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为我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才不会再被你这种不知羞耻的女人哄骗!”
魏淑华怔愣仰着头,看着他歇斯底里吼完后拖着一条跛足向外走去。一路上噼里啪啦,都没能被逃过他的摧残,浓重夜色裹着他的背影,好似从未爱过一般。
她见过王复新柔情蜜意的样子。
辛苦耕作一天回来看见自己露出心满意足憨厚笑容的样子。
第一次抱着他们的孩子手足无措的样子。
听见宝儿喊他爹爹震惊又欣喜若狂的样子。
刻在记忆深处的还是在新婚夜里他泛红又紧张的那张笑脸,懵懵懂懂,却也真诚可贵。
以至于在那之后再见识他的冷嘲热讽和丧心病狂时,她都悲哀又痛苦的发现,自己好像不认识他了。
那段记忆对他们两个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痛苦的,对魏淑华而言,情到深处是真的,彩云易碎也是真的。
而对王复新而言,那段时光越亲密,越让他无法接受其下掩埋的所谓的真相,他无法接受这么美好的时光实则是一个天大的谎言,是人尽皆知的笑话。一个独他一人被蒙在鼓里,沉浸在自以为是的幸福里,周围人人都清醒看着他所谓恩爱模样的笑话。
他受不了这样,他太痛苦了,如果可以他也不想相信,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宝儿长得一点都不像他?
为什么张宗仁要对淑娘这么好?
这种强压之下,王复新总觉得张宗仁看淑娘的眼神都不对劲起来。
可他又不愿意放魏淑华走。
他的原话是:“你让我出了这么大丑,凭什么要我放过你?好让你们一家三口团聚么?这辈子都不可能!”
所以任凭魏淑华如何求饶哭喊,只要孩子在手,他总有办法拿捏她的。
是啊,孩子。
王复新也想生个像自己的孩子,可惜他在战场上伤到了,不仅跛足,还不举。
回来后,淑娘并没有因此嫌弃他,常常私底下给他寻方治病,那时候他觉得这个女人多好啊,自己一定不要辜负她。
现在想来,原来是外面有个身强力壮的。
至于他行不行?自然无所谓了。
王复新因此越发憎恨,每天回家换着法子折磨魏淑华,常常深更半夜都能听到她的惨叫。
这种事自然瞒不过街坊邻居,最后不知怎的,还传到了张宗仁的耳朵里。
那时听到这个消息张宗仁还在地里,骂道:“姓王的是不是疯了?我要真和淑娘有什么,还用得着嫁给他吗!”
他当即撂了锄头往王家赶,老远就听到院子里在争吵,而宝儿似乎早已习惯,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看得张宗仁心酸。
可他不知道,自己出现在王复新面前,无疑是对这对母子的情况雪上加霜。
“张宗仁看不下去想劝,王复新看见他更发疯,竟当着他的面要跟淑娘行房,张宗仁赶紧把门关上跑了……当然,王复新不行,所以用的法子极为不堪,把人吓得不轻。”
大婶讲完一场故事,唏嘘不已,“王复新依旧会做工,只是不会再把钱交给淑娘,要养活自己和儿子并不容易,淑娘没办法,平时经常出去采点花自己做胭脂拿到街上去买。”
“在王复新落水的那天晚上,他本来应该回家的,可不知怎的,彻夜未归,第二天就被人从河里捞上来了。”
—
顾从宜推开房门进去,伴随“吱呀”一声,雀儿缓缓偏过脸看过来,恍若隔世地呆呆望着男子身后灿烂昏黄的晚霞。
竟然都这个时候了。
他走过去扶起她,摸着她的肩颈就知道她这会儿没什么力,虚虚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好些了吗?”
