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老夫人七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什么世事没见过,她说话行事早已练达无比。因看出了李克定内心的犹豫,她要替孙女打算,都不用转动脑筋,条件反射一般,就知道如何行事才最稳妥,于是,先轻声对李克定说了一句:“你和宛儿能在一起读书,如此更好了。”随即她又抓住陆宛的手,一边摩挲着,满眼慈爱,面带微笑,深感安慰地对李克定说,“虽然我上了年纪,也知道现在的风俗和礼节,早就和我们那时候大不同了。你们年轻人嘛,都崇尚一个自由,这些我都懂。不过,你尽管放心,你跟宛儿自幼定下的亲事,我们陆家一言九鼎,绝对不会反悔。我以前呐,还担心你和宛儿一直不能相识,彼此不够了解,会认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不放在心上。所以我早就在担心,怕你会对婚事产生什么想法,总打算着寻个合适的机会,让你们见上一面!现下好了,你们在一起学习,已经熟悉,而且你们李家又最讲诚信,看来你和宛儿的姻缘,真乃上天赐予,我这个老太太,一个槁木死灰般的人,再也不必为你们的事情忧心了。”
老夫人讲得诚恳之极,真心希望李克定和陆宛能够有缘,何况老夫人当着陆家上下,讲出李家最是诚信的话,让李克定更趋矛盾,想说明原委,怕惹得老夫人生气,于她的病体不利。可是不说吧,心里又不甘,觉得对不起柳之思。李克定一时左右为难,只得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陆宛早就不想和李克定分开了,只是李克定心里有了柳之思,她以前不得不同意李克定取消婚约的提议。经过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让陆宛深恨自己的软弱。她早已暗下决心,不会轻易放弃李克定。此刻祖母讲起二人有缘,乃是极力促成他们,岂能不心花怒放。何况老夫人今天讲李家诚信,李克定必然产生触动,以后想退亲就更加顾虑重重。
在整个陆家,除了傻子陆宾之外,大小姐陆宁的心思最为单纯,她不知晓陆宛和李克定的事情早已发生了变故,但能看出二妹妹陆宛的喜悦之情。她和陆宛姐妹情深,暗暗替二妹妹高兴着。
古洛真身为陆家的大少奶奶,却没有一天站在陆家的角度考虑过问题,她深受陆家人所害,恨不能让陆家人全都死去,她才解恨呢?因为知道李克定和柳之思的一些事情,又要出于古家利益的考量,古洛真必须阻止李家和陆家的联姻。
古洛真看李克定不言不语,怕此事被老夫人讲的天花乱坠,李克定再做出进一步的承诺来,就上前一步,对老夫人说,“祖母,您看大家都等着听戏呢,是不是叫他们现在开始?”
“不必着急。”老夫人摆摆手。
“是。”古洛真只得应承一声,恭敬的站在老夫人身侧。她不敢违拗老夫人,因为她知道老夫人的精明,深怕言多有失,被老夫人警觉起来。
老夫人笑着招招手,对李克定说:“你过来。”
李克定到在老夫人身前,和陆宛并肩站了,老夫人又上下打量二人,口中啧啧赞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她讲着这句话,似是回忆起了什么,眼光中隐隐含着泪光。
果然听老夫人说道:“想当年,我嫁入陆家,那时节,陆李两家还交往甚密,只可惜后来生分了,这里面有我的过错,却不关你们这一代的事情。今天你二人站在一处,若是你们的祖父泉下有知,看到你们也当欣慰了。”
老夫人总是将二人比作一对儿,让陆宛面上似火烧一般,羞涩地轻声说道:“祖母,您还是别讲这些了吧。”
老夫人慈祥的目光看着陆宛,仿佛见到了年轻的自己,遂点了点头,这才说道:“好,好,不说了,咱们看戏吧。”
陆宁在一旁吩咐下人:“开戏。”
下人用洪亮的嗓音喊了一声:“老夫人说了,现在开戏。”
随即一阵鼓乐之声响起,这是开戏的前奏。
三爷陆不溢拿过了戏本,交给陆宁,陆宁打开,让老夫人选一出。
老夫人看了几眼,没有直接选,而是问陆宁,你想听什么。
陆宁随侍老夫人日久,也不客气,回答说她想听。
老夫人便吩咐说:“就选这一出,昭君出塞,我也正想看呢。”
而后,老夫人又问陆宛想看什么,陆宛回头跟母亲殷夫人商量几句,点了一出。
老夫人觉得两出戏够上午演出的,就吩咐先唱这些,下午的等会再点。
于是演员们开始在后台化妆,不一会的功夫,《昭君出塞》开始。
李克定在陆宛身边坐着,四下都是陆家的人,总感觉怪怪的,很不舒服,戏看得无精打采。
直到台上的昭君出现,李克定方觉得有些意味,仔细看那昭君,貂裘翠帽,杏脸桃腮。朱唇款动,开一颗樱桃;皓齿轻掀,露两行碎玉。湘裙紧系,恰像吴宫嫦娥;金莲缓步,浑如蓬岛仙姑。
姿容俊美,和陆宛竟有几分相似,不由暗自对陆宛嘀咕,你看这个昭君,是照着你的样子画的装吗?
