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白鬼幽就离开了兰溪镇,她一路向东朝着浮屠城进发。
浮屠城五里外的荒郊,一座破旧的茅草屋内,白鬼幽静静躺在厚厚的草秸上,幽幽醒来。
她身上似乎没有刚才那般痛了,伤口也止了血,显然是有人帮她疗伤。
白鬼幽用手臂强撑起身体,这才发现她身上盖着一件黑色斗篷,抬起右手揉了揉有些疼痛的额头,这才发现她右手裹缠的锦帕不知什么时候遗落,露出手背上繁琐的圆形纹路,拥有这种纹路的人,天生具有操纵毒虫的能力,世人称为虫蛊师。
茅屋中间的火堆旁,那里坐着一个头戴银色面具的男人。
白鬼幽警惕的打量这男子,用干哑的声音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就在刚才她夜闯白家狐嵬岭,被白祁名发现并打成重伤,本来绝无生还的可能,不想竟被眼前的神秘男子相救。
男人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目光透过破旧的门窗望向漆黑的夜色,像是自语,又像是某种感慨:“快到丑时了。”
白鬼幽被这摸不着头脑的话,弄得有些茫然。
“我该走了。”男人站起身,看向白鬼幽,声音低沉中带着温柔。
火光中四目相对,白鬼幽看到一双淡绿色的眼眸,好看的让人深陷其中,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双眼瞳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
……
无人烟的荒山野岭,这里地气凛寒,阴息极重。
死尸半掩半露,累累残骨随处可见。一块半人高的石碑,被严严实实的掩盖在灌木丛中。
石碑上只写了一个字“界”,石碑的前方横着一条河,河面之上一座残破的木桥隐在烟霞蔼雾之中,看不到尽头。
木桥的对面,一座通体黝黑的恢宏城池出现在夜色中,城池的楼门上写着三个字“狱鬼地”。
城池的两扇大门洞开,旁边站着两名守门的鬼卒。
城内像是没有天空,黑漆漆的苍穹下,一片灯火通明,竟是个繁华热闹的集市,摊商云集,一个挨着一个,掺杂着叫卖声吆喝声,好不热闹。
只是这阴阳交汇之所聚集拢来的都是些无主孤魂,冤鬼游灵。
街巷中一个完全笼罩在黑色斗篷中的身影穿街过巷,走进一家十分气派的酒楼之中。
一见来人,酒楼中谈笑推盏声渐渐没了声息,最后静得大气也不敢出。
鬼仆反应过来时,顶着残缺半边的脑袋飘然上前,躬身行礼后,毕恭毕敬的执壶奉茶。
众鬼客虽看不真切帽檐之下是怎样的容貌,可他盘在手臂上,流转着嘶嘶火焰的长链,却是无鬼不识的冥器——捆魂链。
再凶再戾的鬼都挣不开无常手中的死亡捆魂链,这位便是无常鬼差——恶曜。
传说他本是个仙神,不知何种原因自请入这狱鬼地,甘愿做一名小小的鬼差,来往阴阳之间。
在世人眼中,他是阴司的勾魂使者,面貌丑陋可怖,其实那都是在阳间变化后的装束,无常恶曜乃冥司界公认的第一美男。
城主府,偏殿内。
“他自贬来我们狱鬼地已近百年,我倒看不明白他是何居心。”城主心腹阎玉摸着自己的下巴细细思量。
“他能有什么居心,无非为了一个“痴”字。”城主霄和慢慢从座位上站起,将手中酒杯中的酒倾底,淡淡一笑:“仙神下凡是被明令禁止的,即便有要务执行,也是要有御批才可,勾魂使者就不一样了,可以来往阴阳之间无需记案在册。”
“他频繁来往阳界做什么?”以往阎玉提及恶曜时,霄和只一笑置之,今日许是喝的多了些。
“他呀!可是我见过最痴情的人,甚至不惜对自己施下双生印。”霄和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欣赏。
“双生印!”阎玉显然被惊到了,双生印是强行将自己的魂魄分离出一部分,投胎转世到凡间。
他的人生与常人无异,只是灵魂深处会被打下深深的烙印,这种烙印有寻仇报复的,也有报恩护主的,在遇到命定之人后,便会不由自主的被激发出来。
而自己的本体,则可以在晚上子时过后,丑时之前自由进入另外一个身体内,并恢复今生前世所有的记忆,离开身体后重又抹掉记忆,全无察觉。
这种双生印一旦被施,会对施者魂灵造成极大损伤,甚至会耳聋瘖哑,成为身残之人,任你修为再高,也无力挽回。
……
凡尘世间,已过丑时。
白家——议事堂。
白家三位长老分两列端坐。
