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踞南直隶西南一隅的反军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处境艰难,洪时先在棘门竭尽所能征调物资,他近来在林登万和周占山身上发现了一些有趣的现象。
起初周占山只是在名义上作为南直隶兵团的主将,他仅仅有一种程序上的权力,基层将士对他的看法非常糟糕。司令官身上贴着“贪腐”、“低能”、“谄媚小人”、“杀人犯”、“酒色之徒”、“吹牛大王”、“关系户”、“强盗”、“诈骗犯”和“小丑”之类的标签。
反军将士中间流传着周占山枪杀马治龙的故事,这个故事因为好事之徒的艺术加工和真实情况相去甚远。据说周占山为了“苦县汇”会所里的花魁和马治龙产生冲突,他将这位贵族诱骗到荒郊野岭予以杀害。
从来不曾带兵作战的周占山显得来路奇特,众人风传他在藩镇军的后勤部门里贪污过不少钞票,重金贿赂是这位主帅谋取肥差的拿手好戏。
南直隶兵团的将士占据棘门和固来几个月后,众人的看法就改变了不少。这倒不是因为周占山像江先主一样是个天才,他动用了某些不能拿上台面的技巧。
史书总结江康深受将士爱戴的原因在于执法严明和爱兵如子,“仁义无双”的江先主多次在作战中身先士卒鼓舞共和军的将士,信仰和钢铁般的意志构成了战无不胜的共和军。
熟稔这段历史的周占山觉得这几项其实都是可有可无的细枝末节,史书上的内容不过是在往江先主脸上贴金,如果相信这些东西,他估计不用多久就会去见这位先帝。
江先主统御军队的关键在于良好的后勤和提供实利笼络部下,夸夸其谈的理念只能锦上添花。掌控南直隶兵团的周占山明白要做到令行禁止有两个办法,深受基层将士爱戴的主帅自然能轻松号令桀骜不驯的中层将校,缺乏威望的周占山只能选择另外的办法,他需要组建一副牢固的班底。
组成班底的关键在能向部下提供足够多的好处,这首先就需要筹集大量经费,主将要敢于拿出官职、钞票、女人和土地收买人心。为了筹措经费,洪时先无数次向中原的史儒丰递交报告,他努力搞好和程王爷的关系。南直隶兵团专门成立四个装备精良的“税收营”,他们需要在反军控制的狭小地区武力征集各类物资,周占山还把自己辖区内的间接税提高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自知能力不足的周占山每次都不忘象征性征求某些将校的意见,他会准备诸如镀金手枪和高档香烟之类的小礼物来讨好他们,这样能避免中间派抱团反对自己。每次和麾下将士接触的时候,司令部里的幕僚和将校都被要求在武将制服上挂满花里胡哨的勋章,武将们佩带金光闪闪的宝剑出现在基层将士面前,作为政客性武将的周占山穿着皱巴巴的江帝服走在官僚的中间,他喜欢用市井乡野的通俗语言和将士们进行交流,绝对不谈理论性的空洞内容。
洪时先一眼就看穿了其中的奥秘,但凡和江先主有关的人物画作里,帝国开国君主的衣着总是极为华丽或非常朴素,他想要在人群中特别显眼。
华丽的“甲胄”有着类似动物界里保护色的作用,江先主要威吓可能出现的潜在对手,巩固一种等级秩序。穿着朴素的目的在于取得民众认可,他要拉近和底层大众之间的距离。江先主无需用外在方式显示自身的威严和权力,但是他却时时刻刻需要大众的认可。
耀眼的勋章只会让将士们疏远这群腐败无能的将校,他们反而会觉得周占山是个平易近人的好长官,因此一般将校很难进行宗派活动抢走长官的权力。这种低级却又十分有效的手段还有很多,林登万把周占山的这些把戏全部学走了。
