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妘拿到灵药后一刻也不多等，马上带着贝币和灵药去找赵瑛。赵瑛请她进屋，让赵真到门口守着，接着关切地问：“今天感觉怎么样，上午站了好久一定很累吧？”
赵瑛与人寒暄的技能源自孟夫人，开口就是关心对方，总让人感到温馨熨帖，自然而然就能放低戒心。
郑妘有极为迫切的一件事想要确认，开口时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和赵瑛只认识了一天：“是你替我去求罕答大人，让他答应让我参加祭祀侍者选拔仪式的？”
今天天还没亮时，士兵把她带出地牢，说罕答大人让她去参加选拔。她心中惶恐，罕答大人为什么会愿意为她做主？郑妘带着疑问来到祭祀宫殿，罕答站在大殿里。她连忙想要下跪行礼致谢，却被罕答的仆人制止了。
罕答说：“不必跪拜，赵瑛已经替你拜过我了。”
她能得到自证机会、能参选神女并且入选，全在罕答一念之间，如果没有罕答首肯，贵女们不可能用自己的刀参加擢选，三公子也不能顺着这条线索找到真正的凶手。
但罕答不让她拜，却说赵瑛替她拜过。
所以是赵瑛替她去求了罕答，他才答应给她一次机会？
她怔怔地看赵瑛，直到听见赵瑛说：“算是吧，我不仅是为你所求，也是我自己所求。”
郑妘一直忍着的眼泪此刻再也蓄不住了，“谢谢你救我。郑妘来到此处，母亲要我必须时刻小心保全自己，如果我是你，已经脱了嫌疑肯定不会再管此事，让自己陷入未知的危险。可你却挺身而出帮了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来谢你。”
赵瑛把自己的白色手帕递给郑妘，“我不只是帮你，我也在帮自己，不查到真正的凶手，我依旧处在危险中。”
郑妘拽紧了手帕，只是频频落泪摇头，好不容易缓和下来才说：“我母亲只有我一个孩子，我的母族詹家人丁奚落，到我这一辈只有三个姐妹相互扶持。瑛小姐虚长我一些，以后你就是我姐姐。詹家擅长制造骨器，今后只要姐姐需要，詹家属于我的那一份，全部听由姐姐处置。”
制造骨器的家族，在青铜兵器普及之前绝对占据整个王国的军事命脉。
骨器作坊除了用各种兽骨制造装饰品，更多的是制造弓箭的箭镞。
冷兵器时代，弓箭是一种所向披靡的武器，可攻可守，可近可远，且致死率极高。箭镞嵌入伤口深处，这里有没有外科手术条件，只能靠硬拔，若是拔不出，只能靠硬挖，可能就挖伤腿脚，这辈子就残了。箭镞要是射中上半身的要害器官，不论能不能拔出，基本已经能宣布死亡。而且弓箭是远距离攻击的武器，藏得好就不会有暴露自身的危险，堪称神器。
所以骨器作坊极为挣钱，孟夫人有一家骨器作坊，一家能抵三家食品作坊，赚得盆满钵满，更何况詹家这样经营骨器作坊的世家。
赵瑛没有拒绝，从郑妘手里拿出手帕给她擦眼泪，柔声说：“你会造骨制的箭镞吗？”
“我会。”
“帮我做一些骨镞吧，就当你已经谢过我了。”
“好，我给姐姐做。”郑妘又坚持道：“但这还不算谢。”
赵瑛有点好笑，“不问我为什么要你做骨镞吗？”
郑妘的头摇得停不下来。她才不管那些。“姐姐想要的，只要我有，只要我做得到，我都为你做到。”
“好。”赵瑛问：“你会射箭吗？”
“我……不会。”郑妘回得有点露怯。
赵瑛却说：“等你腿伤好了，我教你学射箭吧。武器要握在自己手里，才不会被人欺负。”
“真的吗？”郑妘激动起来：“好！”
赵瑛不愧是她认的姐姐，仗义！姐姐不仅救她出牢狱，和姐姐在一起是真的教救命的本事！
*
送走郑妘，赵瑛睡了个午觉，起来时天色将晚，窗外的夕阳已经几乎看不到了。
赵瑛觉得神清气爽，赵真给她取来晚餐，侍奉她吃了点东西。吃完之后，赵瑛说：“你守在门口，不论谁来找我，都说我已经睡了，谁都不见。”
这是要去某个地方，但不想让人知道。
赵真不放心，想问她要去哪，可赵瑛很警惕，她现在虽然待他不差，却明显与他保持着距离，并不把所有事都让他知道。即便他想为她做什么，说出来恐怕她也不会接受。
赵真只好称是，继而恭敬地送赵瑛离开。
赵瑛趁着夜色暗涌，一点都不迂回，直接就往地牢走。路边遇到一个落单的士兵，她抡起手肘给人打晕了撂倒在地，扒掉他的外衣穿在自己身上。
今晚，她要混进地牢，替天行道。
地牢的气味依旧和前两次来时一样，充斥着让人惶恐的腐肉味。腐肉味比其他臭味更令人恐怖，因为同类尸体的味道会让人产生自己距离死亡很近的错觉。
地牢里的声音也依然令人毛骨悚然。痛呼声尚且不是听着最难受的，最令人不适的声音是囚犯被折磨到无法发出言语，只能像野兽一样呼号。那种低沉痛苦悠长的呼号，简直像地狱里的鬼哭。
这些哭嚎的人之中，也许有的只是因为在贵族铺平的道路上丢弃了些草木灰，就被捉到这里砍掉双手。而杀人放毒的元凶恶首却因为出身贵族，也许过不多久就会得到自由。
从东攸侯截然不同的反应来看，湘冉的结局怕是要大事化小，不了了之。郑妘入狱时，东攸侯不管不顾，士兵连通知她的父母都不愿意。而湘冉罪行明了，东攸侯却在众人面前吩咐人通知冉氏，还当众答应不会杀湘冉，只会把她交给琴氏。
