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火刑
“妖邪!”
“妖邪!”
“烧死她!”
裴府西南院建起绞手架和篝火,数十名人高马大的仆役高举火炬,将整个院落团团围住;她那几位好舅舅冷脸立于火架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善法师也露了面,身披赤色袈裟,闭目捻珠念佛;墙垣上、门板外,也是人头攒动。附近邻居街坊闻讯纷至沓来观刑,甚至有人还抱来了孩子,那小孩儿个不够高,便骑在父亲的脖颈上,稚嫩的眼睛充满期待和好奇。火光漫天,硝烟四起,一声比一声高亢的谩骂声震动了宁窈的耳膜。她木然地往院中走,眼前场景是这么的熟悉,与那困扰了她许久的梦境如出一辙。会不会现在也是一场梦?
她只是又做了一个噩梦?
可是为何她如何也醒不过来?
“窈妹妹!"乌泱泱地人群中,裴芙和裴苗见拨开人流,匆匆朝她跑来,“究竞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宁窈不知从何解释。
这时裴柳氏带着宁晓走了过来,一见满头白发的宁晓,裴芙和裴苗同时倒抽一口凉气。她们有些犹豫,是否要继续帮助宁窈。就在这时,裴柳氏喝了一声:“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动手。”宁晓被推操着走上了绞手架,她的双手被绑在木架上,雪白的头发乱蓬蓬地披散下来,遮盖住身上破破烂烂的外衣。她似乎是已经被吓傻了,目光呆呆愣愣,甚至连哭都不会哭,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缓慢地转动,似乎在寻找着她。宁窈双眼愤怒到通红,她每天都会好好给宁晓梳小辫子,穿干净小裙子,这些人怎么敢这么对她。
“小晓!"宁窈大声喊:“姐姐在这里!”那双被雪白睫毛覆盖着的眼睛,立刻转了过来。她在台上遥望着她,干燥发裂的小嘴轻轻蠕动了一下。宁窈听不见她发出的声音,但她能笃定,宁晓正在叫她“姐姐"。“这是个好孩子呀!“她们的姆妈从人群中奔了出来,嚎啕大哭道:“菩萨啊,您开开眼!救救我可怜的好孩子呀!”“叫什么叫!滚开。"姆妈甚至没来得及靠近绞手架,就立刻被仆役们拖拽开。
“放开我!放开我!"宁窈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像小豹子似的猛然挣脱掉压制她的人,那几后仆役压根没想到这小丫头被关了一整晚,竞然还有这么大的劲儿,一时没按住,真叫她跑开。
宁窈飞快冲上了高台,努力解着宁晓双手上的麻绳。她的双手个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绳索。这一切都和她的预知梦境一模一样,她已经提前知道了自己的结局,这种即将面对死亡的恐惧,让她手脚冰凉,难以动弹。但她仍然努力地安慰着妹妹,“姐姐来了,姐姐来了!不怕不怕…”“看呀看呀,"裴柳氏当着众人面,大声宣读着她的一桩桩罪证:“这妖邪就是被她带进裴家的。她爹娘大家都认识,多好的人呀!结果被这她们妨得家破人亡,尸首异处!还有我儿裴远,那也是一条铮铮好男儿,被她们妨得缠绵病榻,如同三岁小儿;还有裴老太太,老太太向来身子骨硬朗,是奔着一百岁去的,如今连床都下不了!今日她们妨了裴家,你们不怕她明日妨到你们吗?”裴柳氏一番话,引得群情激奋。
街坊邻居闻言立刻大喊起来:“烧死她!”“快烧快烧!”
“此般祸害,断不可留!”
裴家众人各怀心思,无论与宁窈私交如何,此时都不愿站出来为她多说一句话。在这节骨眼上,只要为宁窈开口,便会被打成包庇妖邪。这时,个子最矮小的裴小甘钻了出来,他用脆生生的少年音大声喊道:“你们都说宁晓妹妹是妖邪,那你们能说一句宁晓妹妹亲手做的恶事?她分明什么都没做,反被你们扣了屎盆子。你们这些大人呢?偷人的偷人,偷钱的偷钱,到底谁是妖邪!”
偷人的是几位舅舅,与同僚妻妾私通;偷钱的是二舅母,偷拿了宁窈和宁晓姐妹的遗产。裴柳氏脸上顿时一会儿青一会儿白,难看到了极点,她大喊道:“都给我愣着做什么?点火!”
