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妄又将左脚伸了回来,回身在凳子上坐下。宋恒原本已经站起身要走,见状也只好重新坐下,惴惴不安地和谢妄对视一眼,等待着他的吩咐。
他这位顶头上司不算一个很难相处的人,毕竟在官场上尔虞我诈是很正常的事,但谢大人一向是直言不讳,并不会搞两面三刀那一套,他有什么不满会直接说出来。但他也不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谢大人要求严格,又深得陛下器重,加之总是冷着一张脸,有时候说话更是丝毫不留情面,大家都不太敢和他接近。
宋恒扯出一个微笑,而后听见谢妄开口:“听闻你前些日子刚成婚,恭喜。”
宋恒眨了眨眼,没想到谢妄开口说的竟然是这个,要知道谢大人对他们的私事一向不关心。
宋恒虽然诧异,还是老实答话:“是,下官两个月前刚成婚,多谢谢大人。”
谢妄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凝神听门外的动静,脚步声渐渐靠近门口,他的心也跟着有些紧张。这太诡异了,他见过那么多大场面,竟然今日会为了一个女子而紧张。
他继续随口一问:“你与你妻子是如何相识?相看么?”
诡异,真的很诡异。
宋恒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出现幻觉了,他暗暗掐了掐自己手心,疼痛感顿时袭来,好痛,这不是做梦。谢大人为何突然问起这些事,难不成是突然体恤下属?
这让宋恒有些受宠若惊,不由得说得有些多了起来:“那倒不是,我和我妻子是自幼相识,就住在一条巷子里,住对门儿,也算是青梅竹马吧。”
宋恒挠了挠头:“不过也不太对,青梅竹马好像都是关系很友好的那种,我和我妻子么,小时候是对冤家,总是互相看不顺眼,对着干。就像您同昭阳公主那般。后来我长大了一些,忽然发现其实我特别喜欢她,但是我又不太好意思告诉她,还因此差点错过她。她那时候十六岁,跟别人相看,听说是个比我好很多的人,我很害怕她看上那个人,还特意去找她,结果俩人又吵起来了。吵完架,她哭了,我突然就觉得我怎么能这样,我太浑蛋了,我就跟她表明了心意,而后便在一起了。我们两家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父母们当然很开心便同意了。”
宋恒回忆起来,仿佛沉浸进去,面上不自觉带着幸福的笑容。
谢妄听罢,默然不语。
什么叫就像他和陆朝朝那样?
这情况分明就很不一样,可谓是完全不同。
他正欲开口纠正,听见脚步声到了门口,便又咽下话头。
隔着一扇门,门外婢女的声音清晰无误地传进谢妄耳朵:“公主,人已经到了。”
“好。”
哦,不是陆朝朝。
也对,陛下有这么多个女儿,怎么会这么巧就遇上她?
谢妄似乎是松了口气,可不知怎么,又隐隐有些失望。
他再次站起身,推开门,回头对宋恒道:“祝你们百年好合。”
宋恒点头道谢,目送谢妄背影离去。待回到家中,与妻子说起此事:“小敏,你定然想不到今日发生了什么事?”
小敏闻声从厨房里出来,面露惊喜:“怎么了夫君?”
宋恒看见她的脸,不由得失笑。原来她脸上不知怎么蹭上了锅底灰,沾在鼻尖上脸颊上,一块一块的,甚是滑稽。宋恒拿出帕子温柔擦拭,小敏有些不好意思,解释说:“我想给你做饭吃,不过不大熟练,这才弄脏了。”
宋恒摇摇头,眼中的笑意更深:“今日谢大人竟然破天荒地问起我与你的事,还同我道贺,祝我们百年好合。”
小敏惊讶得睁大眼睛:“你不是说这位谢大人一向不近人情,从不过问你们的私事么?怎的今日竟会问起这些?”
