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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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在指定政策时想过全国范围内推行的效果比不上他亲自主持试行新法的时候,可他万万没想到差距能那麽大。
前不久他的好友进京述职,他特意去问过青苗法在淮南路推行的情况怎麽样,好友说整体看起来还好,虽然青苗钱有利息,但那些钱的确帮助不少百姓渡过难关。
然而他的学生也曾千里迢迢进京和他说青苗法扰民,他派人去地方查访,得到的反馈是地方确实有部分官员扰民。
说好的说坏的都有,青苗法疏漏很多,但是不能直接一竿子打死。
南方和北方的情况不一样,他之前试行青苗法时在南方,因此条例司制定的政策更适合南方,这一点他也能想到。
只是没想到成效最显着的地方出现在京东路。
许遵的本事他知道,苏子安那小子的本事他也清楚,俩人凑一块儿能干的红红火火很正常,如果登州之前没有被祸害过就更正常了。
新法刚颁布不久,不少地方官都以治下刚遭过天灾要恢复民生为由拒绝执行。
要不是知道推行新法就是为了恢复民生他就信了。
天灾可怕,人祸更可怕,登州被沆瀣一气的地方官祸祸三年都能干这麽好,那些官怎麽好意思说要全力恢复民生分不出精力推行新政?
他和官家说过地方存在官吏扰民的现象,官家也特意下诏让推行新法的地方官多体谅百姓的不易不得扰民。
结果可好,没人听。
气的官家差点离京出走。
许大人的奏章他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也让条例司的官员都誊抄下来回去琢磨,那份奏章写的的确不怎麽客气,但却将新法推行下去後出现或者可能出现的漏洞点的清清楚楚。
青苗法调整的空间很大,拿出几年时间慢慢改进,以他们目前的能力即便不能做到尽善尽美也能让大多数百姓因此获益。
官家看完许大人的奏章後也说不求所有地方都能和他们预想的一样,能有登州七成的成效就算得上成功。
也幸好有个登州能让他们坚信政策没有走歪,只要地方官能力足够强,天下就能处处是登州。
再强调一遍,朝廷推行青苗法不是为了那两成的利,而是打压民间那些动辄翻两番翻三番的印子钱,为了让贫民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不饿肚子。
别这理由那理由,下发到地方的政令都是一样的,为什麽登州能处理的井井有条还能给出有用的反馈,其他地方就各种问题?
归根结底还是当官的能力不行。
都是遍阅圣贤书的读书人,理政能力差成这样就不知道脸红吗?
老王对如今的官员很失望,他想着再差劲也不至于太离谱,事实证明没有最离谱只有更离谱,一个个的手里有钱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中饱私囊还不够,还要把百姓兜里仅剩的一点东西给掏出来。
胃口那麽大怎麽不撑死呢?
王相公凶残的想着,等马车停在苏家门口才平复心情恢复正常。
不放心的王小雱强行加入出访队伍,看着街上步履匆匆的行人越发不放心,“爹,您来之前和苏伯父打招呼了吗?”
王安石瞅了儿子一眼,“吵架还要提前打招呼?”
他都是直接上门。
王小雱:……
天呐,他们真的不会被打出来吗?
老王丝毫没有不请自来的拘谨,让车夫去不远处的茶摊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然後自顾自上前敲门。
小王战战兢兢跟在他爹身後,紧张的好像门後有吃人的妖怪。
门房看到熟悉的马车就进院里通报,苏洵不知道老王为什麽来找他,但是人都上门了也不能不见,于是满心疑惑的出门接人。
以前是不接的,就是之前闹翻了还没和好,不去接显得太熟不符合他们现在的关系。
王安石手刚擡起来还没来得及敲大门就已经打开,然後露出苏洵那张不太高兴的脸,“明允兄,别来无恙。”
王雱硬着头皮行礼,“苏伯父。”
苏洵眉头皱的更紧,又不能在孩子面前说什麽,于是让他们父子俩先进来再说。
虽然不知道王介甫过来要干什麽,但是有孩子跟着应该不是来找他吵架。
走廊里,苏轼拖着苏辙出来和许久不见的王相公打招呼,一行人浩浩荡荡去老苏的书房,俩爹去里间坐着说,仨儿子留在外间围着火炉说悄悄话。
炉火燃的很旺,房间里温暖如春,苏子瞻小声询问,“雱哥儿,你爹这是干什麽来了?”
