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同学,宣归父亲请你过去一叙。”非机动车道上,身边车辆嗖嗖嗖驶近又驶离,陈默的自行车却没法动弹——立在人行道边沿的黑衣西装男弯着腰,一只手紧紧抓着车后座,脸上微笑看得人火大至极。
他和陈默僵持着,过往行人车辆开始好奇地打量他们。陈默深吸口气,答应了一声。她暂时还不想在自己还没毕业的时候就在学校附近闹事,导致自己“扬名立万”就不好了。她下车时右腿高高撩起,西装男后撤不及,衣袖上“擦”出一大片灰色痕迹。
陈默推着车上了人行道,下巴一昂,做出娇蛮任性的模样,“带路!”
她确实设想过,宣护会来找自己的麻烦。不过这方式,怎么有点......
西装男走在她右前方,侧着身子,保证自己既能带路又能随时监控陈默的行动。
“喂,这是去小吃街的路。”
人流越来越密集,陈默推着自行车,最后竟到了需要西装男开路的地步。她曾为了找一份兼职,在小吃街里里外外来来回回到处探查了个遍,自然对路线熟悉无比。
天边泛着灰黑,万事万物都还清晰的时候,小吃街标志性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五彩斑斓地投射在人们头顶,这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到了,请你上二楼。”西装男指指店门,示意陈默进去。
陈默拉住抬脚要走的他,将自行车车把郑重“交接”。
迎着西装男墨镜下的瞪视,陈默哼道:“车停在这里太不安全了,你帮我看着,少一个零件你都得陪我辆全新的。”说完,她一扯书包肩带,抬脚迈上了挂着“大碗黄焖鸡”招牌的店门前的台阶。
一楼座无虚席,端着小碗排队盛饭的、跑堂上菜的、等候取外卖的,走廊几乎寸步难行。
陈默艰难地挤进去,好容易到了靠近收银台的角落,看见通向二楼的楼梯口中间竖起了牌子:“正在装修,闲人勿入。”
她绕过牌子,努力避开满是蜡黄污渍的墙壁,“噔噔噔”上了楼。
二楼面积甚至比一楼大,应该是将一楼后厨面积也算上了的原因。她登上最后一阶楼梯,扭头见到个西装革履的背影。
那人身形高大,背对楼梯而坐,脑袋微垂,似乎正望着小吃街的景象出神。对面二楼是一家理发店,不透明的玻璃,红白蓝的灯管转动着表明自己的身份,那光笼在男人梳得一丝不苟的大背头上,根根分明的发丝,给陈默一种“他有在认真准备”的感觉。
“宣护?”她走到离他三张桌子的距离,出声询问。
“小姑娘,你来啦。”男人转过头,露出堪称完美的应酬笑容,“还没吃饭吧?”
他站起身,理理胸前衣襟的褶皱,走进两步,左手伸出摊向离陈默最近的桌椅,“坐。”
陈默没理,不动声色地打量对面的男人。
那天晚上“偷听”时,直到最后她也只能看见宣护大步离开时的头顶。现在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她才惊觉这个男人模样上的熟悉:他的脸,竟与宣归至少有五分相似。
父子嘛,她向自己解释。
“小姑娘,我听说你经常和你最好的朋友来这家店吃饭,而且考虑到你的不便,我最终决定将这里作为我们初次会面的场所。希望你不要介意。”宣护温和地说明来意,眉眼弯弯,似乎笑得发自内心,笑纹又从眼角蜿蜒到心里去。
宣归的美貌,眼前的男人绝对是出了力的。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都点了一份,挑着吃吧。”宣护率先坐下。
二楼都是卡座,要想好好说话,陈默只能坐在他对面。
她开门见山:“找我有事?”
宣护道:“我想跟你聊聊宣归。”
“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不长,也没做长久的打算,聊他有什么意义?”陈默无聊地盯着桌面,漫不经心道:“而且,你跟他的关系如何,我还是知道的。”
“知道才对,宣归不该对你有任何隐瞒。”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服务员停在远处,宣护止住了话头。
将菜端上来的是另外两个西装男,应该是宣护带出来的保镖。
陈默没忍住,笑出了声。
“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不是开心,是好笑。你说你大费周章,专门跑来学校附近的小吃街,包了一家黄焖鸡的二楼就算了,还对服务员起疑心......真的没觉得滑稽么?”
宣护微笑:“我不觉得。心意到了,哪里都是好的。”
陈默惯性地道了声谢,从桌边的小竹筒里抽出一次性筷子,撕掉包装开吃。
她说话含含糊糊的,“你说呗,反正我吃完了就走。”
西装男盛来两碗饭,宣护的那一碗被他推到陈默这边,“我不饿,小姑娘学习辛苦,多吃点。”
陈默没反应。
足够容纳四人的卡座对应的桌子已经被放满,西装男开始向另一张桌上继续上菜,宣护端着手在唇边看了会儿,开口提醒道:“有很多菜,你就吃这一道?”
