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之思回想着姥爷的话,反复咀嚼了一会儿,又记起李克定想拜会风国仁的事情,想了解一下风家兄弟,便问柳胤:“姥爷,我小的时候,那个教我弹琴的风国信先生,您知道他在哪里吗?”
柳胤叹了口气,惋惜的说:“民国建立以后,他就变卖家财,致力于光复大清,可惜后来没了消息。据说他有个儿子在美国留学,还有个女儿被他送到无相庵落发为尼了。”
柳之思回忆起风国信对自己的喜爱,心中也有些伤感,遗憾的说:“风先生是个高风亮节的人,只是时运不济,他所怀志向和这个时代的趋势不符,但品性才学确是一流,真可惜他的一身才华,错付给了大清。”
“所以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的意思,绝不是让人随波逐流,更不是让人同流合污;而是说要认清天下大势,顺势而为。孔子说的‘义之与比’,是做适合的事情,那个就更高明了。”柳胤想着怎么措词,语速开始放的迟缓:“风国信求仁而得仁,只不过这个仁未必是圣人说的仁,但起码是他认为的仁,所以他这样行事,虽然无果,但他心中是光明的。”
柳之思说:“只要他自己心中光明,也是人生的圆满。不畏艰难险阻,只求践行理想,也堪称英雄之举。”
柳胤听柳之思不以成败论英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说:“之思你能这样想,姥爷很高兴。人无论如何不能成为势力小人,明哲保身是需要的,但绝不可苟且偷生;去做认为应当做的事情,虽九死其犹未悔,尽管他对大清倾注的感情有些太过。”
“风家也是满族,但他们还是深受华夏影响。”柳之思记起风国信来,他看似柔弱,其实倔强,可惜他放不下被人抛弃的大清,感慨道,“国信先生不顾自身,只为大清,也算一种顽强吧。”
“是的,尽管迂腐,也比浑浑噩噩者强似百倍。”柳胤叹道,“华夏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就是因为有层出不穷、舍生忘死之人。风国信有士的气节,专诸刺王僚,彗星袭月;要离刺庆忌,苍鹰击于殿上,这是士之怒,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也堪称大丈夫!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人呐,千万不可做布衣之怒,以头抢地啊!”
柳之思心中也为之所动,对外祖父说:“之思记下了。之思绝不做庸者之怒,将来不怒则矣,要怒就做王之怒。士之怒固然可取,毕竟匹夫之勇,刺杀一人,改变不了大局。”
柳之思一番话,说的柳胤思潮起伏,想自己年轻时,何等的意气风发,而今垂垂老矣,心志也衰了,感叹说:“王之怒,难以做到啊。”
柳之思嘴角含笑,柳眉微挑,自信满满的说:“王也是人,刘邦不过泗水亭长,提三尺剑而取天下,那些追随者,多是屠狗驾车之流,贪财好色之辈。可见王之怒,不过是给众人以利益,使众人为他挥戈斩敌。”
柳胤听她并未把定天下的大事,当做如何艰难,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心想我本一介武夫,才学有限,之思之才,似乎是上天生成,将来如何,非人力能够测度。尤其是当今这个乱世,虽然我盼她平安,但锥处囊中,其锋必露。我也老了,能有这样的外孙女,倘若将来功成名就,我也当一生无憾。想到这里,眉头舒展,似有得意之情。
柳之思见外祖父欣慰之情,溢于言表,遂一笑,接着问:“姥爷,风国仁这个人,您认识吗?”
“当然认识,只是交情不深。”柳胤站起身来,从卷缸中找出一幅画,掂在手里说,“这幅画便是风国仁所绘,你来看看。”
祖孙二人打开了画轴,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幅人物图,图名‘世人行’。
画中一个盲人手持木杖端坐正中,脚下跪着三人,那盲人仙风道骨,栩栩如生。那跪着的三人面部悔恨,惭愧,乞求之情跃然纸上。后面作者落款处是‘立达’,心想风国仁老师难道号‘立达’吗?便问柳胤说:“这幅画是什么意思?”
柳胤摇了摇头,看着那幅画说:“这个我也不清楚,当初风国信离开的时候,把此画特意送来给我,我便收了起来。你要去见风国仁的话,可以带上这幅画,顺便请教一下这画的意思。我看约见的时间,就定在下个礼拜日吧,你当初深得风国信的看重,风国仁对你也必会另眼相看的,谁叫之思这么出众呢。”
“姥爷,您总是这么爱夸人。”柳之思把画卷好,拿在手中,一边撒娇的对柳胤说:“让外面人知道,该笑话咱们了。”
柳胤哈哈大笑,而后说:“之思本来就是最好的嘛,姥爷哪能不夸。我活了六十多年,见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哪个大家闺秀能比得上我的之思?不是姥爷自卖自夸,就算当初的貂蝉,昭君,杨玉环,也是远远不及。”说完柳胤自豪的又一阵大笑。
柳之思知道姥爷最喜欢她,这让她的一众表兄弟姐妹都很嫉妒,但姥爷还是丝毫不掩饰对她的偏爱,总想把最好的给她。这辈子,有这么疼爱她的姥爷,真是幸运。
下个礼拜日,柳之思和李克定如约来拜访风国仁。
李克定在出门之前,特意好好收拾一番,然后早早的就去柳家门口等候,忐忑的盼着柳之思出来。
以他等陆宛的经验,认为柳之思也得磨蹭半天,没想到柳之思特别准时,八点半刚到,大门打开,柳之思走出来,笑语盈盈的对他说:“让你久等了吧。”
李克定却故意说:“没有,我也是刚刚到。”
二人拦了两辆洋车,一前一后,很快到在一个小院儿门口,正是风国仁家。见大门开着,向里面望去,院中空无一人,便走了进来。
来到房门前,李克定正要问一声,风老师在家吗,却听里面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既然这样,我以后再也不来烦你,我只在佛前替你祈祷,这样你就满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