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敏锐地觉察到坐在后方的顾二公子的脸色沉了下去。
雀儿却始终微笑,似乎并不介意她提及此事。
“自然不会忘的,是你…………”
“是啊,是我。”鸣玉抢一步道,“雀儿姑娘,当初若不是我,你又怎会因此遇见顾二公子?所以归根结底,你还得感谢我,也理应站在我这边。”
青木打心底唾弃这强盗理论,但望向立大堂正中央,顾二公子和鸣玉阁主之间的青衣少女,她面上神情始终含笑而淡然。
不由肃然起敬。
做他这一行的,免得不了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丫鬟小姐自然也见过不少,可也不知是不是在顾二公子身边待的时间久了还是怎么,雀儿的身上就有种不太像丫鬟的感觉。
她跟那些人都不太一样,腰背挺直,没她事的时候她会低眉顺眼,可下巴从不会因此低下。
因着二公子特权,她不用与人卑躬屈膝,却也从未恃宠而骄,反倒低调内敛。
长得美,看起来体娇身弱的,办起事来却又与先前的印象完全不同。
就像方才那一脚,青木看得清清楚楚,她是踹得利落干脆一点犹豫没有的。
就像现在,她依旧温温柔柔,却分毫不让。
无论是相貌,性格,亦或是其他,都实在太令人惊艳。不怪乎能得二公子青睐。
不过眨眼的功夫,青木已然对雀儿刷新了新的认知。
“是应该感谢阁主的。”雀儿点头。
鸣玉直直望进她眼里,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干净得令人生厌。
见她承认,鸣玉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她的心再次被提至喉咙口。
“所以千两黄金还不够买阁主这份恩情吗?”
鸣玉拧眉:“你这是何意?”
雀儿笑了一下,贝齿小巧浅露:“阁主方才说要告我们以权欺压,可不论当时还是现下,你又何尝不是在拿你的东西来欺压我?”
少女的语气依旧淡淡,可愈发锋凉的目光,让鸣玉不自觉后退了两步。反应过来强装镇定,听她继续侃侃而谈。
“世道艰难,女子尤甚。”
“我愿意理解阁主在这个位置上的身不由己,可这里若是自愿留下的也就罢了,若本就被迫委身,最后还要被人转卖各地,何其可悲?”
“钱公子已不愿深究,冯姑娘尚有一技之长,她能养活自己,也能给阁主带来想要的收益,人财两收。阁主,何乐而不为?”
这一波啊,叫你道德绑架我,我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鸣玉被这长篇大论说得一愣一愣,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那怎么办?难道就任由我得罪钱家了吗?”
青木及时出声:“钱公子已经表了态,交还赎金便可。”
鸣玉努努嘴,不发一语。
雀儿知她早就听明白了,只是因为一件事在装傻充愣而已,可现下再如何挣扎,也不过是无用功。
“所以,适才若我不拦着你,你是准备去哪?”沉寂良久的顾从宜终于抬眼,漫不经心又一针见血地点破僵局。
雀儿也看向鸣玉。
只见她的瞳仁里闪过一丝慌乱,继而捏住了手背。
“啊,自是出去招呼客人的,奴家上次不就是和几位在门口碰见的吗?”她道。
顾从宜没回复,只嗤了一声,旋即瞥向自发站得老远的青木。
青木了然地拿出方才押人时,从鸣玉腰间扯下的钱袋,反问:“阁主,做生意的都像你,会带这么多钱在身上迎客么?”
鸣玉一看,脸瞬时惨白。
“那——只是先前客人赏得金银,奴家一时忘记放回了而已。”
她竭力将话说得冷静,可哆嗦的唇还是泄露了其此刻张皇失措的内心。
雀儿走过去打开钱袋,扫了一眼,“小费,这么多?看来秦淮阁日进斗金十分可观,如此这般,冯姑娘那点赎金,阁主定不会在意揪着不肯放的,对吗?”
鸣玉咬住下唇。
雀儿也不想再精神折磨她,将钱袋送还她手里,“只是,希望你是真的取之有道,用之可查,而不是拿着姑娘们卖身的钱给自己泄赌瘾。”
“你,你说什么什么?”