反军将士有时会冒险进入河安与荔波地区实施无差别攻击,他们洗劫当地贵族和富豪的财富来填补巨额的军费亏空。洪时先兜售过一种“爱国债券”,债券持有人可以在日后获得较大收益,反军还会向他们提供各类粮食和生活用品。反军的基层地方官吏进行明码标价的售卖,洪时先效仿古代实施“议罪贡金”制度赦免罪犯。
来自南直隶的反军将士有不少都是“划水道”的忠实信徒,周占山花费重金聘请一群“划水道”教士来帮自己说好话,这样就能有效指挥这些部下,观念和信仰其实是最强大和廉价的统治工具。
假如无力提供实实在在的好处,那么就应该画出一张属于未来的“大饼”,要是这张“大饼”破灭了,画饼者就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进行解释或者让其他人误以为你还在实现他们的诉求。
如何用极低的成本激发将士们建功立业的积极性是个值得研究的课题,周占山觉得凡人的追求不外乎金钱、权势和女色,这些东西可以帮助拥有者获得一种认同感,这种令人愉悦的认同感最能催人奋进。
一个金钱至上的世俗国家里,握有大把钞票的富豪可以获得别人的广泛认同。
动荡的战乱时代,坐拥地盘和军队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目标。
在宗教影响力强大的国家,一个人能否被尊重取决于他对主流宗教的信仰程度。
看守庙宇的杜樟夫就曾这样解释过“划水道”的戒律,这些戒律在现实层面的目的在于让信徒无法融入其他人的生活,迫使人们必须在“划水道”内部获得认可与归属。
周占山一有机会就让麾下将士和文职人员聚在一起举办露天联谊会,反军将士们一起喝酒吃肉,然后趁着闲暇时光打牌和玩电子游戏。这样一来,反军将士不但会在征战之余感到放松,聚在一起的将士们还会互相强化对方的成就感以及对于反军理念的认可。高声颂唱共和军时代歌曲的反军将士陶醉在美妙的感觉里,他们因此忽视了自身处境的艰难。
在寻常人的眼里,有人洗劫富裕的城镇,冒着生命危险用枪射击朝廷官兵是一件不折不扣的蠢事,可是相互吹捧的反军将士却会赞叹这个人为帝国重获新生的正义事业做出伟大贡献,这一举动堪称“忠义无双”。组成反军部队的失意青年在一个封闭团体内得到极大认可,南直隶兵团因而展现出非凡的勇武。
藩镇军缴获的一切财物都要及时上缴,洪时先专门成立了一个提供优质食品的特供委员会来奖励优秀的部下,反军将士改善生活的最简便途径便是在战斗中勇武当先,普通战士的利益成功与反军的胜利实现捆绑。这套把戏说实话毫无新意,如果江先主还活着,他会赶去法院状告反军将校们侵犯知识产权。
南直隶兵团的将士经历过不少不甚激烈的战斗,每个立下些许功勋的战士都会受到口头褒奖,他们获得提拔的概率非常高。在参与远征的将士里,差不多有三分之一被提拔为低级武将,他们的官职其实并不被反军正式承认。
对此心知肚明的反军将士倒也不感到懊恼,因为凭借自己头上的虚衔,取得胜利的新朝廷就必须向他们多提供一些退伍安置费。
江康凝聚人心的一大法宝在于向最困难的人施加恩惠,对看似强大却不会带来实际后果的对手开刀。周占山为此经常带着林登万在内的一群同僚捧着酒菜前去和朝廷军队的俘虏交谈,努力拉拢这些人。
收获实利的反军将士开始愿意听从上级的号令,无序的劫掠行为开始减少,一群来自南直隶的年轻后生争先恐后要当洪时先和周占山的干儿子,原先自视甚高的藩镇军老兵也开始对二人表现出恭敬。
洪时先在私下里询问周占山说道:“占山,我看你近来用各种手段收买人心,难道日后还想靠手上这点本钱当一方诸侯吗?”