王小雱哼哧半天,声音细若蚊呐,“来找苏伯父吵架。”
苏轼苏辙:???
“什麽?”
兄弟俩以为他们听错了,可听错也能两个人一起听错吗?
王雱揉揉脸压下脸上的热意,声音稍微大了一点,但也没有太大,“我爹看了景哥给我写的信,然後就说要找苏伯父吵架,我实在不放心就跟了过来,二哥三哥不用管,他可能吵尽兴就走了。”
只要不动手一切都好说。
苏辙深吸一口气,慎之又慎的问道,“王相公又有了什麽奇思妙想?”
王雱苦着脸没有说话。
呜呜呜呜,三哥连叔父都不叫了,生分成这个样子真的好吗?
苏轼拍拍弟弟的肩膀,压低声音说道,“不应该问王相公又有什麽奇思妙想,应该问咱家景哥儿又有什麽奇思妙想,是吧雱哥儿?”
王雱点点头,“景哥这次的想法……的确很新奇。”
直接看信更明了,可惜信在他爹那里。
“条例司颁布青苗法距今已有半年,上奏反对青苗法的大臣越来越多,但是……”
话没说完,里间就传来俩爹吵架的声音。
王小雱:……
强颜欢笑.jpg
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爹,这样真的很尴尬。
小孩子的尴尬不叫尴尬,里面两个爹不尴尬就行。
老王和老苏都是学识渊博之辈,文化人之间的吵架不是单纯的口水仗,一旦开始引经据典就看不到结束的时候。
非常不巧,俩人这次吵的就是这麽高端。
朝中民间吵嚷大半年,争来争去无非一个“利”字。
王安石主持新政之前就和官家说过不管将来要干什麽首先要把财政理清,要是朝中财政一直是一团乱麻,什麽富国强兵开疆拓土想都不要想。
所以制置三司条例司从开始就从主管财政的三司下手,治国先理财,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天天对着见底儿的国库能干成什麽?
《周礼》中理财的篇幅占了一半,朝臣弹劾他是唯利是图的小人,怎麽不说周公也是聚敛之臣?
老苏已经和他吵了大半年,万万没想到这人还能追到家里和他吵。
半年前他还试图说服老王,现在他已经懒得说那麽多,“食禄者不与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韩相公前不久和这家夥在朝中辩经,俩人就《周礼》中的“泉府借贷”“国服之息”再次展开论战。
虽然他没有参与其中,但是想也知道场面能混乱到什麽程度。
平时吵架是针对某个政策,和辩经的场面相比都是小儿科。
每个人对儒家经典的解读都不一样,古往今来那麽多经典注疏,名家注疏尚且大相径庭,朝中官员又几乎都是进士出身,这边援引这个大家那边援引那个大家,旁观者要是不认同还能再援引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吵吧吵吧,吵成菜市场也吵不出结果。
在经典的释读上想说服对方几乎不可能,就像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哪天有人信誓旦旦过来非要其他人都相信太阳是从西边升起来的,其他人肯定觉得他是疯子。
经典的释读就是这样。
都是《周礼》记载的泉府之官,韩相公坚持赊与民不取利,王介甫坚持周时的国服之息比青苗法的利息还高,所以青苗法合乎古法,这能吵出结果才怪。
他们家景哥儿前不久派人送来了一种来自番邦的番薯,说是剪下茎叶插进土里就能活,沙土里也能种,一亩数十石,胜过种稻谷二十倍,生食如葛,熟食如蜜,种下去不显眼,等到成熟一挖就是一大堆。
要是臭小子的说法没有夸张,经典的注疏也就跟地里的番薯一样,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仔细一翻就到处都是,还各家说法都不一样。
别的事情可能越吵越明了,辩经不存在越辩越明,双方的立场和理念迥然不同,吵架的时候各执一词,根本不在乎对面说了什麽,能辩清楚才见鬼了。
幸好他不在现场,不然他肯定也忍不住加入论战。
哪个读书人能经得住这个诱惑?
