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
百学从保和殿出。
终结束了最后一场考试, 一群人既疲惫又有些兴奋,等离保和殿远一些,他们就不再像早间进时那般规矩, 而是轻声和身边人说起话。
或是议论着这次的题目,或是各问起籍贯姓名, 也有人猜测这次高中的会是哪几位, 说的最多的然还是霍青行和杨功, 这两人一是荆州解元,一是长安解元,这次会试又是一和的成绩, 刚回答问题的时候也颇受几位大人看重……显然这次一甲, 必定有此二人。
这么一想, 然有不少人想跟霍青行和杨功打交道。
毕竟他们如今虽然都是贡士,回头再不济也能有进士身份。但这进士也分好几种, 例如前名,那是一甲,赐进士及,也就是所谓的状元、榜眼、探花郎……若是能取得这样的名次, 入翰林是妥妥的事, 内阁多出翰林,也算是为日后进内阁做大学士奠下了基础。
一甲之后便是二甲, 二甲赐进士出身,而后的甲便是同进士出身。
这两甲的人若是想进翰林还得再经历一次考试……
有人看着霍青行和杨功, 他们都在最前面,一群人对视一眼,打算派人过去问问。
有人去问了杨功,也有人去和霍青行说起此事。
霍青行原本正和冯宾在一道, 忽然听到有人喊他便停下步,听到他们的提议,沉『吟』一瞬,还未开口,就不远处的杨功朝他这边看了一眼,冷嗤一句,“不去,我要去我姐夫家吃饭。”
他姐夫是谁,大家都清楚。
虽然不满杨功这般不给面,但到底也不敢置喙么,拱了拱手讪一声就先离开了。
霍青行被他这么一打岔,停顿了一会和问话的人温声说,“今日怕是不行。”他今日出门的时候已和阮妤说过会早些回去,只怕她和先生他们还在等他,面前少年被他拒绝面上似有受挫,又道:“我今日有事,不如等改日我做东请大家在金香楼吃饭。”
喊霍青行的也是年轻人,差不多年纪,名叫留。
他原本就颇为崇拜这与他差不多大的会元郎,刚刚也是他主动要求过喊霍青行的,被他拒绝虽有些难过,倒也没有不高兴,正想说日后有空再约便听到这么一句提议,脸上立刻扬起灿烂的容。
又听到“金香楼”字,眼睛簇地一下放亮了。
他长安这么久,早就听说过这家酒楼了!不想,他还没得及说话,杨功又看着霍青行冷嗤道:“金香楼,我们这么多人,你请得起吗?”
旁边这么多人,杨功这声音又不算轻,不管原先有没有说话,这会都停了下。
谁不知道这位霍会元虽然深受庄青睐却家境清贫?
杨功这话实在是过了。
即使是原本嫉妒霍青行的那些学这会也纷纷皱了眉,但这两人,一是备受瞩目的会元郎,一是次辅舅,谁也不好轻易得罪。
留倒是想开口。
只是还不等他说话,冯宾就率先着开口了,“别的地方或许不行,不过这金香楼,即使再几百人,明光也请得起。”
他早就看杨功不顺眼了。
这会说起话,然是没掩冷嘲,双手笼袖中,朝面『色』不好的杨功那边斜睨一眼,他皱眉也嗤道:“杨兄难道不知,金香楼的东家正是明光的未婚妻?”
话落,又是一阵『骚』动。
众人不敢置信,看着霍青行神情讷讷,那金香楼的女东家居然是霍青行的未婚妻?
杨功也不知道,他在家一向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满霍青行还是因为那日去姐姐家吃饭听姐夫说起那件事。
“功,你的成绩我和几位大人都认可,但没办法,霍青行有庄黎和豫王……陛下又觉得前面两位都是年轻人不好,便只能给你一,也算是宽慰那些年迈的学。”
耳边还环绕着姐夫那日说的话。
杨功恨得手都捏成拳头了,从到大,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别人就不可能拿一!偏偏如今被霍青行压着……
要不是庄和豫王,谁一还不知道呢!
