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孩十二、三岁模样,赤着脚,踉踉跄跄走在云州城西市的街道上,他身形枯瘦,没有多少份量,在坚实的雪地里也没能留下自己的足迹。街道两旁的摊位陆续摆开,叫卖胡麻饼的小贩格外卖力,一旁的汤饼铺子也早已架起锅灶,热气便往街道上飘荡着。男孩时不时把目光投向街边腾腾热气的食物,在路过羊肉面的铺子时,肚子发出一阵干瘪的响声。男孩撇了撇嘴,他知道若是自己伸手去抓上一块羊肉,或是一张胡饼,摊主一定会毫不留情的将他暴打一顿,他的身子如此虚弱,已经挨不起几个拳头了。
尽管男孩现在已经因为饥饿而奄奄一息,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对食物的欲望,不仅仅是因为害怕大人的拳头,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活下去的办法。在西市的西北角,邻近牲畜行有一间草屋,只要能被那里的人收留,便有可能活下去。男孩也是偶然听别人说起才知道,原来在一无所有之后,还可以把自己卖掉。
他还听说,做契丹人的奴隶是要留下印记的,用烧红的烙铁在身上烫出疤痕,就和牲畜一样。男孩看了一眼集市里的羊群,羊群里有几只毛色邋遢的羊也在看着他,男孩想着,自己总不至于像牲畜一样被人屠宰吧。他这样想着,又往前走去,片刻后寻到了那间草屋,只见门外挂着一张破旧的帘子,在寒风吹拂下微微摆动着。男孩颤颤巍巍的掀开帘子,犹豫再三后,还是推开门一步迈进了房间。
草屋中的光线很暗,四处都显得破烂不堪,窗前摆着一张朽气沉沉的桌子。再往里面看时,又见地上生着火盆,两个男人在那边烤火,他们身上的衣着比较厚实一些,不似男孩那样衣不蔽体。这两个男人一般身材,眼神看上去也是一样的昏沉。年龄稍长一些的男人嘴角处有块三角形状的疤痕,那里的一整块皮肤看上去像是烧焦了一样,他见男孩进来,只看了一眼,便又去摆弄架在炭火上的那块羊肉去了,同时嘴里嘟囔着,“你这个样子,太瘦弱了,不会有人肯出钱买你的,快走吧。”
另一个男子年轻些,样子也凶狠些,二话不说,起身便把男孩往门外推。男孩被那人推向外面,身体仿佛比遮挡在门前的帘子还轻。他本来以为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然而却又被拒之门外。男孩就坐在门前,迟迟不肯离去,他仍然想要进到屋子里去,可浑身上下却使不出一点力气,寒风之中他哭出了声音,却因两天水米未进,就连眼泪也不肯多流出几滴来。
凶狠的男人挡在门前,他叫骂着让男孩滚得远些,免得妨碍他的生意。这时一个男子站到了男孩背后,他穿着一件残破黑袍,戴一顶满是油渍的浑脱帽,嘴里还叼着半块饼。此人正是林青,他在午时混在人群中进了云洲城。在城西兜兜转转,买了两张胡饼,就着冷风边走边吃,到了草屋前面时,就只剩下嘴里这半张了。
挡在门前的男人还在叫骂,林青一手提起蜷缩在地上的男孩,另一只手推开那叫骂的男人,大大咧咧闯进了草屋。刚刚还在门前叫骂的男子有些诧异,他见林青虽然穿着寒酸,可身体却很强健,神态举止也不似个走投无路之人,这种人来这里多半也不可能是为了卖身为奴的。他开口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林青没接茬,只说道,“我找马六。”他朝房间里巡视一遍,看到坐在火盆前的男人,那人嘴角上的疤痕和陈宜山说的一模一样,看来他就是马六。林青也不等有人答话就径直朝那个男人走去。
林青来到近前,又问道,“你就是马六?”说着,顺势坐到火盆旁,将手里剩下的半块饼放到炭火上烤了烤,又看到马六手里那块烤得油汪汪的羊肉,突然之间出手抢夺,马六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手里的羊肉就被林青夺走了,只见他把羊肉在那半块饼上滚了滚,那饼也变得油汪汪的。
马六,原本是云洲城中守城的兵卒,也曾与吴峦将军誓死捍卫云州。他嘴角上的疤痕,便是契丹军队攻城时被箭矢所伤,那时血流不止,他急于迎战便取火来烧,待伤口焦灼,便又从新投身战场。那是他一生之中最慷慨激昂的时光,只是后来,随着吴将军受封武宁节度使而被调离,云州城终究还是降了。云州寒冷的冬季慢慢冷却了他曾经的理想,每过一冬,血凉一分。现在,他是云洲城中的人贩子,也是契丹的收尸人,但凡契丹人在城外遇到劫匪伏击,有所伤亡之时,他便负责外出寻回尸体。
