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风熟睡一夜未曾听见什么声响，睁眼看见窗上一抹剪影，以为又是什么不懂规矩乱闯来的仙侍，懒得搭理，准备闭上眼睛继续睡。
可闭上眼睛，心底反复琢磨，将那影子描来描去，合成一个熟悉的人影，才发觉不对。
那人好像是柳行隐。
她再次睁眼，纤瘦的身影在日光下更显高大，透过古朴窗棂斜落在刀上，光影微透，斑驳陆离。
正想看得更清楚一点，片片格子里闯进另一个人影，风风火火，冲到窗前停下，对着面前人拜了一拜，喘着气道：“不知仙君回来，未曾相迎，请仙君赎罪！”
柳行隐漫不经心地拂袖，说道：“无碍。”
那人顾着礼节，问柳行隐需不需用膳或是休息，他盈盈一笑，瞧着心情甚是不错，道：“不必了，这些天不曾管事，也算是歇了歇，不少今天一天，这边的事你们不用多管，且放心去吧。”
小仙侍支支吾吾不肯去，担心自己偷懒怠慢，传出去被其他掌事追究。
柳行隐也不为难他，两指轻轻自门上一推，结界瞬间被破开，他闲步跨过门槛，说：“只是回来拿我的钓竿，你若是闲得无事，先去替我去净湖通传一声，告诉他们待会儿我便过去，今日就不要放闲杂人进去了。”
莳风暗中腹诽道：“这厮一回来就钓鱼，看来一段时间没摸到他的钓竿，手都闲得发痒了。怎么不见他第一时间来找自己？他的刀难道还没有一根木头棍子重要？”
小仙侍没跟着他进屋，从外面匆匆一瞥，看见屋里满地狼藉，眼珠子险些瞪出来，“这这——”
莳风迅速回神，十分骄傲地看着自己的手笔。
吓死你们！屋里进鬼了！
她躲在刀中期待地盯着柳行隐，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些神色变化，果不其然，柳行隐看清楚屋里的情形，动作滞住，眉头微蹙，而后弯腰拾起散落一地的花瓶碎片，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指尖摩挲着碎片边缘，碎屑簌簌落下，他抿嘴不语，转身问那小仙侍：“我不在的这几日，可有其他人来过？”
“没、没有……”
应当是没有的，这些天没有外人靠近抚风阁，阁内弟子也没那个实力打破结界，最多在外面瞧几眼……
柳行隐沉吟，随手放下碎片，去摸放在旁边钓竿，手指才碰上，钓竿瞬间断成三截。
柳行隐：“……”
怎么连他的钓竿也给折了。
这么无情的吗？
他心里无奈，但还要继续演下去，否则日后怕是不能常常听见她这般心无所惧的念叨了。
柳行隐自知如何能够打消莳风的疑虑，若是一点怀疑的模样都没有，她一定也会怀疑，最好是如今这样——
他警惕地扫视一圈周围，这模样不像是装的，直到目光落到刀上，莳风忽然感到心里一凉。
不对劲，他的眼睛在这一瞬间透过刀身直视她的魂体。
是错觉还是真的……
莳风收起幸灾乐祸的心态，然而此时柳行隐快速将视线收回，转而对那小仙侍说：“不妨事，该是我的刀又发癫了。”
“啊？发癫……”
刀也会发癫？
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说法。
柳行隐这么平淡地说出这句话，看起来更像发癫。
仙侍“哦哦”两声，故作理解，迟疑着问：“那仙君打算如何处理这刀……”
话落，他惊觉自己多事了。
兰桓仙君的刀不管怎么样也轮不到他过问。
柳行隐好脾气道：“神器开灵向来晚些，这刀虽然力量强悍，但太过笨拙，一直未曾开灵，上次与魔尊莳风一战，约是受到影响了，既然如此——”
这理由听着有二三分合理，七八分可疑。
莳风听见柳行隐继续说：“本君先去锻器堂瞧瞧，正巧叫他们也将钓竿修修，净湖那边你就不用去了，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本君再叫你。”
“那这里需要叫人来清扫吗？”
柳行隐拿起刀，头也不回地出去，道：“将门口的碎片收拾了，其余不可乱动。”
“是。”
莳风还在怀疑，就这样被柳行隐带离抚风阁。
路上嗅见他身上飘逸的香气，与往日不同，掺杂着几分药草香，淡雅之中散发着几分烈性。
莳风忽然想起来，那天在天泽泉未曾看见他身上有什么伤口，所以看样子他现在是内伤难治，修养这些天，就连吃的药味道也不大好。
想必是苦的。
她不喜欢这股药气，可又贪念那抹香，顿时别扭成一股麻花，在刀里嘟嘟囔囔道：“看样子万剑仙山连个好一点的医修都找不出来了，这吃的什么劳什子药，难闻死了，就没有甜的药吗？”
柳行隐走着走着被这句话逗笑，幸亏他向来笑而无声，在旁人看看来，只是好心情地欣赏路边景色。
药么，自是苦的才有效。
柳行隐默默想，她定然是心疼了，连个苦的药都舍不得他喝，这些日子相处还是有效的。
他一定要忍住，不能暴露。
一定要等到她对自己有所改观之后再与她说话。