宋恒摇头不解:“不知道,我也觉得奇怪。或许是因为昭阳公主的事?我今日说到我们就像谢大人和昭阳公主那般的时候,谢大人表情都变了。”
小敏点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看来先前那些传闻是真的咯,谢大人和昭阳公主当真也是一对儿啊。”
她露出欣喜的笑容,当即回屋中拿出纸笔,又有了创作的灵感。
先前有一回夫君回来,说起他的顶头上司谢大人出去相看,结果和昭阳公主吵了一架的事,她当时便觉得这二人定是一对冤家爱侣,之后便以此为蓝本创作了一番,而后寄给了一些说书人。这是她的爱好,偶尔写些故事给那些说书人供稿,赚些零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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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妄自房中出来时,瞥了眼隔壁,窥见一角,方才那位被称公主的,乃是明月公主陆皎月。她似乎与人约在雅间之中,谢妄匆匆一瞥,虽看得不真切,但还是认出了章安澜。
他微微蹙眉,明月公主与章安澜?
那夜明月公主大胆示爱的事谢妄还记得,便也没多想,只是行至下楼梯时,忽地想到陆朝朝。
她也喜欢章安澜。
但这些与自己无关。
谢妄按下所有思绪,提步下楼,出了茶楼大门,正欲上马车时,忽地听得一声熟悉的女子嗓音:“谢妄!”
他心微微一提,抬眸,看见小公主提着裙角朝自己跑来,形容匆忙。
这相遇实在猝不及防,谢妄有一瞬的怔神。
就在这晃神之际,小公主已然大步跨上他的马车,挤进车厢里。除了陆朝朝,还有她的好友傅宝嘉。
二人在他对面坐下,只吩咐千山:“你你你,看见前边那两个人了吗?跟着他们!”
千山面露为难,看向谢妄,等待吩咐。
谢妄颔首,他这才驾车。
陆朝朝跑得气喘吁吁,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和他解释:“太好了,我们的马车不知怎么出了些故障,又急着追人。还好看到你了。”
谢妄哦了声,而后沉默。
他为何要答应她们?罢了。
谢妄没看陆朝朝,只闭目养神。
陆朝朝看了眼他这样,心道最好别说话,她就当他不存在,只和身边的傅宝嘉说话。
“你放心,宝嘉,他要真敢对不起你,我杀了他!”陆朝朝咬了咬牙,显然甚是气愤。
并未听见傅宝嘉回答。
谢妄微微睁眼,见傅宝嘉垂着头,有些丧气,陆朝朝搂着她的肩,一脸愤怒。
察觉到谢妄的眼神,陆朝朝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
谢妄没想到自己会被波及,再次移开视线。他纤长手指挑起帘栊一角,往陆朝朝方才说的那两个人方向看去,只能看见一男一女两道背影。
联系到她们方才说的话,谢妄猜测男人应当是傅宝嘉的未婚夫,本届的新科进士之一,薛仲霖。至于那女人,便不知身份了。
但显然眼前的一切和谢妄最不关心的爱恨纠葛有关系,他落了帘栊,再次沉默不语。
到目前为止,他遇见陆朝朝的心情还算平静,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十来天了,想必也已经差不多了。
马车慢慢往前行驶着,忽然陆朝朝叫了一声停,而后便拉着傅宝嘉下了马车。
谢妄看着她们二人背影,这种爱恨纠葛一般很难平和解决,极其引发一些暴力冲突,迟疑片刻,还是跟着下了马车。
薛仲霖与那女子进了一家客栈,陆朝朝拉着傅宝嘉跟了进去,并未让人察觉。
傅宝嘉隔着距离看向那对身影,心中忐忑不已,若是平日里她听闻这种事,自己是愤而拍桌的那一个,可真轮到自己,她又成了迟疑不定的那一个。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果真如此。
傅宝嘉今日原与陆朝朝相约逛街,谁知晓半道上竟撞见薛仲霖和一女子私会,有说有笑,瞧着关系并不简单。那女子还投怀送抱,更惹人怀疑。
傅宝嘉说不清自己的感觉,若说她对薛仲霖的感情,有多深厚也不至于,她认识薛仲霖的时间短,两个人也没有感情基础,还是榜下捉婿才开始发展感情。这些日子,她对薛仲霖自然是喜欢的,只是若是他当真对不起自己,她不会继续与他成婚的。
傅宝嘉不是受那些世家规训长大的女子,什么三妻四妾三从四德,她们家不兴这些。她爹虽是个武将,舞刀弄枪的,厉害得很,但在家里还是得乖乖听她娘的话。她爹只娶了她娘一个人,她自幼便觉得她以后的夫君也只能娶自己一个人,她的眼睛里可容不得沙子。只是心里想得再洒脱,可想到那种局面难免还是伤心不已。
只见薛仲霖与那女子对坐桌边,那女子姿态楚楚可怜,开口说话:“薛大哥,你果真考中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考中的。”
薛仲霖道:“多谢。”
还是克己守礼的。
那女子又道:“我听闻你已经与傅将军的女儿定下亲事,恭喜你了。那傅将军的女儿是不是很漂亮?”