刚醒,有些敏感。温热的鼻息让雀儿轻微颤了一下,她抵着太阳穴蹙眉,摇了摇头,“公子……”
又哑又娇,她自己并没意识到。
顾从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看向别处,听她继续说下去。
“老实说,我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的记忆甚至还停留在顾从宜俯身抱起她时,檀香铺天盖地将她包围起来的那一刻。
顾从宜似乎是不知道说什么,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气息再次洒在裸露的脖颈处,酥酥麻麻,终于让雀儿察觉到什么。
她低头一看,呆滞了一刹,第一反应居然是——
原来这就是顾二公子打进门起耳朵就一直红着的原因啊。
他好像挺不自在:“我当时……你……”
说什么呢?好像什么都可以说,又好像什么解释都苍白。毕竟外面明明是同为女子的大婶,最后为何偏偏是他来做的这件事?
想明白后,顾从宜终于颓唐地落下,“这事儿是我不对,但我不是不负责任的人,我可以——”
“我知道。”雀儿及时打断他的后话,将扣子一粒粒系上,“公子并没有对不住我,反而是我应该感谢公子出手相助。”
对比起来,她实在冷静的过分,甚至还能继续说下去:“方才你们在外面的谈话我听到了一点。”
被打断的,是她的心知肚明和及时止损。
顾从宜有些挫败地伸手,“最后一颗别扣了,婶子说你这暑气就是捂出来的。”
“至于一点,是哪一点?”
雀儿冥思一会儿,“好像是谁在卖什么胭脂,睡梦中迷迷糊糊的,没听清楚。”
说一点,就半点不多不少,就是一点。
顾从宜笑,将大婶方才讲述的故事简略讲了一遍,一对夫妻从有情讲到两看生厌。
“世间情爱许是都折了个期限。”雀儿顿了一下,抬头问道,“不过,什么不举?王复新不是只跛了足?手也伤到了吗?”
“…………”
雀儿感觉到周边的空气好像都跟着凝滞了,她眨了眨眼,从他俊秀的脸移到他抿紧的唇,扯平的唇线隐忍不发。
顾从宜将她的头挪开,站起来居高临下的凝视着她,雀儿一脸懵,总觉得他这目光晦暗难辨。
“……”他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压着不知名的火气,“就是男人生不出来孩子!”
他看不得她在这方面恍然大悟的表情,一把将人捞起,“行了,在这叨扰人好长时间了,该告辞了。”
门前匆匆一瞥大婶就知道这姑娘长得貌美,没想到活生生在跟前儿站着的时候竟是这般惊鸿绝艳。
“没事了就好,没事了就好。”大婶眼中丝毫不掩惊艳之色,少年倜傥风流,少女明眸善睐,她还是第一次见这么登对的,不由就感叹道:“不知道你们的孩子得漂亮成啥样了。”
“啊?”
这两句话对一无所知的雀儿来说实在有些跳跃,是什么新剧情吗?
她带着询问看向身侧的男子,可顾从宜早就红着耳朵将注意力放在九霄云外去了。
“装什么傻啊,也是,你们小年轻脸皮都薄,小姑娘年岁也还小,不急,再玩两年也好。”大婶抿嘴笑,笑送两人出门,“天色不早了,你们两个路上可得注意些,别再逗留了,早些回家。”
“是是是,改天再来好好答谢,婶儿,我们走了啊!”
顾从宜求之不得,抓着雀儿就跑。
天是快黑了,但他们并没有选择回家,而是一路摸到了淑娘的院子,老远就看着厨房顶上炊烟袅袅,想必此刻正在做饭。
院子里有个小孩在拿着木枝在沙地上写写画画,自得其乐。
雀儿看着,没由来想起御药堂后院蹲在地上写自己名字的小少年。
这个小孩,又是在写什么呢。
不过没一会儿,厨房里就走出位妇人对他道:“宝儿,进屋吃饭了。”
闻声,小孩立马将棍子一扔,跑过去,大声回应道:“知道啦娘亲!”