二长老白世轩与四长老白龙并排而坐,另一边是三长老白逸尘,惊闻大长老白展楠的死讯,皆都面色凝重。
“你是说擅闯狐嵬岭的人是白展楠的女儿——白鬼幽。”听完宿卫首领白晏的启报,白世轩微皱眉宇,沉思片刻续道:“可见有什么党羽。”
“只有她一人,未见有什么党羽。”立在一侧的白晏恭声禀报。
这狐嵬岭乃白家墓葬群的安置地,不仅是禁地还是重地,方圆数十里古树参天,绵延成片,暗藏诸多地底石室,用以白展楠做些极尽隐秘的修炼,所以外围不仅时时有宿卫轮班巡岗,还设有一触便会爆发的蛊阵,即便有心怀不轨者闯入,侥幸躲过重重守卫,这层层密布的蛊阵一旦触发,定让他有来无回血溅当场。
白龙初闻此事,还有些忐忑,因为城中宿卫皆由他统辖,白晏更是他一手提携,此番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自逃不过干系,现下一听,顿时有了些底气:“难怪人已悄无声息的潜入狐嵬岭,入口所设的蛊符之阵连触发的迹象都未有。”
“四弟,莫不是要给看守狐嵬岭的人开罪。”白逸尘冷冷一笑,想着若是此番能将白晏拉下,自是再好不过。
闻言,白晏的心绪倒未有太大起伏,族中这几位长老明争暗斗多年,他深知长老们一贯的处事作风,不管哪一方逮到机会,都十分默契的大作一番文章。
白龙知他用心险恶,自是据理力争:“师兄此言差矣,潜入狐嵬岭的乃是白家的人,这蛊符之阵不论由谁来布,都会轻而易举被攻破,此事自然另当别论。”
白逸尘捋了捋胡子,慢条斯理道:“若是什么事都另当别论,那宿卫首领一职岂非是个人都能当。”
一旁的白世轩嘴角抽了抽,已是忍无可忍:“都给我闭嘴,现在的燃眉之急是找出杀害白展楠的真凶。”白展楠是何等恐怖的实力,不明不白就这么死了,还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亏他们还有心情窝里斗。
白展楠乃是家主白祁名的长兄,蛊术修为无人能企及,本来这首领一位断不会落旁人之理,奈何白展楠的心思全部扑在蛊术之上,全然未将家主之位放在眼里,这才辅佐白祁名登及人鼎。女人当家做主从未有过的先例,当年白世轩跟白龙对此颇有微词,奈何白展楠扶持相护,也是无可奈何。
白龙缓缓从座椅上站起,负手踱了两步,道:“她一个臭丫头,蛊术再怎么精进也不可能杀得了白展楠,她这背后隐藏的势力不容小觑,等主上验尸出来再做商议。不过……”白龙陡然将目光落向白逸尘,似笑非笑道:“我到有件事要请教师哥,这白鬼幽当年为何会无故叛族。”
最后一句他咬字极重,字字清晰,白逸尘眉头跳了一下,知他意有所指,却是微微一笑:“叛族的人又岂是她一个,包藏祸心的多的是,毕竟人心多诈,不可视其表。”
白龙知他话里有话乜了他一眼,眸中闪过腾腾杀气。
白世轩是个深沉的人,听了只一笑。
这时,白祁名的近身护卫炎陌走了进来,朝众长老抱拳道:“长老们先回去吧,主上现在有要事要办,不得分身。”说完,不等众人答话,转身离去。
众人一阵面面相觑,还有什么比白展楠的死更重要的,这主上到底在搞什么。
白逸尘的神色瞬间便冷了下来,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竟掠过一丝惊惧,沉默片刻大步迈出了议事堂。
白世轩大皱眉宇,这强邻环伺,虎视鹰瞵,在势力日蹙的当下,白展楠的死无疑是最严峻的危机,怎么这白祁名倒跟没事人一样?
浮屠城是白家的帝都,壁垒森严下的沉沉木门隆隆打开又合上,溶溶月色下一个身影自城门外行来,此时已是夜半宵禁,城内宽阔的大道上阒无一人,只远远听见时断时续,有气无力的吆喝声:“……小心烛火……”
众人离开后的议事堂,立时安静了下来,一位保养得宜,徐年半老的少妇缓步进入大堂,端坐在正中央的紫檀雕花椅上,此人便是一族之长白祁名。她的神色异常凝重,此时她脑中不是想的白展楠的死,而是夜闯狐嵬岭的白鬼幽,当她在朗月星空下发现擅闯者时,其实是有所犹疑的,毕竟死的白展楠蛊术犹在她之上,可她万没想到那人竟是白鬼幽。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白祁名当下就想把人拿住,没想到白鬼幽临危之际,竟被一个黑袍人救走。
白祁名揉了揉眉心,心烦意乱不知所从。
此时,一个人影从曲折的长廊中徐徐而来,白祁名虽有觉察,却是不动声色,待那人迫近后,方才缓缓起身:“真是稀客,有事?”
