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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30(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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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她要将自己献给谢砚吗?……

身前,是探不到底的悬崖。

身后,狂风大作阻隔了她的退路,推着她前行。

她在谢砚门口徘徊再三,终于还是鼓足勇气,推门而入。

谢砚不知何时坐到了圆桌前,赤裸着右肩,昏黄的烛光映出他线条分明胸肌。

姜云婵无意看了一眼,连忙避开了眼神,站在门口迟迟不动。

谢砚并不看她,也未与她寒暄。

两人隔着最远的距离,静默相持了良久。

湿润的空气中,隐约弥散出血腥味,越来越浓。

姜云婵喉头发紧,寻着气味的方向望去,见谢砚正自己用刀具割着伤口的腐肉。

身旁满盘的血水里,漂浮着些许肉絮。

姜云婵光看着都疼得头皮发麻,牙齿打颤:“世子为何不让太医帮忙疗伤?”

谢砚终于抬眸看了她一眼,而后将方才太医为他疗伤用的刀丢进了血盆中。

血花四溅,随即,刀刃上浮出黑色的液体,与血水交融,一盆子血水渐渐变黑,凝结成块。

那刀上竟抹了毒!

“身边人未必信得过,指不定表面对你关怀备至,背地却想你死。”谢砚见怪不怪,波澜不惊地讲着。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虚,姜云婵总觉这话里一股子指桑骂槐的意味,余光偷偷观察谢砚的神色。

谢砚却没有苛责她的意思,一如往常眉眼温润,“站着作甚?过来坐。”

姜云婵身形一僵,到底有事相求,依令挪步到了他身边,与他相对而坐。

他继续安静地刮着自己的皮肉。

右臂青筋隐现,血迹蜿蜒,面色却不痛不痒,仿佛割得不是自己的肉似的。

利刃割扯皮肉发出的细微、黏腻的声音,在逼仄的空间里无限蔓延。

犹如细而软的小蛇游走草丛,攀上了姜云婵的脚踝,鳞片寸寸刮过她的肌肤,叫她浑身不自在,娇躯禁不住颤抖。

大理石圆桌也跟着摇晃,晃得谢砚面前的烛台轰然翻落。

姜云婵连忙倾身扶住那微弱的光。

“妹妹小心!”谢砚同时伸手,大掌覆在了姜云婵的手上。

滚烫的蜡油倾数泼在了谢砚的手背上,旋即起了一串水泡。

“世子,你的手……”姜云婵慌张抬起头,她的鼻尖正与谢砚高挺的鼻梁相蹭。

两人在一拳之隔的距离面面相对,呼吸交织。

姜云婵猝不及防撞进那双悲天悯人的眼。

他面如冠玉,不染尘埃,在昏黄的烛光映衬下,更像明台之上被供奉的神明。

让人多看一眼都觉玷污,而姜云婵还险些把他推进了牢狱……

姜云婵的心态一时溃不成军,再想不出更多粉饰太平的词,低垂着眼眸:“对不住世子!我实在是救淮郎心切,才没调查清楚,险些害了世子。”

“我知道世子心中有怨,但世子怎么罚我都好!这一切与淮郎无关,淮郎他对世子是真心敬重,淮郎还说要来谢过世子,淮郎他真的……”

“妹妹!可以帮我处理一下伤口吗?”

谢砚打断了姜云婵口中的“淮郎”。

姜云婵愣怔了片刻。

谢砚虚抬起烫伤的左手,打趣道:“我左手也伤了,实在无能无力,劳烦妹妹。”

姜云婵知道谢砚这一箭,因她所伤,她帮他处理伤口乃人之常情。

可她看到他血肉模糊的箭伤,手足无措,“世子,我不会……”

“妹妹冰雪聪明,妹妹什么不会?”谢砚拉过她的手,将刀柄放进她手心,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往这里扎就行,对妹妹来说应该很简单。”

“可是……”姜云婵握着冰冷的刀,嘴唇开合,可没理由说出一个“不”字。

她只好蹲到了谢砚身边,借着晦暗的烛光将伤口周围的腐肉一点点剔除。

她小心翼翼,一边割,一边轻吹他的伤口处,更要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

怕他疼,更怕他怒。

幸而全程他闭目小憩,巍然不动,端得如那九天之上的仙,不觉疼痛,不知喜怒。

他看上去真的不像寻常人贪嗔痴欲重,仿佛已身在另一重境界。

姜云婵心中生出一丝希冀,或许世子的胸怀真的非常人能企及?

再想到顾淮舟那边真的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姜云婵咽了口气,试探问道:“世子伤成这样,太子还有陆大人他们没有来探望吗?”

“我如今是个无用之人了,除了妹妹,谁会来探我?”谢砚语气稀松。

姜云婵眸光一晃,支吾道:“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解了这铃,以世子的才德,东山再起只是早晚的事……”

姜云婵的声音越来越小,谢砚却眉心一蹙,听出她话中有话。

显然,向他道歉和探望他都是表象。

谢砚悠悠掀起眼眸,“妹妹觉得这铃要如何解?”

姜云婵指骨紧扣住了刀柄,深吸了口气,“世子如今遭遇困境,说到底还是因为淮郎被囚禁侯府之事。

但若是世子救了淮郎,帮淮郎早日康复,谁还能再以此事乱做文章?

何况以淮郎对世子的敬重,等他好了,定然第一个站出来为世子鸣不平。

届时,世子占据舆论上风,何愁不能复起?”

“所以呢?”

“所以……”姜云婵仰起头来,灼灼目光与谢砚对视,盛着满腔缱绻情谊,“所以,云婵斗胆求世子赐药,救淮郎一命!他必赴汤蹈火助世子重回尊荣!”

“淮郎现下情况不好,若真……真丧命侯府,对世子有害无利啊!”

她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

句句都为谢砚着想,却句句离不开她的“淮郎”。

那般如泣如诉的娇音,在房中回荡,层层叠叠,久久不散。

谢砚的目光却只一瞬不瞬盯着在伤口周围游走的刀尖,“妹妹一定要这样用慢刀子刮我吗?如此这般,我的伤何时能好?”

姜云婵有些懵。

她的刀子虽然下得慢,但腐肉却剔除得很干净,伤口看着已经不像先前那般血肉模糊了。

她不懂到底哪里不好。

谢砚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往伤口最严重的位置挪。

昨夜刚结的血痂,被他一刀挑开,血至胸口蜿蜒流下。

那伤口洞穿臂膀,依稀可见皮肉上还粘连白羽箭的羽毛碎屑。

姜云婵心惊,瞳孔骤然放大,“世子,这里好不容易长好了!不要再割了!”

“妹妹错了,它只是外表看着好,内里早就烂了臭了。妹妹既替我剜除旧疾,何不再狠心些,把病根一起剜了?”

谢砚一边有条不紊地讲着医理,一边带着她徐徐推动刀柄,往伤口深处去。

姜云婵清晰地感受到了皮肉撕裂的过程,感受到了白羽箭从他胸口穿行而过的轨迹。

他被白羽箭穿胸的画面浮现在姜云婵脑海里。

纵然当时她未曾多看他一眼,如今却历历在目,刻进了魂魄深处。

姜云婵的魂犹如攥在谢砚手中的一个弦。

他的刀每往深处刺一份,姜云婵的弦就更绷紧一份。

她自责、后悔、害怕、恐惧……

可她阻止不了从他手心传来的蓬勃力量。

她眼睁睁看着刀锋寸寸深入他心口,挑开腐肉,血顺着刀刃流出来,染红了她的手。

又顺着她的手腕潺潺而流,流进衣袖,流进手臂,熨烫过她每一寸肌肤。

滚烫的温度来自于他脉搏深处。

“世子这是做什么?!”

“治病,除根啊。”他在笑,血在流。

姜云婵被这诡异惊悚的一幕吓得快要崩溃了,无助地摇着头,“求你!别刺了!别刺了!”

再折腾下去,他的血会流干!

她真的会杀死他!

谢砚却眼尾漫出一抹猩红,手腕猛地用力将匕首推进了伤口最深处,“妹妹要下就下狠手,慢刀子……真的痛。”

一道殷红的血注飞过姜云婵眼前,溅在她的脸上。

姜云婵的脑袋一阵嗡鸣,晕倒在了他膝盖上。

一滴晶莹的泪珠滑过脸庞,落入血泊,融进了谢砚的血液中。

谢砚指尖挑起一滴血与泪,细细品咂。

苦的!

她眼中有流不尽的春水,终是还有那么一滴,为他而流……

彼时,姜云婵的深思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恍惚间,她想起幼时在慈心庵。

那时候,谢晋总隔三差五带着一帮子纨绔,爬在墙头吹口哨挑逗姜云婵,扰得姜云婵无法静心抄经。

谢砚总能用各种法子将谢晋引走,可每次他自己回到禅房时总弄得鼻青脸肿,一身伤。

“你又不是他们的对手,你惹他们作甚?”姜云婵一边鼓着腮帮子嗔怪,一边帮他清理伤口。

谢砚身上的伤很多,旧伤未好又添新伤,那次臂膀又被人拿瓷罐砸出好大个口子。

姜云婵总下不了狠心去剜伤口深处的碎瓷片,几番在伤口周边尝试,反而害得谢砚一次次地忍痛。

谢砚咧着牙,可怜兮兮求饶:“我的好妹妹,倘若将来你要杀我,断不能这般一刀子一刀子慢慢刮。你且狠心,给我个痛快吧。”

“什么杀啊死啊的?我平白无故杀你作甚?”姜云婵继续用她的慢刀子细细刮着他的皮肉。

那时的谢砚身子已经很弱了,在无人关照,时时受欺凌的状况下,根本也活不了太久。

也许明日太阳升起,他就已经在另一个世界了。

所以,他不忌讳生死。

只是想想自己一出生就在慈心庵,没朋友,也没旁的亲人,自己死的时候约莫也没人多看一眼,一卷草席丢出去完事。

怪凄凉的。

谢砚突发奇想问姜云婵:“我死的时候,妹妹会不会为我哭啊?”

姜云婵本不想回答他这种不知所谓的问题,可他目光缠得紧,于是点了点头。

少年眼中闪过一抹喜色,“那若是你养的小黑狗没了,你会哭吗?”

“会啊!”

“那笼里的金丝雀没了呢?”

“也会啊!”

“那、那……”少年问着问着,反而把自己说急了,“那若我们三个都没了,你会为谁哭得多些?”

姜云婵懵懵懂懂抬起头,却见少年一脸认真,指着佛堂之上,“你好生想想,对着佛祖说!”

佛祖啊。

那可不能胡乱瞎诌。

姜云婵郑重其事思考了好一会儿,笃定道:“那应该还是为你哭得多些吧。”

毕竟她投喂了他好多好多的桃花酥,他若没了,她的桃花酥就白投了。

“我就知道!”少年转怒为喜,得意洋洋朝房檐下的金丝雀挑了下眉。

姜云婵一直不明白,他为何要跟一只狗、一只鸟争个第一?

而那时候,少年就认定:她心里有谁,就会为谁流泪

……

她说过的,她的眼泪要为他而流。

而今,谢砚穿心之痛也不过换来一滴鳄鱼的眼泪,她的眼泪早在另一人身上流尽了。

所以这些年,她和顾淮舟在一起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到了这般难舍难分的境地?

床榻边上,谢砚食指抹去她眼角的泪痕,放在手心丝丝缕缕地碾磨。

他想,他必须知道一切……

“淮郎!”姜云婵猛地睁开了眼。

她这一夜噩梦连连,不停梦到谢砚似笑非笑的容颜,梦到胸口流不完的血,蔓向她,淹没她,快要让她窒息。

她不停地跑啊跑,想要摆脱束缚。

终于,她投进了顾淮舟的怀里,顾淮舟轻抚她的后背,安抚她:“婵儿别怕,我们回家了,回我们自己的家了,以后再不必被任何人束缚。”

“淮郎……”

姜云婵想要伸手抓住他,第一眼落入视线的,却是谢砚晦暗的脸,黑瞳犹如旋涡,要将人蚕食。

可再眨眼一看。

谢砚端坐在姜云婵榻边,神色温润如故。

姜云婵越发看不透他,紧张地抱紧了锦被,咽了口气:“世、世子,劳烦先回避。”

“妹妹,这是我的榻。”谢砚淡淡吐出几个字。

姜云婵才发现自己睡在谢砚的被子里,周身都是他身上的檀香,无孔不入。

姜云婵如坐针毡,不知如何自处。

谢砚却仍一副闲适做派,端过床头的药碗来,舀一勺,吹凉了,递到她唇边,“太医说,妹妹有恐血症才会晕倒,他开了些凝神静气的药,妹妹趁热喝。”

姜云婵不知道什么恐血症,只对昨日的场景心有余悸,脊背抵着床榻上,勉力离他远一些,“世子放着吧,我自己可以喝药。”

“妹妹劳心劳力替我疗好了伤,我丢着妹妹不管,岂不是禽兽不如?”谢砚一派从容,将药再次递到了她唇边。

姜云婵嗅到一缕药味夹杂着檀香,鼻头发涩,正要开口拒绝。

谢砚又道:“昨儿个,妹妹让我救淮舟,怎么个救法?”

“求世子赐绿松石手串!”姜云婵脱口而出,目光灼灼望着他。

可他不置可否,面无波澜,放在姜云婵唇边的药匙没有移开。

姜云婵懂了,需得乖乖喝药,才有资格谈其他事。

她垂头,轻抿了口褐色汤汁。

药并没有她想象中的苦涩,反而回味甘甜,她勉力吞咽着。

从谢砚的角度俯视下去,恰能看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嘬着,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只喝水的小兔儿。

谢砚眼底漫出一丝烟火的笑意,“特意让太医多加了几颗红枣,慢慢喝。”

“这儿还有苏式蜜饯。”谢砚转身去拿圆桌上的锦盒。

姜云婵已急急咽下最后一口药,“世子,我的药喝完了!可以说说淮郎的事吗?”