连连摇头的周占山比划着手势说道:“时先兄,你这就不了解我了。当初在华穗,我们重组庄顺的团伙,我不是连分红都没有要过吗?反军的‘爱国债券’就像孟上天的那个融资计划一样是个骗局,以后老百姓怕是要恨死我。”
“我现在都不担心搞坏名头,因为不这样做,南直隶的将士马上就散掉了。反军正在竭泽而渔,但是‘唯一帝皇’的水库会更快干涸。我很热爱帝国的山河与民众,所以必须顶住文化人的口诛笔伐办一些实事。刘帝这个皇帝实在太烂了,我都看不下去,必须赶快把他从台面上轰下来。”
江先主政策的拙劣模仿者周占山在各类抄袭活动中不能自拔,才智过人的“猢狲”则运用自己的天赋取得了独树一帜的胜利。
抵达南直隶的林登万在反军中声名鹊起,这只永不疲倦的“猢狲”不遗余力执行着洪时先制订的各种计划。周占山本想借着三川大捷的胜利犒赏立下大功的林登万,但是“猢狲”坚决拒绝针对他个人的赏赐,他把对方提供的赏金全部发放给每一位参与突袭的战士。
周占山对此颇为不解,他询问“猢狲”说道:“登万,你我是什么关系?你不拿上这些钞票,我的心里过意不去。”
“猢狲”在口头上这样回答。
“占山公,军费太紧张了,现在不合适浪费这些钞票。如果每个人立下一点功劳就讨要大笔赏赐,反军的财政就破产了。”
林登万丝毫不敢居功自傲,他知道南直隶兵团里的许多将士在表面上都对自己笑呵呵的赞许,但是他们其实并不把“猢狲”放在眼里,假如林登万在这个时候表现出高调的举动,别人的妒恨就会把他割伤。
当过好些年乞丐,从事过十几样行当的“猢狲”最擅长分析其他人的想法。凭借一些偶然事件登上高位的周占山不会受到别人嫉妒,这不是因为他的长官清廉、简朴和慷慨,而是由于对方没有突出才能。举一知十的“猢狲”是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聪明人能够包容低能儿上蹿下跳,可是他们不会允许才华横溢的天才释放光热。
周占山、洪时先以及一群反军将校在棘门和固县苦苦思索着抗拒洪波涛的计策,洪时先丝毫不敢调集军队进入南直隶的富饶平原,洪波涛的机械化大军能把羸弱的反军轻松碾碎,他的主要战法就是不断展开袭扰战,设法让刘帝把十几万大军钉在南直隶。
“猢狲”觉得把胜利希望寄托在中原和荒江战场的友军身上不够积极,他花费不少心力派出密探搞清楚了南直隶和江东众多帝国将校的来历,同时他还搞到许多地头蛇贵族和豪强的第一手资料。
朝廷近期打算在南直隶试点直接税改革,所以大量原来拥护刘帝的地方实力派开始对朝廷表现出不满。林登万乘机组建一支信息化的“水军”,他们对电视台和网络展开无休止的攻击,努力把刘帝塑造成一个好色失德,腐败无能的君主,似乎几个月前还无所不能的“唯一帝皇”已经蹦跶不了几天了。反军照猫画虎恢复出版被刘帝取缔的《圣朝密闻》,他们在网络论坛上免费派送附带杂志内容的文档。
有着无尽精力的“猢狲”在脑海里酝酿了一个计划,筑州和下釜地区远比反军的控制区富裕,那里过去是前朝的核心领地,当地百姓多次遭受江康集团的有组织屠杀,这些民众或许会更愿意接受反军到来。斗志昂扬的“猢狲”、李宏晖和钱骏驰彻夜商讨着实施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在感到疲惫时,林登万会不由自主想起当年在东都街头乞讨的日子。
过去的“猢狲”喜欢在东都汽车南站里写粉笔字赚钱,他把一件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棉大衣往身上一披,然后就在盲道旁边的地面上写写画画。林登万还在这段日子里学会了各类曲艺评弹,往来京畿的旅客都很能欣赏他的才华,不少人愿意慷慨解囊投下一两枚角子。
很容易就能混来半天饭钱的“猢狲”喜欢去车站旁边的书报亭里看杂志和报纸,如果“收成”特别好就去网吧和电影院消遣。林登万热衷和一同乞讨的同伴调侃近期发生的大事件以及商业趣闻,自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猢狲”还毫不顾忌的大谈天下局势,仿佛刘帝和汪熙兴这类人物都是他的老熟人。
一群同样住在桥洞下面的“艺术家”时常这样调侃“猢狲”。
“这些远在天边的事情和你能有什么关系,你怎么不多想想下一顿饭的着落和这个地方会不会有斜风雨下进来?”
