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深处,烟雨如瀑。某座山顶上的陈迹古刹,有个和尚看着雨在发呆。滂沱雨声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将世界缩小到这方寸之间,甚有禅意。
和尚就叫陈迹,听雨悟道便是他修的禅,雨中万物屏息休憩,只剩天地间的回响生生不息,他总能在此时有所启发。不知怎么的,他联想到了鲸。作为食物链顶端的生物,鲸借水而生,可是水并不需要鲸,甚至不能为鲸提供生存所需的氧气。尽管如此,鲸存在着,水也存在着。不知是悟到了什么,陈迹长长的叹了口气。
傍晚,大雨仍想将外界隔绝,但人间的喧嚣还是突破阻断应时而至。一队穿着军装,携带大量武器的青年冒着雨狼狈赶到寺庙门前,叫嚣着要求寺内的和尚都搬出去露宿,为他们腾出房间。这队人约三十之众,个个体格强健,装备精良令人咋舌,甚至有人扛着炮筒,一看便来头不小。
和尚们跑出来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有人质疑道高山夜间寒冷,更何况大雨连绵未歇,只怕会冻坏身体,却被粗鲁推搡至一旁。和尚们不乐意了,堵在门口争执,不料对方态度极为强硬拔出枪来威胁。陈迹赶忙上前调停:“干嘛呀干嘛呀佛前动武?不看僧面看佛面嘛。你拔枪造势,是知枪伤能取人性命,可是刀伤已足以取人性命。武器越来越致命不就是叫人以和为贵嘛。本寺足够众人全部住下了,让僧众助你们打点也好,何必牵扯出这些事端。”
这番话让外来者冷静了一些,事实上他们的身份并不允许造生事端,拿枪恐吓只是追求效率意图快速了事,只不过年轻人并不知道叫人类听话有多难。僵持间外来者里一位中年人站了出来,此人虎背熊腰体格骇人,站在那儿便让人不由警觉心生忐忑,他沉着脸喝到:“我们有急需治疗的伤者,既然贵庙住的下,便请快点收拾房间吧。”和尚们这才注意到这队人后面背着两个人双手尽断绷带血红,眼看就要伤重不治,还有两个人身上长满癞疮走路一瘸一拐,怕是在山野感染了什么疾病。我佛慈悲救人要紧,于是众人配合接济各自奔忙去了。
由于外来者携带了大量设备,而且要腾出空旷的房间治疗伤者,古寺住宿还是有点紧张,于是有的和尚跟军人挤一间房间。陈迹带着被褥被分到了为首的那个中年人的房间。老实说陈迹有点慌,这些人来的时候面目狰狞,怎么看也不像好人,他们携带了大量武器,不知是与什么起了冲突,还有人受了重伤,只怕他已卷入了巨大的麻烦当中。他有点担心晚上那人持枪发难,虽然以中年人的体格只怕不用枪也能手撕了他。
他帮忙打点到了深夜只盼回房间时对方已经入睡了。事与愿违,他回房时灯还亮着,一进门倏见那人脱了外衣盘坐塌上,身上肌肉虬结仿佛比脱衣前还壮了一圈,显得房间异常狭小,此情此景一时让他停止思考赴床欲睡。不料中年人忽然打破沉默,开口便是,“我杀过人。”
陈迹面色惨白冷汗直流几欲脱逃。对方看了笑道,“唐突了,我叫黎韫隆。我的意思是我是一名将军,在战场上杀过人。”和尚不明所以心里嘀咕跟我说这干嘛呢,这有啥区别啊,不都是杀过人吗。干嘛呀突然为难我一个小和尚呀?陈迹诚惶诚恐地试探道,“不知施主是何意?”