陆宛轻哼一声,嘟起嘴来,嗔怪道,你就爱胡说,我岂能跟昭君比美,你要笑话我,也不挑个时候,这是要让我找个地缝钻进去么?
陆宛在故意贬低自己,李克定坚持自己的意见,你也别这么谦虚,别说是台上的假昭君了,就是真的昭君,你也能比,而且不会输于她。
陆宛心里高兴,面上难掩喜悦,说道:“你就会取笑我,真要是这样,你怎么会抛弃我的?”
她一句话就把李克定问住了,这是李克定短板,因为他见异思迁了嘛。不论如何,是他移情别恋,不收信用,不仅打了李家的脸,也让陆宛难堪。
李克定一阵羞愧,恰好台上昭君唱起一首《木兰花》,才抓住了李克定和陆宛的精神,二人遂聚精会神的听着:但听台上昭君唱道:“望昭君渐远,流粉泪,湿征鞍,塞雁南飞,行人北渡,无限关山。烟花顿成消索,问琵琶,今后与谁弹?惟有清风明月,教人怨恨长安。梨花不奈风寒,叶落粉香散。问长安,彩鸾人去也,想神仙,何日到人间?试问他愁知多少?投黑河,流水潺潺。”
李克定听到这里,已然明白这出戏和其他的不一样,在这出戏中,昭君并没有嫁给单于,而是在去匈奴的路上,行到黑河的时候,投水自尽了。
想着昭君的凄惨经历,李克定未免黯然神伤。
陆宛看出他的情绪变化,悄声问道:“克定,你说昭君可怜吗?”
“嗯,可怜,太可怜了。”
陆宛又问:“你要是昭君,会投水吗?”
“或者会的。”李克定不是女子,但他在心里想着,若是克静将来有这样的经历,我会如何呢?会赞同她为了清白,而投水自尽吗?
可她是我妹妹,我怎么舍得她自尽呢?清白就真的比命还重要吗?
李克定正为此犹豫的时候,陆宛说道:“你也别或许了,倘若我是昭君,一样会投水自尽的。”
陆宛说的坚决,让李克定不由侧目相看,陆宛眼中蕴泪,忽而说道:“克定,我既然许给了李家,倘若李家弃我,我也会和昭君一样的。”
这句话从陆宛口中讲来,让李克定大吃一惊。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如今的女子,尤其是陆宛这样在明仁大学上学的女子,还会如此想。
何况嫁不嫁给李家,和王昭君出塞乃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事情,昭君是被逼嫁给异族,不堪其辱,投河自尽,还情有可原。但陆宛只是和李家定亲,倘若婚事不能进行下去,好说好散就是了,哪有自尽的道理。
李克定认为陆宛不过是一时情绪激动,才讲出不理性的话,就说道:“陆宛,你别这么想。嫁不嫁李家,哪有那么重要。退一万本而言,就算你嫁到了李家,那时再解除婚姻,也不至于自寻死路的,何况咱们之间,只是幼年定了个亲而已嘛。”
“你还这样讲?”陆宛委屈的说,“咱们只是定了个亲吗?寒假的时候,谁让我去你们家的?谁那么不老实,总是占我的便宜来着?”
她的话,一下就把李克定问住了。
他愣愣的,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台上的戏已经演到了最后,昭君投身黑河,随即响起四句诗来:“黑河流水响潺潺,不断阴云蔽玉关。红粉无颜从北虏,琵琶死后向谁弹?”
李克定越听越是心惊,越是后悔,好不容易挨过了《昭君出塞》,《珍珠衫》又开始了。
李克定正焦急什么时候结束,自己好寻找机会告辞,偷眼却见一个丫鬟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呈给了陆宁。
陆宛就坐在姐姐陆宁身边,听丫鬟讲的清楚,说是外面刚送进来的。
陆宁接过信去,打开读了,当即面上似是容光焕发,漾起了满脸的春色,想来是个好消息吧,陆宛也替姐姐高兴。
姐妹二人的事情,没有瞒过坐在旁边的老夫人,她轻声问陆宁,“谁来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