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华美镇三巷口,有一间稍微破旧的平房,从门口看进去,路人经过会误以为是颇有历史的针织厂。
已经生了铁锈的大门向外敞开,随着风把落叶吹向院子,那些房间里传来了一两句欢笑声,除了路过的行人谈论的声音,整条街都寂静无比。
下午三点,老人们陆陆续续结束了自己的午休时间,有些老者拿着蒲扇坐在电视机前,跟着演员咿咿呀呀哼着小曲。
水,烧好了。少年把毛巾往脖子上一甩,撸撸袖套,吆喝一声:苏伯!快过来。
苏伯拄着拐杖,春风满面地缓慢前行,意犹未尽地哼着歌,等走到门口慢悠悠地来一句:我可快不了,一根豆腐干怎么撑得起这庞大的身躯和有趣的灵魂啊~
时不时感叹岁月从牙缝发缝中溜走的苏伯是这里的“老小孩”,年轻时的英俊帅气换成了先当下的岁月静好,他瘪瘪嘴,安静的享受少年熟练的手法。
“苏伯最近的皮肤光滑了不少咧。”
“是不是,我睡前按摩十五分钟,卡分掐点,不马虎~”
“哟,难道靓仔返老还童了?”
少年胳膊的衣服滑了下来,手上沾满泡沫,只好在额头蹭蹭,好让衣服与湿度保持一定的距离。
“嘿你小子,你知道吗你雯姨夸我是这区里最俊俏的,没人比得过。”
说到这,苏伯不由得竖起大拇指朝少年比划比划,为了不惹得别人听见,他还故意降低音量,毕竟咱苏伯是人帅心善的和事佬嘛~
“嘿嘿,那我不得多摸摸这个帅得反光的脸皮子,沾点帅气。”
一老一小的融洽气氛持续不了多久,随着步伐越来越急,叫唤声越来越用力,这边发廊模式也变了。
“华,小华,你你你,你怎么回事!”
白叔的围裙皱巴巴的,手上还拿着锅铲,火急火燎的看来是真的急上了。
“啊?”突然被打断施法的张君华跟老苏伯眼对眼,一个睁着大眼睛无辜说道“我洗头啊。”另一个则点赞点头。
“今天星期三,你怎么没去上课!”白叔跨过门槛,冲到君华旁边。
“哦对哦!你看我这记性。”苏伯摸着发皱的脸庞,从中缓过神来。
“整天就是洗头吹头,你头发都没几根了你整那么多事干什么?”
不过没搭理正辩解中的苏伯,依旧眼睛瞪着旁边的人。
“啊上课啊,是这样的,我们学校教学楼翻新,所以就停课了。”
“放屁!”白叔愤怒发言,喷出的一口气把苏伯头上一坨泡沫吹得抖了抖。
原本听信了君华说辞的苏伯可被吓了一跳。
“正常啦,不信你看看隔壁牛哥上课没。”
“你要提孙四成,他要去学校了才叫不正常。说,为什么这么旷课!”
气上头的白叔拉起干躺着的苏伯伯,一起瞪着他。
“就,没啥。真的没啥。”
“班主任找我了,说什么你提交的退学申请书!谁签的名?是不是你苏世昌?”
“不不不不,不是我不是我。”
知道事情已经败露,君华也就没有必要憋着了,只能跟白叔坦白了。
“没事,我干读着没啥劲,别紧张,我想着去读技校好了,可以学个本事。还不怎么花钱,还不用住宿,时间还自由,一切重新开始,真美好~”
“好你个死人头啊,你怎么回事,好好的书不读了,目光这么短浅你还想着不读?是不是交到什么猪朋狗友了?”
“没,我自己的原因。”
“那我可以开打了。”
白叔抓着君华的脖颈就往外拎,身强体壮的白叔力气大得很,君华的挣扎逃跑可能性微乎其微。
“哎别打人啊孩子打了讲道理啊!白盛!哎!”
苏伯头上的白色泡泡融化成水,顺着脸颊留下来,看着白盛的气势,小孩的屁股又要开花了,他跟着心急,跟着出去的步伐可跟来时的悠闲自在形成了多大的反差。
君华被拉到院子里公开处刑,尤其奶奶们都出来跟着心急。
大家都不清楚如此乖巧的君华是怎么惹到脾气暴躁的白大厨子的,他们不敢过来拉架,她们企图通过劝说让老虎停下来。
“叔叔叔,你抓得我疼。......反正你怎么劝我都不会再回去了。”
“好啊,好啊你,大伙好好看看,这臭小孩不读书了!翅膀硬了,抗造了!”
“就是不想回去。”
“谁给你签的名!”
“我自己签的。”
“学习不怎么样,耍赖倒是第一名!说!谁教你的!”
