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恂去新单位报到这天,正是学生们新学年开学的日子。
从公社乘车前往县里的一路上,车厢里到处充斥着中小学生叽叽喳喳的笑闹声。
被这群“八.九点钟的太阳”感染,宋恂第一天上班的心情难得轻松。
县委大院的办公楼是一栋三层的青砖小楼,从楼顶向下蜿蜒着一片片渐变成红色的枫藤。
宋恂去组织部报到后,直接来到三楼的县委办,找到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县委办主任姚红波。
据说是军转干部的姚主任,目测四十来岁,鼻直口阔国字脸,一头短发干净而利索,说话的语速极快。
“听老高说,给了你十天的时间交接工作,我以为你得下个礼拜才能来报到。”
姚红波有力的大掌与宋恂握了握后,客气地请他入座。
“安排妥当原单位的工作我就赶紧过来了,还得抓紧时间在县里安家。”宋恂坐下后,笑着解释,“家里孩子还太小了,我爱人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得让家人跟着我一起搬来县城生活。”
“从杂,我当初也是从生产队出来的,前前后后花了半个月时间才收拾妥当。”
姚洪波翻了一下桌面上的台历,干脆道:“县委的干部是有住房分配的,你先去后勤那边申请一套房子,两天之内将家里安顿好,尽快来单位上班。”
宋恂点头,与对方道了谢。
“时间确实紧了一点,你尽量克服吧。”姚红波将办公桌最上面的一份文件交给他,“这份通知是昨天下午刚下发到县里的,省里要求所有地方外事管理单位统一协调规划外事接待工作。咱们县的外事办既然已经成立了,就得赶紧运转起来。上次的接待工作并不理想,冯主任去省里开会的时候被领导点名了,所以现在特别关注外办的工作。昨天吃午饭的时候还过问了外办的筹备情况。”
这已经是宋恂第二次听人说起上次的接待工作不理想了。
他在公社时,上级并没有对团结公社的接待工作过多批评,所以他们想当然地以为其他单位也是如此。
看来得尽快找人了解一下情况才行。
宋恂又听姚主任简单介绍了县委办内部的情况和后续的工作安排,便按照对方所说去了后勤组申请住房。
“宋主任,按照统一规定,各部门主要领导是应该分一套两居室的。”后勤组长刘贺面露难色。
住房紧张是常态,宋恂原也没想轻轻松松就能分到房子。
他拖过一张椅子坐下,还算有耐心地问:“那现在是什么情况?一套房也没有?”
“有倒是有,去年新建的家属楼里,还有两套备用的一居室。您要是觉得行,咱们就去看看。”
县委办常年都是一个正主任,两个副主任,家属院盖新房的时候,县委办这边只有三个两居室指标,给了三位主任一人一套。其他人若想住进新楼里,就只能分到一居室的。
宋恂这个副主任兼外办主任,是额外扩编的,新楼规划时,并没有第三个副主任的指标。
“我记得咱们家属院里有一片平房区,那边也没有空房吗?”
刘焕阳结婚的婚房就在那里。
“也没有了。”刘贺摇头说,“那边的老房子是刚解放那会儿盖的,房龄已经有二十多年了。住在那一片的都是咱们县委的老人儿,街坊四邻都是熟面孔,很少有挪窝的。咱们的住房跟编制一样,一个萝卜一个坑,老人儿搬走了,才能有新人住进去。”
既然没有房子,宋恂也不再勉强,跟刘贺要来一把新房的钥匙,自己找去了新盖的家属楼。
家属楼在那片老平房的后身,与常见的筒子楼不同,县委这两栋新楼的环境很好,每层楼只有四户人家,入户自带自来水,室内厕所,集中供暖的暖气,而且做饭用的是燃气灶。
也就是说住在这里的人一年四季都不用买煤。
这种住房条件,在这个年代已经算是中等偏上的水平了。
唯一的缺点就是,一居室的面积太小了,精致得连个隔断都做不了。
宋恂没再这边过多逗留,弄清楚情况后,便带着钥匙去了一趟政工组宣传办。
将正在办公室里埋头写材料的刘焕阳喊了出来。
“宋哥,你已经报到了?”刘焕阳的消息灵通,早就听说宋恂被调来了县里。
宋恂简单介绍了自己的工作调动,便晃了晃手上的钥匙问:“你们平房区那一片,有没有想换房子的?”