这会听到冯宾的话,杨功脸都气了,他咬牙看着冯宾,又看了眼霍青行,他依旧是那副不怒不忿的平静神『色』,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平静悠远,没有一点愤慨,倒把他衬得更加像跳梁丑。
他气得不行,狠狠瞪了一眼霍青行,拂袖大步离开了这。
冯宾他气急败坏的身影,翻了眼,骂一句,“有病。”
留也跟着重重点头,嘀咕一句“病得不轻”,又看向霍青行,他比霍青行要矮一些,这会仰着头,双目亮晶晶的,“霍兄,金香楼的东家真是你的未婚妻啊?”
霍青行点点头,倒也没么好瞒的,他和众人拱手,语气温和,“霍某六月成婚,届时大家若在长安,便请过喝盏薄酒。”
众人是纷纷回礼,嘴上也都说着恭喜的话。
这一茬过去。
众人继续朝宫外去。
此时日暮将落,天上的云彩从最初的深红『色』变成深紫,红日也在慢慢下沉,夹道两侧是鲜血一般的红墙,给人一种深深的压抑,这座安静的宫墙内,只有鸟儿越过琉璃瓦片发出吱吱的响声。
冯宾身边人搭着眼皮,似在想事,便轻声询问,“在想么?”
霍青行没有立刻说话。
早间的事,殿中其余人低着头都没有察觉到,可他却是看到那人玉旒晃动的情形,那明显是震惊之下有的模样,还有考试时分那时不时落在身上的目光也让他觉得怪异。
可他没有说起此事。
只是沉『吟』一瞬后,问他,“今日左下首那位便是忠义王吗?”
“是啊。”冯宾道,“那就是我们大魏赫赫有名的忠义王。”想了想,又问霍青行,“你应该是一次王爷吧?”
霍青行抿唇,许久应,“……是。”
袖下的手指却轻轻握了起,脑中也闪过一熟悉的身影。
出午门。
霍青行和其余学告别,和冯宾继续向前。
冯宾今日是坐马车过的,刚要和霍青行告辞就瞧徐之恒站在不远处,他和徐之恒的关系虽不算至交好友却也不算差,若没瞧也就罢了,瞧了却没有直接就的道理。
“徐将军。”他拉着霍青行上前。
霍青行徐之恒目光看过也朝人拱了拱手,他的目光落在那张脸上停了一瞬,但也就一会儿的光景,他便又若无其事地垂下了眼。
这一瞬太短暂。
即使是徐之恒也没有察觉到,他朝两人颌首,问,“考得如何?”
冯宾道:“我怕是不行,不过明光肯定名列前茅。”他对还是有知之明的,能殿试已然不易,想要名列前茅却是很难,不过也不必担心,如今有了进士身份,他几兄长和父亲在朝中又都有任职。
早在殿试前,他爹就已经为他找好了门路,即使没办法进翰林,他也能去别的地方。
徐之恒不置可否,朝霍青行的方向看了一眼,前世因为阮妤和他成婚的原因,他私下也曾调查过他,知道他前世不能参加科举是因为受人连累,这辈没有那样的事,会有这样的成就本也是意料之中。
人,两都是沉默寡言的人,而且还有那样的关系,冯宾一局外人都替他们觉得尴尬,这会也不知道该说么,只能拉着霍青行拱手告辞。
徐之恒目送两人离开,余光瞥冯宾上了马车正要收回目光,却瞧一穿着衣束着马尾手持佩剑的青年正牵马朝霍青行的方向而去。
那人面容俊秀,嘴角轻挑,手中闲握一柄佩剑,正和霍青行说着。
两人不知说了么,而后一道驱马离开了,而他看着那道『色』身影,想到军营中一道不羁的身影,神情却慢慢变了。
“世,怎么了?”柳风站在他身旁,他目光一直看着霍青行的方向,目光突然变得怪异起。
难不成世心里还有阮姐?
