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粗略地浏览了一下徐阶呈上来的旧臣语录本。
而朱厚熜在看后就嘴角微扬了一下。
他对杨一清、王时中这些昔日的两朝元老们,不希望百姓日子过太好的态度,并不感到意外。
甚至,朱厚熜都不感到生气。
因为……
别说这些从小习惯了做人上人的元老大臣们,会很享受这种因为穷苦百姓太多而人上人当的特别舒爽的滋味。
即便是朱厚熜自己。
他也不得不承认,在这种等级森严的世界里,由于穷苦百姓太多,身边许多内侍就因此在与京师周围的大量穷人对比产生优越感后,进而对他这个皇帝更加敬畏恭顺,自然也让他很享受这种当数万宫人主子的感觉。
大的不说,就说日常这种衣食住行有很多人服侍,冷暖喜怒有很多人在意着,进而为此让自己亲友也跟着被伺候的很舒坦的感觉,就让朱厚熜自己不得不承认,要想岁月静好,似乎就真的有人负重前行才可以。
但话又说回来,这个民族很早就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呐喊,大部分国人没有真的因为投胎没有投好,而真的就甘于久居人下。
所以,绝顶聪明的历朝历代统治者驯化了这个民族近千年,也还没有驯化得这个民族的大多数人自甘下贱,反而是统治者基于更利于自己统治的角度出发,而主动设定科举制度,以给底下人一个和平时代上升为贵族的通道。
尽管这个通道会随着承平太久而狭窄,但到底是有的。
朱厚熜因而也就知道,要在这片土地,强行推行种姓模式,或者把人强行几等分,最终还是会崩溃的。
毕竟,这里的文明虽然古老,但那种绵绵不断的勃勃生机却是想扼杀也扼杀不了的。
朱厚熜自问,也不是真比历史上那些明君圣主更有统治艺术的千古一帝。
所以,他知道,他能做的就惟有汲取上下五千年的思想精华,去尽量给当下的世界带来更适合他的制度,也可以说是秩序。
一是顺其自然,既然传统的儒表法里,有他自己的缺陷,那为何不学汉时的经验,适当的用一些道家之术呢?
二是顺应最广大群众的诉求,毕竟这里真正万岁的是这些人民。
但他们的思想素来为大多数学者、统治者忽视,即便总结历史上的思想演变,也多去总结王侯将相的思想演变,而往往忽略了广大百姓在秦汉唐宋元后的诉求有没有变化。
对于后者,朱厚熜也就需要思考的是:
为何人家陈胜、吴广造反时喊的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种不满阶级固化的口号,而不是反对严刑峻法的口号,似乎与精英们所传导的造反动机不一样?
为何元末百姓大量造反时所发出的呐喊是“民少相公多,一日三遍打,不反待如何”这种不满阶级压迫过重的口号,而不是民族压迫太重,使得亲历元末乱世又是底层出身的朱元璋总结元朝灭亡教训时,说的是“元以宽失天下”而不是元太不把汉人当人?
“你做的很好,但常言道,既要听其言,也要观其行,光是只记下他们的语录是不够的。”
“这话,朕说给你听,也是要你明白,朕不是只听一个人就花言巧语就会重用的人,是要看这人有没有知行合一的。”
“你现在回到京师,任东宫师傅,要多为东宫做实事,要以陆深为诫。”
朱厚熜接下来又对徐阶提点起来。
徐阶听后伏首称是。
接着,徐阶也主动开口说:“臣本学识浅薄,蒙陛下器重,忝升为东宫师傅,本欲请辞,然又担心这样显得倨傲不臣,故勉力接旨,如今既然陛见天子,臣便斗胆乞圣训教诲,使臣知道如何教太子。”
“教太子也不难,无非是让他知道为君者,当上承天意、下顺民情。”
朱厚熜这时笑着说了一句。
徐阶谢了恩。
朱厚熜则挥手让徐阶去大本堂见太子和他的东宫同僚们。
徐阶便拜别了朱厚熜,往大本堂来。
而徐阶来到大本堂后,在就见到了朱载坖和另外两位皇子以及翟銮、高拱、赵贞吉这些人。
一般而言,东宫近臣就意味着是下一朝的执政班底。
但嘉靖这一朝是例外。
毕竟嘉靖是外来藩王入京,他藩王潜邸的儒臣,大多不是进士乃至翰林出身的大臣,在名望上和能力上不足以为执政。
所以,嘉靖需要在即位后寻找自己的班底。
而作为太子的朱载坖,可以在读书时就有自己的班底。
徐阶虽然嘴上说自己不配为东宫近臣,但对于自己能成为东宫近臣还是很兴奋的,因为这意味着,他将有更大的前途。
当然,徐阶也知道与自己同为东宫近臣的文官将来也会跟他一样很可能成为执政,可能在他之前,也可能在他之后。
但无论前后,他知道他都不能得罪。
所以,即便是高拱、赵贞吉这种新进翰林,徐阶在见了这些东宫师傅后也是面容和气。
而现在,太子朱载坖最喜欢的东宫师傅则是翟銮。
毕竟翟銮为他出过头。
翟銮是顺天府锦衣卫籍人,素来不自命清贵,好折节下交,对徐阶这位与自己同级东宫同僚也没有抱有很大的敌意,如今见徐阶对自己这些人很和气,也就更加随和,而笑着对徐阶说:
“徐公乃探花郎,教太子是再合适不过了。”
“翟公说笑了。”
徐阶也谦虚地拱手回了一句,就又道:“翟公为东宫近臣之首,教太子最久,又有护佑东宫之功,可谓忠厚有德,以后还需要翟公不吝赐教。”
“好说好说,怎么教太子,我倒是说了不算,而是内阁,讲章都要送去内阁,由内阁诸公改后再讲。”
翟銮笑着说后就道出了更关键的信息,即内阁操控了太子的教育内容,言外之意,内阁的权力在加大,同时也有让他徐阶个人放弃想影响太子意思。
“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高拱这时倒是问了这么一句。
翟銮笑着说:“自然是陆深认罪之后,内阁主动请旨,说是为防止再有陆深这样的清流儒臣包藏祸心,也就要东宫儒臣先交讲章于内阁先审,然后再决定进讲与否。”
“这样的话,内阁阁臣要是也包藏祸心怎么办?”
赵贞吉这时跟着问了一句。
翟銮和徐阶皆哑然。
两人也都同时意识到,这两新进翰林也不知是年轻质朴的缘故,还是性格直率,竟直接质疑内阁。
过了一会儿,徐阶才开口说:“内阁只是审改,但讲学的是我们东宫儒臣,只要我们这里正,又何惧内阁包藏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