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苏凤香闲搭珍珠塔
到这一年十二月底,马上便要过元旦,忽然间一股极冷的气流来到香港,梅思这一天早上看了一眼寒暑表,只得华氏五十一度多一点,房间里极冷。
她往手上呵着气,硬下心肠爬起来,出去洗漱,在走道里看到归玉树:“梅小姐早。”
“归生早。啊,这几天香港冷得很,归生小心着凉,不要感冒。”
归玉树勉强笑了笑:“我晓得的,谢谢你,梅小姐。”
也是很体贴的了,没有劝自己挪到屋子里去睡,哪里挤得下呢?况且那里面多是女人,也不方便,所以这几天寒冷,宝庆都搬进屋里住,自己还在外面挺着。
想着想着,归玉树便克制不住地咳嗽了几声。
梅思暗暗摇头,快步走开了。
归玉树真是个书生的底子,身体相当单薄,他初来的时候便瘦,那时还以为是饿得太久,在石硖尾这一阵,虽然没有顶富于营养的食物,三餐总能保证,然而仍然是瘦,只是脸上比七月里更白了一些,愈发显出白皙的面色,诚然文质彬彬,然而身体真的是弱,让他去工厂做工,想来承担不住,当初于故乡,是在小学校里当教师的,并不务农。
过了两天,便是五八年的元旦,梅思这一天早上去了报馆,午间回来,拿了一打报纸,经过走廊,归玉树坐在床上,手拿一片薄薄的白纸,往里面放着烟丝。
梅思笑着将那厚厚一叠报纸递了过去:“归先生,这上面有小说,你空闲时解解闷也好。”
归玉树接过来瞥了一眼,点头笑道:“谢谢你。”
又过几天,归玉树这天傍晚来敲门:“梅小姐,你在么?”
梅思开了门,归玉树在门前递进来一沓纸张:“父亲在医院拿到一些心电图,给梅小姐当笔记用。”
梅思笑着接过来,说了声“多谢”,又请他进来坐。
归玉树犹豫了一下,或许是因为外面实在很冷,他终究是不顾矜持,踏入门来。
梅思带他到了自己这边,拉过椅子请他坐,归玉树坐下之前,抬头先看墙上的书架,笑起来:“梅小姐,你这里许多书。”
梅思笑道:“你要借书,我是可以的,只是务必要快些还。”
归玉树轻轻笑起来:“梅小姐是个爱书的人,你放心,我若是借书,一定尽快归还。”
然后便坐下,梅思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两个人闲谈。
“金庸先生写的小说很好。”
“归生是说他的《射雕英雄传》么?”
“是的,虽然是武林侠客的故事,却不止是江湖恩怨,寄托了家国的感慨。”
梅思笑道:“所以便是在《商报》连载,不是在坊间的小报。”
金庸的名字,这两年日益响亮了,在报馆里,同事们喝茶时也会说起他的小说,要说武侠小说,民国时候就有的,比如《荒江女侠》,《蜀山剑侠传》,梅思从前都读过的,尤其是在江陵小学校当□□的时候,学校有图书馆,里面收藏有一些武侠故事,便借来读,一个暑假可以读十几本,很能打发时间,梅思以为比起张恨水的小说,看着更爽快些。
而到了金庸这里,武侠的品格便拔高了一层,如同长短句到了李后主来写,便提高了一层格调,寄寓了国家兴亡的悲凉,境界深沉宏大了。
两个人娓娓而谈,梅思道:“去年……啊该是前年了,他写了一部《碧血剑》,也是在《商报》连载……”
归玉树目不转睛:“梅小姐,哪里有书卖么?或者,有旧报纸么?”
梅思摇头:“不晓得,没看到单独印出来的本子,前年的报纸,要找也难了,或者去图书馆看看,那里应该有的。”
归玉树瞳仁中一点亮光倏忽闪烁,仿佛得了道路一般,转瞬又问:“如今在香港,读这样小说的人多么?”