那将军大概也是反应过来自己吓到人了,表情尽量和善地掏出两袋牛奶递给和尚一袋,“来,喝袋牛奶。”
寺庙在山巅上,下山很不方便。陈迹甚是受用,接过牛奶边喝边喜笑颜开,咂声道,“乳质浓厚奶香醇郁,一口下去茅塞顿开,是上品啊。”将军看着他几百年没喝过牛奶的样子挠挠头,又掏出一袋递给他。和尚喝完没有再喝第二袋,将其小心收好,问道“施主可是要问佛?”陈迹心里已经有了些眉目。将军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陈迹答到,“施主等我至深夜,开门见山点明自身罪孽,还如此款待我,想必是有所求,而我等小僧能帮助施主的,怕是只有解惑了”
将军莞尔,“隐遁群山中的古庙,卫星地图都查不到,或许有不同凡响之处。”说完盘坐在塌上,用被褥把自己的臭脚盖住,郑重其事地说道,“佛说罪业与轮回,我为家国在战场上戮力杀敌,手上沾满血腥,不知佛如何看我呢?”
和尚笑道,“施主问佛如何看你,便是默认了佛支配着你的业果与轮回。这必然催生人的彷徨,引诱人失去自我。心外无法,一切众生本来是佛,即我心有佛,不知施主如何看待自己呢?”
黎韫隆没有回答,反而投来了赞许的目光。和尚立马懂了,这人类似的问题怕是已问过很多遍了,心内早有定数,根本不会感到彷徨。此问只是故作试探,看看他是真出家人还是擅游说的江湖骗子罢了。
黎韫隆又沉思了一会儿,没有理会和尚的话,继续作第二问,“我在战场厮杀多年,几乎没有人比我更懂和平与繁荣的背后付出了多大的牺牲。战火无情,可是众生执迷不悟,无外患便内斗,肉体上的或精神上的,无休无止。我抛头颅洒热血力求让人们在和平年代好好生活,可是为什么人们还是过的不好,还要相互排挤相互构陷相互争斗呢?”
和尚挠挠头一脸为难,“施主您后面该不会要问小僧如何普渡众生吧?”
将军闻罢叹了口气,果然问了也是白问,这个问题所问本身是一种现象,一种矛盾,一个人若是能从现象与矛盾中看出原因看出本质来,那这个人应该去治理国家,起码不该当个和尚。
却见那和尚笑道:“释尊释迦牟尼生前未创建任何教派,后学人假名曰佛教。佛教者,非教,非不教。众生活着便是修行,施主追求的是大愿力,大道殊途同归,若能在探寻本我的道路上不断求索、有所建树,或能豁然开朗。”
黎韫隆不以为意,他争战沙场那么多年了,很多问题还是想不想明白,凡夫俗子谈何通透,修行怕是自我安慰的蠢话罢了。况且,他对于这个问题的执着另有更深层次的理由,冥冥中有天命驱使着他探寻真正的答案。
此问已确定不得答案,但他还有另一件事要问,只见他眉峰一敛,突然变得气势汹汹,像审视嫌犯一样沉逼喝问,“佛经中记载过一只九色鹿王,有传言说它曾在雨天现身在此群山之中,你可有耳闻?”
看将军的架势好像一个不满意就要把他毙了,和尚似乎是被吓到了,面色慌张地答道:“那当属神话故事了,施主怎可轻信流言啊,兴许是本地旅游业自我宣传的幌子罢了。”
黎韫隆仍不肯轻放,“白天我们就在山间遭到了这只九色鹿王的袭击,交战过程炮声震天。你寺就在山巅,怎么好似浑然不觉?这怪物这般出没,就没对你们造成任何影响吗?”