刘焕阳一愣,“换去哪儿啊?”
“就后面的新楼房。我被分到了一套一居室,想换个你们那样的小平房。”
平房至少都是两居室的。
刘焕阳劝道:“那两栋小楼里住的大多是各部门领导和老党员,总共也没几套。那边的条件可比平房好太多了,据说里面特别干净,不用去外面挑水,也不用倒泔水,连煤钱都省了。”
“好是好,但我家人口多,根本住不下。”宋恂问,“你在县里人头熟,知道谁家想换房子吗?”
刘焕阳跟父母住在一起,不是他的目标。
“你等会儿,我进去帮你问问。”
刘焕阳只返回办公室十来分钟,便带着他们宣传办的赵副主任快步走了出来。
“小宋主任,你真要把新房换成平房?”赵副主任双眼放光地问。
那两栋新楼房里,住的都是各单位的头头脑脑,无论是居住条件还是邻居的层次,都不是平房能比的。
宣传办的规模不大,目前只有正主任分到了新楼里的一套两居室。
宋恂笑着问:“赵主任,你家那么多口人,一居室能挤得下嘛?你可得考虑清楚了。”
“我闺女儿子都结婚了,单位也给分了房。现在只有我们老两口住在平房里,那么大的房子打理起来也麻烦,不如换个小点的。”
赵副主任带着宋恂去了自家的小平房,两居室带一个小客厅。虽然外表已经有些风霜了,但内里保护得不错,看得出主人是个爱干净会过日子的人家。
用一套一居室换一套带小院的大两居,宋恂当然乐意。
用一个需要挑水烧煤的破院子换一套全新的新式楼房单间,赵副主任也很满意。
双方你情我愿,换房子这么大的事,不出一刻钟就被两人敲定了。
赵副主任当天就找人搬家,第二天便将房子空了出来。
而宋恂回家跟媳妇和老丈人家说明了新房的情况,就骑着他的三轮电驴子,开始了愚公移山式的搬家。
“要不我请假跟你一起弄吧?”项小羽见不得他浑身臭汗的样子,心疼道,“那么多东西你得来回搬多少趟啊?”
“不用,再跑两趟就差不多了。”宋恂摆手,将儿子的摇床搬到车上。
要是以前,他就花点汽油钱,请方茗出车帮忙拉一趟了,可是他现在来县里工作了,还是得注意影响的。
从生产队到县里,宋恂一个人骑着三轮车,来回折腾了五趟,才勉强把日常要用的大件都运到了县城。
项前进、三舅妈和刘焕阳两口子都跑来小平房帮他们收拾房子了。不过,姚主任只给了他两天时间,家里的东西运来以后,来不及细致的归拢,宋恂就得去上班。
卫生还没彻底打扫,这种环境显然是不能让两个孩子住进来的。
无奈之下,他只好给公社打了电话,让项小羽带着孩子在生产队再住几天,等他抽空把县城的房子规整利索了,再回去接他们。
宋恂在县城这间乱糟糟的破房子里,独自过了两天单身汉的生活。
晚上打扫卫生,白天在单位熟悉外事办公室的工作内容,忙得脚不点地。
他一直有提前一刻钟上班的习惯。第三天早晨刚提着包踏上三楼的楼梯,便被姚红波招手喊进了主任办公室。
“主任,您今天来得可够早的。”宋恂笑着坐到他对面。
“不早不行,有人看不得我清闲。昨天刚接到了一封举报信。”姚红波指间夹着烟,面色不太好看。
闻言,宋恂收了笑,正色问:“跟我们外办有关的?”
不然干嘛大清早就叫他过来?