梅思笑道:“有些人是很爱读的,所以报上才会连载,我有几个同事便喜欢看武侠小说。”
又谈了一刻,归玉树告辞离去,出门前眼波一转,真是眷恋,这一栋楼厦,也只有这里可以让人清净清净,虽然也不是静室,苏凤香在对面,另外还有来娣,四只眼睛灼灼地望着这边,不过比起人来人往的走道,已经是天上地下。
等他走了,苏凤香向着这边笑道:“好人有好报,给了一沓心电图,订起来便是个册子,阿拉看那纸比账本的纸页要硬实些,不容易破。”
梅思抿嘴一笑:“这也算是‘投桃报李’吧。”
手摸着页面,确实很好,回头用锥子穿孔,拿线绑扎起来,作日记本顶好。
到二月中旬,便是除夕了,每年到这个时候,梅思总是格外欢喜,毕竟是难得的轻松,几天不必去报馆,在家中尽享安闲自在,梅思已经打算好,这几天除非必要,否则连门都不出了,每到过年时,天气总是冷一些,便在房间里守着风炉,煮茶取暖。
制定了计划,梅思便照此执行,初一应酬了白太太,此外她便关门在家,点起风炉,煮梅子茶,开着电灯看书。
得说她的这个风炉,很是给人称赞,实在小巧,瞿明便曾说过:“不像那些煤油炉,放在灶台下便不好换地方,这样小的风炉,要烧饭的时候搬出来,要烤火再搬进去,只是一个物件,便作两样用途。”
梅思也很是得意,又能烧饭,又能煮茶,很是得用。
初五这一天,午间在走廊里烧饭,梅思与阿春婆闲谈:
“梅小姐明天要上班么?”
“是啊,今天最后一日假,感觉好像珍珠宝贝一样。”
“你在屋子里,还是看书?”
梅思笑道:“天这样冷,除了这个,也难有别的消遣,除非是听听无线电。这几天少见归生?”
阿春婆点头吁嗟:“我家阿树不知道着了什么魔,这一向总去图书馆,我原想着如今过年,总该在家中安静待几天,哪知还是要去,从早到晚,也不知都在那里看些什么,虽然不要钱,也能烤火,路上毕竟冷,走路好远的,他舍不得花钱搭巴士,中午吃饭也不方便……”
梅思登时便想起了《伤逝》,男主角便是在图书馆觅得了天堂,逃遁人间的寒冷,纵然是不死不活的铁火炉,看着也觉得暖和。
她定了定神,忙将这个念头抛开,阿春婆正在说着:“……烟卷也不做了……”
梅思笑着劝道:“可能是他有什么事情。”
阿春婆皱起一张脸:“天知道他搞什么鬼,还是好好卷烟是正经,又或者出门找个正当差事做,靠卷烟,能赚几个钱?”
第二天二十三号初六,礼拜天,梅思去了报馆,进了门,几天没有人气,扑面便是一股凉气,梅思缩了缩脖颈,与同事招呼过了,便搓着手坐在自己的办公桌边。
过不多时,贾文庸也到了,他一看到梅思,便招呼她:“梅小姐,你过来一下。”
梅思笑着站起身走过去。
贾文庸道:“你有个邻居,念过书认得字的,想要找一份工,报馆呢,一时是不缺人,不过印刷厂那边有个空缺,是校对的,你看他肯不肯去?”
梅思一听,很是欢喜:“多谢经理帮忙,我回去和他说,是一个好差事。”
当天傍晚,梅思路上简直是急不可耐,尤其是前方望见大厦,更是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爬楼梯腿上格外有力,三四分钟便上到七楼,中间都没有停歇,到了七楼的楼梯口,才感到喘不过气,抓着扶梯大口呼吸了几下,抬腿往阿春婆门前便走。
阿春婆已经在那里烧饭,梅思扬声问:“阿春婆,归生在么?”
“梅小姐啊,他还没有回来。”
梅思的情绪登时便如同海水落潮一般,跌了下去,很有些嗒然地说:“等他回来了,麻烦过来说一句话。”
“好呀好呀。”
梅思炊好了晚饭,在房里正吃着,外面拍门声响,宝庆撒腿便开了门,门前站着归玉树:“宝庆,辛苦你开门。梅小姐,你有事同我说么?真不巧,打扰你吃饭。”
梅思忙放下筷子,请他坐下:“很简单的,几句话便说完。是有一个印刷厂的校对职位……”
三言两语说明了工时、薪水,梅思问他:“归生可愿意去?”
归玉树喜出望外,连连点头:“实在是个好去处,多谢梅小姐帮忙,什么时候可以去试工?”