王安石:……
倒也不用这麽上道儿。
王安石今儿过来也不是为了炒冷饭,纯粹是心血来潮想找老苏查漏补缺。
不是补他的缺,是补他们景哥儿的缺。
先前许大人已经将青苗法的漏洞点了出来,也提到可以怎麽去补漏洞,可是不能指望全天下的官员都能和登州一样尽职尽责,想让别处也和登州一样进展喜人大概要先换一批地方官。
他已经把三司和政事堂得罪的死死的,再把吏部也得罪了那才叫真的寸步难行,还是缓着点来吧。
不管怎麽说,他都不认为青苗法有利息是错的。
按照朝中那些人的意思,不管利息多高都是与民争利,甚至让百姓光还本钱都是朝廷小气,这麽说来只有直接送钱给百姓才能让他们满意。
赈济救灾都不敢直接发钱,当官当的脑子都没了。
官府直接给百姓发钱的确能让百姓感恩戴德,然後呢,朝廷的钱哪儿来?国库有出无进,朝廷穷到连军饷和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还是说朝中各位大人愿意拿出自己的俸禄去救济贫苦百姓?
他承认新法在施行的时候问题很多,但是扪心自问,其他人就一点问题也没有吗?
老王对朝臣意见很大,可当官不能太直来直去,吵架归吵架,吵完了还是得解决问题。
条例司的属官反对他可以调整人员,政事堂和六部反对他可以凭才学坚守阵地,可要是新法没办法为百姓谋福,他嘴皮子再利索也没用。
光吵架那叫本末倒置,朝中本末倒置的大臣少吗?
同样是吵架,老苏好歹能帮他查漏补缺,骂他也是有理有据,不像某些人天天追着他不洗澡来骂。
咋?他天天洗澡就能让大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简直有病。
里间两位吵着吵着声音就小了下去,苏轼见怪不怪,让王雱不用管里面的骂战,俩人吵吵累了自己就停了,“雱哥儿拿这个暖暖手,你景哥才种出来的新鲜玩意儿,烤着吃最好吃。来来来,继续说。”
番邦来的薯,名叫番薯,冬天扔一块到火盆里埋着,拿出来後又香又甜,就是送来的太少,还要留下种的部分,家里人多根本不够分。
王雱那儿也有苏景殊大老远寄过来的特産,知道烤红薯要怎麽吃,就是现在实在没有吃东西的心情,“二哥,我感觉我爹会给苏伯父挖坑,你注意着点儿,我怕苏伯父被气坏了要动手。”
他们三个里体格最壮的就是苏二哥,拉架这种事情非二哥莫属。
苏轼站起身来,狗狗祟祟往里间瞅了一眼,然後非常笃定的回头道,“放心,打不起来。”
他爹打架从来都是有万全准备之後再打,书房里都是珍藏的宝贝,伤着人没事伤着他的宝贝砚台不行,就算要打也不会在书房里打。
王雱跟在他後面狗狗祟祟的往里看,确定俩爹没有要打起来的架势终于松了口气。
唯一坐着的苏辙:……
你们正常点,这是在家,不是土匪窝。
苏轼和王雱打探完情况回来继续刚才的话题,其实也没什麽事情,就是把信上的新点子复述一遍。
青苗法的具体实施细则很简单,借贷范围仅限于乡村户以及部分坊郭户,十户一保,设甲头来管理这十户人家的借贷事宜,然後按户等来确定借款额度。
最重要的一点,官府需先收到民户的申请然後再借给他们钱。
条例司下发政令的时候尤其强调“自愿”二字,地方做的最不好的就是这“自愿”二字,从他爹收到的反馈来看,很多地方都有真正缺钱的百姓借不到钱而不缺钱的富户却被自愿借钱的情况。
苏辙点头,“的确,贫民请易纳难,若还不上钱便要甲头来代赔,甲头要承担风险必定私下加息,真正需要钱的百姓还不上钱的风险太大,所以地方官不乐意将钱借给他们,可地方官要作出政绩又必须将钱借出去,于是只能让能还上钱的富户来借。”
“我之前就说过,想变法先选人,没有足够多的能吏去地方当提举官,政策制定的再好也没用。”苏轼耸耸肩,毕竟不能指望所有官员都能和他弟一样天真单纯无私心。
苏辙擡眸,“景哥儿有解决之法?”
王雱重重点头,“有,而且我感觉可行。”
他爹坚持青苗钱有利息没错,韩相公坚持官府借钱给百姓不该收利,两个人谁都说服不了谁,不如同时进行。
就是有个问题,哪些百姓可以借不要利息的钱?这个标准要怎麽定?