琴氏家主那副德行，根本不把女儿当一回事的人，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庄琴得罪其他氏族？说不准还会把湘冉安然无恙地送回家族，向冉氏讨一个好，从而搭上燎城的势力。
东攸侯也是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只要不影响到他的威信和统治，死一个两个氏族小姐在他看来不足一提，不过是女孩之间争风吃醋的小事，除非闹到了台面上。他怕他做出的反应影响他自身，怕影响未来继承王位，也怕几个大氏族之间起了冲突引起封邑混乱，所以东攸侯在这件事里肯定会打马虎眼，糊弄过关。
但是死去的庄琴呢？含冤受辱差点没命的郑妘呢？郑妘的母亲只有一个女儿，如果郑妘没有熬过去，第一天就死在地牢里了呢，那个失独的女人还能活的下去吗？
还有她赵瑛，她的公平谁来还她？
她不曾对任何人起过歹意，不过只是想在擢选中苟到最后而已。因为碍着别人的路，就被视为眼中钉差点给人拔除掉。
令人绝望的蒙昧时代，被世家贵族抓在手心的生杀大权，这就是奴隶制社会的不公。
尽管赵瑛已经在这样的时代生活了十五年，可她依旧没有被同化，依旧维持着身为现代人最朴素的道德观。不认可强权，不认可专制，不认可最基本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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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无法做到公平。
如果哪一天连她也认同了这个时代的愚昧，那这个世界就再也不会好了。
既然是撞在她身边的不公，那她就做这个道德判官，当一回行侠仗义的夜行者。
赵瑛巡着印象中的路找了几间囚室，在第三间囚室发现了被绑在柱子上的湘冉。她奄奄一息，一直在痛哼。
赵瑛打开囚室的门走进去，一句话都不说，甚至湘冉来不及说一句话，赵瑛已经一手揪住湘冉的头发，另一手摸到她的后颈椎，拿骨匕扎进了脊椎。
湘冉马上不哼了。
对不起，兰琴。但我替你妹妹报仇了。赵瑛在心里说。
*
不知什么时候，一队士兵巡查路过行刑的囚室，发现囚室里的犯人没声了。他们走进去查看，其中一个探了她的鼻息，马上大喊道：“这贵女熬不住，这么快就死了？快去告诉罗实大人，快去禀报三公子！”
地牢里死掉个把犯人不稀奇，这些士兵都懒得给湘冉松绑，就让她的尸体继续绑在柱子上。
派去向何巡汇报的士兵在何巡的吩咐下，又绕道去禀报大公子。他报给何珹之后，慢悠悠地出院子，迎面遇上一个刚从地上坐起来的士兵。“怎么回事呢，在这儿偷懒？被我发现了，好小子，没一顿大酒这事别想过去！”
他冲上去搂住那士兵的肩，“哥几个忙得脚不沾地，你小子好啊，在这儿偷奸耍滑呢？”
“想什么呢！走得好好的忽然撞到了头，都撞晕过去了！真倒霉。”那士兵气恼的神情不像是装的，“你小子怎么在这儿？”
“嗐，地牢里那贵女禁不住刑，死了，三公子叫我来给大公子报一声。”
两个士兵勾肩搭背地走了。
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阴影中，罕答站在树下，若有所思。
*
最先抵达地牢的人的不是何巡，竟然是罕答。
他穿上了神职服装，手里托着一个装水的白陶小罐子。
士兵们不曾想大神官罕答这样身份的人有一天会亲自进地牢，这会儿何巡也不在，地牢里能主事的就一个侍卫队长罗实。他小心翼翼地询问罕答的来意，生怕自己这些兄弟们哪里做的不合神官心意，被神官降罪自身。
好在罕答却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他只是平静地说：“湘冉原是待选的神女之一，神女是神的侍者，现在听说她死了，我来为她净化离去的路。”
众人听了无不感动膜拜，罗实自认是个顶聪明的，马上高喊道：“神明慈悲，怜悯我等。”
罕答微微点头，然后随罗实走到地牢深处。
其他人初次进地牢时，少不了犯恶心的、惊恐遮面的、手捂口鼻的，可是罕答没有任何反应或动作，自若到如入无人之境。罗实不由得心生佩服，到底是大神官，就是不一样！
走进囚室后，罕答看到湘冉的尸首依然绑在柱子上，还没有被人动过，不动声色道：“你们先行离开，我一个人在这里为湘冉净化祝祷。”
大神官的祭祀不是他们这些底层士兵能看的，罗实知情识趣，马上指挥手下的人赶紧走。
旁人一走，罕答摸出一块手帕，用罐子里的水沾湿以后去擦湘冉的后颈，果然擦到一团血迹，手帕沾染上干涸的枯红色。
罕答轻声浅笑道：“还是不知道遮掩啊。”
他细细地擦掉湘冉后颈的血，把她头发扯下来遮住伤口，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