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带人赶来时,平安戏院附近已经乱作一团,巡捕是先他们一步出警的,但四散奔逃的路人与乱党混杂在一起,他们分不清哪些是凶手因此无从下手,四爷的正规军一到,形势才有所好转。
四爷焦急地寻找月儿,军警疏散人群,到处不见月儿踪影,路上的尸体也全是陌生面孔,四爷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难道月儿被劫持了?还是脱身逃走了?
他知道后一种可能性极小,凶手们此番是集体作战,而此地地形简单,一个人被锁定为攻击对象后,很难逃脱。
但他固执地坚信着这微弱的可能性,不愿去想除了被劫持或逃跑了之外,还有一种可能——被杀害了。
此时街上已经恢复秩序,路灯亮了起来,马路两侧的霓虹灯翻江倒海,橱窗也恢复了风情万种。仿佛刚才仅是一场梦境。
周围的霓虹灯和地上未干的血迹将四爷眼睛都映成了红色,他失态地喊出声:“月儿,月儿!”
前面一辆斗车忽然动了动,四爷细看,那是一辆油漆斗车,有个尸体头朝下插在油漆里,而身体则还是推车的姿势。
四爷箭一样蹿上去,一把将尸体的脑袋从油漆里拽出来,看到另一颗血污模糊的脑袋。
“月儿!”
哇的一声,血人哭了!她还活着。
求生欲救了她,在她被人潮阻挡左突右奔无法逃脱时,忽然想到一种比死亡好受不到哪里去的办法——和刚刚被打死的那位漆工以及他的斗车合体。
她长得娇小,斗车勉强可以容下她的身体,但脑袋无论如何无法隐藏,她把自己塞进油漆之前想到了这个难题,于是让漆工的尸体始终保持原来的姿势,脑袋插在油漆里抵在她的小腹上,而腰部则依旧佝偻着趴在斗车的边沿上,这样她的脑袋恰恰隐藏在漆工的腰腹处,为了保持平衡,她必须死死地抱住尸体的脑袋。
天知道抱着一具尸体的感觉有多么恐怖,漆工的伤口一处在头上一处在腰腹上,温热的鲜血汩汩流淌在月儿头发里、面颊上……她被血腥味熏得要吐出来。
于是,在四爷情难自禁将她拥入怀抱的时候,她吐了个昏天黑地。多少吐在了四爷身上,多少吐在了地上,她眼前都是血,也没看清,也顾不得看。回去后,她将自己冲洗了一遍又一遍,可总感觉身上的血洗不干净。闭上眼睛都是乱枪扫射的大街,被枪打中倒在她眼前的路人,满身是血的自己,最后定格在管三和文强的身影上。
三爷回来了,而且仍旧坚定的要杀了自己。
这个认知让她崩溃,她终于明白,自己逃不掉的,她注定要为秘本牺牲。看着柔声安慰自己的四爷,她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她不顾形象的哭喊着:“四爷,你让我走吧,你不是说疼热我吗?你忍心看我这样煎熬,这样在恐惧中过一辈子吗?四爷!”
四爷疼惜地抱着她,却只是沉默。最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种无奈让她绝望……
月儿清醒过来,这个男人,他强大是真的,杀伐决断是真的,可是在她绝望的时候,他只有无奈!
月儿的眼神渐渐凉了下去,四爷心痛。
他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平心静气地说:“月儿,你能走到哪里去?秘本的事情已经暴露了,拥护派和反对派已经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你离开我也会落入别人手里。”
“你固然聪明,靠着自己窥探到秘本的一些真相,也识破了林讳道的真面目,还懂得在刺杀中为自己谋求一线生机。可是,这真的只是靠你一个人就可以完成的吗?”
没错,她探索秘本真相时,四爷和三爷的人在暗处保驾护航;
她耍了林讳道时,适逢当局清缴保皇派,敌人自顾不暇才会与她相安无事;
至于反对派的两次刺杀,没有成功是他们在顾忌军队。
四爷如此梳理,相当于扯下了月儿的幻想,将现实赤裸裸摆在了月儿眼前,清醒且无望。
莫说逃离上海,她现在怕是一走出戎公馆大门,就会有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向她盯来。
四爷静静地看着她,虽不忍用这样残忍的方式,但终于让月儿意识到了,他是她最好的选择。
四爷拿出一只信封,里边装着的正是那份汉奸名单,他划火柴将它烧了。
月儿怔怔地看着火苗化为灰烬,心中却迷茫起来,明明目的达成了,自己却并未轻松一点,反而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也随之付之一炬了……
·
敌人伏在暗处蠢蠢欲动,为了安全考虑,四爷下令四房所有人搬到前楼去住,包括七人小组和仆佣听差。
翌日清晨,刚搬来前楼的众人正忙着楼上楼下扫洒布置时,街上忽然响起铺天盖地的号外声——昨天晚上北平发生了骇人惊闻的卢沟桥事变。
上海滩一片哗然,四爷看到消息时,正在准备去南京辞职,辞职信和报纸于是并肩躺于桌上,四爷盯着它们,坐了一夜。
第二天,闵管家推开书房的门,屋子里的窗帘只拉开一条缝,一缕光从缝隙里落进来,他看到了一地的烟头,四爷坐在暗处,平日里无坚不摧的身影流露出深深郁结。
闵管家明白四爷的痛处,他是军人,如今国家已到了危亡关头,他却要远走高飞。
闵管家叹了口气,往凳子上坐下去。
四爷说:“我走后,你们按计划进行吧。”
闵管家知晓他这句话背后的沉重,说:“此去危险,四爷保重。”
秘本之事曝光,敌人不再只有保皇派,南京那边的敌人更为强悍,七人小组想要带着月儿顺利逃离,势必难于上青天。
所以四爷此番南去,并非当真为了辞职,而是声东击西的苦心,他要把敌人的注意力大幅地引到他身上,掩护闵管家他们和月儿逃走。
他拉开窗帘去看外面,荷花楼和东望楼现在驻扎着57号的部分军警,他现在还在位,还能调遣这些人,他去南京后,罗副官将会带着这些军警守护戎公馆,而闵管家他们则驻守前楼,开挖密道。
他走之前的晚上,给仍旧待在薛道山养病的父亲打了一个电话,希望父亲尽快回来解决震棋的事情。
父子俩的对话耐人寻味,戎老爷不再像从前那样多话,只一句:“容我再确认一次吧!”
