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落寞与喧嚣
陈露云在桂平等候,两个人当晚同住招待所,双人标间,蓝白格子条纹的棉布床单,简单朴素,国营旅店典型的风格。
冲了淋浴,梅思披了睡袍斜靠在床上,双眼似睁非睁,似闭非闭,陈露云用毛巾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笑着问:“见了面,有何感想?”
梅思睁开眼睛道:“‘人生若只如初见’。”
陈露云脑子里搜索了片刻,笑道:“最美好的就是初见面的时刻,往后纵然没有人世的变幻沧桑,日常琐事也要把人消磨了。”
或者大历史带来的悲怆还更有戏剧性一些,那种跌宕令人回味,倘若只是生活中的鸡毛蒜皮,连写成小说的必要都没有了,太过零碎平淡,没人肯看。
“能让他回县城么?”
“历史政策问题,很难讲。啊,你还要去北京么?”
梅思摇头:“不想去了,很累。”
陈露云点点头:“不去也好,你这两个月,可是跑了不少地方,虽说是坐车坐飞机,毕竟辛苦,也已经是这个年纪,不比当年,不好太劳累,该好好歇歇。你是去桂林,还是去南宁?”
梅思道:“我去你那里。”
陈露云登时高兴起来:“就等你这一句话!南宁也是个好地方,不输于桂林呢,你回来了,都没有好好看过,住上十天半月,在南宁痛快逛逛,我已经通知了老同学,能过来的都要过来见见呢。”
梅思感觉简直是一冷一热啊,钟坤那边多冷清,这边就有多热闹。
第二天回去南宁,之后的安排,果然就如同陈露云说的,每天陪着梅思看南宁市容,兑换了外汇券,去友谊商店买东西,梅思纵然本来心情复杂,这样一番游玩,难免分散精神,更何况两天之后,熊晖高明霖从北京赶来,就连麻德芳,都从家里出来了,大家齐聚陈露云的家,七手八脚地做菜。
熊晖哈哈地笑:“黄菲,你的面子真不小,德芳都来了,天知道她多久没出过家门了。”
麻德芳一只袖子空荡荡,含笑靠在门上,说:“把我真说成大小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不过少出远门罢了。啊,露云,你儿媳妇快生了吧?”
陈露云剖着鱼:“大概下个月,小衣服我已经给做了十几套在那里,只等我那宝贝孙子出生,够他穿到三岁的。”
梅思洗着芹菜,抬头道:“或者是孙女。”
“哎呀,确实也可能是呢,不过我还是希望是个男孙。”
高明霖嘎嘎地乐:“露云啊,看看你这觉悟!”
陈露云面色微微一红,却也并不很在意:“我知道这是封建落后,不过我也没办法啊,不由自主就是这样的想法。啊呀和你们说啊,黄菲这一次回来,可真是买了许多东西,照相机她本来有个佳能的,前几天又买一部海鸥的,还买书,丁玲老师的文集。”
麻德芳登时一蹙眉:“好几本呢,你可怎么往回拿?”
书可沉啊,去香港还得过海关。
梅思道:“实在不行,就打包邮寄过去吧。”
陈露云道:“还有那么多的胶卷,都送去照相馆冲洗,两三百张呢,我估计得装几个牛皮纸袋。”
梅思说:“我还嫌拍得不够,在那边的亲朋,都想要看看故乡。”
高明霖叹道:“可惜你没时间去北京。”
那是中国的名片,对外界的窗口,假如能拍一拍北京,天安门故宫香山,该有多好。
-梅思也遗憾:“下一次吧,我还想去上海,苏州杭州。”
陈露云想起旧事:“可说那一年李夫人回来,到处游览,把这些好地方都逛了个遍。”
广西的大新闻呢,重要的接待活动,代总统的大夫人海外归来,中央都重视的,安排到各处游玩,除了南方富庶城市,还去了长沙,自己那一阵耳朵边总听到这事,自己的老同学这一回香港归来,也很想到处走走,等下次不知什么时候了,听她的意思,想去韶山看看,只是为了钟坤的事,没心情成行。
梅思抿嘴笑道:“在香港的广西同乡,都很关注大夫人,说到政府的照顾,都很感动的。”
熊晖脱口一句:“幸好还有大夫人。”
其她几个人恍若未闻,陈露云说着:“午餐肉罐头哪里去了?和你们说,黄菲在香港,就爱吃咱们的梅林午餐肉,我说等她回去,给她带几罐。”
高明霖哈哈地笑:“你倒是该要她从给香港给你带几盒才好,供给香港的,都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
就在这时,客厅里的收音机大声播报午间新闻:“台湾宣布解除戒严,自从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九日实行戒严,时隔三十八年,台湾政府终于颁布解严令。”
麻德芳刚刚端了一碟炒花生进饭厅,听得清清楚楚,马上转头冲着里面喊:“台湾解除戒严了!”