“自学。”
“嘿你这臭小子!”
“我读不好,也学不会,干嘛浪费时间?”张君华像是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去劝服眼前这个倔强的大人,他挣脱不出那股劲。
“看不进去也得给我读!你才几岁?毛都没长出来你给老子辍学?”
“叔,学不好我都快抑郁了。”
“你学不进去,你去技校就学的进去了?换个地方读书,你就能水平就上去了?你吃不了苦受不了打击,想着换路,我真的服了你了,今天不打到你屁股开花,我就不叫白盛!”说完,抄起门后边的扫把,三两下就拆下那根铁棍,完全被绑住的“受害者”张君华心中越来越烦,眼前局势自己没挨两下揍是解决不了了,如果能用武力解决问题,他不至于去找孙四成佯装签名了,多此一举。
旁边老人心急如焚,看着乖巧的孩子又被教训,明显这次闯祸更为严重,白盛直接扯下碍事的围裙,拿起棍子就从下至上抽过去。
实际上,张君华也是一个倔强的孩子,并不打算因为白盛的几根棍子就彻底服软,他想放弃了,自认为在这个无监护人的情况下,自己是自由的。他要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不是他们批判愚者时挂在嘴边的吗?怎么到自己就行不通了呢?打吧,挨揍可以不去学校,揍几顿都行。
打算破罐子破摔的张君华不吭声,也不抬头看鞭打自己的人,疼痛感在自己身上蔓延上来,冷汗滴下来,身旁人劝阻的声音清晰无比,拳头紧握,时而松开,他知道自己快要被打晕过去了。
不知是谁去打电话,把正在隔壁镇开会的院长叫了回来。远远的,那个声音越来越清晰,走到门口一看,有人欢呼“院长回来了!”。
火急火燎的下了车,马不停蹄的开门跑进来,连忙抢过棍子怒瞪白盛。
“好你个白盛!人这么打的!你想坐牢是不是!”
“我教育孩子!”
“什么年代了!恶棍出孝子吗!该读书的是你吧!”
“那就叫他别去,我去读书我去上学!”
置气丢下这么一句话,在害怕与好奇视线中径直回房,用力关上房门,震得楼下的人脖子一缩。
院长解开那根绳索,小心翼翼扶着君华回了大堂,翻箱倒柜找药,手上擦拭的动作轻微抖动着,君华看着老人急出汗,沧桑的双手轻轻拍拍自己,明明院长眼神不太好,看报纸还要开灯戴眼镜,怎么自己受伤的疤痕都看得清楚。
年轻人恢复比较快,当挨揍的缘由还在各个邻居中传诵时,君华已经可以在楼下喂鸡遛狗了。
白盛可没释怀。他几乎不出门,房门紧锁,灯都不开,要不是房里传来粤剧的声音,多数人都会以为房里没人。一出门就玩消失,电话联系不上,丢在房间里,他能去哪里,他又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大家都猜不到哪里是他能去的;他不做饭了,白大厨神这个称号,都不能让他开心颠勺了,好像经过那么一天折腾,佝偻的背影凝重的神态让白盛看起来孤独不少,偏偏他谁都不搭理,他谁也不理会。
厨房里忙碌的人变成了院长,他已经受伤两回了。被热油烫伤都只是小事,他更要注意的是,院里十几个老人的肚子要填饱,院子里有两筐鸡蛋要捡,下午五点要去菜市场买菜......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盯着黑乎乎的鸡蛋,语重心长地对君华说“要不,你去认个错吧?”
有人问,这样“失调”的日子要到什么时候?毕竟自己也不是老白鼠呀。
对着忙得手忙脚乱的院长,一个个都过的心惊胆战,又不舍得说些伤人心的话。
大家忍气吞声凑合着,院长起早贪黑忙活着,盯着门口发呆的君华也是受够了无聊,他看着井盖旁边的书桌,那是自己小学的时候,白叔给自己一块块柴火劈出来的,他说,你一定是个天才!时过境迁,天才要放弃读书了。
一天,白盛出事了。
据目击者证实,白盛去教育机构被人骗了几千块的学费,退费不成反被殴打,推搡摔倒。头正中砸在杂物柜,晕了过去。
还是路人叫的救护车。
当大家慌忙赶到医院时,两位警察站在病床边,听着医生的嘱托,被纱布裹着头还没醒来的受害者看不出伤势,旁边的护士小姐检查点滴滴速。
“......”没见过这阵仗的君华愣住了,一时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一边喘着气,一边看着白叔。
“你们是家属吗?”其中一位高挑的警察看着福利院院长。
院长曹伯赶忙与对方握手了解情况,在聊天过程中,涉及到“打架斗殴”“涉嫌金额大”“已扣留加害者”等等字眼,一旁听及的人都在为床上的人而感叹,顺便表达愤懑。
“我去问医生情况,曹叔别担心。他这个身子骨再起来打个五禽戏都没事。”
“没事,我不担心他,我担心院子里的老人们要吃饭。”
“......”