四爷沉默片刻,没有再说什么,挂掉了电话。
他去南京后,戎老爷终是回到了戎公馆。
上海街头的号外一日比一日骇人听闻,北平的局势日益严峻,同时关于日本人入侵上海的传闻也甚嚣尘上。
一时间沪上的有钱人纷纷转移家口,戎家的几房少爷少奶奶都坐不住了,闹着要去香港或者南洋。看老爷的态度似乎也并不反对,只是老太太十分不乐意,老人守旧,讲究瓜蒂绵延,分家尚且不许,何况四散奔逃?
然而人心惶惶,儿孙们明面上不反驳,暗地里却蠢蠢欲动。
戎公馆位于英租界北区,报纸上的战事专栏分析说,一旦日本对上海开战,英界北区这个区域恐怕无法保持中立,安全度远低于法租界。戎家的少爷们对此深以为然,做不通老太太的工作不能出国,那至少可以去法租界吧,他们每一房少爷都在法租界有别馆,于是纷纷找借口往那边去住。
老太太看着孙子孙媳一个个地出去住,家里日渐空旷,也没觉出强烈的危机感,只道这些儿孙没骨气、没定性。
戎老爷只能又来劝说,他说战事十有八九要蔓延到上海来,即便不听报纸上那些分析,英界也是肯定不如法界安全的。”
老太太还是不以为然,她活了半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当年八国联军打过来她尚且活得好好的,何况是与皇帝一气儿的日本。
她说:“亏你也是带过兵的,这般不识时务,早些年我也怀疑日本人不长久,但如今看来,还是皇上英明呐,你看,这日本人眼见得就全打下来了,帝制恢复恐怕也是迟早的事了。”
窗帘半掀半落,在戎敬裁身上落下一半阴影,一半阳光,明明无风,但他却觉得光影在他身上剧烈纠扯,半晌,阳光占了上风。
他缓缓开口:“明天大房和二房也要搬了,他们走后,这东楼就只您住着,怪冷清的。”
“不是说过些天搬么?”冷氏微微睁开眼问道。
“改日子了,说是吉日。”
冷氏闭上眼继续抽烟,戎敬裁默默地烧烟,出来后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他回头看母亲的屋子,窗门紧闭着并未受到影响。
他就着这晚风往前走,因为四下无人,院子蝉鸣声听得特别清楚,此起彼伏,不知在争个什么。
战争到底来不来,谁也不知道,但今年这个年份处处透着兵戈之象,单说气象就有些怪异,本该是三伏天最热的时候,时不时就来一个月黑风高夜。
今晚也是这样,无星无月,偌大戎公馆格外空旷而黑沉,午夜一点,戎敬裁出现在了甬道上,在一株梧桐树下默默抽了一支烟,把烟头踩了个七零八碎,才叹息一声,爬上一扇后窗,利落地翻进去,然后隐身在五斗橱之后。
由于厚重的天鹅绒落地窗帘遮挡,屋子里比外面更加浓黑,静等一个多时辰,空间里响起‘吱呀’一声开门声。
一个佝偻但尊傲的身影拿着烛台出现,身穿长及脚踝的白色睡袍,苍白的头发披散着,鬼魅一般飘入他视线中。
饶是戎敬裁一介武夫,也被这个画面吓得一激灵。
那个身影从客厅中央蹒跚走过,去到窗前,将窗帘打开一条小缝,静静观察一时,又到另外一扇窗前窥探观察,最后掖好窗帘,慢悠悠地进屋了。
五分钟后,一声尖利而简短的电报声响起时,戎敬裁心情沉重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迅速奔过去撞开了那扇门。
“谁!”一个脱口而出的惊呼声,但来不及了,冷氏看到来人已经破门而入,是自己的儿子,可他脸上的表情却十分陌生。
戎敬裁难以接受,古旧的电报机前坐着的白发老人,这是自己的母亲吗?
他现在才意识到,四儿子也许并非好意让他自己解决这件事情,而是四儿子不愿面对……
是啊,从来以慈爱示人的祖母,连他那些违背纲常伦理的事情都往往只是睁眼闭眼的祖母,竟然是他斗了多年的敌人,情何以堪。
一股夹着雨星的夜风吹进来,窗户被打开,几个迅疾的身影冲了进来,不止有米四和海青,还有兰哥和闵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