“猢狲”对这些话总是一笑了之,因为一时困苦而放弃希望的人才是真正的乞丐。这种与生俱来的乐观态度和深入骨髓的狂妄促使“猢狲”得到一根“宝杖”,这就是所谓的“大志”。早年游荡街头烹炸油条度日的江先主想来是个事事留心并勤于思考钻研的人,
他的同伴或许也很勤奋,但是他们都把心思放在如何把油条炸得更好上。通往功业的道路有很多岔路口,一旦走上分支路线,最终的胜利就会变得遥不可及。有些人既想要完成伟大的学术研究,又想要赚钱成为亿万富翁,这其实就是两条不能交汇的岔路。
逃离砚山的“猢狲”时常感慨帝国民众的种种艰难处境,他决心穷其力量来缓解世人的痛苦,只有高尚的目标才能在最大程度上激发人的斗志。
林登万赤条条来到这个世间,他的机智和勇武也就不受到限制。程克和史泽豪这样世袭藩王普遍乐于守成,他们不太愿意拿祖上的地盘和军队进行赌博。天生富裕的生意人留心如何抓牢得到的财富,这些财富便是他们不能拿去赌博的底线。被拐儿童出身的“猢狲”从不担心失去手头的筹码,无惧从头再来的林登万敢于为帝国的重生全力以赴。
情报能手“猢狲”发现筑州和下釜一带的朝廷驻军非常脆弱,洪波涛部署在那里的军队仅有一个不满三千人地方军步兵师,为了确保当地的安全,洪波涛要求民众自发组建民团保境安民。筑州的民团首领罗允伸和裘重治似乎和刘帝不太看得对眼,他们近期正在大量购置黄金,通货膨胀好像摧毁了二人对“永恒神朝”的信心。
罗允伸是筑州的富豪,此人坐拥整整两千亩茶山,但是他没有什么突出的才华,仅仅是个勇武的年轻人。相比之下,罗允伸的结拜义兄裘重治显得更有能力,他先前多次挫败过反军向南发动的渗透活动。裘重治没有经过合法认证的贵族头衔,他只不过是个较为富裕的小生意人。
裘重治的履历非常闪耀,他过去是筑州地区拔得头筹的科举能手。做生意赚大钱、搞科研造福国家、搞权力斗争当大人物、南征北战当名将都需要一种潜质,这就是要对自己不懈追求的事业有一种出自本能的热爱,裘重治刚好就有这种潜质。
这种精神使得裘重治热衷思考,这也让他的脑袋变成一锅“大杂烩”。有家里的亲属拿着红包前去祝贺通过科举考试的裘重治,这位自负的年轻人却再三拒绝,他觉得通过毫无意义的考试并不值得高兴,假如他成为一位名传后世的改革家,红包才有收下的必要。
江先主时代,科研专业师资力量强大的东都大学人才辈出,许多年轻人愿意去里面进修几年,然后把后半生贡献给帝国的科研事业。刘帝登基以后,东都大学仿佛中了魔咒一般,再也没有出过一个能拿上台面的科学家。聪明人都喜欢报考“钱途广大”的金融专业,人人都想着赚大钱来享受富贵。
天赋出众的裘重治轻易通过科举考试,他想借着东都大学的名号来给自己镀金,所以就填报到分数线最低的化工专业。待在实验室里搞研究不太符合裘重治的天性,虽然他也很热爱帝国,但是却缺乏一种为科学献身的精神。
裘重治归根到底在精神上是半个俗人,他对金钱、权势和女色的热爱远超学术研究。撇开人品不谈,裘重治对江先主建立的功业佩服到五体投地的地步,先帝在政治、军事和女人这三个真正作为男人评判标准的方面都做到极致。到了后来,这位不务正业的研究人员什么都懂,唯独不知道如何写实验报告。
