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舅母这边回屋,宁窈将裴小甘的信带给了宁晓。
“小晓,过来。”
“姐姐!”宁晓小旋风一样奔出来迎接她。
宁窈将信放在宁晓的手心里,“这是昨天在院子里看到的小哥哥给你写的信。他在信中给你道歉了。这封信呢,你可以自己看,如果你看了之后愿意将昨天的事告诉姐姐,就来找姐姐,跟姐姐一起分享。但如若不愿意,就将信藏好,这是你的第一个小秘密了。”
宁晓懵懵懂懂,她接过信,神情又激动,又紧张,用力地点了点头。
宁晓拿着信坐到小板凳上,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小手还戳着信上的字,活似个小学究。
宁窈忍俊不禁,也坐回桌前翻医书。
姆妈推过灯来,在一旁陪着她忙针线活,苦口婆心道:“窈姑娘啊,过了这个年,裴家可是就要操办起你的婚事了。这事儿耽搁不成。”
宁窈道:“我也听说了,姆妈,过完年我们就从裴家搬出去吧,在天子脚下开个小药庐,总归不会饿死。”
“莫说孩子话了,”姆妈改了针,说:“女人这辈子,就是奔着嫁个好男人去的。若小姐、姑爷还在,您是宁家的千金大小姐,您的婚事小姐姑爷一定会给你挑个好夫婿。可怜小姐姑爷走得早,现在就无人替你张罗,你得自己为自己做好打算。”
宁窈有些头痛地按了按太阳穴。
姆妈将眼下的局面掰开了揉碎了给她一点点分析:“裴家一共有七个女孩儿,她们的娘亲,可不是省油的灯,这城里有什么好的,她们不自己抢过去,会留给你?
“那位阎家少爷,听说二房的两位姑娘都喜欢,咱们跟她们争不过来的,所以这高枝,咱们要不来,也不指望。不过裴家几位表少爷,我觉得还是有戏。
“大房那位,属虎的,比你长四岁,你俩人寅午半合火,从命上看,配你倒是正好。可惜他是裴家的嫡长孙,又已经封了侯,位置高了太多,没什么指望。但咱们也不贪他什么。他干的那档子营生也不好,损阴德!如今瞧着花团锦簇,如日中天,指不定哪里就跌下来了,到时候踩他的人可会下狠劲儿呢。不是良配,不是良配。
“再说你二表哥,你二表哥比你大一岁,年龄也还好,他是次孙,现在虽然还没官位,但听说他会念书,写了一手好文章,明年考科举,探花郎是囊中之物。他若喜欢你,愿意娶你,裴老太太现在人又在,能为你做主,这事能成有七分胜算。”
“姆妈,您别说了,”姆妈的唠唠叨叨,叫宁窈一个脑袋两个大,她叹气道:“我这么多人,我听都要听晕了。我就不能,嫁个我爱的,爱我的?”
“你想找爱你的?”姆妈笑了起来。
宁窈认真地点了点头,“对。我也爱的。”
姆妈道:“我是过来人,男人是不会爱人的,你想找爱你的男人,就像找一条长了腿的鱼,压根就没这玩意儿,你执着个什么劲儿?还不如找只长了腿的猪,至少还有肉吃。”
宁窈被姆妈的话给逗笑了,道:“都说饿了。”
“饿了?”姆妈收拾了针线,道:“姆妈给你炖碗鸡汤去!”
“好!”
