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宁晓睡了过去,小脸红扑扑的,苍白的头发披在被褥外。
姆妈进来送了封信,那信上盖了鸡黄色邮戳。宁窈眼睛亮了亮,“可是化真先生的信?”
化真先生是母亲的师父。
医术造诣之高超,甚至在她母亲之上。
但技艺越高明之人,往往恃才傲物。
化真先生也不例外。
她自从到了京城就四处打听化真先生的下落。
只听闻他云游去了,留了间空医庐,至今音讯全无。
书信展开,信上落了寥寥两个字——
“不收。”
“信上写的什么?”姆妈关心道。
宁窈读完信,笑盈盈地取了纸笔来。“化真先生说,不收。”
“哎,好不容易盼到回音了,结果还是拒绝。”姆妈不由叹息。
但却见宁窈并不沮丧,反倒兴致昂扬,便问:“这化真先生不愿收徒,窈小姐怎么还这般高兴?”
宁窈给姆妈看那信戳,笑着说:“只要有回应就好办。您瞧这邮戳。这是京城驿站才有的。化真先生回来了。”
化真先生人此时已在京城,只是不知他隐姓埋名在何处。得想个办法将他逼出来。
宁窈在灯下思索片刻,又新修了一封书信。
再给宁晓掩了被角,方才睡去。
*
翌日一早,宁窈给宁晓穿好衣,梳好小辫,便捧着礼盒去到四舅母房里。
小孩子之间有些小摩擦,这事儿可大可小,全看双方父母是什么态度。
四舅母钱氏娘家是商贾之家。先帝在时便是皇商,给后宫妃嫔们供送药材。宫变后她家又提前听到风声站对了队,平稳过渡,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刀子没挨到他们身上,照例给皇宫供送药材,仍然富贵滔天。
钱氏是从金子堆里出生,有些清高,不喜裴家迂腐的弯弯绕绕,跟另二位舅母走动甚少。
她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听说那小孩幼年时身体不大好,所以取了个土名,叫裴小甘,只盼他日后能不吃苦涩的补药,只吃甘甜。
昨日小厮送裴小甘一回来,就跟钱氏说了在表小姐屋门口发生的插曲。
这事儿一听,铁定就是裴小甘推宁晓了。
钱氏是个脾气大的,问也不问,就将裴小甘训得直哭。
裴小甘有哭说不出,只能垂头挨骂,眼睛里蓄满了泪。
“我怎么教你这么个孬种?还欺负小姑娘,你是不是个男子汉?我钱钰就养出你这么个玩意儿?”
“娘……”裴小甘想解释。
“别叫我娘,我没你这么个儿子。”钱钰直接打断。
裴小甘从善如流,改口:“钱阿婶。”
钱钰一口茶喷出来,呛得直咳。
“夫人,”这时婢女从外面进来通报,道:“窈姑娘到了,正在外面候着。”
钱钰闻言,立刻瞪了裴小甘一眼,道:“瞧,人家上门来问罪了,老实到后面坐着去,待会儿给我背根荆条出来。”
将裴小甘赶到屏风后,钱钰忙吩咐人快将宁窈请进来。
须臾,便见宁窈从门外进来。一身粉裙,披着纯白色兔绒斗篷,斗篷上一圈绒毛落了雪,一抖动,便落在她那乌黑的发鬓上。她从斗篷的兜帽里抬起脸,彬彬有礼地向她行礼,“四舅母。”
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庞,钱钰顿时眼眶泛红。
君子之交淡如水。
她和裴容的情谊,没有旁人知道。
当年她刚嫁到裴家,裴容还未出嫁。
妯娌之间起龃龉是常有的事。
但她和裴容却没有红过脸。
有一年她生了大病,还是裴容这个小姑子在她跟前衣不解带的照顾。
后来她送裴容出嫁,见她那镇守南疆的夫婿在战马上器宇轩昂,意气风发。两人郎情妾意郎才女貌,无不般配。那日十里红妆相送,沿途百姓无不艳羡。本以为是一段美好故事的开篇,没想到已经是尾音了。