苏景殊只简单提了下低保的概念,大宋对所谓“鳏寡孤独贫乏不能自存者”本来就有救助,概念都差不多,大佬们一看就能看明白。
就是政策好定,实施却是个问题。
青苗钱定死的两成利都能变成薛定谔的两成,借钱不要利息的标准十有八九也得变成薛定谔的标准。
底下人敢动小心思的底气就是觉得法不责衆,侥幸心理占上风,都不觉得被罚的人会是自己。
杀鸡儆猴很老套,但也是真的有用,比起那些要钱不要命的家夥,官场上还是随波逐流的普通人多。
可以随波逐流,可以不懂变通,只要能守住律法底线就都不是事儿。
苏景殊感觉他的要求已经很低了,都不指望当官的能守住道德底线,只要守住法律底线就行,可见官员群体的底线有待提高。
换句话说,思想觉悟不行。
只学文化课还不够,政治课也得跟上。
朝中文臣嘴皮子那麽溜,挑出来几个培训一下给派往各地的提举官上政治课,杀鸡儆猴太残忍的话敲山震虎总行吧?
咳咳,总之就是,以登州的经验来看,在各县官员回去安排工作之前先吓唬吓唬他们,然後以雷霆手段将那些明知故犯的家夥处理掉,之後再把政策掰开揉碎确保每个人都能听懂政策的目的到底是什麽,最少最少三个月都不用再担心有人搞事。
三个月後?三个月後再集合开会就是。
磨刀不误砍柴工,干活之前加道程序不费劲。
苏轼:……
苏辙:……
俩哥哥的表情有些复杂,“雱哥儿,那小子信上写的‘处理’是正经的‘处理’吗?”
王雱後知後觉的睁大眼睛,一脸茫然的喃喃道,“是正经的‘处理’吗?”
那、那他爹过来找苏伯父查漏补缺,查的是正经的漏补的是正经的缺吗?
三个人面面相觑,然後就看到两个爹收拾东西要出门,“我们去隔壁找包大人有点事,你们先吃着,不用管我们。”
王小雱呆呆应下,看看手里还没开始吃的烤番薯,再看看大步出门的亲爹,越发茫然,“正经吗?”
景哥在信上将他和许大人在登州的所作所为写了一遍儿,他以为重点是在地方官干活之前将政策掰开揉碎讲给他们听,确保地方官不能胡乱解释政策就够了,怎麽到他爹眼里重点就成了先不听话的官处理掉後面的官自然就听话了?
找包大人干什麽?请教怎麽招揽江湖人?
爹,这正经吗?
第1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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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老王还是挺正经的。
官员犯错不能想处置就处置,不管犯的事情多大都得上报六部,打打杀杀的交给刑部,流放贬谪交给吏部,反正顶头上司无权直接处理。
但是顶头上司可以弹劾。
弹劾的奏章送上去,只要上面写的都是真的,犯事儿的官员一样没有好下场。
比起随意招揽江湖人为官府效力,他还是更倾向于直接用朝廷的官。
皇城司掌刺探监察,职权逐渐扩张,由专司军情逐渐到官情民事,只是除了刺探军情外查探的范围只在京城附近。
正经的监察系统起不到用处,神出鬼没的皇城司探子呢?
地方官员能和监察官沆瀣一气,皇城司的探子神龙见首不见尾想勾结也没法勾结,且皇城司上上下下都是天子心腹,用来干监察再合适不过。
天下那麽大,皇城司现有的官员肯定不够用,江湖上那些游手好闲的家夥勉强也能有点用。
当然,前提是那些人愿意听朝廷差遣。
京城有御猫展昭,还有几十万禁军护卫,江湖人不敢造次,登州那边有锦毛鼠白玉堂坐镇同样没有江湖人敢闹事,别的地方没有正道侠士守着也能这麽太平吗?
别弄到最後皇城司的探子不光要打探官情民事还要分出精力去管那些江湖人,真要那样的话还不如不招揽。
王安石在地方时经常下乡走访没少和农人劳工打交道,只是对江湖的了解不够多。
他对江湖人的印象除了欺软怕硬还是欺软怕硬,想事情的时候下意识就带上了偏见,正好开封府衙门就在隔壁,不如直接去问包大人和展护卫。
苏洵对老王的想法没意见,对他儿子开朝廷之先河招揽江湖人当探子更没意见,但是还有一点不明白,“介甫,皇城司派探子去地方,条例司的相度利害官怎麽办?”
条例司已经有官员负责查访新政在民间的推行情况,若是再派皇城司的探子去地方,让条例司原本负责这些事情的官员如何自处?
这算什麽?不信任他们?