姚红波点头,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两个信封推到宋恂跟前。
“一封是上个礼拜塞进我办公室门缝的,另一封是昨天从冯主任那里转过来的。”
宋恂沉默地接过那两封信。
姚主任虽然没说举报信的内容,但是通过这句看似简单的话,至少可以确定两件事。
其一,举报信由谁写的暂不好说,但肯定是通过内部人士递进来的。县委有专门阅处群众来信的群众工作办公室,若是普通群众写的举报信,这封信会通过群工办转交给姚主任,而不是被塞进门缝里。
其二,姚主任对第一封举报信的内容,要么不以为意,要么觉得棘手不好处理。
他收到举报信以后一直没什么动静,才让写信的人着急了,在一周后将同样的一封信递给了更上一级的领导。
宋恂将两封信拆开,快速浏览了一遍。
两封举报信的内容别无二致。
只不过第一封举报的是县委办的两名工作人员,第二封信“与时俱进”,知道这两人被调岗了,被举报人的所在单位变成了县外办。
内容也很简单,举报外办的工作人员吕薇和赵文静,在接待外宾期间,私自收受外宾赠送的礼品,并在外宾离开后将收到的礼品出售了。
具体收了什么礼品,信里没写,但是出售礼品的时间地点写得很详细。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普通人收个礼品再倒卖出去,算是小事,纯属个人行为。
但外事无小事,这件事放在外事干部身上,就不是单纯的个人行为了。
宋恂与这两位女同志算是熟人。
新闻代表团被台风困在团结公社的时候,这两位女干部与郭副主任一起在宋恂家里借住了两天。
举报信的内容很短,见他看完了,姚红波继续道:“收外宾礼品这件事,我们早就知道了。这两位同志收礼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回来以后觉得不太妥当,跟领导报备过。不过,工作人员私下收礼算是工作失误,省外办的领导在会上点名批评咱们的时候,其中就有这一条。”
宋恂蹙眉说:“收礼不对,但是一直推三阻四地拒绝外宾馈赠,也会显得咱们的工作人员过于拘谨忸怩。”
姚红波就事论事道:“在这件事上,咱们的观点是一致的。就像客人来家里串门时给孩子带的礼物,咱要是一味推拒,推推搡搡,就会显得太小家子气。我也跟省外办的同志打电话沟通过了,礼品可以酌情收,但是来源和详细信息,必须向省外办上报。”
宋恂心想,酌情收是怎么收?这种模棱两可的用词就很容易出问题。
“这两封信你拿回去处理吧。”姚红波像是甩脱了什么大包袱似的,交代道,“这件事不能再拖了,必须尽快处理。写举报信的人一直等不到处理结果,下一次就不知要告到哪里去了。”
可是,具体要怎么处理,姚主任却讳莫如深。
他之前根本就没把这个当回事,大不了就罚点钱,将卖礼品的钱追讨回来。
总不至于将人开除了。
但是不处分不开除这两个人,显然是不符合某些人的预期的。
这件事并不好办,轻了重了都得罪人。
宋恂思忖了半晌,也没想出这个举报人如此不依不饶的目的是什么。
“主任,咱们办公室里,近期有哪位同志要进步了吗?”难道这俩人是什么岗位的有力竞争者?
“没有。”姚红波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唇边带出一丝嘲讽,“损人也不一定非得利己。”
“……”
县里的情况确实如苗利民所说,比公社复杂得多。
宋恂在公社里工作两年,一封举报信检举信都没收到过。来了县里可倒好,刚上班就碰上了。
宋恂带着这两封举报信返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吕薇和赵文静的情况,他多少了解一些。
吕薇是中专生,单位里的文艺骨干,上次在食堂用方言给加西亚唱《祝寿歌》的同志就是她。
赵文静是市师范专科学院汉语言文学系的一名讲师,去年刚被县委从学校里借调过来,是单位里有名的笔杆子,县里几个接待外宾单位的中文讲解词均出自她手。
目前,县外事办的编制算上宋恂只有五人,吕薇和赵文静算得上是团队里的两员大将了。
可是按照举报人信中的意思,真是恨不得开除了这两人才好。
他蹙眉坐在座椅里,又重新看了两遍举报信的内容。
收礼已经报备过了,其实问题的主要矛盾在于他们收了礼却又转手倒卖了。
这件事看起来简单,给事情定了性以后,该处分处分,该开除开除,只要往重了罚,以儆效尤,除了当事人不乐意,其他人都乐见其成。
但是,他刚来新单位,什么工作都没展开呢,就要先上演一出挥泪斩马谡,把自己的两员大将拿下了?