如今看着与裴容九分相似的容貌,再联想裴容病逝,宁差战死,钱钰多少对这个裴容留下的孩子动了恻隐之心。
她按了按眼角,拭去泪水,道:“窈姑娘来了,快过来坐。”
钱钰拉着宁窈到自己身边坐,“窈儿是为了昨日的事来的吧。”
宁窈乖巧懂事,钱钰对她用不了对裴小甘的大嗓门,有意将语调放柔和了几分。
“是。”宁窈道:“我妹妹尚年幼,身体也弱,平日一有磕碰,我便担心的不得了。昨日不知怎么了,似乎跟小表弟一起在门口跌了一跤。”
宁窈没咄咄逼人的质问,反倒让钱钰有些心虚。
“裴小甘。”她扭脸就将裴小甘从屏风后唤了出来。
宁窈跟着回头。
帷幔后,走出一名和宁晓年纪相仿的小少年,面皮白,五官清秀,显得眉目清淡,他方才应该在习字,手上的墨蹭了一小块在下巴上。模样看起来有些虎头虎脑,不像是会欺负年纪小的弟弟妹妹。
“这是你宁窈表姐。”钱钰说。
“表姐好。”裴小甘有模有样地向宁窈行礼。
他两只手直搓,有些紧张,似是怕她兴师问罪。
“昨日你是不是欺负晓妹妹了?”钱钰劈头盖脸地就又是一通训斥,“还不跟你窈表姐好好道歉。”
“我,我……”裴小甘喏喏。
昨日他真的没欺负宁晓,但是他被母亲和宁窈两人这么死盯着。脸皮一涨,羞赧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这性子,真随了你爹,三杆子打不出一个屁!”钱钰气骂道。
宁窈见状,便知裴小甘并没有看见宁晓的白发,不由松了七分气。
但有矛盾还是要解决,既不能让宁晓白受委屈,也不能不依不饶。
她目色一扫,就见裴小甘身后的小案几上,摆了几幅他刚写好的字。而宁晓也已经到了识字开蒙的年龄,还不会写字,但认得一些简单的汉字。
宁窈转念一忖,心中便有了主意,笑道:“小甘表弟若是不愿意说,那便不说。
裴小甘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宁窈道:“小甘表弟并不是让我跌倒,不必勉强向我道歉。但你若想向你晓妹妹道歉,可以直接与她说。只是晓妹妹胆子很小,你若愿意,可修一封信,在信中表达你的心意,我再将信带给她,表弟觉得如何?”
钱钰听完,对宁窈更加欣赏。
一个小辈,今日是来说理,态度若硬了,叫她这个做长辈的下不了台;态度软了,又让自己相依为命的妹妹受了气。结果就这三言两语的,没吵起来不说,让两个小的和好了,实在是进退得度。
钱钰便斥道:“听到了吗?还不快去写!”
宁窈道:“你可愿意?”
裴小甘有些犹豫又有些期待地眨了眨眼。
半晌,缓缓地点了点头,“好。”
裴小甘滚到屏风后写信时,钱钰又挽着宁窈坐了一会儿。
钱钰也为自己的孩子说了几句好话,道:“小甘是我孩子,但我绝不是偏袒。他虽然混,但不会无缘无故欺负弱小。但凡他有这个苗头,我早打折了他的腿。他让晓姑娘跌跤,多半是无心之失。”
宁窈道:“我也是这么推测。两个小孩儿的事,就让两个孩子自己解决吧。”
“对,说开了也就没事了,都小孩子,有什么隔夜仇?”钱钰拉着宁窈继续吃点心品茶。
宁窈仔细吃着钱钰送来的点心和香茶,白如削葱的玉指捧着一盏青瓷茶杯,吃相也佳,只是现在年岁还小,不敢想象再过一两年,这朵娇艳的桃花开了,该多迷人。
宁窈已经到了及笄的年级,许婚约就是眼前的事。裴老太太虽有心为她寻一门好亲事,但好亲事是块肥肉,其他人也盯着,另外两位舅母是不会如她的意。
钱钰有意提点宁窈,好叫她多留个心眼,提早为自己做打算,便故意说了一句:“那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还说什么老太太给窈姑娘挑了根高枝,依我看,分明是那个姓阎的走了运。”
宁窈闻言立刻一怔,搁了茶盏,问:“阎家?”