陈默白他一眼。
宣护挥挥手,楼上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当年啊,宣归刚出生的时候,他母亲宁愿抛弃他,也要离开我。”宣护向后仰倒,双臂舒展,搭在卡座上,开始说话。
“我一度认为这就是他和我不亲近的原因——他觉得是我逼走了他的母亲。其实不然,我们分开,最大的原因还是观念不合,狄秋是很心高气傲的女子,她不能忍受在我身边的生活,所以选择了离开。”
“事实呢,的确有这部分的原因,但最大的问题出在他自己身上。在我们宣家,父子不和,几乎是每两代人之间都会发生的情况,我和宣归也不例外。”
陈默埋头吃饭,抽空与他对视一眼,这似乎给了他极大的鼓励,于是他接下去说:“怎么说呢,我和他的父子关系,几乎每年都在不断恶化。不过事情在前两年出现了转机。”
“你不想听听么?”他拧开随身携带的保温杯,轻抿一口。他盯着陈默,额头与眼角的皱眉显示出岁月的风度,似乎昭示对面是一位非常值得信赖的长者,他的每字每句,无一不是为着后辈打算。
“两年多前,宣归十五岁将满十六岁的时候,是我们关系最恶劣的时期。他撞我的车,跟我对打,某天晚上提了剔骨刀去我的书房门口站了半天,那神情,绝对是想要砍死我的。”
“我忙呀!白天忙工作,晚上回家了还得应付他,实在是分心乏力。”宣护嘴角扯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常言道,眼不见为净。我想,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可能对我们两个人都好,于是我花费心力,亲自为他找了学校。”
陈默顿了顿,肯定道:“不是什么正经学校。”
宣护大笑:“对!可以这样说,但它比所谓的正经学校更能培养孩子。”
“十五六岁,已经不是孩子了。”陈默冷冷道,心中已有了猜想,“类似于戒网瘾的学校?”
“没错!但是它比你说的那种学校更严格,完全军事化管理。”宣护至今很满意自己的杰作,“前两天你就听见了,他对我的态度实在好了太多。”
那种态度,已经是好太多之后了吗?
陈默并不惊讶于她知道自己偷听的事,她放下筷子,冷冷道:“你很失败。”
“以父亲的身份来说,我认为宣家的男人都失败,包括未来的宣归。”宣护坦然无比,“所以我想跟你见见面,我的小孙子,我希望他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或许你能改变宣归会成为一个糟糕的父亲的局面,那可真是太好了。”
陈默盯着他半天,心中突然生出无所适从的感觉。方才吞咽下去的食物似乎不能安分地待在胃中,似乎正在翻滚搅拌,令人作呕。
真是荒谬至极。
宣护随便她看,回以友好而客气的微笑。
窗外仍是人声鼎沸,天色却一点点暗下去,天就要黑透了。
她主动开口:“你找我,就是为了警告我安分点,好好做一个未来的贤妻良母、孝顺儿媳?”
要吐了。明明贤妻良母在很多地方不是贬义词,放在这种语境下,陈默实在不能控制自己不往该死的封建思想上联想。
“你看,小姑娘,说到那两个词,厌恶都要从你的语气中溢出来了。”宣护愉悦地说:“你还是太年轻——年轻人往往不能掌控自己的情绪与表现。”
“与其浪费时间跟你摆表面功夫,不如直白点表示表示。”陈默嗤笑,“要我说,你还是老了,一部分中老年男人的通病在你身上体现地淋漓尽致。自大,狂妄,好为人师,还——”
她上半身微微前倾,厌恶表露无疑:“活在大清朝呢。你从根子上腐朽无比,打心眼力瞧不上沾有“女”字的生物,你对待宣归的母亲的方式,一定惨无人道。你愿意‘纡尊降贵’亲自找我,不过是查清了我的往事,所以特意来敲打敲打而已。”
陈默举起手机晃了晃,“我吃饱要走了,你想和宣归说两句话吗?”
宣护被她说得脸上的笑意消失的无影无踪,看见手机,显然有些诧异,“什么时候打开的?”
“你家保镖办事不力的时候。”
“是么,那我得好好罚罚他。”
陈默站起身,“看,又把自己当奴隶主了。”
她敷衍地向后挥挥手,耳朵凑近手机听了几秒,提醒道:“叫你别找我麻烦。你不想宣归彻底跟你闹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