隔壁的办公室里,吕薇和赵文静也在坐立难安。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人写了她俩的举报信,还递给了冯主任的事,她们昨天就已经听说了。
“要不咱们主动将卖东西的钱上交给宋主任吧?”赵文静坐到吕薇身边,不安地小声说。
“都已经被人举报了,现在交了还有什么用?”吕薇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说,“万一咱们真被开除了,再把钱交上去,那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那你说怎么办?不能坐以待毙,总得想想办法吧?”赵文静忧心忡忡道。
师专里多少人都羡慕她能被借调到南湾县委呢,若是真的被县委退了回去,她在师专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其实外宾没送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只送了每人一小瓶外国香水。
她们不懂外语,收下那个小盒子的时候,还以为是块香皂。拿回家以后才发现弄错了,第二天就赶紧上报给了领导。
当时领导也没觉得这两瓶香水有什么,味道跟国产的花露水差不多,又是女同志用的东西,就让她们自己收着了。
可是,她们都是机关女干部,用不惯香水,所以才一时贪图便宜,将这两瓶香水卖了。
吕薇低声说:“咱俩在宋主任家住过两天,跟他丈母娘和媳妇相处得不错。按说咱们跟他也算是熟人了,但是宋主任那个人,一看就不好说话。我跟团结公社的干部打听过,宋主任在工业办的时候,把公社面粉厂的一个副厂长说撸就撸了,一点不讲情面。咱俩跟他的那点交情什么也不算,他要是真想新官上任就拿咱们开刀。怎么说情都没用!”
赵文静的情况与她不同,只要有机会,她是一定要试一试的。
犹豫了一天后,赵文静在第二天上午,敲响了宋恂办公室的门。
宋恂见了她,面色如常地招呼道:“赵老师来了,请坐。”
“宋主任,你别叫我赵老师了,那都是大家开玩笑叫着玩的。”赵文静赶紧摆手,又说了自己的来意,“宋主任,我听说了那个举报信的事。这件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对,我当时没想那么多,觉得那瓶香水在我手里留着也是浪费,不如将它卖了,贴补些家用。”
礼品既然已经送给她了,怎么处理就是她的事,谁能想到有人会在这方面做文章呢?
宋恂手上翻阅着一沓陈年的报纸,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你们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也跟姚主任商量了对这件事的处理办法。”
他瞟一眼手表说:“你回去跟大家说一声,一刻钟以后,去小会议室开个工作会,部署外办接下来的任务,顺便在会上,探讨一下你跟吕薇的问题。”
赵文静直觉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垂头丧气地走出门。
她现在真是后悔死了,当初怎么就死心眼地非要把那瓶香水卖了呢?
一刻钟后,县外办的所有成员聚集到了小会议室。
宋恂拿出工作笔记,打算讲讲接下来的工作部署。
不过,看到手下四人的表情都很微妙,只好道:“大家的消息都很灵通,想必吕薇同志和赵文静同志的事情,你们已经听说了。”
两个男同志都下意识去看对面两个女同志的脸色。
宋恂放下笔记本,姿态放松地说:“大家之前都是县委办的干部,接待外宾只是兼职,也许对外事工作还没有形成具体的概念。可是,既然大家现在已经从县委办调任到县外事办公室了,就是一名正式的外事干部。作为一名地方外事干部,我们在国家的外交全局中,就像一个庞大机器上一颗不起眼的螺丝钉,虽然微小,但是很重要。”
“除了参观访问对外开放单位,我们这些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也是外宾们正确客观地认识我国的一个重要途径。我们从事的事业意义深远,肩负使命的同时,面临的困难也很多。”宋恂笑着看向赵文静二人,“就比如说,外宾们在离开的时候给我们送了谢礼,这个礼到底该不该收?”
四人摸不清他的态度,没人给出答复。
宋恂也没说这个礼该不该收。
“当天接待外宾的工作人员至少有二十人,但是,据我所知,只有赵文静和吕薇收到了礼品。”
吕薇红着脸解释:“宋主任,那个盒子很小,我们以为就是个小玩意。”
宋恂抬手压了压,继续道:“你们在不会说外语的情况下,还能收到外宾的馈赠,也从侧面说明了,外宾对你们的接待服务工作是认可和满意的。省外办的领导说过,接待外宾不只是一项工作,也是我们向外宾介绍祖国,传播友谊的一次机会。为祖国播种友谊,赢得人心也是我们的工作。在这一点上,我们外办的所有同志,都应该向吕薇和赵文静两位同志学习。”
赵文静猛地抬起头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收到外宾礼物这件事,你们虽然已经跟组织上报了,但是转卖外国商品,还是违背了我国的有关规定的。”宋恂拿出一份旧报纸,念道,“根据省财第446号文件规定,国家机关、企业等单位或个人出售外国政府机关、团体和个人赠送的礼品,应立即向税务机关补纳关税。未按规定办理的,一经发现,立即按照暂行海关法的有关规定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