老太太这么快就要给她定下和阎关山的婚约?
钱钰道:“原来窈姑娘还不知道,是我这个舅母嘴巴上没个把门的了。”
宁窈忙问钱钰前面这句话是从何而来。
钱钰便道:“也就是今早请安时随口说了几句。老太太似乎颇喜欢阎家公子,觉得他才学不错,与裴家算得上门当户对。你虽是裴家的表小姐,但在老太太眼里,和她的孙女儿们是一样的。不过当时只这么说了两句就过去了,窈姑娘莫要怪我这个舅母多嘴多舌。”
“怎么会。”宁窈还有些怔怔然。
这时裴小甘已修好了道歉信,低着头出来,将信递到了宁窈手里。
宁窈谢过了,带着信和回去,道:“我会替你将信转交给晓妹妹。”
裴小甘黑漆漆的眼睛转了转,躲去了母亲身后。
*
四舅母这边风平浪静,甚至算得上其乐融融。而二舅母那儿却鸡飞狗跳起来。
“你个混账玩意儿还不当回儿事,”厢房里,二舅母正指着裴远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一通骂。
“你知不知道,你在茶宴上犯的浑,已经捅到老太太那儿去了!还是你那位大堂兄,裴台熠亲自去跟她说的。”柳氏气得满脸通红。
“娘,您消消气。”裴阮和裴娇劝慰自己母亲。“哥,你也是,还不快跟母亲认错。”
裴远刚从青楼回来,双脚悬浮,还是懵的。母亲的责骂在耳边嗡嗡直响,如苍蝇过境,直到忽地听见裴台熠这个名字,才醒过神来,知道怕了,结结巴巴道:“他……他不是向来不管后院的事儿么?怎么还跟老太太说……”
“还不是因为你闹到他眼皮子前了,”二舅母扶着心口道:“那是个心狠手辣的,你碍着了他的眼,他能让你好过?”
裴远垂头丧气地低下了头来。
“你知不知道他还跟你祖母说什么了?他说要把你扔到军营里去!
“军营那是什么地方?刀尖上滚肉!里头还有一帮荤素不忌的混子,你这细皮嫩肉的去什么下场?能活着回来?一天天只知道逛窑子,到时候你就是全军营的窑子。”
裴远吓出了一身冷汗,捂了捂自己的屁.股,讪讪道:“娘,哪儿有你这么说自己儿子的?您就是吓唬我吧?还扔军营,他,他怎么不说把我扔去九幽司呢……”
“九幽司你也配去?”二舅母继续骂:“人家九幽司不挑一挑?是肥是瘦都要?那儿的人是掐尖儿的掐尖儿。你军营都活不下去,还九幽司。”
裴远越听越知道这事儿是真,不是他娘在编瞎话吓唬他。
“娘,不会真要我去吧?”裴远哀求道,“娘,您可要救我。”
二舅母道:“行了行了,我在你祖母跟前哭了一宿,算是把这事儿给哭走了。暂时不会将你扔过去。但这几日你皮给我绷紧了。”
“我这还不晓得?”裴远道,他又松了口气,说:“我虽说话得难听,但也没说错什么,是娘您自己说的,宁窈以后就是给我准备的。”
宁窈手里有她母亲的遗产,裴远又喜欢她。二舅母盘算着,若让裴远将宁窈娶过来,这份钱自然而然就到他们手上来了。
“那你也不能说出来啊!”二舅母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嘴巴给我闭好了,娘给你计划好就是了。”
“我就知道。”裴远重新得意起来。
二舅母又训了裴远一会儿,裴远一颗贼心死了又活了方才结束。
*
除夕前又落了场雪,裴老太太身体抱恙,白日里不再叫众人进屋请安。裴台熠听闻,一从宫里回来,便去到裴老太太屋里探望。
屋里生着暖炉,裴老太太散了屋里人,裴台熠为哄老太太欢心,半跪半坐在老太太跟前,就如寻常人家的祖母和孙儿。裴老太太怜惜地为他摘了面具,又摸了摸他发鬓处被捂红的皮肤,怜惜道:“孙儿呀,这劳什子面具,就要一直戴着么?不能摘下来?这么日日捂着,人该是要捂出病来。”
裴台熠闻言一笑了之。为了讨老祖母开心,那两道凌冽的眉宇间,难得不见肃杀冷峻的戾气,就像位在祖母膝下欢闹的稚朗少年。他回道:“圣上多疑,九幽司的面具一旦戴上,就不可摘下。这么多年了,不都这么过来了。”
裴老太太惦念着裴台熠的婚事,道:“熠儿属虎,算起来今年也二十了,这放寻常人家,是要开始说亲的。圣上可给你指婚了?”