“不可!"裴朝失声道:“窈儿妹妹还在上面!她又不是妖邪,不可烧她。”“裴朝,“这时他母亲开口道:“你今日若为这狐媚子说一个字,就莫要再认我这个母亲。”
“母亲,窈儿妹妹确实没有过错,为何要将她也一并烧死。”“孩子,"三舅母恩威并施,含泪道:“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她已经妨了那么多人,她若是再要妨到你,你叫我怎么活!”裴朝撩袍向母亲跪下,“母亲,只要您今日能开口为宁窈求情,我愿放弃我的婚事,娶您喜欢的女子,从此绝不再提。”三舅母叹了口气,道:“也罢,去将那丫头拉下来。”宁窈不是妖邪,裴柳氏今日想烧她师出无名,只得暂时放她一马,改日再想办法收拾。
几名仆役听令,立刻冲上台去抓宁窈,宁窈挡在妹妹身前,从怀中拔出白冷冷的匕刃,对着众人。她的身体薄如纸片,摇摇欲坠,不断挥舞着手中刀刃,厉声大喊:“你们谁敢碰我妹妹!谁碰我妹妹我就杀了谁!”裴府几名仆役们立刻停下了动作,他们不过是领月钱办事,并不想将命都给豁出去。他们一停下来,裴柳氏立刻高喝:“还说要放了她,瞧瞧啊,她都要杀人了,这还不是坏胚子吗?!把她也给我一并烧死!”“你们谁敢过来!谁敢!"宁窈拼命挥动刀刃,又吓退了几人。“你们还真怕她?"裴柳氏喊道:“她一小丫头片子,还真会伤到你们吗?给我抓!”
这几名仆役恍然大悟,扑上前就夺刀。宁窈手发抖,不管不顾地四处乱挥。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划到什么,有没有真捅到人。有时候刀尖上传来了阻碍的力量,甚至有热腾腾的血飞溅出来。她也不知道这些血是谁的,是仆役们的还是她自己的。她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那就是她绝不能退,绝不能倒下,只要她认输双耳,妹妹就会被活活烧死!
“让开!都给我让开!"宁窈撕心裂肺地大喊着。她到底是个小姑娘,又没习过武,这么比划了几下子,就被仆役们按住。“姐姐。"看着宁窈被仆役们拖来拽去,宁晓大哭着说:“姐姐你快走吧,别管我了,让他们把我烧死吧!”
“我不要!放开我,放开我!"宁窈被按下地去,但不管他们怎么牵制她,她都再将头昂起来,奋力朝妹妹的方向看去。裴朝顾不得母亲的推阻,他上前要将宁窈从台上带走,红着眼眶劝道:“窈儿妹妹,算了吧,你妹妹今日是逃不掉的,但你还能走……“我不走!我不走!"宁窈满脸都是泪水,高声呐喊:“我今天死也不走,我要跟你们所有人同归于尽!”
“听听,听听,"宁窈的冲动正中裴柳氏下怀,她指着宁窈,对众人说:“这可是她亲口说的,死到临头都不知悔改。妖邪的姐姐也是妖邪,点火!一起烧死。”
“慢着!“这时裴老太太拖着病容,扶着拐杖,颤颤魏巍地出来。“外祖母….“宁窈看到裴老太太,泪如雨下:“求求外祖母救救我妹妹吧。”裴柳氏恶狠狠地瞪了裴老太太身后的丫鬟一眼,道:“老太太怎么还能下地?″
裴老太太道:“我这老婆子今日就是拼着最后一口气,也不能让你们害死我外孙女!把她给我放下来。”
“老太太,"裴柳氏笑着道:“您可真是老糊涂了!您再看看清楚,台上那个是裴家的孩子吗?您这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裴家出了这么一个妖邪吗?”火光中,宁晓满头白发,就连睫毛都苍白如雪。这张脸,叫谁见到都要大声惊叫。街坊四邻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这里,明日关于裴家的种种谣言就会传遍大街小巷。裴老太太再怜惜这个外孙女,她肩上也有裴家的担子。裴柳氏便是摸准了裴老太太的困境,叫她进退两难。裴老太太只能长叹口气,她对宁窈招了招手,道:“窈儿,你来外祖母这里。”
宁窈怔怔地望着裴老太太,顿时明白她这是决定舍车保帅。“我不要,我不要!"宁窈哭着哀求:“外祖母,我妹妹真的不是妖邪,求求您不要烧死她。”
裴老太太也老泪纵横,道:“窈儿啊,我只有你们这两个外孙女,裴容只有你们两个孩子,你不能让外祖母,一晚上要送两个孩子呀……“不要,我不要!"宁窈愤恨地用头撞了撞地,声泪俱下。她大声说:“如果一个什么都没做过的无辜孩童,今日要平白无故要被活活烧死,这世道还有什么好活的。“她愤怒地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他们的脸被火光映着,如同一道道披着人皮的黑影。
“你们口口声声说我妹妹是妖邪,那你们今日做这种下作的事,就不怕妖邪来找你们,叫你们日日夜夜不得安生!”“好呀好呀!"裴柳氏道:“终于暴露出真实面目了,都要下诅咒了!都还等着做什么,快点火!”
