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思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杨府的。他机械地走在县城的大街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仿佛对周围的世界失去了感知能力,如同木偶一般,有两次,差点被汽车撞到。他在县城里转了好几个大圈子,最后才勉强地辨别清楚方向,走到了通往市区的公路上。他忘了搭公交车,只是沿着空无一人的马路往前走。天完全黑了,又下起了大雨,没一会儿,他就被冰冷的雨水浇透了。但他无知无觉,麻木地走着……
贺思敏在滂沱的大雨中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回到了宿舍,他浑身被雨水淋透了,只在屋子中间站了一小会儿,地面上就是一滩水。
吴天宝正躺在床上看小说。他见贺思敏像个落汤鸡似的跑回来,只是撇了撇嘴,什么也没问。自从上次图纸事件后,他俩就互相不理睬对方。
贺思敏回来后既没有拿毛巾擦脸,也没有换下湿透的衣服,而是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像个傻子似的双目呆滞,一动不动。
吴天宝又看了一会儿小说,倦意袭来,便将小说放回到床头柜上,躺下来睡觉。但是,灯光刺得他睡不着,便欠起身对贺思敏道:“喂,你到底睡不睡呀?”他连喊了两遍,贺思敏才听见。贺思敏站起身,脱去湿透的外衣,里面的衬衣也没换,便钻进了被窝……
星期一上午,黄介声来找贺思敏,没有看见他,便问坐在对面的徐姐,徐姐摇头说不知道。黄介声低声嘟囔了几句什么,便走开了。
下午,王茂林来到办公室,发现贺思敏没来上班,便盯着徐姐问:“他请假没有?”徐姐吱吱唔唔地:“好像……没有……”王茂林一听就火了,叫道:“没请假就不来上班?太没组织纪律性了!……你们谁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王茂林的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吴天宝身上,厉声问:“吴天宝,贺思敏跑哪儿去了?”
“我怎么知道?”吴天宝小声嘟囔道。他声音虽低,但还是被王茂林听到了。王茂林吼道:“你跟他一间宿舍,你不知道谁知道?!”
这时候,赵娟已经闻声从资料室出来了,站在一旁看着吴天宝。吴天宝被王茂林逼问得没办法,只得没好气地:“他在睡觉。”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可王茂林却不相信,冷笑一声道:“大白天睡觉?你骗鬼呢?”吴天宝一听急了,诅咒发誓般地:“我没说谎!……星期六晚上,这家伙也不知在哪儿受到了刺激,浑身透湿地跑回来,昨天一整天都在床上挺尸,到现在还没起床呢!”
徐姐一听,惊讶地:“你是说,贺思敏已经在床上睡了两天两夜?”吴天宝瞟了她一眼,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赵娟急了,冲着吴天宝喊道:“你怎么不早说?”吴天宝一翻白眼道:“我就是不想说,怎么啦?”赵娟气得一跺脚,转身朝办公室门口跑去。王茂林在她背后喊道:“你去告诉贺思敏,再不来上班,以后就别来了!”
赵娟跑到单身宿舍,敲了半天门,门才被打开。她还没进门,就听见一阵剧烈的咳嗽。她连忙走进屋,只见贺思敏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内衣,头发凌乱,脸色憔悴。赵娟喘着气说:“贺思敏,你没去上班,领导让我来瞧瞧你。”
贺思敏刚要说什么,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完后,他声音微弱地:“我没事。”说罢转身向床铺走去,可是脚步踉跄,没走两步,差点摔倒。
赵娟连忙伸手去搀扶他,顺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不禁惊呼道:“哎呀,这么烫,你发烧了!”贺思敏挣扎着爬上床,盖好被子,靠在那儿喘息着,无力地闭上了眼睛。赵娟在床边坐下,见他的脸烧得通红,不禁皱起眉头说:“贺思敏,你得去医院,不然会烧成肺炎的。”
贺思敏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缓慢地摇了摇头,无力地说:“不用,我再休息一天,明天就会好的……”
“不行,你得听我的!”赵娟语气坚定地说。她站起来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套外衣,不由分说给他穿上,然后搀扶着他出了宿舍,来到公交车站,乘公交车去了人民医院。
经过拍片检查,果然已经烧成了肺炎,需要住院治疗。赵娟替他办了住院手续,将他安顿好后,又赶回单位,向两位主任作了汇报。
接下来的一周里,赵娟每天去医院照顾贺思敏,还让母亲做了红枣银耳粥、鲫鱼汤什么的,给他补充营养。
这天下班后,赵娟拎着保温筒来到医院,远远就看见玉香在住院部楼下徘徊着。原来,那天玉香看见贺思敏失魂落魄地离开杨府,心里也很难过。过了几天,她越来越放心不下,担心贺思敏出什么意外,便打电话给黄介声,这才得知他生病住院了。玉香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买了营养品来医院探视,可到了楼下却又犹豫起来,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去。这时,她正巧看见赵娟走过来,连忙高兴地迎了上去。
两人走近后,赵娟微笑地:“玉香,你是来看望贺思敏的吧,怎么不上去呀?”