也是,毕竟是心心念念了十多年以为要成为妻的人,没想到中途被人截胡,这搁谁谁受得了?柳风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开解世一会,就听男人问道:“你觉不觉得他有些眼熟?”
柳风一愣,回过神,看着远去的两男人,目光变得更为怪异起。
这……能不眼熟吗?又不是一次面。
“世……”柳风苦哈哈开口,语重心长地劝道:“您要是真过不去,就去找阮姐说说?毕竟他们也还没成婚。”
徐之恒皱眉看他,沉声,“我是说那衣男。”
柳风傻眼,等反应过知道搞了乌龙,忙回头去看,可那两人的身影早就窜入黑夜之中,哪里还瞧得?只能转头问徐之恒,“世认识他?”
“不知道。”
徐之恒抿唇,只是觉得有些熟悉罢了。
想起上次问父亲那人去了哪里,父亲只说那人有的去处,他那会未放在心上,如今……他沉『吟』一瞬,吩咐柳风,“你跟上去看看,顺便,试一试他的功夫。”
柳风有些诧异,不过他一贯听徐之恒的话,应是之后便驱马跟了上去。
*
此时的保和殿。
礼部几位大人已经把试卷批改好了,商议一番后挑出十份最佳的试卷呈递上去。
“你们先出去。”不辨喜怒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李绍没看元德呈过的试卷,让礼部那些官员先行离开。等他们躬身告退,李绍长指轻点卷,单薄的眼皮微合,看着最上面那名字,半晌,他开口,“让庄黎我。”
元德正要答应去吩咐,忽然听到左下首传一道声音,“不用去了。”
李绍抬起眼帘,狭长的丹凤眼不带一点情绪地扫了一眼徐长咎,并未开口,只是原本轻点卷的动作停了下。他让元德退下,而后看着徐长咎,慢慢道:“看你早就知道了。”
“是。”
元德低着头出去,刚到门外还未合上宫门就听到里头传一道刺耳的响声。
“砰!”
茶盏掷向地面,上好的官窑茶盏立时被砸得四分五裂,紧随破碎声的还有李绍不掩怒火的一句,“徐长咎,你好大的胆!”
元德心跳如擂,他不敢耽搁,甚至不敢抬头,连忙关上门,瞧殿门前几太监还在左右四顾,苍的脸上隐有惊骇之『色』,他连忙挥手让他们退下,守在宫门口站着,心跳还是很快,扑通扑通,仿佛要从喉咙口跳出……他抬手捂在心口处,压抑着那股因心惊而带起的战栗。
太久没陛下发这么大的火了。
即使是郡主的祭日和生忌,他让人鞭打冷宫那位的时候也从都是冷眼看着,并不动怒。
知道是因为么缘故。
但那年轻人,究竟只是长得像还是?
若只是长得像也就罢了。
若不是——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轻轻一叹,那……可真是要变天了。
……
徐长咎屈膝跪在殿中。
旁边是破碎的茶盏,滚烫的茶水顺着地面浸湿了他膝盖处的衣裳,然后一点点渗进他的皮肤和骨髓里,虽是快至初夏的季节,却也有些湿冷。
他年少开始征战,身上『毛』病不少,这副膝盖当初就被人用长.枪刺过,李绍早年免了他的下跪,可此时,君臣二人却都没有提起这早年的恩赦。
“你很好,如今都敢和庄黎一起欺朕了。”依旧是不辨喜怒的声音,却有风雨欲之势。
徐长咎跪在地上,还是从前那副沉默寡言的样,直到听到上首问他,“他是谁?”他抬起眼帘,平静如幽潭的双目看着李绍,平静反问,“您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朕要你亲说!”
看着冕旒下那张鲜少动怒的面容,徐长咎沉默一会,垂下眼,“当初丹阳离世前,托我带了那孩,我瞒了所有人,只想让那孩好好活着。”
他说完,又沉默了良久,抬头,目光重新落到李绍身上,问他,“如今您都知道了,想做么?”