虽然年复一年,浑浑噩噩,但马六终究是行伍出身,能够在战场拼杀中活下来的人,自然有些手段。他不是普通的恶霸混混,也看得出林青不是个寻常之人,因此见林青举动无礼,却也没有计较。然而另一名男子却没有马六这般见识,林青闯进来时,他便有些恼火,又见林青夺了马六手里的羊肉,更是怒不可遏,他操起身边栓门的长棍便向林青冲了过来。马六赶忙喝止,说道,“朱贵!这位兄弟本事大,你不是他对手,他既然知道我姓名,想来是找我有事商议,你到外面替我们把守,先不要让其他人进来。”
朱贵被马六喝止,狠狠瞪了林青一眼,扔下长棍转身准备出去,却正好看到了蜷缩在门口的男孩,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的他,上去照着男孩便是一个嘴巴,男孩被打了个趔趄伏在地上,朱贵仍旧不依不饶,正准备弯腰去拉扯男孩时,忽然眼前寒光一闪,一柄短剑贴着他的鼻尖飞过,直挺挺扎进了一旁的墙壁里。朱贵还没来得及惊恐,只见马六大步走了过来,一脚将他踢出门外。
门外的朱贵被冷风一吹,打了个寒颤,才发现脊背早已一层冷汗。门内的马六拉起男孩,林青朝男孩招了招手,男孩犹豫了一下,才慢慢向他靠近,林青将手中沾满羊油的半块热饼递给男孩,这才把羊肉扔给门前的马六。
那男孩看了看手里油汪汪的热饼,又抬头看着林青,他见林青对他笑,黑色的脸,露着一排洁白的牙齿。男孩猜想,也许眼前这个笑起来有些憨厚的男人能够让他活命,因为他看着林青的笑脸,感到很安心。火盆前暖洋洋的,于是他就蹲在林青脚边吃起饼来。
马六站在门前,此时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扎进墙里的那柄短剑吸引住了,与他平时常见那些粗制滥造的武器不同,那柄短剑似乎由特殊钢铁锻造,因此剑身上有着如同火凤展翅般的怪异图案,马六一打眼,便知自己不是第一次见过这柄短剑了。
他忽然想起来了,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冬天,几名契丹兵出城巡检,数日未归,他被派往城外寻找。那时他带着几个兄弟找了半个月的时间,最后才在一个山坳里找到这支契丹兵的尸体,一行人无一幸免。这支契丹兵的死状极其惨怖,躯体被人砍得支离破碎。他们几人在原地简单收拾好散落在山坳中的尸体,正是在收拾尸体的过程中,他第一次看见这柄短剑。那时它正插在一名契丹兵的眼眶里,那个契丹兵被削掉了半个脑袋,一团血肉模糊之中露着森森白骨,那景象时至今日回想起来,也仍然让经历过战场厮杀的马六感到恐怖。
后来,他们带着契丹兵的尸体返回云洲城,途中遇到了一个自称陈三的男人,陈三直言不讳的亮明了自己劫匪的身份,并向马六索取这柄短剑,马六不敢私藏,便把短剑交给了他。再后来,陈三曾托他在云洲城里置办过几次东西,一来二去,他也知道了陈三是驼子岭的劫匪,那是云州最难对付的一群匪。
一晃已经过去了三年,马六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柄短剑如今又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用尽力气才能从墙上拔出这柄短剑,拿在手中看了又看,只觉得寒光逼人。马六沉吟片刻,便转身走了回来,把短剑还给林青,有些警惕的问道,“兄弟也是驼子岭的人?陈三怎么没和你一起来?”林青说道,“三叔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所以这次便让我过来找你。”马六向林青抱了抱拳,问道,“小兄弟怎么称呼?”林青直言不讳,说道,“林青。”
“林青!”马六才刚刚落座,听了这个名字忽地又站了起来,他惊愕道,“你就是驼子岭的林青?!”林青看着满脸诧异的马六,皱眉问道,“你认得这柄短剑,是么?”马六说道,“当然认得。”林青说道,“你既然认得这柄短剑,却不知道它是我的东西?”马六微微一怔,然后摇头说道,“陈三从未和我说过。”
林青点了点头,说道,“是了,三叔做事谨慎,无关紧要的事他也不会多说。”马六说道,“我与陈三接触三年有余,三年中每次他来找我做事都要屏退左右,只与我一个人密谈,而且与所托之事无关的话也从来不提,就连他是云州城外的哪一路劫匪,也是我自己探听到的。”林青笑道,“原来三叔做事也有破绽。”
马六连忙否认,说道,“倒不是陈三做事不密,只是我在云州城中,也替其它山寨做事,总有办法打探他的来路。”云州匪帮大小十余个,并不是个个都像驼子岭一样能把事情做得周密,而马六作为云洲城中的黑道人物,与其他匪帮有交集,能够从自己与陈宜山的交往中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也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