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未到，严承轩就已经起来了。这些日子算不上宵衣旰食，但却着实伤神，可越是劳累越是清醒。晴香替他挑了帘子，严承轩便踏进了浴池，泡在了蒸腾着热气的温水里。
“陛下要不传御医过来瞧瞧，安寝也是重要的事情。”晴香隔着帘子瞧了严承轩一眼，替他备好了换洗的衣物。
严承轩这一泡就完全清醒了，他沉声说：“不必了，这些日子颜述如何？实在太忙了朕都没时间去看他。”
晴香说：“温公子伤势已近痊愈，但最近天逐渐转寒，他还是不适合出来。若是陛下要见温公子，晴香这便传人请温公子过来。”
“不用。”严承轩摇摇头，“罢了，让他好好歇着吧。吩咐你的事情你做得如何了？”
晴香低声说：“已布置妥当。可是陛下，若将左右相囚禁在皇宫，未免落人口实，陛下为何不用别的法子？”
“你且说说，朕还能如何。”严承轩叹了口气说，“这些天下来，光是皋都内部官员布置，先前那些事情查摆研究，再加上对易东的善后，已经耗费了朕很多耐心。朕不过看在他二人对朕来说有些用这才苦思冥想，寻了这个法子。他们若出宫去，只怕会遇到更多事情。”
“陛下宅心仁厚。”晴香颔首。
“瞧着天色还早，朕还是去颜述那里转一圈吧。”严承轩踏出了水池，仓促穿好衣物，没让人跟着直接去了温容希寝殿。
严承轩有私心，将温容希的住处安排的离自己很近。外边还没亮透，严承轩踩着一地微弱亮光推开了温容希寝殿的门，鸾莺在外守着，听到动静立刻转醒。
“陛……”鸾莺几乎是一瞬间就站了起来，严承轩将手指搭在唇上，轻轻摇了摇头。鸾莺朝垂帐内瞧了一眼，这才放缓了脚步走到严承轩面前。
“你先下去吧，”严承轩说，“天快亮了。”
鸾莺微微颔首，俯身行了礼便退出去了。严承轩呼吸声放得很浅，走到温容希榻前便放低了声音，他掀开垂帐坐在榻边，将衾被拉到了温容希脖颈处。
“你到底想做什么？”
温容希恍然开口，严承轩没有被吓到，只是手指僵在了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继续动作还是该收回来。严承轩心一横，还是捏着被角往上提了提，淡声说：“何时醒的？还是也没睡着？”
温容希没有回话。在那浅淡接近虚无的微弱光芒里，温容希眸里泛着水光，严承轩仔细盯着那一点璀璨，轻声说：“听说你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往后你便做我的谋士吧。”
“你既知我不会答应，何必浪费口舌多说这一句。”温容希伸出衾被里的手，将严承轩攥住的那个被角轻轻抓了回来。
严承轩皱着眉：“现在已经是这样了，这个皇帝我也已经做了，如今你觉得还能改变什么吗，你再怨我恨我，这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你接受，那便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温容希翻身朝里，闷声说，“严承轩，你若想要我的性命便随时来拿，若是不想要，便放我走吧。”
“你不是要见严应贞吗？”严承轩沉声说。
温容希阖上了眸，轻声说：“你也说了，这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你不让我见，我听你的话。”
“颜述……”严承轩皱着眉，“我对你宽容也是有限度的，你不要挑战我的底线，你也应该明白我现在是皇帝，真要对你做什么，你觉得凭着你这几句话，就能让我轻易放弃这个念头吗。颜述，有时候我觉得你很是天真。”
温容希放缓了呼吸，听起来像是睡着了。严承轩攥紧了手指，说：“若你不愿意做这个谋士也可以，朕还有另一个任务要交给你。”
严承轩微一勾唇，伸臂将温容希的肩膀扳过来，俯下身凑近了。温容希立刻绷紧了身体，严承轩浅浅笑了笑，挡着外头的光，整个罩在了他面前，温容希再也看不清东西，双臂抵在严承轩胸前，皱着眉：“严承轩，你给我起来！”
“谋士这事儿你不来自有人想要做，”严承轩使了点劲，但捏到他肩上突出来的骨头，又怕弄疼他，便稍稍松了劲，“颜述，你那时说你对我没了念想，这话的意思，不就是你曾经有过吗？”
“你是皇帝。”温容希放弃挣扎，轻声说，“若是让人瞧见你这般模样，你觉得你还能做你想做的事吗？”
温容希瞧不见严承轩的神色，同时严承轩也没法看清他，但他循着味道就凑到了温容希下颌边，淡声说：“这就不劳你费心了。颜述，你博学广识，该不会不明白何为……”
“严承轩！”温容希抬高声音，“注意分寸。”
严承轩闻言朗声笑了笑，他缓缓叹了口气，鼻息扫过温容希下巴，让人不禁往后缩了缩。严承轩轻轻“嗯”了一声，说：“我听你的。”
温容希刚想伸手推他，却被严承轩直接攥着手腕按在枕边，温容希瞪大了眼睛，严承轩缓缓俯下身。那光源越来越模糊，直到缩成一个模糊的小点，无论怎样看都看不清楚，越来越清晰的是属于另一种形式里的味道，不似新雪春泥，不像繁花嫩叶，如蜜粘腻却没有一点芳香之感，却是欲罢不能。