李绍一语不发,唯有握在扶手上的手紧紧攥着,他看着那一张写着霍青行名字的卷,瘦金字体,一板一眼,嶙峋刻骨,是顶好的书法,和他年轻时竟有几分似。
他就这样看着那张卷静坐在龙椅上,不知过去多久,他突然握着那张卷起身。
“您想认回他?”徐长咎追问。
李绍脚步不停,头也不回,“他若真是朕的孩,朕为何不能认回他?”他的语气理所当然,狂热和激动全部隐藏在那张平静的面具下,心中却迫切地想要知道他所有的消息。
想要知道他究竟是不是……
“四郎!”
久违的称呼喊住了他的脚步。
李绍脚步一停,他偏头看向底下,长长的冕旒遮掩了他的面容,却藏不住他的惊讶。他和徐长咎从一起长大,天下人都说徐长咎是他的左膀,但其实,在很久以前,他们情同手足。
只是这些年发生了太多的事,他也很久不曾听他这样称呼他了。
他沉默了一会,“你想说么?”
徐长咎看着他,语气透着疲惫,“他不会接受你给予的那些东西,他根本不适合这地方,她……也不会喜欢。”不等李绍发怒,他问他,“你知道他的名字是么意思吗?”
青行。
清醒……
李绍长指一颤,呼吸变得急促了一些,他阴沉又平静的脸上也终有了一丝龟裂,他想让他住口,却听到徐长咎低沉的声音如影随形,“她之前,和我说,她这辈活得太糊涂,若有世,她要活得清醒一些。”
“住口!”玉旒晃动的更加厉害了。
徐长咎看着那愤怒的男人却没有一丝畏惧,他神『色』平静看着他,看着这从前的手足兄弟,如今的大魏天,冷静质问,“您已经错了一回,难道还想再错一回吗?”
“朕让你住口,你没听到吗!”
李绍突然从高处大步了下,宽大的衣摆拂落一地物,长长的玉旒不住晃动,发出珠玉撞击的沉闷声,他一路到徐长咎的面前,青筋暴起的手紧攥着他的衣领,指节咯咯作响,有种要把他挫骨扬灰的冲动,那张俊美的脸更是阴沉得可怕,下颌处筋肉微微跳动,像是在极力压抑着的脾气。
“徐长咎,你真当朕不敢动你?”他俯身低头,一点点收紧的五指,看着徐长咎的目光凛冽,声音锋锐如刀。
窒息让徐长咎的脸迅速涨红,可他跪在地上,脊背依旧挺直,双手垂落,没有挣扎,也没有求饶,就连看向李绍的目光也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时间一点点过去。
徐长咎的呼吸变得越越困难,他的手向上伸了一些,似乎是想反抗,最后却又垂落下,原本平静的双目终是充了血,布满红血丝的眼球微微凸起,眼中光芒一点点散去,他目光涣散地看着几近癫狂的李绍,慢慢合上了的眼睛。
偌大的殿宇,心跳和呼吸变得格外清晰。
就在徐长咎以为必无疑的时候,李绍看着双目紧闭的徐长咎,长睫猛地一颤,他忽然松开了手。
李绍看着倒在地上痛苦喘息的徐长咎,又看向的五指,像是不敢置信轻轻皱了下眉,手中那张早就褶皱不堪的卷掉在地上,他低头,看着脚边那张纸上写的那名字,仿佛从徐长咎的话语看到一女人的面容,她姣美的脸上满是泪水,全是悔恨。
李绍紧绷的身形忽然微微颤抖,他合上眼睛,努力压制着,手指却控制不住发抖,“……滚。”
“李绍,不要让我恨你。”眼前倒映出那人的面貌和近乎绝望的哭声,他的怒吼夹杂着颤音,仿佛苦苦营造十多年的美梦被人揭『露』真,道出不堪的现实,“给朕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