鸣玉放大了眼,可顾二公子和青木冰冷的目光让她回神惊觉自己露了馅,终于深深低下了头。
“是曼娘告诉你的……”
她死死捏着裙边,垂着脑袋身子不断战栗。
“并不难猜,更何况纸如何能包住火。”
然而对方拽得裙边都皱成一团,只不断重复着一句话。雀儿觉察到不对劲,就在这时,鸣玉猛抬起头,气愤又怨恨地瞪着自己。
“就是曼娘告诉你的!这几年我又何尝亏待了她?有人愿意赎她还不好?既然就有人愿意要她,她装什么贞节烈女立牌坊?!”
雀儿眉头紧锁,“若是没得选,这样也是无可奈何。可现下是可以选的,即便如此,你也要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出去么?即使对方是又一个火坑也在所不辞?”
鸣玉冷笑:“这就是她的命!”
好巧,这句话冯曼娥在第一次见面就同他们说过。
不同时候在不同人嘴里听到这句话时,雀儿只觉满心的薄凉和讽刺,她不可理喻地注视着眼前已然面目全非的女子。
“好一个就是她的命。”顾从宜讽道。
可他们偏偏,都不信命。
他走过去轻揽住雀儿的肩头,让出自己的位置,不同于对旁人的冷嘲热讽,对她温声道:“你脸色不好,去坐着歇会,这儿就交给我。”
雀儿确实今早起来就觉小腹隐隐作痛,只是不严重尚且可以忍受的程度。
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这会儿腰跟腿根齐齐发软,以至于顾从宜坚实的胸膛刚贴近后背,被檀香包围的瞬间,得到支撑的她就顺势靠在了他的怀里。
“哪里难受?”
温热的吐息自头顶而来,雀儿晃了晃突然发晕的脑袋,睁眼对上顾从宜蹙眉关切的眉眼。
“……可能有点中暑了。没事。”
惨当背景板的两位瞪目结舌地看着这画面。
雀儿本就长得娇弱,眉间那颗小痣更是自带愁绪清冷之感,此刻精神低迷,越发显得整个人缥缈又脆弱。
顾从宜心底没由来生起一阵烦躁,扶着她坐好,便转身想半点办好眼下的事。
鸣玉见他看过来,心中甚是忐忑。
“若真如阁主所言有人愿意娶便愿意嫁,我现在就可以喊人来,江南城打光棍的不少,上有王孙公子,下有路边乞儿,若我给他们三千两来赎你,阁主,你这是嫁还是不嫁?”
“二公子,您在开什么玩笑……”
鸣玉讪讪,丝毫不怀疑其真实性。
“不是认命吗?轮到自己的时候,竟也会想摆脱么?”
顾从宜桃花眸多情,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潋滟多姿,可此刻,鸣玉只能看出他从深处渗出的寒意。
“我懂的,其实你也不是不愿意拿出赎金,只是你早就将那笔钱花光了,对吧?先别急,我可以给你透个底,律法在年前就已经明令列出私下禁赌,安县的赌坊御史郎大人昨日刚查封,托你的福,今日怕是轮到江南城了。”
鸣玉如遭雷击,后退两步不止。
顾从宜冷眼旁观:“交易未完成你便擅自花光赎金,对事件有所隐瞒,这其中任意一个都不至于要你怎么样。奈何你还嗜赌成性,这下不用你交出赎金了,现在就可以以触犯律法的名字逮捕你,无论是这阁主之位,还是你当才手里的那笔钱,你便是想要也不成了。”
“方才,只是让你退还赎金,而现在追加一条,阁主易主。”
鸣玉的脸色一青一白,“你……你又有什么资格——!”