久而久之,裘重治脑海里产生一个奇怪的问题,为什么卖油炸棍的江先主能获得远超许多饱学之士的判断力?为了探寻问题的答案,裘重治在毕业以后没有选择研究所的工作,他打算在东都街头游荡,然后打着工慢慢回到老家。
说来有趣,裘重治在学校里弄来的那些专业技术在街头谋生毫无用处,他很快就把过去那些关于数学和化学的公式还给老师。这位探寻答案的年轻人先后当过东都的传单分发员、荣兴的保安、槐集的灯具组装工人以及河安的街头卖唱艺人。
这段日子里的遭遇难免让裘重治内心有些失意,他丰富的才华不能帮助他改善待遇,学问反而变成一种沉重的负担。充当保安的裘重治在巡逻时遇到心情不好的领班,对方找了一个借口出来发泄,这种工友们习以为常的斥责让自诩才智过人的他感到难以忍受。
裘重治弄清楚了江先主不再好好卖油炸棍的原因,这都是先帝那些才智惹的祸,江先主不会因为自己多赚几个角子感到高兴。
每个王朝都会想着培养一群文化人来捍卫自身统治,然而这个王朝内部的各种利益早已分割完毕,他们不愿意把好处分给受过现代化教育的文化人。
当下现代化教育的普及没能让刘帝江山变得稳固,年轻一代对自己有过高认知,朝廷拿不出足够的经济发展红利来安放这些人的自尊,贵族集团也不愿意让出权力。街头的游荡分子越来越多,他们父辈所羡慕的那些工作在他们眼里如同一种侮辱。发展现代化教育可以刺激民众拿钱出来消费,但是如果超过经济的发展水平,这种极限发展就会带来灾难。
裘重治返回筑州时存下一笔不大不小的钞票,他拿这些钱去投资期货,刘帝时代的大萧条马上让他亏光老本。老同学罗允伸这时帮他介绍了一份差事,裘重治被请到乌龙卫在乡镇地区的外围机构工作,他主要就是帮助朝廷地方官处理各种琐事。朝廷政策在推行过程中受到的阻力和歪曲让裘重治心力交瘁,财政走向崩溃的筑州县府居然好几个月不能给他发工资,所以他就再次当了游民。
这几年的经历让裘重治捡到货真价实的财宝,他终于明白江先主对大众号召力的源泉,许多文化人在分析问题时并没有设身处地去考虑过失意大众,只有当过失意人士,才能把握住他们的心态。
赋闲在家的裘重治于百无聊赖之际开始在网络社交平台上写文章赚稿费,这件事帮助他弄出名堂。议论朝廷内部的局势变化会带来生命危险,所以裘重治主要分析各大藩镇和几个兽人邦国的时事,这些重大事件对金融投机有很大影响。裘重治喜欢把一段时间内发生的各种事件悉数罗列下来,然后通过比对验证其中的真伪,这种笨办法远比某些专家学术化的高谈阔论来得靠谱。
凭借不模棱两可的准确评判,裘重治在筑州声名鹊起,许多生意人都来讨教经验并聘请他担任顾问。几年下来,裘重治就和地方上的许多头面人物保持了良好关系,所以当刘帝需要在南直隶组建民团抗拒反军时,这些人推举他和罗允伸管理民团。战胜过整套科举系统的裘重治从表面上看是一个毫无骨气的马屁精,他时常肉麻吹捧“唯一帝皇”的高瞻远瞩。
林登万仔细研究了这个人过去在媒体上撰写的文章,他判断对方是个虚假的“保皇派”,裘重治一边把朝廷、藩镇、兽人各种裹着糖衣的统治术详细构解,一边教授普通百姓关于组织团体和评判局势的方法,好像急着让刘帝的天下混乱来牟取暴利。
一份份情报促使“猢狲’确信对方可以被反军拉拢,林登万通过旁敲侧击的方式和他们取得联络,双方约定在朝廷控制区进行会晤。