宁窈帮着姆妈将桌上的东西收拾起来,准备吃顿宵夜。
一个虚无缥缈的念头,忽地从她脑子里一闪而过。
她想到“裴吉”帮她罚抄时不耐烦的侧脸,看她点祈愿灯时执着漆黑的眼睛。她的脸涨了涨,微微有些发热,又有些羞赧。她轻轻吞咽了一下,装作无疑地问:“姆妈,我真的只能嫁给裴家的表哥么?我不喜欢他们。其他男子可不可以?比如,比如侍卫什么的……”
说到这儿,宁窈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
女孩子自己谈论自己的婚事,总归是难为情的。
“侍卫?”姆妈不假思索道:“侍卫倒也是份官差,每个月按时拿俸禄,旱涝保收。虽比不得什么大官,但也好过嫁到大官家里跟一群姨娘斗,平平安安的,也是不赖……”
说到这儿,姆妈忽地一顿,扭头叉腰瞪她,道:“窈小姐,你可莫要在外面认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裴家的几个表哥,再怎么那也是知根知底的。”
宁窈心虚道:“我知道的……我就帮我朋友问一问。”
“知道就好。”姆妈又千叮嘱万嘱咐,方才出去为她炖鸡汤,“如今民风开放,男女之间也没什么大忌讳的。你若想交朋友,姆妈也不多说什么,你自己多个心眼。窈姑娘在京城交到新朋友了,这真好,日子是真的要好起来了。”
宁窈说:“是呢,我过年想请他来家里玩,一起吃年夜饭。”
“那当然好。”姆妈一口答应下来,她也想瞧瞧,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朋友”。
“姐姐,姐姐!”这时宁晓拿着信,从屋里跑了出来。
“看完啦?”宁窈笑着问。
“看完了!”宁晓眼睛忽眨,道:“我想跟姐姐分享我的秘密。”
她珍重地将信递到了宁窈手中。
宁窈心软成了一片。
宁晓是这么的依赖着她,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一切都与她一同分享。
她眼睛发涩,将宁晓抱到了自己腿上,两小姐妹一同在灯光下看信。
“信上写的是什么?”
裴小甘的字写得十分稚嫩,还有些字并不会写,便用图案代替。只有同龄的宁晓才能看懂。
宁窈读了一遍,其中一道图案如何都理解不了。
她指了指上头一只黑漆漆的墨点,问宁晓:“这是什么?”
“这个是蟋蟀。”宁晓奶声奶气地说。
“蟋蟀?”
为什么道歉的话里会有“蟋蟀”两个字出现?
宁窈抱着一肚子疑惑,重新将蟋蟀这两个字带回句子里,这终于明白了裴小甘的意思——
“对不起,我不该拿蟋蟀吓你。我只是想找你顽。”
最后这个“顽”,是个别字。
他应该是想写“玩”。
宁窈终于捋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昨晚裴小甘想来找你玩,所以送了你一只蟋蟀,你害怕虫子,所以摔着了?”
宁晓愧疚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怕蟋蟀,我每天都跟蟋蟀一起玩,”她奶声奶气地说,“我怕,被发现。”
她指了指自己毛茸茸的碳粉褪色的半灰半白的头发。
明亮的眼眸上有一圈白色绒毛,像一只要融化的小雪人。
宁窈眼眶猛地一酸,几乎要掉下眼泪来。
她心中不是滋味,宛若压了千斤的重担。
“好了,现在没事了。”她悄悄拭去眼角的泪,吻了吻宁晓的额头,又摸摸她的头,“玩去吧。”
“嗯。”
宁晓第一次收到信,甚至是第一次和除宁窈、姆妈之外的人接触。她一整晚都十分兴奋,从椅子上蹦下来,满屋跑来跑去。她尤其喜欢宁窈从集市上给她带回来的兔子灯,那灯被她玩得太久,已经快破碎了。
宁窈这晚没看医书,在看妹妹。
宁晓这个年龄,正是爱玩爱笑的时候,却因为这病一直在躲躲藏藏,连前院都不敢出,见到人就跑。不知道什么是集市,什么是庙会,连只寻常的小兔子宫灯也没见过,才会这么当个宝贝。也没有一个小伙伴,所以见到同龄的孩子,第一反应不是上前交朋友,而是拔腿就跑,叫自己白白跌了一大跤。
她总说,自己一定会治好妹妹的病。
可是一日两日三日四日,遥遥无期之后是遥遥无期。
她要让宁晓就这么在没有尽头的等待里,和虚无缥缈的期望里一天天长大吗?她这个姐姐,究竟是怎么当的。
宁窈想了一整宿,终于在心里悄悄做好一个决定,给玩累熟睡过去的宁晓掩好了被角。
*
翌日一早,宁晓打着哈欠起床,顶着乱蓬蓬的白头发,就到处找姐姐,“姐姐,姐姐。”
姐姐不在屋里。
宁晓自己乖巧地下了床,就看见桌上放了一件猩红色的羊毛绒小斗篷。那斗篷的帽子上有一圈白色绒毛,可爱极了。小斗篷旁边还有小背包、小水壶、小点心和小水果。
这是谁的东西?