“雨这么大能听见个啥啊。”陈迹甚至有点委屈了,突然信息量这么大,搞得他支支吾吾的也不知怎么解释。“施主我是我真不知道你是在说些啥啊,你突然跟我说有什么怪物,我在寺内过了这么多年从未听闻啊。”
将军死死盯着陈迹,展开全身气场持续施加压力,陈迹言语逐渐混乱,紧张地说着些有的没的,怎么看都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没过多久将军便停止了试探,他初步判断这确实就是个普通的寺庙,可能不太普通的和尚,但是就算有什么异常一时半会儿也无法从这他口中得知了。于是他跟陈迹说了下大概的情况,“这山间有形似九色鹿的怪兽,力量非同小可,我的部下都是‘架构师’的直属精英部队,特地来避免怪物伤及平民。那玩意儿顶着军火把我的人打伤了,极度危险。明天你组织僧众不要出门躲在寺内,等我们消灭了那怪物情况安全了再出寺。”
‘架构师’拥有这个时代最先进的武装。陈迹听的一愣一愣的,一边点头一边说嗯。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他问道,“这怪物这么强劲,要不再请些支援来吧。你们已经有人受伤了,万一再添伤员,怕是情况不妙呀。”
将军有点不耐烦,“我们已经弄清了对付它的办法,更何况那畜牲也受了不轻的伤,身上还有我们的追踪器,在这么大的雨里不会好过的。你不用瞎操心,赶紧睡吧明天好好避难。”
陈迹听完似乎异常的兴奋,眼睛里都冒出光来,甚至手舞足蹈,“原来那怪物已经被打伤了嘛?打伤了好呀,打伤了就好。”
将军从中听出了一丝异样,但是一个普通和尚又能怎么样呢?天色实在不早了,明天还有的忙,就算有什么问题也可以等事情过后再调查。他精神一时松懈便安然入睡了。
只不过,遭遇人生中重要时刻或者与生死打交道时,切忌伴随着犹疑入眠。
这一晚,将军总有种诡异的感觉挥之不去,雨已停了,外面理应万籁俱寂,可是总有一种无形的声响缠绕着他,他发誓那绝对不是任何事物能发出的声响,明明能听到声音,但是他的理智却告诉他,那是一种‘安静’,一种只有被勾去魂魄的人才能听到的‘安静’。这种‘安静’盖过了任何其它声音,让他身心沉醉,仿佛人世间的一切烦恼都已离他而去。他在这种安静中超脱、沉沦,越陷越深,他突然明白了,这是最原始最久远的,来自天地万物的声响!这种声响像母亲一样呼唤着他,呼唤他脱离人世,重归自然。他终究是醒了。
睁眼一瞥,和尚已不在床铺了,难以描述的不安涌上心头。将军套上外套,走出门去探寻那股声响的来源。
月色惨白暗淡,庭前微弱的光影中似有无数斑点在蠕动,他走上前俯下身,地上空无一物,似乎是有什么扭曲了月亮的光线,疑惑间一抬头,冷汗倏得便下来了。高悬于头顶之上的月亮竟被无数影子般的触手簇拥蚕食着。抬头一瞬,‘触手’们似乎是感应到了将军的凝视,停顿了一下,像是也在回望着他,随后便铺天盖地扭动着向他伸去。将军惊恐得看着那些触手在视野里迅速放大,转眼已至身前,他发出一声惨叫,本能地往佛堂跑去,佛堂最为坚固,而且佛前或许能辟邪。
他跑进佛堂,回头发现那些触手都已经不见了,柔和的月光洒落庭前,仿佛刚才的恐怖景象都只是幻境。可他还蹲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他并不怀疑一切都发生过,此刻的宁静只让他觉得虚假,他感应到巨大的邪恶蛰伏在附近,只要他一松懈就会露出獠牙。他不由得心情愈加紧张。
万一是佛祖显灵呢?过于离奇的见闻让他心生一丝幻想,喘上了一口气正欲往佛像前拜一拜,却突然闻到一种难以分辨的腥臭味,那味道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一些野兽分食着死尸,他甚至能听到野兽的嘶吼了,从悠远到如在耳边,断断续续,像是蜥蜴或者蝎子,又像是乌鸦。一种莫名的预感让他的心跌入谷底,他面如死灰地抬起了头。佛台上的佛像已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五官错位口齿硕大,血管外露骨肉倒翻的人形怪物。怪物们咆哮着向他扑来,一边奔跑一边有骨头内脏之类的东西从身体里掉出来。他还想逃,藏匿已久的触手却冲破屋顶,抓住他的四肢,将他牢牢吊了起来,怪物们欢呼嘶鸣着,庆祝退路已无,飧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