声音不加掩饰的雀跃。
他果真对自己父亲的死没有一点伤心。
屋里紧闭,如果不是出现动静并不会有人注意院子里的场景,而雀儿来去无声,她们更是无法发觉她的到来。
她走过去,只为想看一看小孩方才所画的什么。
这乡下地方蚊虫多,顾从宜皱眉忍受着,看着姑娘冷冷清清走了回来,“今天就到这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累了一天又横生变故,雀儿也有些疲乏地点点头,在回去的路上,她最后远远望了一眼这个小屋。
“或许这个结果对她们一家来说,就是最好的了。”
月亮在头顶,而月光却在脚下。
顾从宜回头望过来,望着她冷白又稚嫩的侧脸,总有种不真实感,所以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仔细感受着她冰凉的体温。
相顾无言,雀儿满脑子都是她方才在沙地上看见的童趣的画。
——画的是一位简化的女子和小孩,他们彼此依靠,握着对方的手,相依为命。
没由来的,又想起临走前大婶说的话,雀儿终于后知后觉。
她在半路上站定,突然抬起头问道:“公子,什么我们的孩子?”
“……”顾从宜彻底败了,“你这是真迟钝啊。”
他在说什么,雀儿听不懂,但这些对她来说也不重要,她只问:“若是公子的孩子不喜欢你,会怎么办?”
“……”
顾从宜实在搞不懂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但他看了一眼夜色之下眼瞳格外润亮的少女,“不会。”
不会什么?孩子不会不喜欢他吗?
雀儿脑袋一歪,不解。
他看着她傻气又可爱,聪明又迟钝的样子,眉眼柔和,绵长的却不只是他投过去的目光。
“我以后不会有孩子。”
要分走她注意力的人和事已经太多太多了,如果真有那种机会,他怎么可能亲自造出一个会分走自己本就所剩无几的关怀和热爱的东西?
他必不可能有孩子的。
但雀儿肯定没这么想,她歪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儿,自以为想明白了。
她对停下原地等着自己的少年笑笑,一步步朝他走去,分明是极令人心动的画面,无端因为一句话破坏掉所有缱绻氛围。
“原来公子也不举啊。”
顾从宜:“…………………”
他真得给她的脑回路跪下了。
那晚夜色很美,回家的路很远,少年人崩溃的声音一点一点伴随着月光,渗进雀儿所有感官。
—
回到顾府,简单用了晚饭,顾从宜便将今日所打听到的事笔书成信,传到齐清言那去。
本就是他的差事,剩下的事交给他名正言顺,顾从宜这样想着。
一定不是因为想尽最大可能的最大化缩减他在雀儿面前出现的机会。
处理好一切,顾从宜解脱地仰头靠在椅架上,回想着自己最近好像越来越“活”过来了。
还跟个愣头小子似的,仿佛回到了曾经年少轻狂的时候。
顾从宜摇了摇头,唇边笑得嘲讽。
雀儿就是这时候走进来的,“水备好了。”
虽然他收拣得极快,但雀儿还是捕捉到了从他面容上一闪而过的疲倦怠情。
“累了吗。”
语气肯定。
顾从宜揉了揉眉心,在她面前也不需要伪装,哑着嗓子道:“有点。”
雀儿不喜欢看他寂寞又疏离的样子,这样会让她感觉自己离他还是很远。
“等会我服侍公子沐浴吧。”
手一顿,顾从宜讶异地抬起头,少女正直直注视着自己。
话她说的平淡,眼眸更是干净,却是头一次自告奋勇。
她慢慢走过来,像一种无声的控诉,“已经很久没让我陪你沐浴了,这会让我觉得我做的还不够好。”
在那样一双眼睛下,顾从宜是真的没辙,他放下揉捏眉心的手,无奈道:“雀儿,你知不知道自己这是在耍赖?”
仗着自己不懂,肆意为非作歹。
可是只是她一个人不懂而已,所以他得拒绝。
在少女靠近之前,他站了起来,率先拉开距离。
雀儿看着他掸了掸衣摆并不存在的灰。
她竟然有些委屈,闷声道:“我不想戴头花了。”
来的突然,顾从宜有些懵,追问怎么了。
雀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垂在身侧细长如玉的手,自觉将那只手放于发顶,让顾从宜确切感受到了她的依赖。
触手是蝴蝶银钿的冰冷。
顾从宜想起来,好像很久之前,他都会先摸摸她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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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胭脂的妇人前文有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