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熹二年正月,煜京城内的积雪尚未化开,到处仍是一片枯朽的颜色,甚至连永旸宫那金瓦红墙的宫城,也好似于雪水中洗得褪了色一般,少了些往日的艳丽,更多了几分凄冷的萧瑟。
甯月被软禁在思年殿中足有半年光景。如今的她似乎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与其说是习惯,倒不如说是对逃出这座幽深冷清的寒宫彻底失去了希望。在这里,她终日只能面对伺候自己饮食起居的侍女,甚至压根说不上几句话。不仅无从知晓思年殿外究竟还有多少重宫墙,更不要说能听闻宫里宫外究竟在发生着什么。
每日傍晚,高蠡总会准时来到思年殿中探望,为少女带来名贵的吃食与华丽的衣物。但在甯月看来,对方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放下戒心。她曾经尝试过假意顺从,想要从对方口中打探更多关于祁子隐的事。可高蠡却轻易便看穿了她的逢场作戏,始终连半个字都不肯吐露。
越是如此,少女心中便越是焦躁不安起来,甚至每日高蠡的造访,也已经成为了压在她心头无比沉重的负担。故而今日,在许久的压抑过后,她的委屈与愤怒终于爆发了出来。
“把这些东西统统拿走!放我出去,立刻便放我出去!”
甯月将送来的吃食悉数从案上扫了下去,汤汁溅落满地,也打湿了高蠡的前襟与鞋面。然而对面的男子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轻轻挥了挥手,命下人又将一件华服捧到了少女面前:
“不想吃东西,那便换上这身新衣,让我瞧瞧合不合身。”
此种态度却令红发少女愈发恼火起来。她一把将侍女手中的衣物连同其上盖着的缎锦夺了过来,狠狠朝对方身上丢将回去:
“总是逼我换上一身新衣走来晃去,你自己不会觉得厌烦么?本姑娘并非你手中的玩偶,可以随意摆弄驱使——”
每次高蠡拿来新衣,总会让少女立刻换上,自己则一番评头论足,仿佛在欣赏着一件自己的作品。而让甯月最受不了的,便是对方那双似笑非笑的目光于自己身上来回扫过,就像是眼前飞过一大群恼人的苍蝇,挥之不去。
衣物于空中散开,却同此前那些色彩淡雅清秀的长衣裾裙大相径庭,竟是件华丽无双的朱红色礼服。礼服上缀满了流光溢彩的珍珠,更以金线绣着繁复的花纹图案。少女见状当即一惊,愣在了原地:
“怎会是——婚服?!”
“自然便是了。衣服落在地上是会弄脏的,你还如何穿?”
高蠡却是笑着施了个法咒,令原本厚重的礼服竟好似几片轻薄的羽毛一般,于空中漂浮起来,旋即晃晃悠悠地落定在少女的肩上,“这件衣服,穿在你身上一定好看!”
“我可不穿!我早就已经说过了,你做梦也别想娶我!”
“真的想也不能想吗?我曾无数次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手握无上的权力,号令天下。如今,这个梦即将成真,更让我愈发坚信,世间没有自己做不到的事情!速速将衣服换上,若是尺寸不合身,便让尚衣司拿去尽快修改。如今年节已过,待立春之后,你便要随我一齐去万年殿中接受群臣拜谒!”
“白江氏的小皇帝,莫非已经禅位给你了?!”
甯月知道,对方谋划这一天已经许久了,但当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却还是觉得万分恐惧。高蠡却是大笑起来,笑声尖利放肆,好似暗夜中逡巡的幽魂:
“我受尽人间苦难,一步步艰辛走到今日,得到这一切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如今那白痴皇帝已经拟好了禅位诏书,不日即将昭告天下,甚至连玉玺都已提前交到了我的手中!”
少女被男子疯狂的模样吓坏了,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谁知对方却忽然目露凶光,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威胁道:
“这一天我已经等得太久了,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打乱自己的计划!”
“你快将手松开!想让我答应嫁给你,除非是我死了!”
即便受尽万千苦难,又被软禁了许多时日,红发少女倔强的脾性却分毫未变。情急之下,她竟是一口咬在了对方的虎口上,疼得高蠡大叫一声,旋即狠狠一巴掌掴在了她的脸上:
“虽然这些日子对你容忍再三,但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你以为将我激怒,便会逼得我下令取你性命?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今日这衣服你若不肯换,那我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自替你换上!”