王安石沉默了一会儿,表情不太好看,“条例司八个检详文字官走了四个,你觉得相度利害官能好哪儿去?”
程颢、刘彜那几个家夥回京後明确表示不支持继续推行新法,在苏子由开了个主动请辞的头之後也都跟着请命调去其他衙门,一个个的都有主见,他管得住哪个?
苏洵:……
那也不是他们家子由的错。
老苏在心里嘀咕,嘴上也没闲着,“景哥儿信上说的没错,青苗法的目的是救济百姓,但是对那些根本拿不出利钱的百姓来说几成利息都没有区别,不管利息多少他们都负担不起,找官府借钱官府不一定愿意借,最後依旧只能借那些富户的钱。”
不是说朝廷就该无偿借钱给百姓,而是对那一部分百姓来说,朝廷的确不该收息。
王安石无声叹气,“条例司在推行青苗法上制定了那麽多细则尚且一团糟,你觉得地方官会老老实实的只收富户的利?”
最大的可能是利息依旧是贫民出,不收利的那部分钱被地方官自己把持。
苏洵想说大宋官员的整体水平还没差劲到那种程度,可是回头看看之前半年的情况,还真他娘的能差劲到那种地步。
算了算了,去开封府问问江湖人的情况,地方官的人品靠不住,只能在监察上下功夫了。
俩爹风风火火出门,留下仨孩子茫然不知所措。
他们接下来要干什麽?继续吃烤番薯?
三个人看看整洁的书房,果断换个地方聊天。
苏轼本来被贬为杭州通判,没想到任命书刚下来就又被官家收了回去,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所幸大苏心态好,在哪儿当官都是当。
苏辙年後就要离开京城前往洛阳,条例司的政务交接完毕後没什麽要忙,已经在家闲了好几天。
兄弟俩在家不想提糟心事,想着王小雱明年秋闱要下场于是开始问功课。
他们俩都是过来人,还是近两届的过来人,王相公要改科举也改不到下一届,所以王小雱有什麽事情不懂问他们比问王相公更合适。
王雱深吸一口气,要不还是继续说登州的情况吧,朝堂也可以,只要不提功课说什麽都行。
倒不是说他的功课不好,而是最近帮他爹编《毛诗义》编的他看见书就头疼。
苏轼眨眨眼,“《毛诗义》?相公真的要改官学用书?”
王雱点头,“书已经编的差不多了,即便明年不改,後年也是要改的。”
他爹亲自编写《周官新义》,《毛诗义》《尚书义》是他和吕惠卿来编,读书重在经世致用,空谈诗文无甚用处,文言论策才是取士之重。
大苏小苏对这事儿倒是没有太大意见,主要是有意见也没用,王相公新教材都快编好了,除了官家没人能叫停。
就是这麽一来,王小雱明年秋闱下场压力可就大了。
这倒霉孩子,唉,王相公也真是,好歹等儿子考中进士再让他插手这事儿。
条例司的属官又不是全都不支持新政,虽然反对的声音大,但是总体来看支持的也不少,吕惠卿曾布等人的学识都很出衆,何必这时候就让王小雱掺和进来?
王雱跟着叹气,好在他觉得他应该不会给他爹丢脸,提前掺和就提前吧。
就像他们家景哥,没开始当官就先帮着开封府破案。
差不多差不多,明年秋天再紧张也来得及。
回归正题,他们的爹去隔壁开封府衙门该不会真的要和包大人请教怎麽便宜行事当堂砍人吧?
大苏若有所思,“有可能。”
小苏拿胳膊肘杵了他一下,“二哥!”
大苏摸摸鼻子,“就是有可能啊。”
他们爹是个暴脾气,王相公的脾气也没好哪儿去,俩人这大半年因为新法吵了不知道多少次都憋了一肚子火气,这时候送过来一个借新法欺压百姓的官他们俩甚至能亲自提刀去砍人。
现在只是去找包大人商量而已,比亲自上手砍人冷静多了。
苏辙听的额角直抽,三下五除二拨开手里的烤番薯塞到他哥嘴里,“你快歇歇吧。”
再说下去王小雱就要被吓哭了。
王雱咬一口香甜的红薯,心道他还没胆小到那个地步。
隔壁府衙,大部分官差衙役都放假回家过年,只有少部分值班的差役在。
包大人和公孙先生住在府衙随时能找到,展昭今年没回老家也留在京城,老王老苏来到府衙,正好赶上铁三角围炉涮火锅。
失策,应该吃过饭再来。
开封府铁三角:……
衆人干巴巴的打过招呼,公孙先生让厨房多准备点菜,又搬来两个板凳给前来拜访的两位,今儿时候不巧,凑活着吃一顿吧。
老苏是府衙的熟人,以前也不是没有一起吃过饭,看板凳都放好了也没客气,拉着老王赶紧入座。
席间议事是传统,包大人和公孙先生不用客气,平时怎麽吃今儿还怎麽吃,他们不讲究那麽多。
老王连连附和,没错没错,不讲究那麽多。
他和开封府打交道不多,但是没关系,只要脸皮厚什麽都没事儿,“包大人,这是子安给元泽写的信,您先看看?”