“严承轩！”温容希嘶哑着声音，“你……”
“你可以叫的再大声一点，”严承轩皱着眉，“这可是在宫里，颜述可是最要面子的人，你不妨试试你这一声能叫过来多少人？”
“滚出去！”温容希头一回用了滚字，严承轩笑着舔了舔唇角，站了起来。
严承轩站起了身：“我劝你好好考虑一下，武连宜想要做谋士，我自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若是你再不答应，他又接着想追求，我就只能杀了他，让你不得不坐上这个位置。”
“你敢？”温容希撑着手臂坐起身，捞起枕头朝严承轩砸了过去。
“我现在可是皇帝！”严承轩抓住了枕头，将它扔到了地上，“你看我敢不敢。”
晴香轻轻叩响了门：“陛下，该早朝了。”
严承轩沉声应了一句，望着温容希的身形，浅声说：“我劝你好好想想，否则我不确定我没了耐心之后，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说罢掀袍跨出了殿门。
彼时武修亭备好了马在府门外等着，原本不用等武连宜的，可偏偏他想知道胭脂回去到底说了些什么，遂拉下面子在府门外晃悠许久。
也没见人来。
“果然是个没志气的货。”武修亭皱着眉，看时间还算充足，便去敲武连宜的房门。
他卯足了力气要撞门，却听到胭脂的声音，赶忙将拳头收了回来。武连宜坐在镜前，胭脂垂指捏着发冠替他戴上，轻声说：“你想好要与陛下怎样说西启的事情了吗？”
“还没。”武连宜说，“此事如今提并不是个好选择，你也知道西启是因为叶韦才对皋都言听计从，可是萧风王也会老，他所信奉的那一套对叶姬和叶白起起不了太大作用，况且现在闹到这个地步了，西启也不会像从前那样。”
胭脂对着镜子看了看武连宜的装容，说：“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西启和北骊毕竟交好，此番叛变之事又与冠军侯牵连颇深，你且先做好谋士这一件事，后头的自然再说。”
“嗯。”武连宜觉得差不多了，便站起身。胭脂朝后退了一步，武连宜扶着她肩膀往桌边走。
“先坐下。”武连宜扶着她后腰，轻声说，“你的想法我都明白，我不会放弃做谋士，自然这也得看陛下的意思。对了，这几天你那里消息如何？”
胭脂将手臂搭在膨隆的腹上，说：“没什么消息，我隐隐觉得李成如此时会在涂州，彭戈跑了这小半年，也不知到底有没有什么发现。”
“你身子重，这些事情没有消息你就不要过分担心，”武连宜沉声说，“很多事情才开始，瞧着你这几日越来越累，当心身子。”
“我知道。”胭脂捏着他的手，“快走吧，时间要来不及了。”
武连宜颔首，开门的一瞬间被武修亭的脸吓了一跳，他后退了一步，皱着眉：“做甚？”
“你不管。”武修亭歪着头看了胭脂一眼，轻声说：“你俩这一天天的早也说晚也说，什么话说不完啊。”
“你不管。”武连宜伸臂推开了他，武修亭颇为尴尬地看了胭脂一眼，却见她对着自己微微一笑，随即点了点头。
武修亭半转过身：“笑什么？”
“我在笑侍郎大人，听了半天墙角却什么都没听明白，未免有些可惜啊。”胭脂垂着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腹底，轻声说，“侍郎大人要想知道什么便直接来问，我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没有那样紧的嘴。”
“你一个女子能知道多少事？”武修亭皱着眉，“府上不是没人，若是不舒服你就直说要他们找大夫来，我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
胭脂感受着腹内的轻微动作，抬眸说：“侍郎大人这是有所觉悟了？”
武修亭自然知道她的意思，但他想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武修亭之前与她见过几回，当时她还没显怀，武修亭动过杀人灭口的想法，不过未遂而已，可胭脂被武连宜护着，到了今天，他却又有些后悔了，胭脂明明是他先看上的人。
虽然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
武修亭没有说话，大步流星跨出了门。
胭脂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双手搭在桌上沉思许久，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垂眸看着腹顶，终是深叹着气没再伸手安抚。
***
厉埏川抱得死，卓染睡一半就喘不上来气了，她被闷出了一身汗，伸臂想将厉埏川推过去，却被厉埏川使劲往怀里一带。
卓染抬眸看着厉埏川，他还没醒，力气却用了十成十的，卓染轻轻“嗯”了两声，艰难地抽出一只手来想推开厉埏川，她身子往后一转，就压在了什么东西上。