宁晓好奇地缓缓瞪大眼睛。
姐姐的?可姐姐用不了这么小的呀。
“小晓,”这时宁窈和姆妈从外面进来,宁窈对她说:“试试这身小斗篷合不合身。”
“好!”有新衣服穿,宁晓高兴得像只花蝴蝶。小斗篷套上去,刚合身。帽子上的那一圈白色绒毛尤其好,正好能挡住她的头发。即便她头发上的碳和墨水掉了颜色,也不会被马上发现。
“穿得真好看。”宁窈笑着说,又给她背上小背包、提上小水壶。打扮好后,活脱脱一个小布偶娃娃。
“姐姐,为什么今天要穿新衣服呀?”宁晓好奇地问。
宁窈镇定地说:“因为,今天姐姐要带你出门。”
宁晓:“!!!”
“窈小姐,”对此姆妈还是有些忧心忡忡:“要不还是算了吧,这事儿我还是有些担心。你们两个人出去逛市集,要是晓姑娘被人发现了……”
姆妈的担心,何尝不是宁窈的担心。但宁晓要是永远被关在一隅这么过一生,即便不被人发现,又有什么意义?
“你看这小帽子,刚好把头发遮住了。谁会发现?”宁窈反过来安慰姆妈,说:“您就别担心了。”
宁窈也不敢带宁晓走得太远。
所以今日的出门范围,仅仅只是院子门口的市集。走过去再走回家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宁窈捏了捏宁晓的手,带着她在市集上慢慢转悠。“手要牵好。”
“好。”宁晓刚开始还有些胆怯,将宁窈的手抓得紧紧的,黑漆漆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她们从金筑一路过来,宁晓都没下过马车,市集上这么些好吃的好玩的,她都只能悄悄从窗户缝里看。现在终于真真切切地见到了。
又逛了一会儿,宁晓渐渐放松下来,她看见临街店铺在卖刚出炉的点心。闻起来好香,好想吃哦!
“白糖糕,新鲜发的白糖糕哟!”洪亮的叫卖声传来,食客们蜂拥而至,宁晓握着宁窈的手不觉松开了。
“来个白糕。”
那小伙计揭开锅盖,白润润的糕点摆了一圈。“好嘞,客官要什么口味的?我这儿有啊:山药、白芋、糯米、红糖……”
小伙计口条顺溜,唱曲儿似的就报完了菜单。这也是他们店一大特色。
“来个红糖的。”
“好咧!一个红糖,三文钱!客官,您请好!”
宁晓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她不仅想吃那白糖糕,还想让姐姐也吃。
她鼓起勇气,也学着其他人的语气,说:“我,我也要一个白糖糕。”
“好咧!糯米糕,三文钱!小客官,您请好咧!”
新鲜出炉的小点心放到宁晓的手里,宁晓兴奋得小脸通红。不是因为这糕多香多甜,而是因为她今天上市集了,还买到了小点心。
“姐姐,姐姐吃糕。”宁晓捧着白糖糕,转身要喂给宁窈。
“姐姐……”
“姐姐……”宁晓慌慌张张地找姐姐。
然而她的身后,全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