厨房里一片哄然。
梅思回想时间,这一天正是一九八七年七月十五号。
老同学聚会一场,梅思又休息两天,便准备回去香港,去广州的车票已经买好,七月十八号是最后一天在南宁,陈露云陪着她去附近公园走走,又去书店。
因为是礼拜六,各处休闲场所人都多,从书店出来,到餐馆吃饭,点了八仙粉,果然鲜美爽滑,梅思不由得又想起:“我们桂林的米粉啊……”
陈露云笑道:“桂林米粉是天下第一的!”
隔壁桌几个年轻女子,看模样仿佛是职员,嘻嘻哈哈也说着话:
“这一次进修,你真的不去?不镀这个金,不好评职称的。”
“我不去了,没那个闲工夫,我少赚一点没什么,只要我家里那位能出人头地,就行了。”
“哈哈哈你可真的是,贤妻良母!。”
那个三十几岁的女子一脸理所当然:“男主外女主内,咱们中国几千年的老规矩呢,传统文化,可惜咱们是新中国,女人也要工作,倘若是过去啊,我就回家去当主妇,专门管家。”
“妇女半边天呢,你倒是想回家去了,咱们几个人,就你学历最高,高中毕业呢,那书都白读了。”
“半边天自然是半边天,我就顶家里那半边。我就算回家,也要看书的,《知音》!”
说着便一拍桌面上新买的杂志。
她的同伴们都哈哈哈地笑。
梅思不由得便扭转了头去看,飞快一瞥,又转回来,再一看餐桌对面自己的老同学,一脸的惨不忍睹,不忍直视。
陈露云捏着鼻子吃完了这餐饭,两个人乘公交车回到家中,一关了门,陈露云便噼里啪啦一通说:“你能想得到吗?我们当年流血流汗争来的经济权,工作的权利,这一代人马上就要拱手放弃,居然想要去当家庭主妇,家庭主妇是那么好当的吗?就算现实里没看到过,总也该读读小说,男人若是有良心,倒还算侥幸,能那么苟且着,倘若男人一变心,她那日子怎么过?”
梅思让她坐下来,给她倒了一杯水:“香港也是一样的,许多师奶。”
这几年越来越多了。
陈露云喝了几口水,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香港是殖民地,本来就那个样子,倒不奇怪,可这是中国!妇女解放多少年了,居然要往回退,把脚自己缠上,我们当年拼了命要走出家门,她们可好,要自己钻进那笼子里去。这就是天上掉下来的权利,便不知道珍惜,一定要吃了苦头,才晓得回头。”
梅思在她旁边坐下,想了一想,慢慢地说:“有这样的想法,倒也不能全怪她,又要从事职业,又要照顾家庭,确实辛苦。”
陈露云渐渐平静下来,回想自己的人生,忽然一阵心酸:“唉,我何尝不知道女人的为难,新中国女人倒是解放了,不过却也依然是累。就说我家里,沈芒总是觉得,家里面太紧张,说错一句话,就是一场□□,这样的家,有不如没有。我晓得写信向组织申诉,是我做错了,婚姻毕竟是两个人的事,组织哪里管得那许多呢?可是我对于家庭,也是有期待的啊,每天回到家里,也想要轻松些。只是我三个孩子,他家里事全不管,要说大女儿不是他亲生,他没感情,情理之中,可是两个小的都是他的,却也不理,学老子‘无为而治’,整天就在那里练毛笔字,全靠我当这个‘后勤部长’,我实在是累啊,在外面忙工作,回到家里还有这些事情,虽然是有保姆,但许多事也要自己做,整个人都要耗干了,我就更没耐性……”
于是便在家里开批斗会:“你是假共产党员,真封建知识分子。”
又哀怜自身:“从前是资产阶级大小姐,现在是无产阶级老妈子。”
沈芒听她抱怨得多了,忍耐不住便要反唇相讥:“你是大小姐么?顶多是小资产阶级。”
于是便引发更激烈的一轮争吵:
“你的革命是假的,在社会上说革命,回到家里不革命,□□。”
“革命也有分工不同,你不能这样机械地要求平等,这是教条主义!”
