲痛万分,竟选择与长秋宫共焚而亡。
自皇帝将长秋宫画地为牢成为关押城氏之冷宫后,便再无人于此侍候,以至于众人连宫殿是怎样烧起来的都不知晓。火势起于夜中,宫人早已入睡,发现时已无可挽回。烈火烧了四天四夜,将这座曾经受尽浩荡皇恩却最终沦为冷宫的大殿彻彻底底烧成了灰烬。
魏帝未曾想过城阁浅竟会如此作为,大受打击,于南殿闻听长秋宫之事,当场昏死过去。他的病本就已经行将就木,如此一来便更是严峻。苏筠带领太医府诸多医官为其日夜诊治,始终未见成效。皇帝病况加重,无法管理政事。江呈轶便趁此机会巩固东宫的监国之权,开始与宁铮正面对抗。
朝局翻转,东府司几乎倾尽水阁全力遏制淮王府在京畿一带的行动,一连数次将宁铮逼入墙角,暂且在这场争斗中占得了上风。
江呈佳一边听着京城风向,一边随着薛四来到了城勉以及城清潭的藏身之地——苍稽山。此山坐落于临贺与广信之间,是一座远近闻名的仙山。九州著名的山麓书院便在此地,建立书院之人名唤白邱,是一位诗酒风流的妙人,年少成名,在大魏文坛上多有建树,也曾是一名仰慕卢夫子的文士。
常猛军逆案发生后,白邱便隐入这苍稽山,再未踏足世俗之事,一生只为授书立人。
将城氏兄妹藏于此处,原本并非江呈轶的想法。薛青已在会稽物色好了一处庄子供城勉以及城清潭居住,临行前却被阻止。江府收到了一份来自冀州的信,信虽是匿名的,但江呈轶却很清楚送信之人究竟是谁。
信上所言:若将城氏兄妹送去会稽,不仅可能会有暴露的风险,甚至还会牵连水阁。东宫已在京城寸步难行,假设江氏一族再出灾祸,那么摄政王一定会趁此机会发动宫变。
信帛末尾,另附着了一份苍稽山山麓书院的入院举荐书。
于城氏兄妹而言,隐居于山麓书院确实是他们最佳的选择,宁铮就算再怎样聪慧狡猾,也不可能想到他们会藏身此处。宁南忧设身处地的为水阁与城氏着想,江呈轶自然没有理由拒绝。
马车缓慢前进,迁就着女郎的病势,不敢有太大的颠簸,于傍晚抵达了苍稽山。
薛四引路,将她带去了城氏兄妹居住的竹篱院。
此处竹林瑟瑟,别有一番意境,出奇的静谧安宁。江呈佳站在篱笆前,盯着那竹屋的烟囱里升起的袅袅青烟,突然之间不愿再向前一步。
千珊疑惑道:“姑娘不去瞧瞧城小郎君和清潭姑娘么?”
江呈佳喟然长叹,满目沧桑道:“罢了。我只需晓得他们还好好活着便好,又何苦前去打扰?免得再惹一番伤怀。城勉...定是恨极了我。倘若再来一回,他恐怕不会再愿意赶赴信都,也绝对不会让潭儿与我相识。我这样的人,实在没有资格再见他们。”
“阿珊,我们走吧。安安静静的走,从今往后,命烛影好好的守在这里,抽调尚武台最顶尖的高手保护他们的安全。若他们有什么需要,水阁必须倾尽全力相助。”江呈佳却步不前,低眸哀伤。
千珊听之,心疼的伸出双臂将她抱入怀中,温声细语道:“姑娘...你何苦这样说自己?”
薛四在旁,小心翼翼的问道:“阁主当真不进去瞧一瞧么?”
江呈佳苦笑着摇摇头,双目微微泛红,盯着那竹篱小屋深深的望了一眼,便预备转身离开。
她扭身的那一瞬,院前却传来了一声清浅温柔的低唤:“是...江姑娘么?”