蜜饯盒子在半空中滞了良久,谢砚眼睫轻垂,又将它放回了原位。

“绿松石我可以给你。”谢砚转过身来,眉眼间已不见了那抹烟火气,更像一尊完美的雕塑,不辨喜怒。

他给外面候着的扶苍递了个眼神。

姜云婵瞧扶苍朝私库的方向去,眸色一亮,赶紧起身要拜谢谢砚。

谢砚压了下手,“妹妹拿了此物,需得想好后果。此物乃皇上赠与家父的,我擅自送了你,一则对君不忠,二则对父不孝,你和我可能都会落下话柄。”

姜云婵柳眉微蹙,着实惊讶:这不过是个小东西,应当不至于有人大动干戈吧?

谢砚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解释道:“或许从前这不算什么事,可如今侯府失势,少不得有人小题大做。侯府摇摇欲坠的情况下,我身边的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被人试探质疑,包括……”

“我的女人。”谢砚长睫轻掀,深邃的眸与姜云婵对视。

那种能直探人心底的目光,叫人神魂一颤。

之前的一天一夜,姜云婵一直守在杏花院外,那么闲云院就少了位二奶奶。

谢砚受重伤的情况下,这位二奶奶却失踪了,旁人定然怀疑。

若有人顺藤摸瓜,查出二奶奶是姜云婵冒充的,少不得又会大做文章。

所以起码禁足的这段时期,二奶奶不能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姜云婵还得继续扮演这个角色。

姜云婵指尖攥着锦被,思绪拉扯良久。

说到底,假借身份这件事本来就是她与谢砚一起做下的。

她突然跑了,对谁都不好。

何况若能换得那串绿松石,她多演几天和少演几天有什么区别呢?

姜云婵没犹豫太久,讷讷点了点头,“我可以在世子身边扮好这个角色。但是解禁之后,世子打算怎么办?是找回胡娇儿姑娘,还是让二奶奶病死……”

“妹妹先别急着答应,现在情况特殊,我还不知道你能不能胜任一个宠妾的角色?”

“为何不能?”

之前姜云婵为了不露马脚,特意学了舞姬的妆容、步伐、嗓音,从未有人怀疑过!

“我可以!”姜云婵目光灼灼。

因着刚刚睡醒,鬓发未梳,头上还顶着一根呆毛,说话的声音也含含糊糊的。

谢砚从未见过她初醒时的娇憨,眸色暗了暗,“是吗?”

忽而,他抬起她的下巴,俯身贴近。

高大的身躯笼罩住了姜云婵的视线,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越来越近。

谢砚微张薄唇,炙热的气息喷洒在姜云婵脸颊上。

姜云婵吓得神魂出窍,赶紧撇头避开。

他的唇堪堪蹭过她嘴角的一滴药汁,一发之隔,他尝到了药汁的甘甜。

而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谢砚唇瓣的触感。

温而软,与他平日疏离的性格截然不同。

姜云婵脑袋嗡地一下,双臂抵在了他的肩膀上,“世子,不可!”

“妹妹看看外面。”谢砚低磁的话音喷洒在她的唇角,漫进了她口中。

姜云婵毛孔大开,很想蜷缩起来,可越过谢砚的肩膀看去,恰看到窗外鬼鬼祟祟的身影。

是许婆子又在监视世子房中了。

似乎又不只许婆子,这周围四处充斥着一股风声鹤唳之感。

显然有很多想谢砚死的人,都在找机会,伺机而动。

“所以,妹妹要还像以前一样总跟我‘闹别扭’住偏房,很容易被人察觉蹊跷。那么,你我可都是欺君之罪。”谢砚沉甸甸的声音敲打在姜云婵耳垂上,又如敲打在她心间。

那四个字让姜云婵怔住了。

谢砚抬起她的下巴,说话时,唇时不时蹭着她的唇珠,“妹妹可以选择不回来,但如果回来,需要表现的与我像一对真爱侣,莫生龃龉。”

怎样才算真爱侣呢?

像方才那般亲吻,或是同处一室,或是……

姜云婵不敢深处想,她难道要为了这颗绿松石,将自己献给谢砚吗?

她要在旁人的观赏中,与他扭捏作态,强颜欢笑吗?

姜云婵是顾淮舟未拜堂的妻啊!

她不住地摇头,猛地推开谢砚,从他臂弯下钻了出来,“对不起!我做不到!”

她做不到,与流着谢侯骨血的人故作恩爱!

她更做不到亲手卖了自己!

姜云婵提着裙摆,拼命地跑出了翠竹林,想要摆脱那双束缚着她的眼睛。

她跑啊跑,不停地跑!

然绵绵雨幕在侯府中,织就了一张更大的网。

她衣袂翩翩,如一只撞进蛛网的雨蝶,无处可逃。

她不断地寻找出口,想要走出侯府,可每一处的门都向她紧闭着。

天空雷鸣轰轰,仿佛在嘲笑她:她就该待在这里!

她凭什么就该待在这里?

姜云婵感觉胸腔里的空气都快被抽干净了,手脚发软,无法呼吸。

就在她快要跌到时,她忽而看到前方的朱漆门前一道刺眼的天光。

竟然还有一道门为她开着?

姜云婵喜极,飞奔而去。

身后传来厉喝,沉沉如斧凿:“擅自出府者,死!”

姜云婵不想听,只想一鼓作气,冲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忽而,一支白羽箭从身后呼啸而来,越过她的肩头,堪堪钉在她脚尖处。

箭下的石板旋即龟裂。

姜云婵再快一步,那箭就该射进她小腿,裂开的就是她的骨头了。

姜云婵瞳孔放大,往后一个趔趄,却又撞到了正要推出府的板车。

那板车被她撞得一阵摇晃,一只惨白的手从草席里坠了下来。

风卷起草席一角,姜云婵依稀看清板车里躺着个与她差不多年岁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已经没了生气,应是要拖去乱葬岗的。

“我的儿她做错了什么?”身后白发苍苍的老婆婆被人搀扶着追了过来,“她不过是抱怨了两句侯府被围,不能去看花灯了!哪有对圣上不敬的意思?”

一旁的妇人小声安慰她:“咱们侯府如今做什么说什么都错罢了!别哭了,省得又让人拿了话柄乱棍打死!”

圣上有心降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小姑娘只是抱怨了两句,就被定了忤逆罪打死。

那姜云婵和谢砚的事一旦被揭发,岂有活路?

姜云婵脑袋受了冲击一片混沌,她被锦衣卫推搡着远离了府门,而她的双眼只呆呆望着被推出府的尸体。

直到朱漆大门重新合上,带走了最后一缕光。

眼前一片晦暗。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感受到天子之威,非她一个寻常人所能承受的。

那么,她就只能回去接受谢砚的安排,乖乖呆在他身边吗?

姜云婵环望着侯府的四堵高墙,恍然察觉这青砖碧瓦不过是一座逃不出去的牢笼。

她太渺小了,该怎么办?

又能怎么办?

她怅惘地蹲在墙角,环抱双膝,紧紧抱着自己,想汲取一丝温暖。

可冰雨早已把她淋了个透,哪里还有一丝温度?

她消瘦的肩膀颤抖着,厚重的衣物压得她小小的身躯不堪重负。

如同悬崖边的小野花,经历过风暴洗礼,快要无声凋零了。

此时,远方的笛音传进姜云婵耳朵里,婉转空灵,在杂乱的雨声中各外出挑。

曲调正是幼时爹娘哄她入睡哼的童谣。

“淮郎!”姜云婵抬起湿漉漉的眸,遍寻不得。

可姜云婵知道那定然是顾淮舟!

除了他,谁还会在这个时候为她奏曲?

姜云婵奔入雨幕,拼命朝杏花院的方向而去。

院子外,仍有重兵把守,但从后墙传来的曲调越来越清晰。

“淮郎,是你吗?”姜云婵扑到了漏窗花墙上,指尖临摹着他的轮廓,哽咽道:“是你对不对?你说句话啊。”

一墙之隔,乐曲稍滞了片刻,沙哑的声音传出来,“知道婵儿睡不着,想着吹曲子哄你入睡,没想到你又冒雨来了,有没有带伞啊?”

“带了!我带了!”姜云婵抹了把面上的雨水,僵硬扯出一抹笑:“淮郎你还好吗?”

“好!”

那声音犹如被火油烫过嗓子一般,哪里就好了?

顾淮舟也猜出她不信了,安抚道:“婵儿放心吧,我已经把谢晋的罪证托太医交到圣上手中了,即便……即便将来我没了,圣上惦念着这点儿功勋,也不会薄待你的。只要有圣上看顾,将来你想待在顾府,或是去哪儿,都可随心而为……”

“淮郎!别说了,别说了!”姜云婵摇着头,打断了他的话,“你肯定会好的!不准说浑话!”

“好,我肯定会好,别哭了。”顾淮舟听她哽咽,不忍再刺激她,隔墙临摹着她的侧脸,“回去歇息吧,我给婵儿吹姑苏小调。”

“可是……”

“婵儿,你回去,我才安心。”顾淮舟温声安慰。

姜云婵只好点了点头,默默离开了。

她踏着烟雨而去,身后笛音婉转绵柔,声声入耳,似有祥云温柔包裹着她。

姜云婵在这夜雨磅礴的夜里,终于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

忽而,笛声骤停。

身后响起嘈杂声,“顾大人晕倒了!快扶顾大人进去!”

“顾大人下不得床,怎不好生盯着?”

……

“淮郎!”姜云婵连忙折返回来,可门窗都被封死了,什么也看不到。

她的心凉了半截,怔怔盯着灰色墙面。

身为蝼蚁,可能真的没有更多的选择了。

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顾淮舟,她都得找谢砚谈谈……

彼时,闲云院。

浓雾从竹林升腾而起,笼罩住了整个院落,天地一色青,犹如沧海茫茫,暗潮涌动。

至高处的竹亭里,莲花青铜雨链从屋檐垂落,随风而动,敲打出雅静的音符。

谢砚一袭玉色交领大袖衫坐在矮几处,因在家中养伤,长发半束半扎,轻风拂着鬓边碎发,他以手撑鬓,坐观轩外行云。

陆池则坐在矮几的另一边,囫囵吃了几块糕点,“外面乱糟糟的,我忙得连顿饭都吃不上,你倒会躲清闲!你知不知道这几天参你和你兄弟的、要抄侯府的、要你脑袋的本子那简直就是雨后春笋,除之不尽啊!”

谢砚淡淡回眸望了他一眼:“是哪些人按耐不住了,都查清楚了吗?”

“这个自然。”陆池将一份名册递到了谢砚手上,“你这招不破不立倒是极好!挖出许多隐患,整好一次斩草除根!太子让你暂且再忍耐,半月可成事。”

太子手握北盛大半权利,早有问鼎之势。

然圣上年过七旬仍不舍放权,近日频频传出流言:圣上意图废长立幼,立宋贵妃之子为太子。

太子逼宫势在必行,可此举成王败寇,必先扫清一切隐患。

于是,谢砚很早就向太子提出以身入局,做一出侯府败落的假象。

等谢砚失势革职,居心叵测的人定会一一浮出水面,要断太子臂膀。

太子党再黄雀在后,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将来太子称帝则再无后患。

这份名册便是近几日参谢砚,亦或是暗中与其他皇子有勾结的墙头草。

谢砚略扫了一眼,指腹松开,名单随风卷入了风暴中心。

风卷残云,纸张被淋透,被撕碎,随狂风飞远。

陆池伸手去抓,却以来不及了,“喂!好不容易收集到的!”

“我已记下了。”谢砚不咸不淡挑着鎏金香炉里的香灰,袅袅青烟从他指缝穿过,散出怡人的檀香味。

“我这院子里到处都是耳目,放这东西在府上不安全。”

“行,就你记性好!”陆池啧了一声,撩开袍子,坐回了原位:“不过说真的,有一点让我很不解,为何我们刚要做局,表姑娘就这么巧在侯府找到了顾淮舟,向你发难呢?”

谢砚指尖一顿,不置可否。

陆池觉得不对劲。

这谢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姜云婵在他身边做小动作,他能察觉不到?

还是说……他故意放纵姜云婵找到顾淮舟,故意纵她揭发,表姑娘就这么自然而然成了他们计划中的一环。

现如今,表姑娘只怕还心生愧意,觉得自己害了谢砚。

好一出苦肉计!

陆池不由感慨:“老实说,顾淮舟到底是你囚禁的,还是老大?”

“顾淮舟不都自己亲口说了吗?”谢砚挑着香灰,不紧不慢道:“我为何要亲手做这种事?”

不亲自做,那就是间接做了!

陆池打了个响指:“是你向谢晋泄露顾淮舟掌握了他罪证的事?他狗急跳墙囚了顾淮舟?”

“我这大哥啊,就是行事易冲动,容易被激怒。”

谢砚不过三言两语,他就敢囚禁顾淮舟。

再三言两语护一下姜云婵,他就被激将,去围堵姜云婵。

最后,反而把姜云婵逼到了谢砚身边。

谢晋这样没脑袋的人,实在不配活着。

谢砚唏嘘了一声:“你安排一下,找机会我去看看他,想来这也是我们兄弟最后一面了,可怜呐!”