裴台熠又笑,有几分嘲弄。他这种人,娶什么亲?
“祖母,您知道我不喜欢听这些。”
“好好,”裴老太太道:“难道你来一趟看我,我这老婆子就不在你跟前说你不爱听的。”裴台熠又问过裴老太太最近吃的药,药效好不好。一提起药,裴老太太便说到了宁窈。
“我这病是老毛病了。还记不得你那小表妹?她来给我瞧了瞧,换了几服药,又每日来给我推拿。还真起了作用。”
一提到宁窈,裴老太太又是百感交集:“那孩子真是个,哎,又可怜,又懂事。推拿可是个力气活,做一次,那要出一身的汗,我叫她别来,她还日日来,一推就个把钟头,弄得一身是汗。”
裴台熠静静听着,没开口,也没流露出厌烦之色。
在心中暗道:
果然是个傻的。
细胳膊细腿,还做力气活。
裴家一屋子老妈子老婆子,就不会使唤一个?
裴老太太话匣子打开,裴台熠又不转移话题,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算起来,她也及笄了,这孩子的婚事,也是我心里头的一根刺。昨日茶宴上,那阎家公子不是来了。我瞧着吧,阎家同我们裴家,门第相当,那阎关山也有几分才情,样貌也俊,两人郎才女貌,估计不错……”
裴台熠半晌不动声色,听到这儿,蓦地开口了,淡淡冷笑了一声,道:“般配?一个温顺不知自保;一个精明市侩会算计,更不用说那阎关山上头还有个厉害的老母亲。这两人推做一对,不叫郎才女貌,叫灾难。”
他虽不曾同阎关山共事,但却认得阎关山他爹。
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会打洞。
阎关山他爹就是个老油子,最会玩春秋笔法,养的儿子多半也是个伪君子。
他是看不上的。
裴台熠说罢,裴老太太有些意外地瞧了他好一会儿,道:“这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我这老太婆刚刚念叨了这么久,还怕你嫌烦,没想到你对宁窈的婚事,是有几分关心。”
裴老太太并不知裴台熠在宁窈面前玩的把戏,只觉得甚是欣慰。到了她这个岁数,已经开始盘算自己的后事了,能否像当年送裴容出嫁一般送宁窈出嫁,还是个未知数。
待她驾鹤西去,这裴家里里外外,就是看裴台熠的脸色。而裴台熠自幼被抱去了宫中,对家中兄弟姊妹感情凉薄,她正担忧到时候裴台熠不会管那几位小辈的死活。现在看来他对宁窈的婚事有几分认真,也算松了口气。
“那……”裴老太太试探道:“宁窈那丫头的婚事,熠儿你怎么看?心目中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裴台熠浓密漆黑的眼睫垂下,去瞧屋中烧得发红的黄铜炉中暗红色的炭火,修长苍白的手握着铁钳,缓缓拨动铜炉内的将灭未灭的火苗,屋外白雪正静谧无声地飘落。
“不急,”半晌,他回答道:“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