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死别
姬醇要求裴台熠不带兵、不带剑、不穿甲,赤手空拳进殿。裴台熠进殿前,下令任何人不许轻举妄动,以免姬醇误伤宁窈,然后命丁文丁武等人率兵围剿镇守在殿外的姬醇亲卫。丁文骑马彻搜。宫中已陷入一片混乱,变成人间炼狱,马蹄铁戟钢刀声不绝于耳,太监们哭爹喊娘地往外跑,宫女们瑟瑟发抖地四处躲藏。“拦住他!拦住他们!"数百名亲卫举钢刀长矛,一层一层呈人墙列队,组成一面人肉护盾。丁文策马疾驰,身披铠甲的战马铁蹄踏过,气势如虹,冲破阵法。
平日里亲卫们养尊处优,一见到这架势,立刻溃不成军,战队攻破后,纷纷投降的投降,当逃兵的当逃兵,零零散散撞见几名跑路的亲卫,还没对大,就都跪下求饶。
丁文几人迅速进入外殿,如入无人之境。
这时,丁文突然勒住缰绳,"吁…”
只见又有几名亲卫往这边走来,他们中间押解之人正是宁窈。“夫人!"丁文连忙翻身下马,跪拜在宁窈面前。他惊愕地看宁窈满身血污,“夫人您可好?”“我没事,"宁窈道:“这几名亲卫助我有功,不要伤他们的性命,按照军令论功行赏。”
那几名亲卫没想到宁窈竞真说话算话,互相交换神色,均有些敬佩。“给我一匹马,我要去正殿。"宁窈道。
丁文面露难色,道:“正殿凶恶,您还受了伤,我还是送夫人回营休息吧…“来不及了!“宁窈心急如焚。
裴台熠有令,除非他的命令,任何人不许进入正殿堂。宁窈顾不得跟丁文解释,丁文不给她马,她便用抢的。裴台熠的黑疾风就在不远处垂头吃草。
宁窈冲过去,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黑疾风性情暴烈,速度快如雷鸣电闪,丁文慌忙拍马追赶而去。大
正殿内,烛火晦暗不名。
裴台熠垂眸看弓时,姬醇眼睛转得飞快。
他察觉裴台熠因这段往事有些分神,便料到裴台熠对他这个“父亲”仍有余情。
姬醇决议赌一把,他两眼瞟向放在兵器架上的配剑,佯装头疾,抱着脑袋,踉踉跄跄朝兵器架奔去,大喊:“疼,太疼…果然,裴台熠闻声,一瞬间流露出恻隐之心。就在裴台熠为他分神之时,姬醇拔剑就赐。“此……”
裴台熠黑衣胸口的位置迅速变暗,姬醇手中的配剑,剑尖没入了他的衣襟之下。浙淅沥沥的血,顺着白刃上的血槽回流,滴落在地上。鲜红的血浸透黑色的衣袍,看不出血的红,看起来仿佛只是那一处泅湿了。“哈哈哈,哈哈哈!“姬醇大喜过望,近乎癫狂,“裴台熠,乱臣贼子!”裴台熠低下头,看向胸口处插着的刀刃。
白惨惨的刀锋,因姬醇手腕的震颤,反射出一圈圈摇晃的光。姬醇的手、臂膀,全身都在战栗。
他狂喜的脸上,肌肉恐怖地痉挛,变形成一张狰狞可怖的鬼脸。这一刻,困扰他多年的头疾突然消失了,大脑从未有过的清醒轻松,他整个人神清气爽,飘飘欲仙,宛如打通了任督二脉。这其实是大限将至之前的回光返照,但姬醇浑然不知。他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狂喜到几乎疯狂。
“看呀!朕才是天子!朕才是天命!朕才是真龙!老天爷都在帮朕!哈哈哈哈”
姬醇毫不留情地,继续用力刺入剑锋。
诡谲的殿堂里,刀刃穿透皮肉的声音静静回荡。“你知道你哪儿输了吗?“姬醇激动地说:“都到这种时候了,你竟然还盼着这世上有父子真情。哈哈哈哈……
“死到临头,人言也善,我实话同你说,我是真的把你当儿子。只是世上父子之亲,就是这样子的,竞争、利用、仇恨。“儿子小的时候,无还手之力,于是老子打小的;等儿子大了,老子打不过了,就怕小的。这里头,哪里有情?哪里有心?“你以为,你亲爹姬瑾若还活着,这一切就不一样了吗?我告诉你,一样的。我就有父亲,可结果呢?
“哈哈哈!哈哈哈!”
姬醇疯癫的言语,久久回荡在空落落的大殿内。他扔下手中剑,快步跑回他的龙椅上安坐。纯金的椅面冰凉、坚硬。由数百名工匠,以九族性命担保,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历时数十载雕刻而出的椅背,盘踞着三十二条真龙。但那镂空的花纹,坚硬得能割伤背脊。这是一把,血淋淋的,坐起来极其痛苦的椅子。其带来的痛苦,不亚于老虎板凳。但姬醇甘之若饴。
他满心满足地,用手掌细细抚摸着扶手上雕刻的龙头。这时,大殿里竞然凭空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面颊苍白消瘦,穿着一身九爪青色蟒袍,身长玉立,鬼气森森的面容仿佛是刚从阎王殿爬上来。
“三弟,"他怜悯地对他说:“你怎么又杀人了。”“你,你怎么在这几…你怎么在这儿?"姬醇双目充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兄长看他的目光还是那么温和,不仅没有半分仇恨,反而充满同情,仿佛在怜惜他这个可怜虫。他死的时候,就是用这双眼睛这么看向他。“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死了吗?"姬醇两手抱着头,崩溃道。他恨死姬瑾这样的眼神。同情永远是自上而下。他同情他,意味着他认为自己比他位置更高。他怎么死了还要踩他一脚,还要强压一头?“滚啊!滚啊!"姬醇发疯道:“你已经死了,我亲手喂的毒药,我亲眼看着你死的!啊啊啊!”