“行,懂了!此番你对你家大哥也算物尽其用了。”陆池道。

说到底,谢晋、顾淮舟,甚至姜云婵也都不过是谢砚手上的棋子罢了。

从一开始,他就挑唆谢晋囚禁顾淮舟,反而自己做好人将姜云婵护在了身边。

再到后来,他纵容姜云婵揭发囚禁之事,借姜云婵之手再给谢晋添一笔罪名,并锤死谢晋贪污军饷的罪名。

谢晋也算走到头了。

甚至,连最后那支白羽箭也不过是谢砚设计中的一环。

他就是要让百姓知道他用命护住了顾淮舟,与谢晋绝不同流合污,如此就算谢晋死罪,也影响不到谢砚分毫。

甚至已经有百姓为他鸣不平,认为他并未作恶,却被革职,实在不公。

将来太子起势,这股鸣不平的声音就会成为谢砚扶摇直上的助力。

“还得是世子机关用尽。”陆池拱了拱手,自叹不如,“不过呢,有件事你还真掐算不准……”

谢砚掀眸。

陆池挑了下眉:“你是不是全然没想到,你中箭的时候,姜姑娘看都没看你一眼啊?”

嘭——

谢砚手腕一转,将香炉猛地推向陆池。

“哟!急了?”陆池扶住香炉,身体越过矮几,贴近谢砚,“我说的可是实话!表姑娘的心上人回来了,人家还会要你吗?”

“是吗?”谢砚不以为意嗤笑一声,目光一转。

茫茫雨幕中,蒙面姑娘撑伞站在不远处,衣袂飘飘。

姑娘着了妆,头戴桃花玉簪,容色昳丽,身姿婀娜。

她只静静站着,身后的苍山竹海、盛京繁华,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若非陆池提前知晓蒙面姑娘的身份,其实很难将眼前人与表姑娘联系在一起。

表姑娘一向不施粉黛,身上自有一股清水出芙蓉的气质,与世无争。

而今她这般盛装打扮,俨然是打算以谢砚爱妾的身份,重回谢砚身边了。

“你怎么做到的?”陆池讶异不已。

“你该走了。”谢砚比了个请的手势,见陆池赖在原地,又多送他几个字:“如你所说,不破不立。”

从前谢砚也想过把那根长在他和姜云婵之间的刺藏起来,久了就消散了。

可姜云婵偏要去挠去碰,那就只能挑破它,毁了它!

“总要让她亲眼看着这刺是如何没的,她才死心。”谢砚漫不经心道。

陆池到底是外人,不便再说什么,拱手离开了。

他从谢砚眼前走过,割破了谢砚与姜云婵交汇的目光。

等两人再次目光相接时,谢砚又变回了那个谦谦公子。

他一如往常谦逊地对着远处的姑娘颔首示意,而后给桌子对面的空杯斟了盏茶。

姜云婵知道这是示意她过去坐,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坐在对面抿了口茶。

谢砚什么也不问,又递了盘桃花酥到她面前,一边篆香,一边静静等着她。

姜云婵心里装着事,可不及他云淡风轻,终究先开了口:“世子……你想让我做到何种程度?”

“妹妹觉得……我想要何种程度?”

谢砚手一顿,深邃的眸睇过来,那样沉静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看进她的身体。

第27章 妹妹将来只会有一个身份……

姜云婵心口跳得厉害,避开了视线。

谢砚又无奈地笑:“我又能做到何种程度呢?”

谢砚终归还是世族君子,总不至于做出强抢民女之事吧?

他一贯自持,不可能为了她毁于一旦。

况且,他身上有伤,不至于,不至于……

姜云婵如是自我安慰了一番,暗自吐纳,“我与淮郎下过聘礼,写过婚书,所以我可以尽量配合世子,但绝不能有违婚约。”

“婚书?”

“是!”姜云婵笃定道。

当初两家订婚,婚书谢砚也过目了的,官府都认,他总不能不认。

“婚书啊?”谢砚嘴角一丝莫测的笑意一闪而过,“这个自然,违背婚书,非君子所为。可妹妹,何为违背婚书?”

这话把姜云婵问住了。

怎么才叫违背婚书呢?婚书上也并未言明。

姜云婵以为人心里该有一把尺子,“不可行男女越矩之事。”

“何为越矩?我与妹妹孤男寡女坐在此地喝茶算不算越矩?你我同处一室又算不算越矩?如果这些都算越矩,那你我要如何演下去?”

“……”姜云婵一噎。

她知道此番回来,有所牺牲不可避免,可牺牲也得在人接受的范围内,“不能做那样的事。”

“何事?”谢砚眉眼带笑,歪着头凝望她,“妹妹总要说清楚,免得到时候不清不白,又惹妹妹不高兴了。”

姜云婵窘迫不已,红了耳垂。

有些事叫她一个未经人事的姑娘如何说得出口?

可谢砚说得有理,不讲清楚,难免生出龃龉。

“不可肌肤相亲,不可有妄念,更不能……行鱼水之欢!”

姜云婵说着说着,头越垂越低,双颊微鼓,红霞已漫向脖颈,剔透的肌肤上连绒毛都清晰可见,彷如一只初熟的蜜桃,轻轻一碾,便能沁出水来。

而那颗蜜桃于枝头摇曳,已然摇摇欲坠,再一阵风,便会落入手掌心。

谢砚淡淡应一声“好”。

姜云婵略放下心来,“那世子需要我配合多久呢?等解禁后,世子应该知道我不可能再继续留在世子身边的。”

现在禁足时期,没人会在意一个表姑娘的动向。

可一旦解禁,当今状元的妻和世子的爱妾怎么能是一个人呢?

到时候,一切谎言全盘都拆穿了。

那么要么他把胡娇儿找回来各归各位,要么只能演一出爱妾病逝的戏码了。

“这个我自有主张。”谢砚的眸仍一瞬不瞬盯着她的侧颜:“我保证,解禁的时候,妹妹只会有一个身份。”

“你保证?”

“我保证!”谢砚十分笃定。

姜云婵还是心慌,“你拿什么保证?”

谢砚失笑:“妹妹想我拿什么保证?”

“世子可不可以移步去老夫人坟前,起个誓?”

姜云婵知道谢砚最在乎的就是他娘。

当初,他为娘亲在慈心庵忍辱负重了六年。

后来,他娘亲去世,没有银钱安葬,是他一双手一点点刨出的坟冢。

那坟冢至今还在慈心庵后山,她知道他每隔三五日就会去祭拜,那是他的死穴。

谢砚表情滞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刚好,我们也该一起给娘上炷香。”

谢砚的娘在世时,其实对姜云婵十分慈爱。

虽然那时一贫如洗,但但凡她有的东西,从来都会留给姜云婵一份。

当初姜云婵初来月事什么都不懂,还是他娘亲给她缝制月事带,嘱咐她保暖。

大冬天的,使唤谢砚出去寻生姜,熬姜汤。

谢砚那时不明所以,一边蹲在冰天雪地熬姜汤,一边吸着鼻涕:“娘,你是不是欠过他们家什么啊?”

“对呀对呀,母债子偿咯!”窗里的姜云婵捧着手炉,对谢砚俏皮地吐舌头。

谢砚很无辜,“我可什么都没做,债尽让孩儿还了,孩儿好委屈啊!”

“这债,还有得还呢!”屋里,两个女子异口同声地笑了。

漫漫寒冬,姜云婵很久没感受过这种人间烟火的温暖了。

后来,他娘去世时,姜云婵和谢砚已形同陌路,姜云婵没有去送他娘亲最后一程。

可是他娘亲临死前,将一块不知为何来历的玉佩,还有一张纸条留给了姜云婵。

纸条别无他话,只颤颤巍巍写着一句:前路迢迢,望自珍重,我待砚儿向你道歉。

姜云婵至今不知道的是什么歉,可她知道他娘亲是顶坦荡顶温柔的女子。

姜云婵也该拜拜的。

两人并肩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坟冢前。

坟冢很干净,便是下雨天也不见泥泞,可见谢砚一直用心照应着。

姜云婵在谢砚娘的坟前上了三炷香,望着石碑上的名字:“沈倾。”

“我娘的名字。”谢砚跪在她身边。

姜云婵“哦”了一声,莫名觉得这名字在哪里听过,一时却又抓不住。

她也无心想旁人的事,恭敬磕了个头,又对谢砚颔首以礼:“劳烦世子起个誓吧,对着佛祖,对着你娘:若谢砚解禁之后,以任何理由不放姜云婵离开,则……”

姜云婵本想用他娘为咒,但到底心软不忍心咒过世之人:“若谢砚有违誓言,则受百刃剜心之痛,孑然一身不得好死。”

“好!若我谢砚解禁之后,以任何理由不放姜云婵离开,则百刃剜心,不得好死。”谢砚一字一句重复着她的话,坦坦荡荡,没有丝毫犹豫。

姜云婵瞧他如此君子行径,想来也是自己多虑了,放下心来,问他:“那绿松石可以给我了吗?”

“淮舟有伤,我义不容辞,东西早就送过去了。”

这话叫姜云婵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谢砚只当她不信,“你可以去问夏竹,早间我令她送过去的。”

“云婵不敢不信!”

谢砚只要说绿松石送进杏花院了,有千百个办法可以打听确认,何况还是夏竹亲手送的,自然不会有假。

如此想来,倒是她小人之心度君之腹了。

姜云婵抿了抿唇,再无话了。

谢砚却还耐心再三确认:“妹妹还有别的疑虑吗?”

姜云婵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可以送些日常用品给淮郎吗?”

“自然,我让人打点。”这点人脉,谢砚还是有的,他又问:“还有吗?”

这次,姜云婵真的无可挑剔了。

谢砚“嗯”了一声,“那是不是该讲讲我的规矩了?”

姜云婵呼吸一滞,手指紧张地绞着帕子,怕他讲出什么她不可完成的事。

她瞳孔紧缩徐徐抬眸,正撞进他深邃的眼中。

那双昳丽的桃花眼似能盛下一整个烟雨江南,柔情浓得化不开,“我只有一个规矩,不喜欢听人叫世子。”

姜云婵身为谢砚的“宠妾”总叫他世子,也确实不妥,便改口道:“表哥。”

谢砚失笑。

姜云婵也窘迫地咬了咬唇,怎么可能叫表哥呢?

实在也想不到或者叫不出更亲昵的称呼了,她想到小时候叫他:“子观哥哥。”

她水润饱满的唇被半透明的白纱掩盖着,轻轻吐出四个字,轻纱荡漾,像一阵甜软的风吹进人心坎里。

谢砚想了很多次,能发出这样纤柔声音的唇和舌,该有多甜?

他的心跳不受控地滞了半拍,忽而抬起她的下巴,倾身吻了上去。

姜云婵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双手抵着他的臂膀。

可她的唇比想象中还要更软更糯,让人一沾上便舍不得分开,只想一直一直沉溺下去。

他扣住了她的后脑勺,薄唇隔着薄纱碾磨着她的唇瓣:“我已发了毒誓,妹妹难道不该也证明一下自己可以依约行事吗?”

“不、不可肌肤相亲。”

“我没有!”谢砚的吻隔着薄纱,怎么能算是肌肤相亲呢?

况且这样的轻吻她都无法忍受,将来在人前她要如何与他表现的恩爱?

理智告诉姜云婵她应该慢慢适应,可心头仍不由泛起酸楚,退拒谢砚的手改为紧攥着他的衣衫不放。

谢砚的吻更深了些,隔着轻纱咬住她的唇瓣,一寸寸品尝。

那是他魂牵梦绕了数十年的珍馐,他恨不能一下子将她吞进身体里,化进骨血里。

可他其实并没有经验,吻得毫无章法,只凭着本能吮吻、轻咬、碾磨,从唇珠到唇角,想她的每一处都染上他的气息。

也不知是不是被这毫无经验的吻给弄疼了,姜云婵的身子战栗不已,稳不住身形,往后一仰,倒在了地上。

谢砚顺势伏在了她身上。

他已不满足于红唇,他的吻密密麻麻从唇角到了脸颊,又到了极敏感的耳廓。

湿热的触感包裹住了姜云婵的耳垂,她一个激灵,抵住了谢砚的肩膀。

姜云婵方才就想拒绝,可紧闭着唇,紧守齿关,无法开口,此时方腾出空闲,“世子,已经够了!我已经证明过了!这是在你娘坟前,别!”

可谢砚俨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姜云婵方才那细微的战栗,让他似乎洞察到了姜云婵身体的秘密。

他学任何事都很快,在这件事上也不例外。

他的舌尖试探地撩拨了下姜云婵的耳垂,姜云婵旋即身体紧绷起来,呼吸断断续续地不受控了,“世子!世子!我、我……”

她心生惶恐,又怕自己露怯,故意哽咽道:“子观哥哥,我疼!”

这句话对谢砚总有种特殊的蛊惑力,他升腾至颅内的情绪顷刻消散了。

姜云婵喘了口气,“真的!大表哥当初拧了我的后腰,很疼,真的很疼!”

姜云婵在他身下瑟瑟发抖,他看了一眼,她的腰正抵着地上的岩石。

在这种地方,的确不美妙。

谢砚深吸了口气,但并未急着坐起来,低磁的声音贴在她耳边:“回去后,搬来我寝房住。”

姜云婵其实心有余悸,可谢砚随时可以收回绿松石,许婆子也不会允许姜云婵继续住在偏房。

她轻咬着唇,“那你不能再这样了。”

“哪样?”