江呈佳全身僵住,脚步悬停在空中瞬间落了空。
只听见那女郎的声音再次响起,像山中清泉落在鹅卵石上,清澈又悦耳:“不进来坐坐么?家夫时常念叨你。家妹也很盼望着能再见你一面。”
江呈佳鼻间一酸,双肩情不自禁的颤抖起来。她微微倾过身子,向院前望去,便见一位身穿云霏妆缎雕兰襦,配着青色内袍裙的女郎亭亭立于篱笆前,对着她莞尔一笑,温柔似若天上月。
女郎的样貌并不出众,勉强算得上清秀,平整且毫无特色的五官无法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唯独那双眸子,包容万象却又纯澈如清泉,转动间光芒万丈,似乎能照亮这凡俗红尘的黑暗。
江呈佳盯着她默默的不说话,怔怔的望出了神。那女郎轻盈上前,步若微风、柔弱不已,她悄悄的牵起江呈佳的手,低声细语道:“江姑娘,进来吃盏茶再走罢。”
“你是?”江呈佳垂下头,盯着女郎那双略有些粗糙的手,小心翼翼的问道:“老太傅李成义的孙女,嫆兰姑娘?”
面前的女郎眸光一怔,遂即缓缓一笑,柔声说道:“没想到...江姑娘竟然记得我,实是三生有幸。”
江呈佳一言不发的望着她,眼眸流转之间,生出一丝惆怅。
李嫆兰的脸上始终带着笑意,言语也极尽温和:“江姑娘若愿意,不如让我作一盏茶奉上?”
她再三邀请,似乎真的很想挽留江呈佳。
望着女郎背后的那座竹屋,江呈佳犹豫片刻,最终摇摇头道:“我就不进去了,多谢嫆兰姑娘款待。”
江呈佳不愿多留,转脚又准备离开。李嫆兰便在此时抢一步说道:“江姑娘...家夫曾有一番话,从未对你提及。其实,三年前元氏县城外,他并未怪过你。”
江呈佳懵住,眼底流光闪动装满了忧伤。她踉跄了几步,扭头朝女郎望过去,满目悲怆。
李嫆兰似是鼓足了勇气,深呼一口气道:“我知晓...家夫在与我成亲之前,曾经爱慕过一个女郎。且他这一生,都无法将她忘却。我也知晓,这个女郎便是你。家夫不曾斩断情丝,甚至觉得有愧于你。今日这番话,我便是要代替家夫说清楚。当年种种,他从未悔过,至今为止他仍然庆幸与你相遇。
元氏城外,他对你说的那番话乃是迫不得已之言。皇帝欲除睿王,家夫早就知晓。他当时前往元氏县城,只是为了逼你们离开常山、保住你们的性命。至于那些狠心决绝之言,不过是他权宜之策。
家夫曾说,江姑娘你重情重义,定会因为他的这番话心藏愧疚,日日折磨自己。他...不止一次说过,想要找寻机会当面与你解释清楚,让你放下心中重负。可...天不遂人愿,世事总是这般荒诞。三年蹉跎,你远走他乡再未出现,他便也没了这个机会解释。
如今,江姑娘既然千里迢迢赶来苍稽山探望,心中定是还未放下前尘往事。你若不愿入内与家夫一聚,我不会勉强。我只盼姑娘能够放下心结,不必沉溺于自责之中为难自己。再者,城氏遭此大祸乃是时势所趋,并非因为江姑娘、也并非因为江主司。如此乱世,身为世族子弟,时时刻刻走在刀锋之上,是不可避免之事。
城氏败落,不是谁的过错。君姑与君舅效忠大魏,是他们心中情义所在,哪怕如今含冤而死,亦是君子死节、不肯为奸佞所驱的代价。江姑娘,放下过往吧!
大魏还需你们这些忠诚义士去拯救,东宫正位的太子经此历练,必能成为安天下之太平、定番邦之永宁的明君。若将来,九州之上能够再无战火烽烟...海晏河清之时,城氏的牺牲也算终有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