梅思笑道:“只要你愿意,明天就可以,这是地址,可惜是有些远,要搭车。”
将一张小纸条递了过去。
归玉树接过纸条,仔细看了两遍,很珍重地放在口袋里,恳切地说:“梅小姐,你雪中送炭,救了我,将来我但凡能有一点成就,一定会报答你。”
梅思一笑:“大家是邻居,何必这样客气。”
归玉树又说了两句话,很快便走了,关了门,苏凤香笑道:“倒是好像唱一出《珍珠塔》。”
苏凤香爱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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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不时哼唱两句,算是枯寂生活难得的调剂,《珍珠塔》是她常唱的,“珍珠宝塔有七层,层层明珠亮晶晶”,梅思听她解说过剧情,此刻立时感到不搭,便笑道:“仿佛韩信遇漂母。”
《珍珠塔》自然是不成啊,方卿与陈彩娥,才子佳人,中间是旧小说戏剧常见的嫌贫爱富,岳家悔婚,小姐坚贞,遵从婚约,最后才子考中了科举,与小姐完婚,这哪能比方自己与归玉树?归玉树今年不过二十六七岁,自己则是已经三十五岁了,比他大了八九岁,怎么可以呢?更何况自己如今也没有婚嫁的心。
就这样到了四月,天气渐热,梅思这一日从报馆回来,进了楼,便看到相熟的邻居面色有异,虽然照常招呼,然而那脸上总仿佛有些不自然,她肚内狐疑,一时却也不得要领,等她回到住处,一开门,便见屋中坐了一个老翁,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床边靠着一根拐杖。
梅思不由得便愣了一下,问道:“老先生,您是哪一位?”
那老翁颤颤巍巍抬起手来:“幼蕊啊,你连父亲都不认得了?”
梅思的脑子里登时“嗡”的一声,原来竟是黄老爷,仔细观看,确实是他,十几年不曾相见,今日重又觌面,已经老得不成样子,当年的黄老爷,何等的豪强,如今确实衰迈了,整个人都弯折了,佝偻着脊背,有气无力,仿佛炸透了的腐竹,都酥了。
梅思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站在那里说道:“黄老爷,好久不见了,你这一阵好么?”
黄皓气喘吁吁:“你道我会好么?咱们家那一档子事,现在闹到人尽皆知,我一辈子没吃过这样的亏,如今到老了,丢人现眼。许桂珠那个狐狸精,没人性,我这么多年让她穿金戴银,她就这样报答我,倘若不是我,她还是个戏子呢……”
黄皓痛骂许桂珠,骂了一阵之后,终于停歇下来,喘一口气。
梅思靠墙站着,淡淡地说:“我母亲已经过世,哥哥也没了。”
黄皓有片刻的怔然,仿佛才想起还有这两个人,几秒钟后,说道:“都是□□害人,否则不至于的。”
梅思默默地望着他。
黄皓仿佛也注意到她的眼神,想了一想,叹息道:“如今我才晓得,还是你母亲好,多么贤良的一位太太,可惜我当年怎么就给那个妖精迷惑住了?我向来自负精明,哪知自家事情上,成了个周幽王,你母亲忠贞贤良,可惜没有好结果,唉~~”
梅思暗道:所以母亲才常诵《离骚》,倘若她九泉之下能听到你这一篇《罪己诏》,想来会感觉慰藉。
黄皓这时候说到此来的主旨:“幼蕊,你毕竟是我的女儿,父女之情总在,如今我已经是这个年纪,过去的事便算了吧,我风烛残年,想要有个亲人陪伴,你若是愿意,便到我那里去,我们家里如今虽然比不得当年,总还有一间公寓住,三个房间,有客厅有餐厅,关起门来自成一家,你看看你现在住的地方,一家不是一家,两家不是两家,纵然朋友情深,相濡以沫,总不如相忘于江湖。”
梅思道:“我作记者,事情忙……”
黄皓一摆手:“我晓得你的事,在小报当差,有什么意思?我们家里的钱,还很用不着出门去受苦,你只在家中照顾我便好,若是实在嫌闷呢,便找个清闲的事情做做,打发时间。我如今只得你一个女儿在眼前,想我已是八十岁,还有几年可活?等我一朝归西,家产都是你的。”
梅思想了一想,道:“你可以请个娘姨。”
黄皓猛摇头:“怕手脚不干净。”
“我倒是有个可靠的人。”
两个人你来我往,又谈了将近半个钟头,黄皓终于喘吁吁地去了。
等他走了,苏凤香登时一叠声叫起来:“啊哟哟,梅小姐,你糊涂了?父女俩哪来那么长久的怨恨?他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你就过去照看照看,照他说,毕竟是个大套间,住着宽松,你日常料理个茶饭,衣裳送洗衣店,若是还赶不及,门前一碗嗱喳面,一个面包,都能当饭,照样能做报馆的差事,你在这里,何年何月能够出头?听你爷老头子说话,手里还有好一笔铜钿,你现在不肯过去,将来落得便宜了别人,他找个远房的姪子过来,也能照应。”
梅思倒在床上,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哄哄,摆了摆手:“凤香,不要说了,道不同不为谋。”
苏凤香撇起嘴角:“我是不懂得你们这样读过书的人,脑筋都不肯转动的。”
恨铁不成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