“……”姜云婵抵着他的肩,撇开头,“你知道。”

处于男子的本能,他的手早已不知不觉穿进她的短袄,隔着中衣扶住了她的腰肢。

谢砚却似乎没察觉,又问她:“哪样?妹妹不说清楚,我怕再犯。”

姜云婵将他的手从衣衫里拉了出来,从他臂弯钻出,背对着他整理衣襟鬓发,“世子应该知道我们只是演,是演自然该在有人的时候,若是无人处你我不该如此。”

“你刚刚发过誓的!”姜云婵看了眼坟冢,起身就要走。

“下雨了!”谢砚没再说什么,也起身撑了伞,“一起走吧。”

姜云婵还沉浸在方才的慌乱中,只当没听见,莽头先走。

“妹妹想染风寒吗?”谢砚不疾不徐跟上来,“妹妹若是缠绵病榻,就只有我照料了。”

姜云婵身形一顿,并不想被他照料。

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共撑一把伞又算得了什么呢?

姜云婵只得放慢脚步,谢砚踱步上前,与她同行。

绵绵雨幕中,长身玉立的公子将伞悄然向她倾斜。

他的左肩大雨磅礴,狰狞不堪,右肩脂香萦绕,是他紧紧攥在手心的温柔。

未走多远,他默然转头看了眼雨中的坟冢,薄唇轻启,依稀在说:“娘,你错了。”

大雨模糊了视线,仿佛回到六年前那个雨夜。

那是谢砚的娘沈倾弥留之际,谢府故意锁了门,叫他们母子无法找大夫。

沈倾是吐尽了最后一滴血而亡的。

奄奄一息时,沈倾抓住谢砚的手,只问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喜欢婵儿那姑娘?”

谢砚从未想过隐瞒什么,他十分笃定:“孩儿喜欢她!孩儿将来要娶她为妻!”

“可那姑娘不喜欢你啊!”沈倾叹了口气,“她若喜欢你,怎会一年不来看你呢?”

“那是因为孩儿无权无势,孩儿护不住她!不过没关系,爹现在可喜欢我的画了,连王爷都赞叹,要不了多久我就可以重回侯府,孩儿要做世子,做侯爷。不!不止是侯爷,我要做万人之上!”

“娘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你就算坐到万人之上,哪怕九五之尊,她也不会喜欢你!”

“只要有了权力,孩儿想要的都会得到!”十多岁的谢砚眼里已然全是野心,条理清晰讲着自己要如何一步步做到人上人。

“砚儿!她不一样,真的不一样……”沈倾打断了他,满眼担忧望着这孩子:“你俩无缘,强得来的终究是留不住的!当心因果报应,自损其身啊!”

“娘,你错了!爹的爵位不也是踏着娘的血肉强得来的吗?哪有什么因果报应?

没有人能逃过权力的倾轧,也没有人不需要权力的保护!娘,我可以保护她!将来,只有我可以保护她!她怎么会不愿意留在我身边呢?”

谢砚眼中的癫狂从姜云婵离开慈心庵的那一刻,就已经在慢慢滋长了。

他从来不信什么因果,不信什么毒咒,他只信手中的权利。

而今……

谢砚垂眸望着身边亦步亦趋的姑娘,他知道他是对的。

权利,能让他得到任何他想要的人和物。

她,挣脱不了……

姜云婵感受到一束沉甸甸的目光倾轧着她,慢慢蚕食着她。

她惶然抬头,落入眼帘的却是谢砚温润的笑意,嗓音清越:“妹妹喜欢珍珠吗?”

姜云婵摇了摇头,不知为何他有此一问。

她也并不关心他为何这样问。

此时,她需要独处,并不想与他再有任何交流,于是屈膝福了福身,“世子,我想去偏房休息片刻。”

“好。”谢砚颔首回礼,将伞递到她手上,“晚些时候,我来接妹妹。”

“不必!”姜云婵下意识退拒,后又扯了扯唇,“不过几步距离,我收拾好东西,自己过来就好。”

谢砚也不强求,目光落在她耳垂上,又问她:“红宝石、翡翠、玛瑙都不喜欢吗?”

姜云婵摇了摇头,但谢砚追问得紧,只好兴致缺缺道:“我不喜欢太繁复的饰物,世子还有别的指教吗?”

“没了,去吧。”谢砚浅浅一笑。

姜云婵“嗯”了一声,头也不回离开了。

而谢砚负手立在原地,目光久久停留在她小巧的耳垂上。

她皮儿嫩,被谢砚吮吻了一会儿,耳垂到现在还红肿着,白里透红,剔透饱满,中间裹着一颗小小的珍珠耳钉,仿佛待人品鉴的珍馐。

谢砚忘不了他将那珍珠含着口中轻捻慢揉时,她极轻的一声嘤咛。

真悦耳!

这样软绵的耳自该戴着各种耳坠,被他一一品鉴。

可惜她不喜欢珠宝。

但,他会有办法让她上瘾,让她亲口说喜欢……

谢砚一贯清冷的眸中,漫出丝丝缕缕的欲色。

第28章 她和谢砚只能继续演下去……

恰此时扶苍提着马鞭而来,“回世子,陆大人送信来了!”

谢砚漫不经心接过来,道:“你去给我打副耳环。”

“什么?”扶苍只当自己没听清,“打什么?”

谢砚眉心一蹙。

扶苍立刻噤了声,不可思议的表情还未来得及收敛:“世、世子要哪种耳环?要不属下去金玉坊,把各式耳环都买回来?”

谢砚还真未仔细观察过女子的耳环,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扫了眼扶苍的马鞭,心中才有了成算,“去取些金箔和刻刀,送我房里来,现在就要。”

“喏!”扶苍晃了晃马鞭上的铃铛,满腹狐疑办事去了。

彼时,姜云婵神思恍惚回了偏房。

关上门,心头那根硬绷着的弦也断了。

她脚步虚软地扶住脸盆架,用冷水不停地清洗脸颊,清洗嘴巴,想要忘掉方才的事。

她不停地搓洗,不停地搓洗,唇脂晕开了大半,可谢砚唇上渡过来的温凉,还有他看她的眼神却如何也挥之不散。

那样浓得化不开的眼神,分明就是男人对女人占有欲的眼神。

她心中隐约感知到或许……谢砚对她有不一样的情感。

怎么会呢?

明明他们自从八年前分别后,再无来往。

这几年,谢砚对她亦平淡如水,从未有一丝亲昵之举。

是她花眼了吗,还是谢砚藏得太深?

姜云婵心跳蓦地加快,想要抓住蛛丝马迹,可脑海里全是他的唇、他的眉眼、还有他放在她腰间的手。

这些年,就算是淮郎也从未如此待她。

情到浓时,淮郎最多也只是小心翼翼吻她眉心,红着脸温柔诉说:“婵儿是我心中的明珠,未有媒妁之言、夫妻之仪,不敢让明珠蒙尘分毫。”

他那般谨小慎微地呵护着她,而她……

想到此处,姜云婵心底那股无力的酸楚,涌上了眼眶。

“姑娘这是怎么了?”

夏竹推门进来,一眼见到姜云婵消瘦的背影颤抖不已,纤腰微弯仿佛一折就断了。

夏竹忙扶住姜云婵,又见她唇瓣红肿,脸颊边隐约泛着淤青。

“姑娘你……”

“夏竹!”

姜云婵强忍的情绪终于决堤,拥住夏竹,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夏竹愣住了。

如今顾淮舟不在,会这般对姑娘的,她只能想到一个人。

“世子竟然对姑娘……”

怪不得世子早间让她送绿松石去杏花院。

原来,是姑娘用自己换的。

夏竹最知道姑娘有多抗拒谢家血脉,不由也跟着心酸,“姑娘,你没错,不哭了!不哭了……”

“夏竹……”姜云婵不停哽咽,“我与淮郎是不是完了?”

“姑娘这是什么话?姑娘是为了救顾郎君才与世子周旋,若顾郎君反倒责怪姑娘,倒也配不上什么正人君子,这样人不要也罢!”

夏竹冷哼了一声,她只心疼自家姑娘,“只是姑娘自己怎么办?要和世子一直这般不明不白纠缠下去吗?”

“我还有别的办法吗?”姜云婵泪眼朦胧望着夏竹。

夏竹不知道的是,姜云婵这般委身世子身边,并不全然为了顾淮舟,也为了她自己的命。

她不能感情用事,落得欺君之罪的下场。

她得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姜云婵趴在夏竹肩头,缓了许久,“唯今之计,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暂且周旋着了。”

不管谢砚对她到底是什么态度,她都不能一时冲动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只要她不主动捅破,相信谢砚也不会想闹得鱼死网破,毁了他自己辛苦筹谋的前途。

暂且再忍耐十日,等到侯府解封,顾淮舟好些,才有出路。

“也不知道淮郎现在怎么样了?”

“那个给顾郎君初诊的小太医跟奴婢讲:顾郎君好多了。”夏竹拥着姜云婵,轻抚她的背以示安慰。

可自从上次素有铁面包公之称的裴严都偏向谢砚后,姜云婵已经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了。

她摇了摇头,“可有亲眼看到太医把药送给淮郎?”

“今早奴婢特意爬树盯着那小太医把绿松石研磨成粉,送给顾郎君了!”夏竹道:“那个小太医叫张阳,原与顾郎君做过同窗,顾郎君还接济过他呢!

张阳也实诚,怕我不放心,给顾郎君送药喝时,特意开窗让我瞧着。奴婢亲眼盯着顾郎君把药喝下的,姑娘就放心吧!”

姜云婵这才松了口气,“改明儿,我再给淮郎送些糕点进去,他喜欢枣泥糕的。”

“巧了!顾郎君也带出话来,嘱咐奴婢多给姑娘备些鹿梨浆和桃花酥,怕姑娘胃口不好不肯吃饭呢。”夏竹点了点姜云婵红扑扑的鼻尖,“要不说你俩心有灵犀呢?”

“小蹄子!”姜云婵皱了皱鼻尖,一时破涕为笑。

“这就对啦!太医说了顾郎君不宜伤怀过度,姑娘可多与他传信,说说开心的事,对他病情有好处。”

夏竹扶着姜云婵坐到书桌前,扶着她的肩膀道:“譬如多说说什么慈心庵的禅房啦,譬如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啦,再譬如日日思君不见君啦……”

“哎呀!”姜云婵赶紧捂住了夏竹的嘴巴,双颊红成一片,“小蹄子,你、你胡说什么?再这般没羞没臊,赶明儿我给你许个人家!”

夏竹说的当然是这几年,她在禅房外偷听姑娘与顾郎君说的话啦!

夏竹有意逗姜云婵开心,噗呲笑道:“张阳今晚当差,答应帮奴婢传东西进去。姑娘要是把我嫁了,谁来替你二人传情呐?”

“坏丫头!”姜云婵哭笑不得,起身要治她。

夏竹闪身溜到了门外,吐了吐舌头,“奴婢啊这就去准备枣泥酥,看是我的枣泥酥甜还是姑娘写的信甜咯!”

“浑话!”姜云婵嗔她一眼。

但想到终于能与顾淮舟联系上,心头还是喜悦的,怯怯咬着唇道:“你去把早前缝制的腰带也一并备着,给淮郎送去。”

顾淮舟在那偏僻院落,少说有半月未换洗了。

可惜姜云婵平日只送他些腰带、香囊等小玩意,手边并没有现成的衣物,只能先把有的送过去了。

吩咐完夏竹,姜云婵便坐在窗前给顾淮舟写信。

这信写长了怕他看着眼累,短了又诉不尽情思,来来回回写了好多遍。

等到夏竹收拾完东西回来,姜云婵还对着宣纸发呆。

夏竹忍不住伸长脖子扫了眼信件内容,惊呼:“姑娘,你与顾郎君之前在禅室竟然……”

“啊!”姜云婵吓了一跳,一张脸红了白白了又红,眸子羞得沁出水来,连忙要把信给撕了。

夏竹还从未见过姑娘这么丰富的表情,一把将信夺了过来,“别撕啊!顾郎君看了这个,定然百病全消。”

“不行!我还没想好!”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奴婢这就去送信!保证药到病除!”

夏竹自顾自将信收进怀中,临走之前,不忘打趣自家主子:“奴婢竟不知姑娘在顾郎君面前如此热情,这还是奴婢认识的主子吗?”

“夏竹,别闹!”姜云婵气得脸鼓鼓。

赶紧取了几本经书追出来,本想交代夏竹将信藏在经书夹层里,免得被人发现。

可一出门,迎面撞上了一穿着鹅黄色圆领衫的妇人。

姜云婵脸色煞白,呆愣在原地。

夏竹那丫头光顾着嬉戏,不防一头撞在了妇人怀里。

“哪来的不长眼的死丫头!”宋金兰被撞得一个趔趄,一巴掌打在夏竹的脸上。

夏竹跌倒在地,怀里的信也落了下来。

夏竹连忙去捡,宋金兰眼尖,一脚踩在了夏竹的手上,“什么劳什子?给我瞧瞧!”

“大奶奶!”姜云婵赶紧上前,摸了摸脸上的面纱完好,才福身道:“大奶奶怎么来了?”

“我与妹妹也算妯娌,如今侯府封禁着,我过来跟妹妹串串门、解解闷,妹妹不会不欢迎吧?”宋金兰吊着眼角睥睨姜云婵,绣花鞋还不停碾压夏竹的手。

这哪里是来聊天的,分明是来找茬的。

姜云婵眼睁睁看着夏竹手指充血红肿起来,连忙上前去扶。

宋金兰脚下的力道又重了几分,“这没眼力见儿的丫头冲撞了我,晦气得很!我也不想同这下贱人计较,这样吧,听闻妹妹一舞惊鸿才引得世子倾心,不如妹妹也给我跳只舞,让我高兴高兴,此事就这么罢了?”

姜云婵眼皮一跳,趔趄了半步。

她哪里会跳什么楼兰舞?

