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易初是被疼醒的。
这一觉睡得颇不安稳,梦中不经意间翻了个身,动作牵扯到背上的伤口,他微微蹙眉,浓密的睫毛轻颤,醒了。
月上中天,几缕月光透过窗棂洒落床前,他缓缓睁开双眸,起身,清冷的眸中带着一丝刚睡醒的迷茫。
手指下意识攥紧紧被,指节泛白,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息因疼痛而有些紊乱的呼吸。
有窸窸窣窣的响动自院中传来,封易初抬眼望向窗外高悬的冷月,眸中透着些许警惕。
有刺客?
仅片刻,这个想法又被他打消。
刺客才没有那么笨。弄出那么大声响,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来了似的。
封易初足尖点地,纵身跃上房檐。
片刻后,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皎洁的月光自缝隙间钻入屋内,在地面透射出少女绰约的轮廓。千提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目光穿过层层黑暗落在那张床上,不曾有丝毫迟疑。
不是来偷食铁兽的吗?怎么偷到他房里来了?
封易初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然而这笑意还未在眼底蔓延,便彻底僵住。
一只黑白相间、身形壮硕的食铁兽紧随着千提进来,“砰”的一掌打下,伴着一声野兽的嘶吼,梨木床顷刻断成两半。
“去死吧狗贼!”
木屑在空中飞溅,几点与他脸颊擦过,直直扎入梁木。锦被之上,甚至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封易初忽然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预料中鲜血四溅的场景并没有到来,千提蹲着查看那一地木屑,球球收起爪子跟在她身边,轻轻咬着她的裙摆玩。
“奇怪了,那狗贼怎的不在房里?”她好不容易说服景秋先一步出府,自己凭着记忆找到球球后便径直赶往这处,生怕耽搁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失败了吗?
她叹了口气,许久,站起身,似在与球球对话,又似是自言自语:“你说,他这么晚了还出去,莫不是逛窑子去了?”
封易初:“……”
黑暗中,封易初微微眯起眼睛,狭长的眼眸中闪过些许不明的意味。
她要杀他?
是姜国派来的吗?
颀长的身躯陷入阴影中,他兀自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
虽然周边各国一直巴不得取他项上人头,到公主来京都已有月余,出嫁前一直住在宫中,不曾与外界有所往来。初步排除了姜国细作与她接触的可能。
他和她这门婚事是几日前仓皇定下的,在此之前,两国都以为她要嫁给皇子,若是在姜国时便有人让她杀他,也不可能。
不是国仇,便只能是私怨了。
可封易初实在想不明白,他到底哪惹她了?莫不是为了杀了他好回姜国,与那些个面首逍遥快活?
手指忍不住收紧,封易初眼神愈发深邃。
来国师府救食铁兽是假,要杀他才是真吧?
三年前也是这般,说什么心悦他,要嫁他,可到头来连句招呼都不打便抛下他跑了。
嘴上说的好听,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却没一句是真的。
失落、惆怅、愠怒、讽刺……各色情绪在眼底交织,一时间竟不知哪个更甚。
逃婚一事他姑且忍了;随意诋毁他,他也可以不计较。可如今,竟为了姜国那些面首,不惜对他下死手?
“算了,他不在,我们先回去吧。”千提在房中转了一圈,不曾见到那老头的身影,转身欲离开。
恰在这时,一支冷箭穿过窗纸射入房内,“咻”的一声,与千提擦肩而过,深深扎入那堆断木之中。
千提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呼,害怕得蹲在地上,水葱样白皙细腻的手紧紧抱着脑袋,两脚缓慢地在地上挪动,试图找个东西将她挡住。
但她还未成功,只听得“咻”的一声响,又有一支冷箭扎破窗纸直直射入屋内。
千提想躲开,却已无能为力,只能害怕得闭上眼睛。羽箭划破长空,朝她射来,却在离她咫尺的地方停下。
额头因害怕而渗出一层冷汗,千提恍然睁眼,心脏乱撞间,消失了整整一日的少年站在她面前,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着箭身。
他就这么站着,一头乌发随意散落身前,几缕垂落在脸颊两侧,于如水月光照耀下,仿若谪仙临世,不染尘俗。
“球球不要!”