“今儿这么大的热闹,怎么不见人请我?"漫天火光中,一道颀长的身影缓缓显出轮廓,那人脚步不急不缓地走了过来,声线沉稳但不失澄澈,如静水流深,古井无波。
这句话……
这道身影……
宁窈拼命瞪着眼睛,企图从燃烧升起的朦胧烟雾里将来人看得更清楚一些。就是这个人即将决定她和妹妹的命运。
这个人究竞是谁?
夜风忽起,吹散薄雾,银色月光之下,来人身形高大,挺拔如松,肩背宽而舒展,如绵延起伏的黛色青山。他身披黑色披风,拖曳在地的披风被夜风吹展,猎猎作响,那漆黑似水的丝绸缎面上,一层层银光微闪,波光粼粼,隐隐显出一幅栩栩如生猛虎下山图。
那人终于行近了,露出面上戴着的漆黑冰冷的青铜兽纹面具,那兽纹在月色中形如修罗,尤为可怖。
他甫一出现,喧嚣冲天的庭院便陷入一片死寂。这个人甚至比宁晓还要恐怖。
宁晓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毛丫头,他们看她,比起恐惧,更多的是猎奇,还有一种可以对她肆意欺辱的驾驭感。但面对裴台熠,他们所直面的,才是生死攸关的畏惧。趴在屋檐上看热闹的人畏缩地低了低头,趾高气昂不可一世地二舅母也慌乱了起来,结结巴巴道:“他,他怎么回来了?”回一趟祖宅少说也要五日,他竞三日不到就赶了回来。看着裴台熠的面具在月色中一点点变得清晰。宁窈的心彻底坠入谷底。
一片凄凉。
原来是他……
宁窈甚至发出了一声悲哀的苦笑。
她早该猜到的,在裴家,除了裴台熠,还有谁能有如此强大的震慑之力?只是她总抱有点侥幸之心,盼望着会遇到一个从天而降帮她逃离苦海的救星。
裴台熠先同裴老太太耳语了几句,搀扶着她在一边的太师椅上坐着,然后缓步朝台上走去。经过几位舅舅时,几位舅舅均低下头去,不敢看他。裴柳氏收整起不安的思绪。她已盘算清楚,首先,在这节骨眼上,裴台熠不一定还要帮宁窈;其次,他裴台熠再如何只手通天,也不能将今日在场之人全杀干净。这么多人,这么多街坊,这么多双眼睛,他能堵得住悠悠之口?这双姐妹,今日是死定了。
她清了清嗓子,摆出长辈的架子,道:“台熠呀,你回来得也好,刚好来给我们主持个公道。我们裴家今日就要当众斩除妖邪。”裴台熠仿佛压根没听见裴柳氏说话,他黑袍拖地,缓步走到了宁窈面前。宁窈紧紧地将妹妹抱在怀里,浑身颤抖。
裴台熠抬起手,他的手劲极大,并且颇有技巧,拉住宁窈的手臂,往自己怀中的方向轻轻一拽,便轻飘飘将她和宁晓分开。“放开我!"宁窈一被拉拽开,便立刻尖叫:“放开我!”裴台熠皱了皱眉,单手将宁窈拦腰抱在怀里,轻而易举地便化解掉了她的一切挣扎。可即便如此,宁窈也不肯放弃,“放开我!你放开我!"她不断尖声大叫,斗士一样挥舞着双手,抓他、挠他、打他。她的一切歇斯底里地动作,在他大掌之下,都仿佛不过是一只奄奄一息的金丝鸟。混乱之间,她感觉她的手似乎挥到了什么硬物。再抬眼,裴台熠脸上的面具,竞被她挥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