宋金兰嘴角却扬起不怀好意的笑。

前几日姜云婵在杏花院揭发谢晋囚禁顾淮舟的事,害得谢晋罪上加罪,连她姑母宋贵妃的说情都不管用了。

眼看着谢晋就要被定罪,宋金兰心里气不过,几次三番去问竹轩找姜云婵理论。

可问竹轩死活不让她进。

她就越发怀疑问竹轩里根本没人,而姜云婵实际一直以舞姬的身份待在谢砚身边。

这两个人瞒天过海,暗度陈仓,定然是串通好了,在杏花院诬告谢晋!

既然他们大房不好过,她宋金兰也不能让二房好过!

今次她就要揭穿舞姬面纱下的真容,叫人瞧瞧姜云婵是如何一女侍二夫的!

宋金兰使了个眼色,示意身后跟着的大房小妾们将姜云婵团团围住,“妹妹身为舞姬,跳个舞信手拈来!还等什么呢?难道说你不会?”

“大家都是谢府的人,妹妹总蒙面示人,显得多生分?不如摘了面纱,大家认识认识?”

小妾们有人摁住了姜云婵的肩膀,有人伸手去扯姜云婵的面纱。

一时乱作一团……

“世子,出事了!晋大奶奶带着大房一众人,来闲云院了!”

书房处,扶苍步履匆匆推开了门。

谢砚正坐在窗边的书桌前,用刻刀雕刻着赤金坠子。

那坠子指甲盖那么大小,工艺颇复杂,谢砚独自在此研究了两个时辰了。

扶苍进来时,他也并未抬头。

“请她走就是了,慌什么?”谢砚不紧不徐吹了下镂空坠子,空灵的金属音颤颤。

谢砚嘴角勾起满意的浅笑。

扶苍却十分为难:“晋大奶奶说:只是想找二奶奶喝喝茶,闲聊而已,我等推拒反倒显得心虚啊!”

谢砚眸色一凝,轻推窗扇。

这书房处在竹林中的小山坡上,居高临下,恰能看到院子里的景象。

彼时,姜云婵正被一群女人围在中间,一一扫视过众人。

“我们家乡的规矩,我这张脸至死都只能给自己男人看!世子既然收了我,我的舞、我的人、我的身自然都是他一个人的,旁人如何看得?”

姜云婵梗着脖颈,故作出凌厉的模样。

她如今用的是谢砚爱妾的壳子,自然不能像从前凡事隔岸观火,明哲保身。

她得表现出舞姬应有的跋扈,让宋金兰分辨不清、知难而退,免得日日滋扰。

宋金兰也没想到她敢如此违逆她,啐了一口,“你不过是谢府养的一条狗,吃用着谢府的,谁给你的胆子拿乔!”

“晋大奶奶!我可是太子亲口恭贺过的世子夫人!怎么大奶奶在质疑太子吗?”

“你!”宋金兰被逼得哑口无言,叉腰指着姜云婵的鼻尖,“就算你是二奶奶,在咱们世家府邸,大奶奶和二奶奶也还是有区别的!所谓长幼有序……”

“的确有区别!”姜云婵打断了宋金兰,字字铿锵:“区别在于:我的男人是侯府世子,是这府上说一不二的男主人!”

院子里闹得鸡飞狗跳。

谢砚隔岸看了会儿,放下了窗户,“由着她们去吧,你看着点儿,别真打起来就行。”

谢砚继续把玩起手里得金坠子。

扶苍瞧这局势,分明就是要打起来了!

这女主子们打架,他怎么拉?

“世子,二奶奶体弱又势单力薄,怕要受欺负的。”

谢砚不以为然摇了摇头,“她既清楚谁是她的男人,自然也清楚要向谁求助。”

闹一闹也好。

闹起来,她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她,想拆穿她的假面。

知道怕了,她才会乖……

“贱人!”

宋金兰这边被姜云婵戳到了痛处,一时舌头打结,撸起袖子就要撕扯姜云婵。

姜云婵本想着闹起来,可以帮夏竹脱身,也可以引来闲云院的人帮衬。

可却迟迟不见扶苍等人的身影。

宋金兰一手薅上来,险些扯掉了姜云婵的面纱,她心慌了,捂住面纱,从人群中钻出来往竹林里跑。

于书房窗前上,她瞧见一轮廓分明的侧影。

“世子!”姜云婵如绝处逢生,推门闯了进去。

谢砚也刚好起身开门,姜云婵堪堪一头撞在了他怀里,往后一个趔趄。

谢砚忙伸手护住她的腰,将瘦弱的人儿往怀里带了带。

姜云婵余惊未定,根本没察觉两人姿势暧昧,一心只盯着浩浩荡荡赶来的宋金兰一行人。

他们今日必要拆穿姜云婵。

以宋金兰招摇的性格,到时候非得闹得人尽皆知,姜云婵如何还活得了?

她紧张地眉头紧拧,下意识攥住了谢砚的衣领,“世子,晋大奶奶似乎知道我的身份了!”

谢砚沉静的目光落在胸口的小拳头上,大掌轻覆,温声道:“不怕。”

与此同时,宋金兰大步流星赶了上来,叉着腰斥道:“大伙儿都过来瞧瞧,咱们家的二奶奶到底是何方神圣?连个正脸也不敢露?”

“好你个老二,连圣上都敢骗,明儿个就叫你们这对狗男女身首异处!”

宋金兰的吵吵嚷嚷不仅引来了闲云院诸人,侯府各处的小厮丫鬟,连看守侯府的锦衣卫也闻讯而来。

无数道目光和窸窸窣窣的议论声落在姜云婵身上,她后背发凉,神思一片混沌。

脑海里不停浮现出那个被板车拉走的女尸。

下一个被打死、被拉走的是不是就是她?

姜云婵浑身冷汗涔涔,渗透了短衫。

谢砚贴在她腰际的掌心清晰地感受到她肌肤的战栗,垂下眼眸,正见怀里的姑娘瑟缩成一团,鬓边香汗淋漓,晕花了胭脂。

还真是不经吓啊……

谢砚嘴角溢出一丝玩味的笑,这才姗姗开口,“大嫂子不是得了疯病吗?怎不好生在回晚香堂养着?”

“放你娘的屁!我何时得了疯病了……”

“奴婢一时没照看住,世子见谅!”

宋金兰还没说完,她身边的小丫鬟赶紧走了出来,跪在谢砚脚下:“奴婢原想着大奶奶疯言疯语,出来透透气也许能好,没想到闹到闲云院来了,奴婢拦不住。”

“吃里扒外的东西!我何时疯言疯语了?”宋金兰猛地一巴掌打在丫鬟脸上。

那丫鬟跌倒在地,捂着流血的嘴角哽咽:“大奶奶前两日还说自己有身孕来着,府医和太医都诊断过,您肚子里什么都没有,您是癔症犯了呀!”

“什么癔症,我本就怀了身孕,是大夫无德诊不出来!”宋金兰想到此事,眼球布满血丝,越发癫狂。

前两日,宋金兰月信不至,胃口不佳,便觉自己怀了身孕,于是接连找了几个大夫诊治,答案都是她肚子里什么都没有。

可她偏偏犯轴,非说肚子里有货,疯疯癫癫到处宣扬自己怀了侯府长孙,像极了癔症。

众人瞧她此时张牙舞爪的样子,怎么看都是犯病了。

疯子说话傻子才听!

众人兴致缺缺,散开了,没人再听宋金兰说什么。

不管是她怀孕的事,还是姜云婵的事,宋金兰都有口难言,指着谢砚:“老二,是不是你搞的鬼?我没有癔症,没有!”

“嫂子没癔症,嫂子只是累了,回去休息吧。”谢砚仍是一派温和,对她颔首以礼。

宋金兰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一口气出不来:“老二,你别不会以为自己名利双得,抱得美人归吧?你也不过是上赶着戴绿帽子!你怀里的女人心里可没你,你知不知道她刚刚还偷偷送……”

“啊呀!”姜云婵赶紧一个踉跄,扶住了谢砚的手臂。

“怎么了?”谢砚注意力落回姜云婵身上。

“没、没什么!”姜云婵揉了揉鬓角,“想是方才在太阳下站久了,又闹得一场,有点头晕。”

“那回屋里歇着吧。”谢砚蹲身将她打横抱起,径直往寝房去了。

姜云婵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越过谢砚肩头给暗处的夏竹使了个眼色,示意夏竹赶紧把情信处理了。

那信上写的都是她与淮郎的私房话,若被人捅出来,她如何做人?

姜云婵暗自吐纳,瞧着宋金兰被小厮捂嘴带走,才舒了口气。

可她精神尚且恍惚,想到那封信,想到险些被撕开的面纱,想到锦衣卫手里的刀……

一切的一切,让她犹如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神色木然。

她没注意到,谢砚那双沉甸甸的目光正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只是,男人鸦青色的长睫上下一颤之间,什么情绪都化为乌有了。

到了寝房,谢砚把她放在了罗汉榻上,搬了个脚凳与她面对面坐着,抬起她的下巴,“方才,有没有被宋金兰打伤?”

“没!没有!”姜云婵撇头,避开了他的手。

谢砚望着悬空的手,轻碾指尖余香,“皎皎要是继续这样,下次再被人拆穿,我未必救得了你。”

姜云婵眼皮一跳,回过神来。

才发现他们身后跟着一群小厮婆子,正在外间候着,隔着珠帘往里探头。

这些下人有些是真心担心主子安危,但更多的是嗅到了情报的味道儿。

虽然宋金兰的话被定论成了疯话,可闲云院的探子们难免心生怀疑,此后必然更会盯紧姜云婵的一举一动。

所有人都知道楼兰舞姬最妩媚撩人,她总这样冷脸拒绝谢砚的关怀,和自揭假面有什么区别?

姜云婵不想再经历一次生死一线了,轻咬着粉唇,糯声道,“没什么事,只是耳朵被硌了一下。”

谢砚瞧她脸上果真无碍,只因那珍珠耳环做工不佳,她撞进谢砚怀里的时候,被耳环的毛刺硌到了,落下了环痕。

她皮肤细嫩如初生婴儿,生来就该戴贵重精细之物的,这样粗糙的珍珠实在不该出现在她身上。

谢砚心知这东西从何而来,直接给她摘掉扔进了渣斗里,又令人将书房的锦盒拿了过来:“方才让人在库房寻了许多耳环,都是宫里赐下的,皎皎看看有喜欢的吗?”

锦盒中翡翠、宝石、白玉耳环琳琅满目。

姜云婵却看也没看一眼,只瞧着渣斗里躺着的珍珠耳环,露出疼惜之色:“我自己有许多耳环,不敢让世子破费。”

“罢了,既然皎皎不需要我,我先去看看大嫂子好些了没。”谢砚恭谦地颔首示意,这就要起身。

“世子!”姜云婵一个激灵抓住了谢砚的衣袖。

宋金兰嘴里定没好话,无论如何得给夏竹留足时间处理完那封信才妥当。

她得想法子拖住谢砚。

她慌乱的目光在锦盒扫了一眼,目光定格在赤金耳坠上。

那耳坠极简洁,只一根一指长的金色流苏,下面坠着个镂空的圆珠,不过小指甲盖大小,但桃花镂空图案却栩栩如生。

“就这个!我喜欢这个。”姜云婵主动伸手取过来,慌乱戴在了耳朵上。

她于数十对耳环中,一眼挑中的正是谢砚亲手所造的耳环。

金色流苏的耳环戴在粉色的耳垂上,轻盈又小巧。

比珍珠耳环多了几分华贵,但又不失素净,与她白皙的皮肤相得益彰。

耳垂的长度也好,堪堪垂落肩头。

只是……

姜云婵伸手摸了摸那坠子,“为何会响?”

那镂空坠子分明是个铃铛,一动一响,哪有这样的耳环?

姜云婵觉得不妥,正要取下来。

“不要取,好看的。”谢砚拉住她的手放在手心,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她的耳朵,“皎皎要是觉得不妥,以后只是戴给我一人看的就是了。”

姜云婵讶然,张了张嘴。

谢砚却突然俯身轻啄了下她的耳垂,姜云婵要说的话突然变作一声轻且浅的呻吟。

姜云婵一个激灵,赶紧撇过头,抵住了谢砚的肩,“世子,不要!”

“为何不要?”谢砚大掌扶住了她的后脑勺,迫她与他对视,鼻尖亲昵地蹭着她的鼻尖,如同一对爱侣温存:“我宠爱的女子受了委屈,我安慰一下有何不妥?皎皎受了委屈,找自己的男人安慰一下,又有什么不妥吗?”

姜云婵听到刺耳的四个字,便知道谢砚约莫听到她与宋金兰对峙的话了。

她窘迫地红了脸,“当、当时只是权宜之计,才那样说。”

“我知道是权宜之计啊。”谢砚见她推拒不已,索性把她抱坐在了腿上,薄唇贴着她的脸颊低语:“我们现在不也是在演权宜之计吗?”

第29章 在他怀里,险些叫错了名……

谢砚身上的檀香味顷刻包裹了姜云婵,她坐在他腿上,清晰地感受着他坚实的腿部肌肉。

那样蓬勃的力量,与他平日展现出的温文君子模样截然不同,强势而充斥着男子气息。

姜云婵吓得赶紧要起身。

谢砚扶住了她的细腰,“皎皎不是说过:既然是演,就该放到人前演,怎的皎皎又不配合了?”