初云被压痛了，扯开嗓子就哭，卓染皱眉“嘶”了一声，厉埏川猛地睁开眼睛，捏着卓染的手急声问：“怎么了。”
卓染摇了摇头，厉埏川松开了她，卓染半撑着身子起来，扯着襁褓边儿将初云挪到了两人中间。厉埏川握着她的手：“你怎么样，还疼不疼？”
“没事了，”卓染挑着眉，有些无奈地说，“你先哄他吧，我方才不小心压到他身上了。”
厉埏川轻轻拍着初云的襁褓，没再抱起来哄，卓染往里躺了下去，厉埏川看着卓染，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此时不该开口。卓染伸手摸了摸肚子，看向厉埏川：“我觉得有些奇怪。”
初云哭声渐止，厉埏川摸了摸他的脸，将眼泪轻轻抹去，抬眸说：“你还有一副药没用。”
卓染立即转过身朝里不想再理厉埏川了。厉埏川长长叹了口气，起身将初云抱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吴松叩了门进来，将初云抱下去喂东西，顺便将吃食也送了上来搁在桌上。
“司业大人还没醒吗？”吴松只看到了卓染的背影，瞧着似乎还在睡，便想问这药该不该此时送过来。
厉埏川声音还没完全恢复，半哑着说：“温好了就拿过来。再停一会儿我们便去找常胤郁他们，你让熊正毫吩咐下去。”
吴松点了点头，很快就出了门。
厉埏川往榻边走了几步，坐下身凑过去，卓染阖上眸，感觉到厉埏川俯身压下来，便将头埋得更里，不想让他瞧。厉埏川伸臂将人搂在怀里，轻声说：“你乖一点行不行。”
卓染回眸瞧他：“你觉得我不乖吗。”
“卓瑕丘，”厉埏川半个身子还在榻边，卓染凑近了去抱他，他便微微仰起了头，“你能不能好好听我的话。”
“我一直很听话。”卓染伸出手指点在厉埏川鼻尖，轻声说，“对了，我到底是怎么了，我记着昨夜有大夫来过，他与你说什么了？”
厉埏川闻言顿了顿，他抓住卓染指尖，叹了口气沉声说：“瑕丘，我们没有孩子，应当是那个大夫看错了。你腹部有旧伤，阴雨天气最容易复发，所以才会很痛，但是好好养着，就会好起来的。”
卓染听到他说话，自己的重点却不在旧疾上，卓染垂首，在小腹上摸了摸，略微失望地叹息一声，又仰起头看着厉埏川：“对不起，阿埏。”
“不怪你。”厉埏川强颜欢笑，“其实你与我说的时候我就有些怀疑，况且上回我也没……罢了，没关系，等这些事情都过去了，我们再要小孩也不迟。”
卓染睁大眼睛：“上回什么？”
“我……”厉埏川还在想着措辞，见卓染笑得意味深长就知道她是故意的，厉埏川面上虽然有着想捉弄卓染的意思，手却安分地环着她，淡声说：“我没有难过，也不觉得可惜。瑕丘，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将身子养好，我在的时候你都痛成那样，我要是不在，你是不是还想着自己忍着，怎样都不与旁人说。”
卓染摇了摇头：“我和卫浔在一块的时候也没见疼，一见你就觉得难受。可能我这副身子就希望你心疼我。”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厉埏川抵在她鼻尖，轻声说，“我真的想将你拴在我身边，无论如何都不想要你走。”
卓染轻轻一笑：“我不走，你也别怕。只是，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奇怪，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那个大夫还与你说什么了吗？”
厉埏川颔首：“说了。”
卓染见他抬起头，厉埏川的手滑下去隔着衣物摸到卓染腹部伤痕那处，淡声说：“与我说，要我多心疼你。当时我并不知道你这里受伤，所以下手较狠，没想到会让你现在这样难受。”
“不过是痛一点又不会要命，你这么担心做什么。”卓染摸着他指节，“先不说我了，我们到了永州，那我们就去找周叔吧，我有很多话想与他说。”
“别急，用了药再去。”厉埏川将人捞到自己怀里，抱着人坐到了桌边。卓染没穿鞋子，坐在厉埏川腿上踩着他另一只脚，晃着腿不安分。
厉埏川掰了一小块花卷塞到卓染嘴里：“先吃点东西。”
卓染就着厉埏川的手，她搂住厉埏川的脖子，歪着头看他。厉埏川早些就吩咐要熬些小米粥送过来，他轻轻吹了吹汤匙，送到卓染嘴边：“不烫了，喝几口。”
卓染喝了粥，笑说：“二爷若是这般伺候我，我宁愿一辈子都躺在床上不起来。”
“你要是这样北骊定是养不起你的，但你若要当我的妻子，说不定还有可能天天这种待遇。”厉埏川垂眸勾唇一笑。
卓染将头靠在厉埏川肩膀上，厉埏川便将粥碗搁在桌上，垂首轻声说：“将药喝了吧，喝完了我带你去找周前辈。”
卓染点了点头，厉埏川碰了下药碗的温度，伸手将药碗送到了卓染面前。卓染捏着厉埏川腕骨，一口气就将药喝完了。
厉埏川奖励似的吻了她的唇角，塞了颗糖进去，就抱着人去换衣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