球球发出一声低吼,铁柱般粗壮的手在半空扬起,欲将他击退,却被千提低声喝住,只能怏怏收手,乖巧地缩到千提身后,毛茸茸的身子卷曲成一个黑白相间的大球。
“阿……初……”朱唇微张,千提想要唤出那熟悉的名字,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只能发出几声低低的,不成调的轻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个不好的念头在心中涌现轮廓、逐渐清晰。千提攥着裙角的手微微颤抖,两眼蒙上一层雾气,心中不知是何种滋味:“你和国师,是什么关系?”
突然间不知是谁高呼一声“有刺客”,又是几箭射入屋内。风声呼啸耳畔,封易初疾步上前,揽住她的腰肢往旁边躲闪,将暗箭尽数躲开。
府中侍卫脚步声自屋外传来,却难掩耳畔他因牵动了伤口而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国师大人——”一人叩响房门,声音急切:“属下听闻此处有响动,特来查看,发现有刺客,现已派人搜捕,不知国师大人情况如何?”
“刺客”二字在千提听来格外刺耳,她心跳加快了几分,攥着封易初手臂的手指因害怕而收紧。
清冷而稳重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每一个字都印在她心底,清晰可见:
“无事,退下罢。”
“是。”脚步声逐渐远去。
封易初的手自千提腰际撤离。他轻轻将她放开,后退一步,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眼底的疏离与淡漠化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屏障,仿佛世间万物都难以入他的眼。
“孟千提,你好大的胆子——”微微上扬的眉峰透着与生俱来的矜贵,薄唇微张,声音仿若被霜雪沾染,带着丝丝冷意。
千提呆呆地后退两步,身子撞到床边矮几。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循声望去,一枚玉佩躺在月光中,正是三年前初见之时,他身上戴的那枚。
他是国师?
千提指尖微微颤抖。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也拿不准。
如若他是国师,那昨天闯入新房的那人又是谁?初见之时,他为何穿得如此破旧,又不告诉她真实身份?方才他一直在房中,她要杀他,他是看得清清楚楚,他会怎么想?又会如何动作?
可如果他不是国师,今夜又为何会在国师房里?他与国师是什么关系?他们是敌是友?他……可信吗?
所有的猜忌与怀疑在心中汇成一句话:先下手为强。
千提顿住脚步,暗中在大腿上捏了一把。泪水在顷刻间涌出眼眶,凝在眼角,宛若秋日清晨草木上最晶莹的露珠。
“阿初!”她扑在他怀中,娇小的身躯微微颤抖:“你去哪了?一整天都不见人,我好担心你……”
封易初脊背一僵,所有翻涌的情绪因这句“担心”而放逐。
“担心……我……”他张了张嘴,低哑的声音中暗含着些许委屈:“当真?”
“怎会有假?”千提泪眼婆娑地抚上他的脸颊,含情的眼眸蒙上一层水雾,在月光影映中泛出晶莹的光泽,比漫天星辰还要亮烁几分:
“你就这么不见了,我担心你出了事,念挂你念挂得紧,一整日连饭都吃不下……”
封易初眼眸微动,心终是在她一句句低声的哭诉中软了下来。
虽然她要杀他,可是她担心他……
要杀的是国师封珩,与他封易初有什么关系?
垂在身侧的手臂缓缓抬起,轻轻搭在她的背上,他一下又一下温柔地安抚着她的情绪:“好了……我没事……”
抚上他脸颊的那只手依旧不曾挪开,她哽咽着,指腹在他肌肤上细细摩挲,细腻的触感让他迷醉……意识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有些恍惚。
不对……
封易初后退一步,目光下移,借着月色,隐约可见千提手指上沾着的白色粉末。
哪个杀千刀的把真迷药给她了?!
双腿已有些发软,浑身上下半点气力都使不出。封易初艰难地抬起手臂,修长的手指覆上额头。他用力晃了晃脑袋,试图保持清醒,眼前的画面还是一点点变得模糊了。
“千……提……”
封易初膝盖一曲,无力倒地。背上的伤口被这一动作牵扯得离开,丝丝血迹自背后渗出,却终究被隐藏在黑夜中,无人察觉。连身上的痛楚也随着意识的涣散而一点点消失。
意识彻底消失前,着翠色罗裙的少女款款朝他走来,恰似三年前她挤过人山人海向他奔赴而来,只一笑,便黯淡了满园秋色。
骗子……
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扇形的阴影,封易初苦涩地笑了笑,手指抵着地面,微微动弹。
满口情话,没一句是真的。
再信她一次,他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