提到傅宝嘉,薛仲霖脸上露出了些许羞涩的神情:“是,她……很漂亮。”
傅宝嘉听见这话,不由得咬唇失笑。
那女子道:“薛大哥,你我二人自幼相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也清楚,是不是?我知道这些话我不该同你说,可是我也没办法了。薛大哥,我爹娘要将我嫁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做填房,我不愿意,这才从家中逃了出来。
途中听闻你考中了功名,便想着来投奔你。你……你能不能让我做你的妾,你放心,我知道我比不上那位傅姑娘,我不会破坏你和傅姑娘的感情,只要能待在你身边就好了。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先前从来未与你说过,一来我怕耽误你考功名,二来怕我爹娘知晓,为难你。”
那女子说着,竟抹眼泪。
薛仲霖显然有些无措,安慰道:“钱姑娘,你莫要太过伤心,此事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
那女子惊喜道:“所以,薛大哥你答应了是么?”
傅宝嘉与陆朝朝二人咬牙切齿,面露狠色,傅宝嘉道:“他若敢答应,我就不要他了!”
薛仲霖当即便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能答应你,我答应了傅姑娘,此生我绝不会负她,只娶她一人的。”
他说着,又羞赧一笑:“她是个极好的人,漂亮,体贴,真诚,善良……总之,我很喜欢她,能被她挑中为婿,我很开心。我既然已经允诺了她,便绝不可能违背誓言。所以钱姑娘,恕我实在不能答应你。至于你的困境,或许我可以替你说服伯父伯母。”
那女子显然有些失望,垂下头,不死心道:“若是傅姑娘介意,我愿意做外室……”
薛仲霖打断她:“不成,那更是万万不行了。”
那女子还想说:“薛大哥……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你……”
傅宝嘉嘴角都快咧到太阳穴了,看来她的眼光还不错,挑中的男人还行。傅宝嘉清了清嗓子,走近到薛仲霖身侧,打断了那女子说话:“你干嘛老想着做他的小妾?他都说了他心里只有一个人了。”
薛仲霖没想到傅宝嘉竟在这里,惊得站起身来,肉眼可见地变得有些局促:“宝嘉……你……你怎的在此?”
他话音未落,脸已经红了起来。
陆朝朝看着,想到傅宝嘉说过的话,不由得挑眉。
傅宝嘉看向那女子说:“行了,我帮你解决这件事,你走吧。你还年轻,长得虽然没我漂亮,但也不错,老想着做小妾有什么好的,真是,丈夫怎能与旁人分享。”
那女子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看了眼傅宝嘉,脸臊得通红,硬着头皮道了声谢,便跑了出去。
傅宝嘉咳嗽了声,伸手牵住薛仲霖,“你今天表现得不错,继续保持。”
薛仲霖脸更红了,胡乱点头,跟着傅宝嘉走了。
陆朝朝看着他们的身影,也面露欣喜。
该死的小情侣,真甜啊!
她有点羡慕了。
方才想罢,身后忽地传来一句:“人心易变。”
陆朝朝回头,对上谢妄的脸。
她皱眉:“你怎么也跟来了?”
意思是,他就是个工具,用完了就扔?谢妄凝眉,亏他还好心跟过来,怕她们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