华美镇是没有大型的中心医院的,面积不大的社区医院在每个村平均分布,用来应付居民简单的业务--感冒发烧,也可以进行简单的消毒,但要缝针换药,就要去到市中心。
可能是医疗设备简陋,倒逼着居民们安家乐业,好好生活。别惹事,否则要流血半小时才能到市区医院。
“伤势要注意,这几天避免伤肝动火惹得头痛,我开的药是减轻头疼的,吃完了拿着药房带着病人回诊,明白吗?”
“没什么事的,注意伤口情况,一天一次换药。”
“饮食这两天要清淡一些,粥少吃,他本人血糖也不低。”
“没其他的伤处,今晚打完点滴我过去看看,没什么问题就可以出院。”
“谢谢医生。”
夜色渐浓,村里寂静,时不时路过几辆鬼火少年飞过的鸣笛声打破了这和谐明静的一幕,君华站在窗边向外望出去,那群人里,有一个人的嗓门与里面格格不入,更轻狂,无畏,那人叼着烟,享受着其他伙伴给予的喇叭回应,更是刺激了他的神经般加速冲了出去。
又是孙四成。
白盛的眼皮终于动了动。
“哟老白,醒了啊。”
“恩...这是在,医院?”
“人民警察给你付的医药费。”
“我这个头...”老白扶额,从皱眉抿嘴的面部来看,麻醉的药效过去了,疼痛感上头,他要吃药了。
君华拿着水杯跟药片走上跟前,侬一声递给他;老白抬头看着他,一声不吭。
“老白啊,你怎么上那边跟人家老板吵起来了。”
“这次我没站稳才要进医院,你看我以前哪有输过。”
“哎对对对你是不老战神你是百战不殆。”看着两人僵持着,院长从君华手中拿过药接过水杯坐在床头处。
君华挠头走到窗口边望着门卫处,不说话。
“想不想出院?”
“废话,这床睡得我浑身难受。”
“吃了。”
“......”
“你真比君华还让我操心。我刚从他学校回来,椅子还没拉开人家警察就给我一个电话让我赶紧过来。”
“你去他学校?”
“我学校?”
惊讶的君华回头,看着笑得满脸褶子的院长。
“哎别说,原来你们班主任是北方人啊~”
“我没班主任。”
“哼。”
“哎,我可没签名哦,你还是有学号的,班里的座位还留着,我出校门那会还有个小姑娘问我你是不是生病了呢。”
“曹伯,我不想浪费时间。”
“哼,简直笑掉大牙了。”
“哎哟小华子,你才几岁啊?那么珍惜时间干什么?”
“他就是懦弱!胆小!从小到大哪会不是放弃?他真的是一点毅力都没有,要他继承,企业几百张嘴喝西北风还能减肥,靠他!?哼!”
君华也没有搭理一边口诛笔伐的白叔,再次望向窗外。
“我看你挺精神的,这么用力等会疼死你。”
“哼。”
“小华子,你小时候说,要当航天员,你要放弃啦?”
“小时候看广告看的。我都多大了。”
“多大啊?好像,你成人礼都没过吧?”
“我想换个环境。”
“那,转学不就好啦?不过这初三阶段,你确定你换个学校读书,成绩能好吗?还说,去技校,你真的要去吗?”
“技校那些都讲究本事,我脚踏实地学就是了。”
“那可不一定,你从小就笨,笨鸟先飞了七八年,又回到原位重新开始,不累吗?”
“哎你别说,我查了一下附近镇上的技校,都不怎么样,我一老友告诉我,他们那边的资源都差得很,想要施展功夫的平台机会都没有,华子,你说,你真的行吗?”
“试试吧?”
“好,你先初中毕业吧。人家都要初中毕业的。”
“你也可以这段时间好好研究一下,哪个专业比较赚钱,体力活还是智力向?”
“......我先去赚钱吧。”
“农村户口免学费,生活费我给,你要钱干什么?”
还没等君华从借口中找到一个可用的,院长就从床上起身,饶有兴致地起身走过来:“难道,真有女朋友了?”
“我在读个半年,之后我做什么决定都不能干扰我。”
“你确定要读?不能耍我老头子哦。”
“院长!你答应他干什么!不读我把他腿打断!”