“你说得对,此时此刻确实是没有,但我还是不太差钱的,买下一个秦淮阁又何妨?不用明日,等会便可将现银奉上。”
不过,那时候她还能不能好好站在这里就另当别论了。
剩下的话顾从宜没说,但已然明了。
青木道:“此时先告一段落,鸣玉阁主,我们怀疑你涉嫌触犯律法,请跟我们走一趟。”
楼上的姑娘们回到房间,却没能按耐住自己的好奇心,耳朵紧贴着门板,想听清楼下在讨论什么,可低层的还能听清大概,到高处可就只能听个隐约了。
但那句“阁主易主”格外大声,仿佛知道她们在偷听般故意讲给她们听的。
尤其是听到阁主被青木押着出去的动静,皆是心头一震。
确定大堂没人了,兰艺才推开房门走出来,外面空荡荡,只剩下入目的满堂红。
开门的声音显耳,其他姑娘也立马推开门出来,围着兰艺道:“兰艺姐,他们说阁主易主,可是真的?”
没有领头羊,她们就像无头苍蝇一样,眼下有话语权的兰艺无疑成为了她们的主心骨。
兰艺却淡淡收回了目光,“谁知道呢。过好自己的就行了。”
—
不知道顾二公子在生什么气,自打上马车就不吭不响。
阴着个脸,青木大气都敢出。鸣玉更是靠着最靠近车门的位置,扭头对外,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马车晃荡,悬挂在顾从宜腰间的玉佩也跟着摆动,雀儿凝着那上面自己亲手编织玉穗,仔细思考着原因。
她其实有可多话想说了。
比如她就很想问会怎么处置鸣玉,又会如何处置秦淮阁和那些姑娘们。
平日里顾二公子多好说话,偏偏这会关键时候一副生人勿近闲杂事免谈的态度。
少女的一举一动尽在某人掌握,但他现在不想搭理。
雀儿想了很久,再三确认自己可能是摸到什么苗头了,才开口。
“公子。”
顾从宜掀起眼皮,少女眼神再认真不过地问道:“是因为那件事让你没面子了,所以才生气的吗?”
“…………”
“还是,没让公子出手?”
“…………?”
“不会是……”他看到那男人碰了自己的手腕吧?
雀儿好像终于抓到了根本,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眸子。
二公子的洁癖向来爱屋及乌,上次钱世远碰她手腕都被拉去洗了好久。
她终于恍然大悟,眉眼弯弯坚定道:“明白了,我回去会好好洗手的!”
而顾从宜脸已经由黑转青,又由青转红,最终只能化作无可奈何地一声叹息。
青木大气不敢出。
再次走到上次与齐清言作别的那条街,青木看了眼御药堂的招牌,道:“就在这与两位就此别过了,御史府离这不远,我得先把她带回去。”
鸣玉不情不愿地被绑在他身边,跟着他离去。
雀儿低头看了眼手心,她手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
“公子,都到这了,我们不妨进去看看吧。我想亲自感谢一下林大夫。”
顾从宜没异议,“我陪你。”
“不过上次我就想问了,你好像格外关注林中泉。”
雀儿迈步的动作一滞。
是啊,她好像下意识关注了一个跟自己无关的人。
她机械性的跟在顾从宜身后。
刚迈进大门,雀儿就看见了林芸竹的身影,想来病应该好了,尚且来不及欣喜,伴随一阵铃音的,他们还听见了几道极其不和谐的声音。
一老伯坐在木椅上,形态颇为张扬,“林大夫,你家姑娘今年多大了?”
林芸竹正附身给他包扎伤口,闻言只抿了抿嘴唇,没说什么,但林中泉的面色是肉眼可见沉了下来。
身边还刚好有人附和:“我家姑娘跟她同龄的,都是二十出头,今年娃都三岁了。”
老伯当即咂嘴,表情说不出是嫌弃还是什么。
“林姑娘,这么多年伯伯也算看着你长大的,就是不知你咋想的,怎么还不找个人嫁了?前年,王家不是还找媒人来说亲?林大夫,这事儿怎么最后没成啊?你家姑娘这事儿可不能再拖了。”
“哟,你这都说是前年的事了,她早过了最佳生育的年纪,谁还愿意娶她?便是这相貌身子……”又有人道。
“再拖,老姑娘就没人要咯。”
“可不是,现在不就已经没人要了。”
林芸竹始终专注着处理伤口,最后拿来白布包扎,利落收尾,仿佛他们讨论的不是自己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