“我……”

这话的确是姜云婵在沈倾坟冢前,搪塞谢砚时说的。

她余光瞟了眼外面张望的人,一时无话,轻咬着唇瓣,垂下了脑袋。

修长浓密的睫羽如蝶翼轻颤,谢砚还未做什么她脸上的红霞已经漫到了耳根处。

双手相互绞着,却又不敢肆意乱动,乖巧地放在腿上。

果然,猫儿需得吓一吓才乖。

谢砚满意地勾了勾唇,隔着面纱轻吻了下她的唇角,“乖,不怕。”

他声音沉而磁,柔而稳,不知是演给外面的人看的,还是哄姜云婵的。

姜云婵没有心思追究这些,谢砚的吻已从她的脸颊一路到了耳廓。

时断时续,时轻时重。

他的薄唇每次触碰到她的肌肤,耳边的金铃儿清灵灵作响。

姜云婵觉得痒缩了缩脖子,谢砚的舌尖顺势勾住了流苏,将铃铛连同她的右耳垂一并含进了口中。

圆润坚硬的铃铛和柔软的舌面轮番摩挲着姜云婵的耳廓,轻揉慢捻。

暧昧的水泽声伴着铃声一道传进姜云婵的耳朵里,那样清晰,在被他唇舌包裹的空间内无限放大。

紧接着他的舌扫进她的耳窝,那道铃声随着他舌尖的动作在耳道里进进出出。

奇怪的频率叫姜云婵毛孔大开,呼吸急促,撇头要避。

谢砚却扶住了她的脸颊,生了薄茧的手指在她另一只耳朵上轻轻摩挲着,触感温凉。

耳边一冷一热,一软一硬,让姜云婵的感官无限放大。

她的手脚开始发软,双腿不自觉紧绷并拢。

怎么会这样?

从前顾淮舟也吻过她眉心,她会心跳加速,可从未有过这种血液澎湃,亟待释放的感觉。

这种未知的感受让她恐惧。

“世、世子……”姜云婵发软的手抵住了谢砚的胸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仅仅两个字,尾音旖旎,如泣如诉。

谢砚扫了眼怀里的人儿,仿佛力气被抽干了似的,那样的软,像春水一般。

她小鸟依人的模样取悦了谢砚,鼻尖轻蹭着她的鬓发,故意逗她:“皎皎是不是很喜欢被吻耳朵?”

“不!不喜欢!”姜云婵连连摇头,眼尾攀上了淡淡的粉色,似要哭了。

“皎皎既然不喜欢,我们换种方式。”谢砚不拆穿她,拉过她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而后俯身吻住了她眼尾的水泽。

他悟性高,已不像初吻那般莽撞。

极有耐心,又极富技巧顺着她眼角的泪痕一点点地吻,一点点舔舐,从脸颊到下巴,再到脖颈。

她肌肤比丝绸还润,丝丝缕缕的女儿香钻进谢砚鼻息,让人爱不释手。

谢砚的呼吸加重了几分,越发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姜云婵的肌肤上,手亦轻揉起她的腰肢,配合着吻的频率力道渐次加重。

姜云婵受不住,凭着本能扬起了脖颈。

钗环松散,目色迷离,连从檀口中吐出的气息都是潮湿的。

而这一切都只属于谢砚。

她似一张洁白的画卷,生来就该被谢砚染上不同的色彩。

谢砚的眸色愈浓,轻启薄唇,咬住了姜云婵修长的颈。

他要再她的身体每一处都留下他的印迹。

他是她的!

刺痛感和温热感一同渗进姜云婵血液里,激起心底一股从未有过的热浪。

姜云婵身体一阵痉挛,娇音带泣:“不要!淮……”

那一个字吐出口,谢砚的动作顿住了。

空气也仿佛瞬间凝固了一般,静得落针可闻,唯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似毒蛇吐信。

姜云婵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毕竟从未与旁的男子如此亲密过,混沌之际,险些叫错了名字。

她心里很害怕,如果,如果谢砚真的对她有心,会不会因为她无意的一句话,迁怒淮郎?

救不救淮郎的命,可都在谢砚一念之间。

姜云婵咽了口气,话锋一转:“淮……怀里太热了。”

“世子都出汗了。”她抽出袖中帕子,大着胆子为谢砚拭汗。

经历了方才吮吻,她的手比丝帕还柔还软,一一拂过谢砚的鬓角,下巴,喉结。

似猫儿舔舐过他的敏感之地,酥酥麻麻的。

所以,她真的不知道他为何流汗吗?

“是,我很热。”谢砚喉头滚了滚,并不吝于承认。

他抬手拭去姜云婵鬓边的细汗,“皎皎也出汗了。”

“皎皎,也很热吗?”他贴在她耳边,低磁而蛊惑的声线萦绕,仿佛一根绳绕着姜云婵的脖颈,一圈一圈缠得她心跳加速,身体发烫。

“我、我不热!”姜云婵连忙从他身上跳下来,扶去鬓边香汗,往外看了眼。

小厮婆子们瞧内室情意正浓,早就纷纷退出了房门。

“他们已经走了!”

这场戏也该演完了,姜云婵深吸了口气,整理好衣襟,“世子,我想起还有东西要从偏房搬来。”

偏房到底有多少东西,收拾了大半日还没收拾完?

谢砚不动声色,拉住她的手腕,“妹妹方才累着了,坐下歇息吧,让扶苍把东西收拾好,送过来就好。”

“我、我不累!”姜云婵只想赶快逃离这充斥着他的气息的空间。

可他们早说好了,要同室而居。

姜云婵不敢想两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得多尴尬,她扯了扯唇,“我需得晚些过来,地藏王菩萨诞辰将至,尚有许多经文未抄,我还要去趟慈心庵,世子不必等我。”

她匆匆屈膝行礼,疾步落荒而逃了。

回了偏房,姜云婵默不作声自行打了热水,对着铜镜一点点擦拭掉脸上的水泽。

许是麻木习惯了,比起上次,姜云婵的动作从容了许多。

只是面色木然,呆呆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如同一个没有情绪的玩偶。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呀打开。

夏竹猫着腰,悄声走到姜云婵身边,“姑娘,我回来了。”

姜云婵娇躯一颤,忙抹去眼角的泪痕,扯了扯唇:“信呢?”

“我把信夹在经书里,已经悄悄送进杏花院了。”

夏竹自知是自己莽撞,险些被宋金兰逮个正着,她心中有愧,握住姜云婵的手道:“我爬在树上亲眼瞧见张阳把经书递给顾郎君的,绝对没有经过第四个人之手,姑娘安心!”

姜云婵是一点也安不下心,对于今儿个的事心有余悸。

说来也怪她自己,心里头想着顾淮舟,竟不知不觉在信中写了两人在禅房的旧事。

何苦来哉?

“以后断不能再送信了。”姜云婵反握了握夏竹的手,“你晚些再去趟杏花院,嘱咐淮郎务必把信烧了,务必务必!”

“姑娘你也谨慎太过了!”夏竹瞧着姜云婵惶惶不可终日,人都瘦了一圈,蹲在她身前安抚道:“再有十多日侯府就解封了,听说顾郎君吃了药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姑娘和郎君长长久久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莫要太过伤怀啊!”

长长久久……

她和顾淮舟还能长长久久吗?

听到这个词,姜云婵不由眼眶一酸,撇过头去。

夏竹一眼看到了她白皙脖颈上的淤青,原本无瑕的肌肤上竟落着一排浅浅的牙印。

“世子他……”夏竹忙拧干盆子里的湿毛巾,帮她擦拭。

可姑娘皮儿嫩,反复擦拭,脖颈上的淤青反而更明显了。

夏竹心疼地吹了吹,不忍道:“世子他打姑娘了?”

“不!不是的……”

那比打更难以启齿。

姜云婵不想再回忆刚刚失控的画面,索性起身抱起经书,“今晚我去慈心庵抄经,你不必跟着,若是世子来问,你就说……说近日侯府诸事不顺,我去抄经祈福了。”

姜云婵还是无法接受与谢砚同住一个屋檐下,能躲一晚上就躲一晚上吧。

只有十三天就解禁了,但愿一切风平浪静……

夜已深,寂寂烛光在佛堂里亮了半宿。

谢砚的寝房中,同样灯火长明。

书桌前,鎏金鹤形香炉散发着怡人的檀香味,青烟袅袅。

谢砚负手而立,一袭松垮的寝衣下隐露出坚实的胸膛,犹如驾云而来的谪仙。

他如玉般的长指提笔勾勒着画卷,女子的容颜跃然纸上。

盖因作画之人凛然无尘,自他笔下画出的女子也无欲无求、不染尘埃,似一副只可远观的观音像。

“世子又在画观音呢?”

扶苍进门时,正看到这一幕,不禁上前多看了一眼,又眼神一烫,赶紧退了半步。

那画像远看着圣洁,可近前细辨,才看清女子脸颊潮红,水眸泠泠,耳朵上还戴着一对赤金耳坠,摇曳生辉。

纵然世子只画到女子面容,可他画功斐然,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女子脖颈之下的旖旎风光。

扶苍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世子,晋大奶奶已经安顿好了,不会再让她出来闹事,只是……”

“大夫们求问世子,晋大奶奶肚子的孩子该怎么处置?”扶苍越说声音越小,余光偷瞄着上首。

谢砚未抬眼,笔锋暧昧,面上却仍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侯府长孙只能出自一个人的肚子里。”

“属下明白了!”

谢砚非长非嫡,坐上世子之位后,没少别人诟病。

身世是长在他心中的一根刺。

因此,侯府嫡长孙的位置只能由谢砚的子嗣来坐,谢晋的种没这个资格。

那么,宋金兰就不可能,也绝不能先于姜云婵怀孕。

扶苍心知主子的想法,这就躬身退下去办事了。

“等等!”

门打开的瞬间,谢砚心里突然生出了个更妙的想法。

“先不急着处置那孽种,你把大奶奶的脉案送来。”谢砚搁笔,嘴角勾起一抹凉笑,“我那好大哥还不知道这天大的喜讯呢!孩子怎么能这么快没了?”

清越的声音自上首落下来,犹如梵音。

可细细一听,又叫人毛骨悚然。

扶苍脊背一僵,赶紧将脉案呈上,“需要属下把脉案送进大理寺牢狱中吗?”

“不必!”

陆池正在安排谢砚与谢晋见面的事,想来五日之内可成。

这种喜事,谢砚当然要亲口告知他的好大哥啊。

他松了松手腕,这就要移步去书房给陆池传信。

走过为姜云婵准备的妆台时,谢砚余光无意瞟了眼铜镜。

忽而,脚步一顿,食指抚向喉结。

凸起处不知何时染着一抹艳丽的唇脂,似还残存着女儿香,丝丝缕缕钻入了他的鼻息。

想来是姜云婵为他拭汗的帕子上沾染了唇脂,又不小心蹭到了他喉头。

谢砚站定在镜子前,蹙眉默了许久。

扶苍还没见过主子如此正儿八经照镜子,关切道:“世子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被只娇猫儿耍了。”谢砚指腹碾磨着唇脂。

这猫儿倒是聪明,在他身上蹭一蹭,三言两语转移他注意力,险些让他忘了她叫错名字这件事。

“这猫儿平日看着温顺,小心眼子倒不少。”

“是呢!猫儿灵巧,难免挠人的。”扶苍是个爱猫的人,见世子并没有责怪猫儿的意思,不免也起了兴致,附和道:“猫儿认主的,想是与世子还不熟,才挠了世子。若是熟了,小东西最是黏人不过的。”

“黏人?”

所以,她会黏着顾淮舟吗?

谢砚脑海里再度浮现出姜云婵口中那个黏软的“淮”字。

在那样意乱情迷的情况下,她为何会唤顾淮舟的名字?

会不会,在他不知道的角落,她和他也做过一样的事?

她会坐在顾淮舟的腿上,一声声轻唤“淮郎”吗?

会动情地扬起脖颈,任顾淮舟予取予求吗?

谢砚指腹的力道重了几分,唇脂被碾磨干,扑簌簌落在地上。

“顾淮舟如何了?”

话音骤冷,夜色也凉。

扶苍一时没辨清寒意来自何方,赔笑道:“顾郎君好多了,傍晚还托太医传话,说等好了定会亲自拜谢世子赐药,愿为世子肝脑涂地!”

“肝脑涂地?我这门生啊,还是这般知恩图报。”

顾淮舟这般感激他,要报答他,谢砚不让他报恩反倒显得不近人情了。

“既然如此……”谢砚往慈心庵的方向望了眼。

都二更天了,姜云婵还不知道回来,拜佛拜得真是诚心呐。

谢砚暗自唏嘘:“地藏菩萨诞辰快到了,二奶奶要抄经,你去找淮舟借些朱墨。”

“朱墨?顾郎君身边恐并没有笔墨纸砚。”

“他有!去取!”谢砚轻掀长睫,悠悠出声,“二奶奶抄一日的经,你就去他身上取一日的墨。”

也算,成全他们了……

一阵夜风从门缝吹进来,如软刀子刮着人的皮肉,让人不寒而栗。

扶苍冷得一个寒颤,拱手应“喏!”

“记得,也查查二奶奶是不是让夏竹传了什么东西进杏花院。”

他的好妹妹,何时也学会暗度陈仓了?

定是被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蛆虫带坏了。

蛆虫,就该在黑暗中流尽最后一滴血,悄无声息地死去。

谢砚手指漫不经心划过铜镜,嘴角挽笑。

一道猩红的唇脂印划开镜中他的容颜,犹如血痕蜿蜒,恶鬼浮生……

是夜,翠竹林里的风格外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仿佛沧海碧涛,连绵数里,波云诡谲。

竹林深处,似有惨叫声传来,可仔细一听,却只是风吹竹叶沙沙作响。

姜云婵索性紧闭佛堂的门,将风雨隔绝在门外,一心只抄经书。

过了三日,晨光微熹。

姜云婵的眼皮终于支撑不住,往前一栽,险些磕在桌角上。

一只大掌兜住了她的额头,替她受了桌角的钝击:“妹妹既困了,怎么不回去睡?”