为了彰显合作诚意,“猢狲”计划亲自前去拜访两条地头蛇,他和一名卫士伪装成南直隶北部的难民进入筑州。“猢狲”把张献进过去送给他的护身符藏在口袋里,这是一枚前朝发行的纪念币,每当林登万抚摸纪念币上面的纹路,当初在蛟镇多次提供帮助的旧友就会在他的脑海里冒出来,摧毁东都朝廷以前,这位战友的灵魂一定能庇护他化险为夷。
二人坐着一艘挖沙船渡过桦水河的支流来到筑州的乡村,双方约定在这里展开会晤。林登万在外套下面藏了一支手枪,这把枪或多或少能让他有更充足的底气。
遍布碎石的河滩上生长着茂密的杂草,爬上河滩边缘的土丘就能看到一条年久失修的公路,公路两侧的路牌和护栏无一不是锈迹斑斑,道路上有很多如同补丁的水泥块。
天色逐渐黯淡,太阳落下的西侧山脉上方还残留着些许金红色落霞,燥热的气浪和杂草的芳香融合在一起,远处荒凉的村庄房舍前孤独矗立的电线杆和废弃在路旁的农用三轮车诉说着刘帝时代的衰败。
两部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轿车停在路旁,不管这辆轿车是否值钱,在石油危机以后还能弄来燃油的人物就已经很少见。林登万和自己仅有的一名卫士大摇大摆走上公路,他们知道裘重治和罗允伸就坐在其中一辆汽车上。
二人距离前一辆汽车还有十多米时,汽车前方的两道车门被同时打开,两名穿着便装的护卫快步上前迎接他们,其中一个人用浓重的南直隶南部口音叫道:“都不要动!你们只许一个人上车。”
这两名护卫不由分说上前对二人展开搜身,他们用熟练的动作从上到下轻轻拍打二人的身体,“猢狲”那支手枪自然被对方缴了过去。其中一名护卫领着林登万的同伴走到一旁的田地里休息,林登万获准登上停在不远处的汽车,余下那个护卫一直跟在“猢狲”背后,如果对方懂得武装警备队里那记勒脖子的经典招数和攻击腿部关节的侧踹,处在这个位置的“猢狲”就毫无还手之力。
押送林登万的护卫坐进驾驶座,林登万被请进副驾驶,汽车后排还有两名乘客。汽车开始缓缓向前开动,坐在后座上的乘客用一支手枪抵住“猢狲”的后脑,这名枪手用得意的语气向同伴们说道:“今天收获很大,我们抓到了取下卢献康首级的通缉犯,这可是诸位博取荣华富贵的敲门砖。”
汽车正加快速度沿着乡间道路行驶,林登万断然不可能跳车逃跑,驾驶员把一支香烟递给“猢狲”,努力保持镇定的“猢狲”随即低头用打火机点燃香烟,他摇下车窗让冷风吹进汽车。
“一块砖头敲不开宝库的大门,我要给你们一把钥匙。”
后座的乘客移走那支手枪并叫林登万把头转过去,“猢狲”这下就有机会仔细观察后座上的客人。刚才拿枪指着林登万的那个人是一个五官粗糙,头顶“植被”蓬乱茂密,身体已经发福的大汉,他穿着朴素的旧外套,这上面还能看到许多没有清洗干净的污渍,他稍微露出来的一点领子檐都是又黑又脏。
一位浓眉大眼,头发经过仔细梳理,看上去仪表堂堂的俊美男子坐在这名“枪手”旁边。这位乘客穿着一件没有任何褶皱的后主服,他用温和的神色打量着林登万。
手里握着枪的大汉用不屑的语气说道:“在下便是天子的忠臣裘重治,不要来和我嚼舌根,我不吃这一套,你倒是跟我和老罗说说看,这把钥匙在什么地方?”