“哎呀,非要读书干什么,咱有个小柩就行了,也不勉强孩子了。”
“哼,你惯着吧,社会的蛀虫就是这么出来的。”
“好,我回去读,半年后看情况。”
“哼。”
几日后,警察上门回访。
“您老人家啊,在消费权益受到侵害的时候,应该寻求警方的帮助,而不是跟人家干架啊。”
“嗐,真的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用这么说,给大家解决麻烦事,也是我们的工作内容的。”
“他们踢皮球,找了几个部门都说不是他们的责任,几千块总不能这么打水漂,心一急脑一热就动起手来了。”
“心急可以理解,一生气就暴力解决这可不是理由。这样吧,签字画押。”
“啊?”
在曹伯的见证下,“甲方”警察叔叔跟“乙方”白盛受害者签字,写一张保证书,并且由曹伯保管,一经发现有违规行为,直接押送至警察局会谈。
当警察把用信封装起来的四千块拿出来的时候,在场的人们你看我我看你。
这里的人,是不会有这么大的金额的。
“四千五百块,扣除五百块的咨询手续费,四千块,来清点一下。”
身边的老人一惊呼,纷纷围上来问这是谁的钱怎么来的干什么去。
“成人教育不包括老年人,以后可得擦亮眼睛。如果还想继续进行教育,可以找一下老人大学这一类。”
“警察哥,你误会了。我是自家孩子想要学别的,我这不去看看行情嘛。”
“原来啊,那你更是草率了些。两三句就打起来。”
“对不住了哎。”
果然,不论老小男女,大众面对着人民公仆,是由内而外的尊敬跟老实。
警察走得也快,留下君华跟老白大眼瞪小眼,没人打破这个尴尬的沉寂。
头上的纱布该换了,老白对着镜子左右端详,摸摸胡渣子。拿起干巴毛巾正准备去水井边打水洗洗。
君华也跟着起身,跟在老白的身后一句话不说,老白也不问。
椅子是老白拿过来的,两只。
水是君华打的,温度刚刚好。
老白也不说话,闭眼享受着跟前的小孩轻微的动作,小心翼翼的样子让老白心底有个数。
有人要道歉。
伤口结痂了,尽管君华吹着气,纱布还是有些粘着痂皮,老白嘶地一声。
“叔,很疼吗?”
“...”
“那啥,等会我轻点。”
“...”
“看来快好了,痂都硬了。等好了我给你买几斤花生跟白酒。”
“我回学校,你理我。”
“我为什么要你读书,怕你字不认识,话也不会说,志向也没有,一天一天重复着吃喝拉撒,你说,你会爱生活吗?”
“他们都好厉害,好像天才一样每次都是几百分;也不是说我没用功没用心,就是这个成绩一直上不去,也就这样,寻思着浪费时间不如去赚钱。”
“谁要你赚钱?细胳膊嫩肉的。”
“话说你那四千块跟谁借的,赶紧还了。用不上了放这里也不安全。”
“什么借不借的,那是老子的钱!那是你高中三年的生活费。”
听到这里,君华手上的动作一顿,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
从小到大,白叔从没要求过自己什么;也没多少次跟自己亲昵,记忆里面,自己总是在被挨骂的份上,吃饭挑食被说,放学出去玩不顾时间被说,耍赖想买新单车被骂...他总是一边说骂自己,一边在给自己想要的。
君华眼眶湿湿的,等纱布重新围好,深呼一口气,他捧起白叔的脸,语气轻松的说:“剃胡子吧。我买了泡沫型的,味道不错。”
“切,不要以为你这么殷勤就可以不去学校。”
“是是是,我去我去。”
“比你差劲的人多了去了,你看他们放弃了吗?小垃圾。”
“哎哎哎语言攻击干什么!”
“没指名道姓你上赶着趟承认干什么?”
“老狐狸。”
“我叫靓仔。”
......
院子里一老一少此起彼伏的声音,轻松愉快的对话引了几位老人探头观望,有的看着也跟着笑,加入了“战局”来;隔壁的苏伯对着正在喝茶的院长说:你可以回到岗位上了。
院长推推眼镜,心里窃喜“巴不得咧~”
“哈哈,也不能让他们爷俩继续吵吧,这两天整得我,歌都不敢唱。”
“我也是,我已经看了两天广告了。”
苏伯瘪瘪嘴,拿起遥控器把声音调大,身边的曹伯跟着一边附和,一边冲茶,日子甚是惬意~
【作者题外话】:大家好,我是纯粹写着不为别的,有些小习惯可以在这个过程中被修正我觉得挺好的。
谢谢大家的时间,不管怎么样,谢谢!
思想层面不是经常能与同伴产生共鸣,写出来的对话与编撰的情节些许生活化,吸引读者兴趣这一点还是有在努力学习的,毕竟,人人都可以是作者,作家不是谁都是。
哈哈哈,我不是会存草稿的人,所以都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