高蠡说着便紧紧将少女扣在自己怀中,竟是不顾手上鲜血迸流的伤口,便欲去解她领上的纽扣!
“不要!”
甯月死命挣扎起来,哀求声在思年殿的上空回荡着。她扭过头去,希望日夜侍奉自己左右的宫人们能够出手相救。然而,那些女婢侍者便好似一具具提线木偶般,只是立在原地冷漠地看着高蠡将绰衣绣??自少女身上一件件扯将下来,恍若在看一只遭人戏弄的猫。
“别再挣扎了。我的身体虽不完整,但是我所能带给你的权势与力量,远比男女之事要快乐百倍、千倍,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身体的残缺与宫中常年的勾心斗角,早已让高蠡的心智产生了极度的扭曲。如今即将登上权力顶峰的他,似乎是要把此前受过的所有痛苦,以另外的方式一一补偿回来。其中,也必须包括迎娶大司铎之女。
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能够用蛮力让少女屈服时,却忽然感到一股力量重重地击在自己的胸口。他稍稍一怔,看着甯月丝毫不能动弹的双手,只犹豫了片刻,便再次朝她扑去!
但是,还不等他的嘴唇触及少女的肌肤,忽又觉得一股力量自下而上袭来。这一次,那力量竟比前次还要大上数倍,将毫无防备的高蠡直接弹飞了出去,凌空打了个转,方才重重摔落在地上!
而此时的甯月,已重新将自己被扯开的衣衫紧紧拢了起来。满头红发,好似火焰一般直立起来,于风中飘舞着。
“怎么可能!我早已用玄瑰于宫中各处布下了结界,你是绝无可能使出詟息的!”
高蠡奋力挥动着双拳,不敢相信自己刚刚目睹的一切。然而甯月却抓住机会,毫不犹豫地迈开双腿朝思年殿的大门前奔去。
此刻她也并不清楚,自己身上被封禁起来的力量因何得以再次发挥出效力来。然而,眼下这个逃脱囚笼的绝佳机会,她绝对不会轻易放弃!
“快些抓住她!若是让她跑了,我便杀了你们所有人!”
高蠡倒在地上,气急败坏地命宫人们朝少女围追上去,而后再次催动起结界的密咒,想要压制住对方身上那股喷薄而出的强大力量。两股无形的力量碰撞在一起,竟是令四周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腾入了半空,于二人四周打起了旋来!
对峙之下,甯月只觉得自己体内涌动出的那股力量,忽然像是捧在指尖的流砂般,由四肢百骸的缝隙中不断向外流逝着,弥散着,眨眼间便要消失殆尽。她忽然觉得喉咙之中一股腥甜的味道涌将上来,旋即喷出一口鲜血,绵软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跟我斗?你还嫩了点!我虽不知方才你究竟是用什么方法冲破了结界,但是我可以保证,再也不会有下次!”
高蠡重新走到少女身边,用指尖沾起其嘴角挂着的一丝鲜血,放入口中吮吸品尝了起来。红发少女的眼中几欲喷出火来,却是无计可施,甚至连继续咒骂的力气也没有了。
然而,就在男子打算继续去脱甯月身上的衣物时,却见一名内监匆忙自殿外奔了进来:“大人,宫外有人求见!”
“没见我在忙么?不见!”
高蠡十分恼怒地回了一句,目光片刻也没有从少女身上挪开。
“可,可那人说,自己是为了一个什么铎的女儿才来的,今日若是见不到大人,他便不走了!”
内监战战兢兢地继续奏道,却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抬头。
听闻此言,高蠡的脸色却忽而变了。他终于松开了手中无力反抗的甯月,整了整自己身上凌乱的衣衫,又看了眼满目狼藉的思年殿,低沉着嗓子吩咐道:
“你们几个,速速将这里打扫干净!今日之事,不得对任何人提起!”