林登万这下弄清楚了两个人的身份,他顿时觉得裘重治不好轻易糊弄。根据他年轻时到处乞讨积累的经验,如果一个人像裘重治这样不修边幅就说明对方极为自负,他认为只需要评判其他人是否合乎自己心意而无需通过仪表来取悦旁人。
“猢狲”仔细分析了当下的局势,他这样说道:“二位兄长,你们把我送给老刘能拿到多少好处?假如你把攻入南直隶的反军全部灭掉,老刘可能都不舍得封你一个团长或者县长当当,你没有贵族头衔最多只能升到这个地步。梁文远在中原和东荒战场上立下这么大功劳,可是刘帝的亲信用一句话就能把他弹劾掉。天下的蛋糕都分完了,你们难道为了吃上面的樱桃就去给老刘冲锋陷阵吗?”
罗允伸摇头说道:“小兄弟,不管怎么说‘唯一大帝’都是帝国的合法君主,他可倒不了。”
林登万猛啜一口香烟,尽管抵在脑后的手枪已经移开,芒刺在背的感觉仍然存在。“猢狲”沉吟片刻后说道:“二位不应该把现状当成永恒,现在的刘帝集团再强大也只是待宰的羔羊,自从他选择顶着财政崩溃的风险发动毫无实利可言的削藩战争以后,帝国就从原则政治进入实力政治。”
“本来老刘的位置非常有利,他是中央的皇帝,大家都会承认他,几个藩镇叫唤两声动摇不了铁桶般的江山。秩序政治存在,大家都要按照规矩来,其他人耍不了手段。‘唯一大帝’和地方势力就保持着老师和学生,狱卒和劳改犯,武将和小兵一样的绝对压制。过去刘帝可以靠纸面上的本钱压服敌手,一旦开战就变成一种实打实的竞赛,老刘这种权奸在乱世没有办法生存。据我所知,刘帝的地方行政机构时常发生整季度拖欠工资的情况,他的朝廷没有自我革新的勇气来解决现在的危机。”
裘重治在后座上点起一根香烟默默听着林登万滔滔不绝的讲话,他的眼睛在缭绕的烟雾后面闪着亮光,这位民团长官说道:“你知道这些东西又能怎么样,我过去帮老刘搞过舆情管控,弄到一些消息不在话下。根据我们这边收集到的情报,你有几个情妇我都能摸清楚。在我这里‘牙床健’没有用处,你的话去讲给熊达威这种家伙听。”
听到对方的挑衅,林登万知道自己实际上已经占了上风,他用恭维的语气说道:“你们搞来的这些消息没多大用处,你我的高度不会因此有所提升。假如反军在南直隶占据优势,二位就能在筑州和下釜地区变成说一不二的人物,要是老刘在全国范围内获胜,你们马上就失去影响力赋闲了。”
裘重治微笑着说道:“矬子,我不怕赋闲,我就想要刘帝给的官位。”
林登万觉得先前白费了很多口舌,他继续说道:“兄长一定不看好朝廷,不然你不会抛售朝廷发行的债券去购买黄金,我对这些事也知道一清二楚。”
这时裘重治突然变得很高兴,他用手拍打车窗下方的塑料板说道:“过去别人都说林登万是个奋不顾身的猛士,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难怪卢献康这个草包直接被你拿掉了脑袋。登万兄说的话有道理,我今天的安排就是故意试探你,希望你不要生气。今天商量的事情意义重大,我和老罗还需要从长计议,现在就先送你回去吧。”
林登万没有料到对方转变如此之快,裘重治继续说道:“林公,我日后会把刘帝的几块地盘作为礼物送给你。我和老罗要潜伏在刘帝的阵营内部一段时间。”
达到目标的林登万说道:“我都不好意思,这次没给你带见面礼来。”
车上的众人相互望了一眼,然后纷纷大笑起来,“猢狲”相信对方还是想在局势明朗前脚踏两只船。
众人乘坐的汽车绕了一圈以后返回原来的河滩,林登万在这个过程中不时盯着后视镜观察后车的动向。裘重治把先前缴获的手枪还给“猢狲”,然后嘱咐一名卫士交给陪同林登万赶来这里的同伴两千块兽人币。罗允伸和裘重治在一间荒废的房舍前和“猢狲”告别,两部汽车都在夜色下打着远光灯消失在曲折起伏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