低磁的声音落在姜云婵头顶上。

姜云婵一个激灵抬起头来,正撞进谢砚深邃的眼中。

姜云婵手忙脚乱起身,屈膝行了个礼,“实在是经书未抄完,不敢歇息,不敢对佛祖不敬。”

“妹妹当真诚心,我当代侯府感谢妹妹。”谢砚颔首以礼,从带来的食盒里取出几个瓷盘,一一摆在案几上,“我给妹妹带了早膳。”

“我不饿。”姜云婵习惯性拒绝他的一切。

“吃些吧,经书非一时半刻能抄完。”谢砚神色温润如故,又从食盒底层取了朱墨、画卷,摆放在姜云婵对面的香案上。

姜云婵讶异不已,瞧着他的一举一动。

谢砚不紧不慢地用镇纸将画卷铺平,“妹妹为侯府抄经,我岂有旁观之理?”

“妹妹抄经,我画佛。”谢砚歪着头,对姜云婵温然一笑。

两人在一臂之隔的距离面对面,那笑意如南风过境,徐徐暖暖的。

姜云婵眸光晃了晃,避开了他的眼神。

她并不想与谢砚同处一室,可谢砚要在佛堂画佛像是他的自由,姜云婵有什么理由推拒?

好在,两个人在佛堂独处总比寝房安全得多。

谢砚从小就信佛,他总不至于在佛祖面前,做什么过分的事。

姜云婵放下心来,匆匆吃了几口素包,便继续提笔抄经。

此时,才发现磨条用尽了。

谢砚随手将自己的砚台放在了姜云婵桌上,“我与妹妹共用。”

姜云婵迟疑了片刻,谢砚又道:“说来不怕妹妹笑话,侯府的磨条都耗完了,现下采购不易,妹妹应该不会因为一方砚台也要避嫌吧。”

“不会!”

这话倒说的姜云婵十分窘迫,赶紧提笔蘸了墨汁,却又手腕一顿,“世子怎么用起朱墨来了?”

谢砚提笔勾勒的动作微顿,掀眸凝望着姜云婵,“我有一夙愿迟迟未达成,问过净真师太,用朱墨抄经画佛,朱墨何时耗尽,夙愿何时达成。”

姜云婵从未听过这样的佛法,不过不管是佛法还是谢砚的夙愿她都没有太大兴趣。

于是,嫣然一笑,客气道:“世子诚心,必然很快就能夙愿成真。”

“有妹妹协助,自然很快、很快……”谢砚嘴角微扬,笑意莫测。

两人再无话了,相对而坐,各自抄着经画着佛。

只是姜云婵抄经时,总感觉一束目光时不时望向她。

她偷偷抬头环顾四周,佛堂别无他人,只有谢砚专注地画着观音,心无旁骛。

他笔下生花,一副观音像圣洁得让人多看一眼都觉玷污。

如此反衬得姜云婵自己杂念过深,于是默默将一本经书竖起来,格挡在了两人之间。

等谢砚再抬头时,他的视线被《班若波罗多心经》七个字牢牢阻隔,再看不到其后那张玉软花柔的脸。

谢砚眼底泛起丝丝笑意。

他恍然想起十年前,他们同在慈心庵,坐在同样的佛堂,同样的位置,做着同样的事。

姜云婵静心抄经,谢砚就坐在她对面画画。

每次,他都拿着自己呕心沥血之作给姜云婵看,满怀期待问她:“妹妹,你看我画的像不像你?”

终于有一次,姜云婵看着纸上画的妖魔鬼怪,实在忍无可忍,愤愤将他的画捏纸团丢到墙角,“我哪有那么丑?”

他画的就是四不像,是山海经里的野兽!

她是什么供人消遣的玩意儿么?让人这么磋磨?

“以后都不准再画我!”姜云婵将心经隔在两人中间,鼓着腮帮子生了好一会儿气。

佛堂静得只听得她的喘息。

等她缓过劲来,歪着头越过经书看去。

谢砚正蹲在墙角,一点点展平画卷,瓮声问:“真的很丑吗?对不起!”

姜云婵望着他怅然的背影,那般消瘦,比姑娘还弱。

她恍然想起,谢砚说过他三岁就被送进慈心庵了。

他约摸没有上过学堂,连拿毛笔的姿势都是错的,莫说作画了。

他不是故意调侃姜云婵的,他所话的已是他尽力为之了。

姜云婵心生愧疚,将他拉回了桌前,“好啦,你握笔的姿势不对,我教你。”

她把着他的手,教他执笔悬腕,一笔一划从头教起。

从未有人如此耐心待谢砚。

谢砚侧头看着少女脸上的泪痕,心头一暖,“若我学好了,还可以再画妹妹?”

“全神贯注看着你的笔尖!”她像个颇为严厉的夫子,但抵不住少年灼灼目光一直盯着她。

她歪着头,柳眉微挑,“等你什么时候画的比宋韵好,就可以咯。”

宋韵是府上的画师,每年都会给府上的少爷姑娘画像。

那功底少说也有十年了。

姜云婵故意逗谢砚的。

可后来的日子里,姜云婵总能在泥地上或是墙角发现谢砚画的画。

春夏秋冬,从未间断。

又一年,姜云婵意外在自己抄的经文后面看到一副姑娘的画像。

姑娘笑如夏花,栩栩如生。

这画技早就超过了宋韵不知多少倍,比宫廷画师也不遑多让。

谢砚进步之神速,让姜云婵为之讶异。

赤诚的少年托腮坐在她身边,眨巴着眼睛,“妹妹看,我画的可好?现在我可以画你了嘛?”

姜云婵承认他真的很有天赋,佩服地点了点头。

少年眼中灿若星辰,“那以后妹妹的画像都由我来画吧?”

“我可没银子付给你。”

“我不看银子!但是妹妹以后再不能让别人画你了,知道吗?”

姜云婵不置可否地皱了皱鼻子,“一幅画而已,你哪来这么多要求?”

少年憨笑着挠了挠头。

姜云婵不知道,只有在作画的时候,小小的谢砚才敢正大光明一直盯着她看。

看她的每一处细节,她的眉,她的眼,还有唇,还有更多更多……

她所有的美都只能出自他眼底笔下,又怎能为外人道?

谢砚将横梗在两人之间的经书拿开。

彼时,姜云婵实在太困了,已经趴在经卷上睡着了。

谢砚笔锋一转,观音画像化为乌有,洁白的画卷里,少女横躺在散乱的经卷上,不着寸缕,只用经卷遮住春光。

长发铺散,眼中春潮涌动。

谢砚喉头滚了滚,伸手抬起姜云婵的下巴,“妹妹看,我的画可好?”

他低磁的声音喷洒在姜云婵额头上,好可惜,睡梦中姜云婵看不到这旖旎之景。

不过没关系,等朱墨流尽,他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欣赏。

他要让妹妹亲自感受顾淮舟的命从她指缝笔下流走。

等她亲手送走了顾淮舟,她的心自然也就回来了……

谢砚眼中暗涌流动,似笑非笑。

姜云婵很累,睡了一天一夜,又做了个很长的噩梦。

她梦见她将刀捅进了顾淮舟的小腹,顾淮舟流了好多血,奄奄一息倒在血泊里。

姜云婵想抽出刀,可一股强势的力量从身后束缚着她,推着她的手不断深入。

她眼睁睁看着顾淮舟的双眼从深情到绝望,到再也没了光。

她杀了顾淮舟……

“没有!我没有!”姜云婵不停摇头,猛地睁开眼。

噩梦醒了,佛堂里空无一人,她孤零零蹲坐在蒲团上惊魂不定。

此时,佛堂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谁?”姜云婵警觉地环望四周,“世子吗?”

外面无人回答,敲门声也戛然而止。

只一阵幽凉的风吹开了窗户,卷起香案上的经卷。

数百张手抄经文被风卷起,在幽暗的佛堂中飘摇,满目赤红。

有些经卷未干,朱墨蜿蜒而流,白色宣纸上狼藉一片,好像梦中淮郎流的血。

姜云婵惊惧不已,迈着碎步,悄然打开门探头一看,外面空无一人。

可地上有几个慌乱的泥巴脚印。

姜云婵心生疑云,沿着脚印走,一路到了翠竹林里。

此时,天刚泛起鱼肚白。

林中晨雾缭绕,昏黄的灯笼只能照到五步之内的景物,翠竹摇曳跟鬼影似的。

姜云婵的心跳越来越慌,心生怯意,忽而林中一清瘦的男子身影闪过。

那人一袭白衣血迹斑斑,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奔向她。

雾色太浓,姜云婵看不清那人面容,下意识迎了上去。

可走到近跟前,却又瞧不见人影,只瞧见地上拖拽的痕迹。

那男人是谁?

为何要找她?

姜云婵茫然四顾,目光偶然落在了脚下的泥潭里。

泥水中有一条染了血的如意穗子。

血丝在水中晕开,赤红而狰狞。

那穗子看着竟十分眼熟,姜云婵蹲身去捡。

倏地,潭中倒映出一张含笑的脸。

“妹妹在做什么?”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姜云婵一个激灵,赶紧收回手,仓皇起身,正撞在一个坚实的胸口。

“世、世子!”姜云婵吓得魂魄出窍,险些摔倒。

谢砚赶紧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妹妹小心!”

他指尖染了雾气,寒凉的气息渗透短衫,浸染了姜云婵的肌肤。

第30章 谢砚看到了她与淮郎的情……

她纤腰微颤,暗自吐纳定了定神,“我、我醒来没瞧见世子,所以出来看看。”

“哦,闲云院遭了贼,所以出来看看情况。”

“遭贼?”

姜云婵讶然抬头望谢砚。

公子长身玉立,如林中的竹不卑不亢。

姜云婵这才魂魄归位,含糊扯了扯唇,“没丢什么吧?”

“险些丢了十分要紧的东西。不过幸好,我发现的不算太迟,都追回来了,贼人也伏法了。”

谢砚沉稳应答着,又忽而宠溺一笑,揉了揉姜云婵的发丝,“妹妹在担心我?”

“不、不是的!”她耳根红透,撤了半步,“是因为墨没了,我只是来请世子再赐一些墨。”

“墨很多,妹妹同我一起回闲云院取。”谢砚放在她腰间的手反而揽得更紧了。

姜云婵想要挣扎,他更暧昧地轻揉了下她纤腰,“妹妹好几日不回,旁人岂不猜测二奶奶去哪了?”

姜云婵已经抄经三日了,也确实该回闲云院露个脸。

既然要回去,那就是以二奶奶的身份。

她没道理抗拒谢砚搂着她,只好垂着头随他一起离开了。

谢砚生得高大,一只手臂就能把小人儿藏在怀里,如同一对爱侣柔情相依。

踏出翠竹林时,谢砚回眸,望了眼竹林深处。

那里藏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他震惊、愤怒、想挣脱、想呐喊,可嘴被扶苍死死捂住。

天地一片祥和。

姜云婵惊魂未定,回了闲云院,先去冨室沐浴。

等四下无人,她摊开僵硬的掌心,手中还一直攥着染血的如意穗子。

“这是顾郎君之物吗?”夏竹正伺候姜云婵沐浴,一眼瞧见穗子的颜色,正与顾淮舟宫绦上的穗子形制一模一样。

姜云婵眼眶一酸。

方才她就预感在翠竹林里逃窜的人是淮郎,盖因谢砚突然出现,她不好多追究,一直强忍着情绪。

此时没人盯着她,她的眼泪瞬间决堤,颤颤捧着穗子,“夏竹,你不是说淮郎身子好多了吗?你不是常去看淮郎吗?”

“奴婢真的每日都会去看顾郎君,张阳也说过,顾郎君脉象很平稳的!”

“那你有没有真真切切看到淮郎的脸?有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奴婢……”

夏竹被姜云婵接二连三的问题问住了。

杏花院的看守很加严密,夏竹只能爬在树上远远看一眼,确实不能像近前一样瞧得真切。

可这样一来,顾淮舟的气色怎么样,身子骨到底是不是真的好了,根本无从知晓。

至于那个张阳他无权无势,如果谢砚要求他隐瞒淮郎的状况,他又敢说一个不字吗?

姜云婵心凉了半截,身子往浴桶里沉了沉。

可热水也暖不透她的身子,她满脑子都是翠竹林里血淋淋的公子。

淮郎为何满身是血来找她?

谢砚又到底要做什么?

姜云婵如今再回想谢砚那张若无其事的脸,只觉头皮发麻。

一个人到底有多冷血,才能面无表情行残酷之事?

姜云婵摆了摆头,将那张含笑的脸从脑海中淡去,“晚些,你陪我再去趟翠竹林……”

彼时,乌云蔽日,竹林中风声萧萧。

密林深处的竹轩外,扶苍伏跪在谢砚脚边,“属下失职!没想到顾淮舟受不得疼,竟然半夜翻墙逃跑了,请主子责罚!”