“哇阿啊……“姬醇刚大喜,大喜之后,又大惊。两种极端的情绪激得姬醇浑身血液倒灌。宁窈在他体内下的毒药由心脏迸发,焚烧五脏,撕裂六腑。“哇啊啊啊……”姬醇口吐黑血不止。
最后死不瞑目的倒在了龙椅上。
大
宁窈冲进大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姬醇宛如一具枯尸,僵化在龙椅上。
糅金漆云龙纹宝座被十三条金龙缠绕,扶手处盘踞着两条金龙,口衔龙珠,脚踏云纹。姬醇两只已僵死的手,正紧紧抓着龙椅上的龙头。姬醇终于死了!
大快人心!
可宁窈却像没有看到。
她的眼睛,只看见了裴台熠。
这一幕,和她梦中的场景如出一辙。
宁窈拼命用手堵住裴台熠身上的伤口,但更多的鲜血不断汩汩涌出。宁窈救过很多人,她头一次这么怕血。她多么希望,此情此景只是一个梦。她又开始做梦了,快醒过来,快醒过来啊!可是那流淌在她掌心中的热血的温度,痛到泣血的胸口,统统在告诉她一一这不是梦境。这就是她真真切切活着的当下。
裴台熠单薄的眼皮微微掀起,他棱形的嘴唇已没了血色,纤长眼睫垂落,在挺拔的鼻梁旁,覆下一道圆弧形的浅淡的影子。“脖子怎么搞的?“都这种时候了,裴台熠第一眼关注到的,竟然是她喉咙上微不足道无关紧要的小伤。他抬起手,但因过于虚弱和疲惫,只能轻轻碰了碰她的脖颈上缠绕的布条,便如枯藤般的垂了下去。宁窈滚烫的热泪淌下,落在裴台熠胸口的血上,混为一体。她嘴唇发抖,嗫嚅道:“我都告诉你预知梦了,你,你明明都知道的。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你答应过我的,你保证过……裴台熠,裴台熠,”宁窈的声音越来越哽咽,最后泣不成声,变成嚎啕大哭。她恨不得一头抢地,和裴台熠一起死掉才好。“裴台熠你言而无信……裴台熠并不意外,只是失血过多时,感觉到有些疲惫。他并不是信命的人,但在入殿之前,他已想过,如果入殿后他一定会死。他入不入内?这个问题的回答,似乎没有半分迟疑。
“可是你在这儿,我怎么可能不来?"裴台熠冰凉的手再次抬起,碰了碰她满脸眼泪的面颊,“好了好了,人有生老病死,长生不老的,那该是妖怪。裴台熠语气揶揄,还想同她说笑。可是宁窈笑不出来,她哭得撕心裂肺。“我答应你的事,抱歉我没做到。可我现在,仍要你遵守你答应过我的事。”
宁窈拼命摇头。那晚裴台熠要她保证,若梦境真的成真,她不能为他守寡,要回金筑好好生活。“不,我不要。"她嘴唇发抖地说:“我不记得了,我没答应过。”
裴台熠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淡笑。但这个动作牵动了他虚弱的身体,立刻唤起巨大的疼痛,于是这个笑还没旋开,便停在了唇畔:“窈儿,你的人生才刚开始,后面的路还很长。你如今只去过两个地方,见到了几十来人,哪儿就盖棺定论了呢?其实这世间远比你想象得还要宽广,天高地阔,四海无涯。你得去更多地方,见更多的人,他们会陪你经历你还不曾经历过的事。有朝一日,你老成了老太婆,也当了外祖母,有一屋子孩子到处跑,那时,你是不会再想起我。他的目光逐渐放远,瞳孔开始涣散。似是想再好好看她,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微微眯了起来,被忽明忽灭的灯火照耀,仿佛一对流光溢彩的琥珀。他忽地发出一声淡笑,声音越来越沉,越来越哑,最后尾音被吞没,化成历历虚空往事里的一声缥缈的叹息。“窈儿,往后多欢喜,长安宁,岁岁无忧,悠然自得。据说,人死之前,一生会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重现。回头看去,他这一生曾见过荒漠的星空,听过连营深夜吹角,做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奸佞,也被万人朝拜,登高一呼,群雄百应……但,在最后的时刻里,这些振奋人心的胜利他全都没想起。最无法割舍下的,却是那日初冬雪霁。他倚在梅树树梢上晒太阳,从远方来的小姑娘,在树下捧起的他养的小虎崽子,透过那影影绰绰的花枝,对他笑,笑颜如花,眼含露,颊飞霞,娇憨地问他:“大哥哥,这只狸奴是你的吗?”
在他撒的谎里,这是他绝不后悔的一个。
“倒是想变成鬼,"他轻声说:“一直缠在你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