“我就不上去了”,玉香笑着说,“麻烦你帮我带给他。”说罢将装着水果的网兜递了过去。赵娟刚要说什么,玉香接着道:“还有一封信,请你一并转交给他。”
赵娟疑惑地上了楼,走进病房。贺思敏正靠在床头打点滴。她将保温筒和网兜放在床头柜上,道:“玉香来了,这是她给你买的水果,可她就是不上来。”贺思敏听了,没有吱声。赵娟转过身来,将一封信递给他说:“还有一封信。”
贺思敏接过信,抽出里面的信笺,两行镌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思敏:
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你我都要向前看。你一定要保重身体。把我忘掉吧。
玉香
贺思敏无力地垂下了手,手指一松,信笺飘落到地上。赵娟弯腰捡起来,把信读了一遍,然后惊诧地瞅着他,道:“玉香她……”
贺思敏摆摆手,阻止道:“以后,你就不要再提她了。”停了一会儿,他将目光投向赵娟,真诚地:“赵娟,谢谢你!”赵娟被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忸怩地:“谢什么?我也没做什么呀。”
贺思敏接着说:“烧已经退了,明天我就出院。”赵娟连忙道:“那怎么行呢,你的病还没好利索呢!”
“我问过医生了,开点药带回去就行了。”贺思敏道,“设计室工作那么多,我不能总躺在医院里……”
一九五六年二月,牛头山矿务局正式更名为东陵铜业公司。
这年初夏,为了解决矿山生产和生活用水问题,铜业公司决定在郑家岭一带修建一座水库,水库大坝的设计工作由设计室负责。很快,成立了水库建设指挥部,指挥部从设计室抽调了十几名同志组成了设计组,由王茂林任组长,黄介声任副组长,贺思敏、赵娟、吴天宝等人都被抽调到了设计组。
上级要求,水库务必在当年国庆节前竣工。由于时间太紧,只能边设计边施工了。随着指挥部一声令下,所有被抽调的人员立即进入工地。部分施工人员也进驻了工地,开展水库建设前期准备工作,例如修建道路、平整场地和搭建临时设施等。
郑家岭离市区有十几公里,由于交通不便,所有工作人员必须吃住在工地,晚上就睡在临时搭建的帐蓬里。
设计组的第一项工作,就是进行实地勘测。除了正副组长外,其他人被分成若干个小组,携带测量器材去水库大坝建设现场进行测量,以便为大坝的设计提供准确的数据。
贺思敏、赵娟、徐姐和江晓兵被分配在一个组。一大早,四个人就携带着测量工具出发了。
水库就建在一个巨大的山谷中,顺安河正好从谷底流过。根据规划,准备在山谷的出口处建一座大坝,将顺安河拦腰截断。他们今天要测量的就是山谷东边那座山的标高。几个人沿着一条山间小道向山上爬去。这是一条砍柴人走的小径,由于平常走的人太少,几乎要被杂草完全覆盖了。
他们要爬的这座山虽然不太高,可有些路段还是蛮陡峭的。贺思敏拎着一只装着水平仪的木箱爬了一段,回头一看,赵娟扛着长长的标尺爬得有些吃力,便踅返回去,对她说:“把标尺给我吧。”赵娟喘着气说:“我能行。”贺思敏道:“你就别逞强了。”说罢上前抢过标尺扛在肩上。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山上爬去。爬过一段陡坡后,小径坡度趋缓,脚下也轻松起来。赵娟心情愉悦,像个快乐的百灵鸟似的轻轻地哼起歌来。贺思敏回头笑着问:“你怎么这么高兴呀?”赵娟反问道:“你不高兴吗?整天闷在办公室里,好不容易有机会来到这大自然中。你看,这儿的风景多美,置身于这样的美景中,心情能不愉快吗?”
“你别光顾着高兴了,”贺思敏道,“有件事,我要叮嘱你,你一定要记住!”赵娟见对方一本正经的样子,惊奇地:“什么事?”贺思敏往旁边让了让,让她走到前头,然后说:“待会儿到了山上,你在寻找测量点的时候,走路时一定要小心。遇到草深的地方,一定要看清楚脚下。”
“为什么?”赵娟回过头不解地问。
“因为,这座山上有探矿井。”贺思敏认真地说,“那些探矿井都是很久以前留下的,井口一般不太大,被很茂盛的茅草覆盖得几乎看不见。探矿井至少有几十米,甚至一两百米深。如果没注意一脚踩空,摔下去就没命了。”
赵娟听了,吓得一吐舌头。随即,回身乜了他一眼道:“真的假的?你吓唬我的吧?你怎么知道山上有探矿井?”贺思敏笑道:“你别忘了,我可是本地人,这一带我很熟悉。当年日本鬼子占领东陵县城的时候,我们一家到山里来避难,就住在这座山东北的那座集镇上。”
赵娟不吱声了,似乎有些担心。贺思敏笑了笑,道:“不过,你也别太紧张,待会儿到了山上,我掰根树枝给你当拐杖,遇到草深的地方,你用拐杖探一下就行了。”赵娟听了,像个乖巧孩子似的应了一声。
一行人爬到山上,架起水平仪开始测量起来。贺思敏负责操作仪器,徐姐记录测量数据,赵娟和江晓兵负责放置标尺。他们忙了大半天,测量了十几个点,一直忙到太阳爬到头顶上,才饥肠辘辘地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