少年在她案前站定,离她不远不近,面如寒霜的开了口:“幽在哪?”
白祁名哑然失笑,明知这小子的来意,不曾想单刀直入的令她窝火:“一年未见,回来第一句话就是问那丫头。”
白祁名看着这个自己半点都奈何不得的儿子——白鬼炎,心生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宁愿如浮萍般在异乡漂泊,也不愿回到她的身边,竟是讨厌到这种地步了吗?
“你知,若不是为了幽,我断不会来见你。”白鬼炎神情中似乎压抑着某种愤怒,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愤怒。
白祁名虽有些薄怒,但也无心与他吵架,稳了稳心绪,转身回到了座椅上:“那丫头在哪,我怎会知道。”白鬼幽刚一露面,他便立时赶了过来,这消息倒是灵通的很。
白鬼炎自是不信:“你既然与她碰了面,怎么可能轻易放她走。”
“那丫头现下的修为岂是我说拦就能拦得住的,若非如此,她怎么可能杀得了她的父亲——白展楠。”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说的话。”
“为何不信,我可是你的生母。”儿子相信母亲,难道不是天地间历久不变的常理吗?
“那又如何?”白鬼炎的声音陡然凌厉起来,眸子深处是被命运裹挟的无奈。
白祁名目光灼灼的看着他,面上阴晴不定,良久,她将目光收回讪讪道:“我跟你说了很多次了,白鬼泉的死,完全是她擅自习修禁忌之术,失控反噬而亡,你为何要记恨我。”
“够了,你真当我心盲眼瞎了不成,任由你扯谎愚弄,若如你所说,为什么只有身为百蛊一族族长的你,才有权知道的禁术,泉会得知?”白鬼炎垂在一侧的手,紧了又紧。
“那你就要去问问她了。”听着这毫不留情的质问与斥责,白祁名气得脸色焦黄。
白鬼炎与她怒视半天,然后,他忽然垂眉自嘲的苦笑,他笑自己的愚蠢至极,妄想从她的脸上看到哪怕一点点的愧疚之色。
再无言语,他转身拂袖而去,疾风般的步伐透着冷然决绝。
白祁名嘴角微动,欲要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静静看着那抹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视野里。
……
清风涧是边境夹缝中一座小城镇,隶属六大家族的北冥一族。此镇规模不大,却因盛产药草而闻名遐迩,南来北往的客商都云集于此,因此小镇不但商贾富人甚多,而且十分繁华热闹。
白鬼幽穿梭于这喧嚷的街巷,不禁秀眉微蹙,她向来喜爱清静,热衷独处,竟一时间有些不适应。加之这六月盛夏,烈日当空,口渴又难耐,她就近停在了一家十分气派的酒肆门前。
抬头看那金灿灿的匾额,写着三个大字“襄王楼”,白鬼幽抬步踏了进去,酒肆内人声杂乱,推杯换盏间言笑极欢,她捡了一个看似清净靠窗的位置入了座,将手中用白布包裹起来的剑小心翼翼的放在桌案上。
店小二眼力敏锐的立马前来招呼,沏茶倒水,记下食客要点的东西便退了下去。
白鬼幽眸光一转,望向窗外过往的芸芸众生。巷口处,一对女童你追我赶兀自嬉笑打闹,旁边的妇人一脸宠溺的望着她们。
白鬼幽神情专注,看得越发入神,她与母亲的情分甚是缘浅,在她三岁时,母亲便因寒疾复发而离开人世。那时她年纪尚幼,还记不清她的样貌,母亲所能赋予的种种于她来说,更是茫然不知的,可心底深处那份缺失感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每每生出淡淡的怆然。她不喜欢这样的心绪,像是无故寻了些什么累及自己。
白鬼幽垂眉沉静片刻。抬眉时,眼底那抹伤痛尽数被清冷取代,只是猝不及防间她竟与一个目光蓦然相汇。
那目光的主人是邻桌的一位男子,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人睫帘仓促落下时,竟噙着些许落寞。白鬼幽怔了怔,目光还未来得及收回,头顶上空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请问,能否坐你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