在宫人们唯唯诺诺的应声中,男子快步走出了殿门,朝着自己住的那座偏殿赶去。
红发少女倒在地上,衣衫不整,长发凌乱,却没有一人上前来扶。滚烫的泪从她的眼里涌了出来,浸湿了鬓角。片刻前还倔强挣扎的她,忽然觉得生无可恋,竟是颤颤巍巍地爬起身来,朝思年殿院中的一口枯井前走去。
然而在低垂的阴云下,一个色彩艳丽的影子却忽地从天而降——那是一只红绿相间的鸟儿,鸣叫着于姑娘的头顶上打着旋。
甯月微微一怔,本能地伸出手来,当即引得那鸟儿乖巧地落将下来。少女见状,立刻便去取鸟足上绑着的细竹筒。见自己此前写下的那封信竟是被人换作了一卷新的帛书,本来痛哭流涕的她先是一怔,随后竟破涕为笑起来,好似又寻到了努力活下去的理由。
与此同时,内监也将前来求见之人带到了高蠡的面前。对方尚未进门,高蠡便已命左右扈从尽数退下,旋即笑着迎上前去,毕恭毕敬地向其行了一礼。
“看起来,你将这里打理得确实不错!如今陆上人的京城,俨然已经成为我族执事长老的后花园了么!”
对面的男子身着一件宽大的斗篷,整张面目都遮蔽在了其阴影下。然而他甫一开口,却令高蠡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小人只是努力做事,并不想引起这些陆上人的疑心。只不过今日吹的是什么风,竟将大人您给吹来了?”
“什么风?本座是担心,有些人打算在这城里住上一辈子,因此特来看看。”
来人说着,终于将头上的斗篷取了下来,上下打量着高蠡,登时令其单膝跪拜下去,诚惶诚恐地道:
“大人多虑了!属下未有一日敢忘您的嘱咐!”
“你当真没忘么?”
昆颉将话锋一转,眯起的双眼里,目光也忽然变得凌厉起来,“你还是老实告诉本座吧。让你去寻的大司铎之女,如今是否被你藏在了这座地上人的宫殿里!”
一番看似毫无来由的指责,却是高蠡始料未及的。但他自认为行事周密,绝无可能泄露半点消息,便按耐住心中的不安,小心应对起来:
“属下不知,大人此言究竟是何意?自从收到大人传书,属下便调动大批人手于擎鹰山脉一带日夜搜索,却始终未能寻到什么红头发的姑娘。”
昆颉并没有再继续盘问下去,只是盯着抱拳而立的对方久久不语。高蠡毕竟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即毫不避讳地抬头同其对视着:
“还请大人明鉴。属下对大人向来忠诚不二,此心昭昭,天地可鉴啊!”
“行了,场面上的话便免了罢。本座既是选你来做这执事的位子,又位列三位长老之首,自然是信得过你的。只是已经许久未曾同你打过照面,本座只想测试一下,自己在你心中的威信尚存。”
昆颉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见此情形,高蠡也连忙附和着干笑起来,背心的里衫却早已被冷汗浸得透了。他清楚地知道面前这位执钧大人所拥有的手段与力量,暗中告诫自己日后行事,务必更加谨慎小心。
“话说回来,今日大人千里迢迢前来,不会只为了见属下一面的吧?”
稍稍松了一口气后,高蠡方又继续问道。昆颉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压低了声音:
“你猜的不错。此次本座不请自来,乃是为了押解一名要犯,想让你关入煜京的天牢。思来想去,唯有将此人关押在你这里,才最为安心。”
“不知大人口中的要犯是何人?”
高蠡皱眉,却是猜不到对方口中那名犯人的身份。却见昆颉将两手一按,示意其稍安勿躁,随后又在口中默念了几句咒语。随后,于二人面前原本空无一物的青砖之上,竟是凭空出现了一个被铁索镣铐缚着的男子来!
“大司铎风未殊?他居然还活着!”
高蠡当即被吓了一跳,走上去绕着囚犯左左右右看了许久,才终于敢确认自己所见的并非幻术。
昆颉见状,却忽然有些戏谑似地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莫慌。我们的这位大司铎已经疯了,早使不出詟息,无法构成任何威胁。只不过,若就这样杀了他,或许反倒会引来族内许多人的不满。便先将他关在你这,待日后再行处置吧。”
“谨遵大人敕令!”
高蠡忙又毕恭毕敬地一躬到底,当即命禁军将风未殊押入了天牢,转而又同昆颉继续攀谈起来,却是始终貌合神离,心怀鬼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