一百五十年都熬过来了，眼前一日两日，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
已到锻器堂门前，偌大殿中传来钝器碰砸的声响，莳风撇下思绪好奇看去，锻器堂前四根刻着繁复纹样的玉柱随着柳行隐提步踏上台阶而传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并着赤橙黄绿五色光华落在他身上，柳行隐站上第一级台阶之后便不再有动作。
很显然，他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动静。
正迟疑着，锻器堂内闪出一个白色人影，眨眼的功夫冲到他面前，讨好地笑道：“兰桓仙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来人虎背熊腰，一手拿锤一手提刀，袖子撸起漏出健硕的臂膀，初见面局促地将锤与刀握在左手，右手随意对着肩上的汗巾擦擦，然后小声问：“仙君来此有何贵干？有什么事您老人家不必亲自过来，差个小使来通告吩咐一声，我们自会按照您的要求做！”
柳行隐低眉，犹豫地抬起左脚，落在上一级台阶上，那叮叮咚咚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哦这个呀，仙君有所不知，这是我们锻器堂与灵阵殿一起做的迎光阵，有人来咱们锻器堂，不必敲门，台阶与石柱自会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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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我们，就像这样——”
他虽是个胖子，可腿脚还算灵活，上上下下地在各级台阶跳来跳去，给柳行隐演示这阵法的特别之处。
“不同的人走上台阶，声音和光色都不一样，您老人家的是彩光，走出来的曲子是《吟风曲》——您再走几步听听，是不是特像您这把宝刀出鞘斩敌时发出的声音，嘿嘿，曲子是我谱的，名字就是照您这把刀的名字取的，独一无二，这样才配得起您的身份。”
他嘿嘿直笑，抬头看见柳行隐脸色微沉，立刻打住，想是自己不该如此无礼，刚要道声歉，柳行隐忽地开口，问：“你今年多大？”
胖子挠头：“整一百八十岁。”
“一百八十岁……”
柳行隐目中暗光流转，提醒他，“您老人家不必如此多礼，论年纪论在这万剑仙山修行的时间，本君都比不上你，‘老人家’这一词，就不必放在本君身上了。”
胖子尴尬不语。
莳风嗤笑道：“又不是八岁十八岁，到人间都算是五世同堂的老祖宗了，还介意这点，心眼简直比针眼还小。”
柳行隐咬牙。
莳风又道：“一边说自己的资历比不上人家，又一边‘本君本君’地说着，拿身份去压人家，呵，高傲而不自知，最讨厌这种人。”
柳行隐：“……”
她不喜欢？
行，那他改。
胖子还在紧张，柳行隐眉毛就这样忽然一松，扬手说：“请——”
啊？请？请什么请？请他去死？
就说了一句“老人家”而已，不至于让他现在就去死吧？
柳行隐说：“还请带路，晚辈今日来是有事要与武堂主商议，不知武堂主现下是否有空相见？”
莳风：“……”
倒也不必如此。
莳风默不作声地想，不对劲，还是不对劲，这厮的反应太过反常，她感觉自己好像被耍了……
“有有！当然是有的！”
怎么可能有胆子没有呢？
胖子手忙脚乱带着柳行隐进入锻器堂，绕了两三个弯，过了三间一样大的炼器室，才是锻器堂堂主武飞易的房间。
屋里轻烟绿竹，薄纱水瀑，视野开阔，恰好能看见屋外远山风景。
莳风打量着屋里的布置，面前屏风缓缓移开，露出背后之人，灰白须发，粗布青衣，是个面相十分亲和的老者。
她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
武飞易瞧见柳行隐，扔下手里笔墨，一双灰沉的眸子渐渐发亮，但故作深沉，捧起面前的热茶小啜一口，摇头晃脑道：“是柳仙君啊，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柳行隐一动不动，肃立于门口，眼皮子稍稍耷下，装得比他还深沉。
两个人无声地僵持一会儿，最后还是武飞易先忍不住，放下杯子清清嗓，嘴角放出谄媚的一笑，说道：“怎么啦，看仙君这模样，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难道魔族打过来啦？！”
柳行隐点头，道：“是有重要的事要说。”
武飞易洗耳恭听。
柳行隐撂下断成三截的鱼竿，云淡风轻地说：“帮我把鱼竿修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