沈芒读得书多,理论钻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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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陈露云总是说不过他,于是陈露云便愈发愤怒,冲动之下便给组织写控告信,两个人终于弄到决裂。
梅思静静地听着。
两天之后,二十号,梅思的身影重又出现在石硖尾,这一天是礼拜一,美荷楼里静悄悄,看不到青年人,出出入入只有几个老人。
梅思放下行李,洗了个澡,又给柏翠打了电话,然后便可以休息了?不,还要打扫房间。
两个月不在家中,积了许多灰尘,第二天要去邮局取包裹,一大包书和照片,老同学体贴她,这样沉重的物件,手提回来实在吃力,便提前打包邮寄过来。
之后便是一连串的走访,她先去探望白明珠:
“啊哟哟,梅小姐,你可回来了!怎么样?那边怎么样?……啊哟那边的照相机啊,我看看,海鸥的牌子……谢谢你带回来送我,虽说家里有日本货,可这是咱们中国自己的东西,拿在手里,就是故乡的亲切啊!……这得不少钱吧?”
“倒是还好。”
港币兑外汇券,并不很贵,中国一直都是急需外汇。
东妹从厨房转回来,陪坐在一旁,手中握着一枚粗粗的银手镯,正在伤感。
梅思转头对她说:“东妹姐,虽然詹妈妈不在了,不过姐姐哥哥都还好,接到你的心意,都很欢喜呢,问你什么时候能回去看看,说如今政策变了,日子会越过越好,等你回去了,要好好招待。”
东妹吸了一下鼻子:“我早就猜到妈没了,不过她们都还在,我就放心了。幺姐,又要你破费,买了镯子给我。”
梅思一笑:“不算什么的。”
吃过了饭,晓得她们有体己话要说,白明珠送到公馆门前,便对东妹说:“你再送送梅小姐。”
东妹答应一声,便拉着梅思跨出门槛:“我们去巴士站。”
站在巴士站前,距离邹公馆已经几百米,梅思便笑着和她说:“那两万多港币,可是派了大用场,兑了人民币,大姐家里计划买一部拖拉机,说要靠这个拖拉机,赚个‘万元户’。”
听到这个,东妹心里高兴:“能有用就好,我这么多年不在家中,都是她们给妈养老送终,我出一点钱,总算稍稍心安。”
梅思笑道:“大姐说了,你什么时候回去,炒田鸡给你吃。可说这一回我去大姐姐家中,孙外甥下田摸了十几只田鸡,炒了一大盘,又香又嫩,我好久不吃辣,吃着特别爽快。”
东妹微微一笑:“捎来的腐乳我刚也尝了,还是老味道,真香。”
梅思咯咯地乐:“二哥说,可惜时节还早,芋头没有成熟,否则捎一筐咱们乡间的大芋头给你,在这边做芋头烧肉啦,烧鸡啦,都蛮好。”
东妹噗嗤一笑:“一筐芋头,可怎么拿?”
梅思毫无为难:“邮寄回来便罢了。”
东妹叹道:“真想念家乡的芋头。”
梅思也惋惜:“真是回去得早了,白蒲枣没吃到,花红也还没熟。”
当年在延安,每到夏末秋初,便可见玲珑的花红,红通通的,又酸又甜,有时候酸倒了牙根,却还想吃,吃了两个花红果,便格外消耗小米饭;白蒲枣与红枣不同,咬起来脆中带绵,有一点仿佛甜甜的棉絮,不像红枣甜得那样鲜明,却也是好吃的,老乡说煮成蜜枣,神仙也爱吃的,自己只吃那样刚采下来的白蒲枣,没有用糖煮过,也觉得很好了,没有甜到发腻,可以当饭。
转瞬梅思又振奋起来:“下一次便赶在九月回去,接近秋凉,许多瓜果菜蔬也都成熟,是吃东西的好季节。”
东妹蹙起双眉:“只是我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家。”
自己比不得幺姐,幺姐毕竟是读过书的人,有本事,这些年虽不是大富大贵,但箱子底有钱,自己只是给人帮佣,能赚多少钱?太太已经是慈善的,这几十年自己也不过是攒下七万元,这一次幺姐回桂林,便托她捎回去两万四千块,三位姊姊兄长,不管在还是不在,每家八千元,算是弥补自己这些年来对家里的亏欠,但是说到回桂林,自己可没有那样大的气魄,往来的路费,又总得各处走走看看,得多少钱啊,还不如直接把这笔钱给到家里。
梅思笑着说:“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如今你在家乡也是名人呢,都说你幸亏是当年来了香港,一家姊妹,唯独你最有前程。”
一出手就是两万多,虽然是三家均分,那数目也不小呢。
东妹不由得挺直脊背,微微地笑了起来,终于轮到自己扬眉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