自从滴血取墨以来,顾淮舟的手、唇被生生揭了皮,流了不少血。

他本还有病在身,早就奄奄一息了,杏花院看守的人才会大意。

没人想到一个将死之人能翻过杏花院的高墙,从墙上摔下去,摔断了腿骨,还拼了命地逃跑。

这一路鲜血淋漓,这书生求生的意志力倒很强。

“他可不是求生。”谢砚不以为然松了松手腕。

顾淮舟要逃走,直接从后门翻出去也不是不可能。

可他冒死往内院来,分明是来给皎皎报信的。

他对皎皎倒还真有几分真情实意呢。

百无一用的书生情意……

谢砚眼中浮现一抹戏谑的笑,“让杏花院诸人谨言慎行,莫要什么话都往外传。”

“守杏花院的锦衣卫和太医都是咱们的人,他们知道该怎么做!只是有一件事,属下无能……”

扶苍默了须臾,躬身抱拳,“张阳这个小太医不懂事,的确替二奶奶传了东西给顾淮舟,但属下翻遍杏花院也找不到可疑之物。”

“这世上哪有不留痕迹的东西?”谢砚拍了拍扶苍的肩膀,“你查不出来,是因为你不够狠。”

他的力道极轻,可扶苍却觉重如千钧,肩膀一歪,险些摔倒。

同时,暗室内传来泼水的声音。

一盆滚烫的水当头泼在顾淮舟身上,浓重血腥味伴着湿气溢满整个房间。

昏迷中的顾淮舟惊醒,断断续续地骂:“谢、谢砚,我没想到你这样的无耻之徒,你放了婵儿,放了她……”

“自己都看顾不好,拿什么护她?”

谢砚轻推门扉,门吱吱呀呀打开。

一道天光投射进幽暗的空间里,刚好照在顾淮舟身上。

他被铁链吊着手腕,白衣被血水染透,凌乱的头发耷拉在眼前,再不见从前清秀书生的模样,便连眼神也不似从前清亮,多了几分凶煞之气。

东京城这个大染缸啊,还真是谁都逃不过。

谢砚突然想起初见顾淮舟时,顾淮舟像一条狗,在暗巷中被国子监的学生们摁在地上打,只为了得到一块肉饼。

就这样穷酸的模样,他还敢跪在谢砚脚下说谢砚是他的榜样,说要做谢砚的门生。

谢砚一时心善,将他带回了侯府。

没想到他旁的没学会,竟学会了偷鸡摸狗。

所以说啊,心善百无一用,只会引狼入室。

谢砚暗自唏嘘,“说吧,二奶奶送了你什么?”

顾淮舟听到这个称呼,瞳孔骤然放大,呲着牙道:“什么二奶奶?她是我的未婚妻!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跟她有婚约在身,你如此还算得君子,能为人师表吗?”

顾淮舟的指责犹如风暴,袭向谢砚。

可谢砚逆光站着,嘴角仍挂着惯有的笑意,恭谦温煦,翩翩君子,根本不为所动。

顾淮舟盯着眼前如笑面佛一般的人,才突然明白佛身两面,善恶相间。

谢砚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意君子德行?

顾淮舟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中,细想过往,幡然醒悟:“什么黑死病,什么绿松石治病也是你伙同太医编纂出来的,对不对?”

顾淮舟清楚自己的身体,他只是受刑伤了根基,调养些时日已经好很多了。

但太医非诊断他得疫病,要他服用什么绿松石。

宝石进肺腑,砂砾磋磨血肉,痛楚堪比受刑!

而这样痛楚的刑罚,却是婵儿用自己换来的。

他听张阳说过,婵儿为了给他拿绿松石治病,被迫留在谢砚身边。

方才在竹林里,顾淮舟也看到了,谢砚的手搭在姜云婵腰间时,她腰肢战栗。

她很害怕,很抗拒。

“婵儿她只想随心活着,为何要逼她?”顾淮舟猛地扑向谢砚。

铁链哐啷作响,而他根本近不得谢砚的身。

他很无力,他能想象到婵儿更加无力。

她明明那么厌恶谢府,却还要在谢砚身边强颜欢笑。

是他害了婵儿……

顾淮舟眼眶发酸,“还有十日就解封了!谢砚,我们出事,你要如何与圣上交代?”

谢砚撞击声扰得头疼,踱步走近顾淮舟,不疾不徐道:“我有没有教过你,为官最重要的是切忌怒形于色,还有……”

“自不量力!”

话音骤冷。

顾淮舟还未来得及反驳,腹间一阵剧痛。

他迟迟望去,一只檀木发簪刺进了他的皮肉,血顺着簪子滴滴落下,落在脚边的砚台里。

而那檀木簪正是姜云婵为顾淮舟祈福所戴的。

谢砚徐徐翻转手腕,皮肉绞动,他冷眼看着顾淮舟腹间殷红蔓延开来,“你要是疼她,就给她多制些墨。”

蝼蚁之命,当真别无他用。

谢砚不懂他的好妹妹为何会为这样一个废物流尽了泪,“说吧,二奶奶送你经书做什么?”

“没!没有!”顾淮舟面色一僵,本就没有血色的脸,犹如死尸。

扶苍倒真瞧见杏花院的火炉里有些书籍残骸,但当时他并未放在心上,“世子怎么知道他房里有经书?那些经书有问题?”

“猜的。”谢砚轻轻吐出两个字。

从前,他常瞧见姜云婵抱着一本《班若波罗多心经》去慈心庵。

他只当她喜欢抄经念佛,如今想来这本书只怕就是姜云婵和顾淮舟传递情谊的媒介。

方才顾淮舟极力否认的表情,反而更佐证了谢砚的猜测。

“你想办法去顾府,把顾府里全部的心经都搬过来。”谢砚一边示意扶苍,一边漫不经心擦拭着指缝的血。

顾淮舟听到这话,浑身凉透了。

杏花院的情信虽然烧了,可他府上确实收藏着许多两人往日的信件。

其上字字句句的情意,若是谢砚看了去,会不会对婵儿……

“老师!”顾淮舟换了称呼,无奈地微闭双眼,“婵儿她只是想自由,她什么都没做错!都是我引诱婵儿在先!你别伤她,求你罚我,罚我……”

谢砚不屑扫了顾淮舟一眼,只字未语,转身离开了。

妹妹心气高,怎么可能去主动引诱一个傻书生呢?

谢砚从来都相信是顾淮舟动了妄念在先,妹妹只是受了蛊惑而已。

不过,顾淮舟这条贱命还不值得他亲自动手。

他得留着他,还有大用处……

关上门,谢砚回眸望了眼暗室,“淮舟的病得太重,就住这里吧,我亲自照料他的病。”

“喏!”扶苍拱手应下,低垂的目光盯着谢砚衣摆的血迹,迟疑道:“挪动顾淮舟的话,二奶奶那边会不会有所怀疑?”

“她若一定要捅开这层窗纸,我不介意。”

该给的体面,谢砚已经给了。

他想徐徐图之,若她执意妄为,谢砚并不介意跟她一起疯。

谢砚漫不经心掸去衣摆上的灰尘,离开了竹轩。

走出几步,他又脚步一顿,目光掠过远处摇晃不定的竹枝,朝扶苍伸手,“把竹轩钥匙给我。”

“钥匙属下保管就好,属下定严加看守……”

“给我!”谢砚不置可否,又不容置喙。

扶苍赶紧上前将钥匙双手呈给了谢砚,茫然挠了挠头……

百步之外的翠竹深处,姜云婵和夏竹同时捂住了嘴巴。

两人听不清谢砚他们说什么,可确定竹轩暗影浮动,定关着人。

这周围都是护卫,两人不敢多逗留,疾步离开了。

一直走到慈心庵的小溪边,姜云婵蹲下用冷水洗了把脸,身形仍战战兢兢。

夏竹过来,捂住姑娘冰冷的手,哈了口气,“姑娘,姑娘别慌,还没确定……”

“夏竹,你听到惨叫声了吗?你看到谢砚脚底的血印了吗?是淮郎的!是淮郎对不对!”姜云婵反握住夏竹的手,太过恐惧了,说话都是气音,生怕惊扰了什么。

夏竹想安慰,可很多事几乎已经摆在眼前,再存不了侥幸之心了。

世子真的囚禁了顾淮舟,还对他用了重刑法。

如果世子真动强硬手段,让顾淮舟因“病”死在侯府,也不是什么难事。

侯府看似锁着谢砚,可在这四方天地内,他何尝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呢?

区区蝼蚁,谁能逃得脱?

姜云婵要如何蜉蝣撼大树?

她指骨紧扣着夏竹的手,喘息连连,“宫里、宫里是否每日都有人来?”

顾淮舟毕竟是圣上看重的人,身染疫病,皇上不可能置之不管。

于是,每日都会派公公来侯府询问境况。

虽然公公们并不进侯府的门,但会在府门外听太医禀报。

如果那个时候,姜云婵能与公公对上话,他们就有救了。

这府中没人可以信任,她必须向外求助!

姜云婵还得带着顾淮舟一起去见公公,省得又像上次一样生了变故。

夏竹点头:“每日酉时,公公准时抵达前门。”

“好!”姜云婵沉了口气。

这个时候不能乱,她得尽快把顾淮舟先带出侯府。

那么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拿到竹轩的钥匙了。

竹轩的钥匙就放在谢砚腰间的香囊里,是她亲眼所见。

姜云婵沉吟了片刻,贴在夏竹耳边道:“你回问竹轩,去八宝柜里取一包蒙汗药。”

“姑娘要……”夏竹的话戛然而止。

从前,大爷三爷时常去问竹轩滋事。

姜云婵怕遭了迫害,便重金求大夫配了个蒙汗药的方子。

那药喝下去能昏睡一个时辰,醒来后,也不会记得发生过什么事,中了药的人只会以为自己睡着了。

若是世子昏睡过去,引开侯府人的注意力,也许他们就有机会逃脱。

夏竹连连点头,这就去办了。

姜云婵则心不在焉去了厨房,等待机会。

她要药的人不仅是世子,还要在看守们的饭菜里下药。

这药下下去,就算彻底与谢砚撕破脸皮了。

将来的路她还不知道怎么走,但总归先脱离谢砚的控制,才有主动权。

姜云婵咬了咬唇下定决心,瞧四下无人,将药下进了亲手煲的鱼汤里。

“你在做什么?”

身后,突然响起凌厉的斥责声。

姜云婵一个激灵抬起头,不知许婆子何时鬼使神差走到了窗边,正垮着一张脸瞪她。

姜云婵赶紧将油纸包塞进了衣袖里,“世子近日胃口不佳,我给他煲些汤。”

许婆子一听这话,脸上才有了笑意,“算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自从姜云婵躲去了慈心庵,许婆子早就想去提点提点她。

奈何世子也常在慈心庵陪着,许婆子没法递话。

今日,在厨房碰见姜云婵,许婆子少不得走到灶台前,耳提面命一番:“你别忘了,圣上让你留在世子身边,是让你跟他睡的,可不是抄什么经念什么佛!”

许婆子啐了一口,也不跟她拐弯抹角:“趁着侯府封禁,你得赶紧怀上世子的种要紧!”

“什么?”姜云婵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

“什么什么?”许婆子撩了撩手帕打散挡在她和姜云婵之间的炊烟,压低声音道:“坊间为世子抱不平的声音越来越多,长公主和几位重臣都去找圣上求情了,只怕世子这次有惊无险,复职是早晚的事。”

侯府果然没有那么容易一蹶不振。

这对姜云婵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她讷讷定在原地,许婆子却拉住她的手,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她细嫩的皮肉:“从今晚开始,别去什么寺庙了。当年你在教坊不是练得一身功夫,上赶着要伺候世子吗?如今机会来了,你在榻上好生表现,将来他复起后少不得记得你的好!”

姜云婵默默抽开了手。

许婆子笑容一僵,“你少给我再耍花招!这长公主对世子虎视眈眈,你若不趁着现在怀上子嗣,稳住地位,将来长公主嫁入府中,你拿什么留在世子身边?”

“再给你半个月时间,你若怀不上……”许婆子拧住她的耳朵,“外面的野男人多得是,一个一个地上,总有能让你怀上的!”

他们并不在意舞姬怀的是谁的种,他们只需要舞姬怀上子嗣稳固地位,将来为他们所用。

姜云婵脑袋一片空白,只得讷讷点头,先敷衍下来。

这侯府简直危机四伏,多留一日,就多一日的危险。

所谓不破不立,她不能再在这个漩涡里泥足深陷了!

姜云婵暗下决心,端着鱼汤去了世子寝房。

谢砚却不在房中,说是在慈心庵的禅房里呆了一整天,谁都不见。

自从姜云婵和顾淮舟那些香艳传闻闹得沸沸扬扬后,世子就关闭了那间禅房,再不曾去过了,今日怎么……

姜云婵往山顶的慈心庵望了眼。

攒尖金顶之上,乌云似波涛翻涌而来,遮住了天光,徐徐蔓延至整个府邸。

黑云压城,夏日的闷雷阵阵,俨然暴雨快要降临了。

姜云婵提着食盒,匆匆往慈心庵去。

林中翠竹随风而动,婆娑的树影投射在地面上。

纵横交错,犹如野兽的爪牙,随时都要扑咬姜云婵。

姜云婵心跳莫名得快,加速走到了禅房,轻敲了敲门。

门却未锁,吱呀呀打开了一条缝。

谢砚坐在窗边的罗汉榻上一页一页翻着经卷。

禅房里未点灯,树影在他脸上摇曳,忽明忽暗,斑驳陆离。

他容色白皙,在日光下犹如玉面佛,可在黑暗中,却过于幽冷,让人望而生畏。

姜云婵下意识撤了半步。

“妹妹既来了,怎不进来坐?”谢砚不疾不徐翻着什么经书,并未抬头,语调一贯波澜不惊。

姜云婵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将食盒放在矮几上,去摸屉子里的火折子,“天暗了,世子怎么不点灯?”

“有些书不适合光天化日的时候看。”谢砚撩起眼皮,古井无波的眸睇向姜云婵,“正如有些事不适合光天化日做。”

一句话紧紧抓住了姜云婵的心脏,她的心跳骤停了一拍。

毕竟这间禅房于她有不可为人道的秘密。

姜云婵面色煞白,笑意凝在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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