王小雱明年要参加秋闱,科举考试之後就是大孩子,不能再雱哥儿雱哥儿的叫,所以老王前不久已经给儿子取了字。
在家想怎麽叫就怎麽叫,出门在外得喊字好让外人都知道他儿子已经长成可以办差的大人。
锅还没烧热,包拯接过信件,公孙策和展昭也凑过来看。
开封府铁三角抓重点的能力非常出衆,看完之後很快明白这俩人过来想问什麽。
皇城司的权柄大不大他们管不着,大宋治下的江湖人他们能管啊。
包拯给公孙策使了个眼色,公孙策了然起身,“王相公稍等,下官去书房取点东西。”
年轻人还是这麽想一出是一出,臭小子都跑登州去了还不忘招揽江湖人,不知道太子殿下在其中出了几分了力。
俩人很久之前就想过设个专管江湖人的衙门,只是当时要忙的事情太多,不着急的事情都往後排,朝堂和江湖泾渭分明,之前不怎麽管也没闹出大乱子,拖延几年也没什麽。
越往後事情越多,成立六扇门也就一直拖着没管。
既然王相公提起,那就来看看那臭小子之前写过的策划书。
纸上写出来的很令人心动,可不可行却不好说。
这份策划书官家看过,政事堂的几位相公也看过,这麽说吧,除了太子殿下强烈支持,其他人看过後都只是笑笑。
说句不好听的,条例司下发的政令看上去也都很好,推行到地方却漏洞不断,江湖人比普通百姓更难管,估计到时候漏洞更多。
不是江湖人不能管,而是没有那麽多能用的人去管。
王安石眸光微沉,“大宋那麽多人,总能选够能用的人。”
看来不光科举的教材要改,武举也要顺带着改改。
同样都是习武之人,无法无天的江湖人比不过正儿八经考上来的武举生。
能参加武举就说明有报效家国之心,武举也是科举,虽说偏重武艺但也要学文化课,考出来的进士不像寻常江湖人那样大字不识几个。
读书认字才好沟通,当官和其他事情不一样,最忌讳的就是说话说不清楚。
年轻就是好,他年轻的时候怎麽没有这麽多稀奇古怪的点子?
苏洵听的脑壳疼,又来了又来了,记吃不记打是吧?
处处都是用人的地方,他选的人有几个是能踏实干实事的?
开封府和江湖人接触的多,包拯觉得用江湖人来监察地方官的主意可行,不过就算是他也想不出谁能接这个差事。
江湖人爱憎分明,其中很大一部分对朝廷的态度都不友好,让他们来盯官商勾结比朝廷特意派人去地方监察效果更好。
只有一点,六扇门管得住那些江湖人吗?
会不会有人故意干扰官员办差?会不会有人被贪官收买?
江湖人会武功,万一和官员起冲突暴起打人怎麽办?
如果要用江湖人,地方军肯定也得动起来当一道防线。
牵一发动全身,设新衙门容易,把衙门操办起来可不简单。
几个人一边吃一边说,这种事情展昭从来都是只听不掺和,吃着吃着发现旁边几个人都有点蔫儿脱口而出,“大人把问题列出来给景哥儿寄过去不就行了?”
谁弄出来的问题谁来解决,多简单点事儿。
旁边几位顿了一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慢吞吞吐出三个字,“好主意。”
虽然那臭小子经常异想天开,但异想天开的好处就是不会被条条框框圈住,说不准什麽时候就说到点子上了。
老王放下筷子感慨道,“放那小子出京实在浪费。”
苏洵抿了口茶,“不用提前调他回来,他不回。”
展昭没忍住问道,“为何?”
老苏老神在在的说道,“他说他把登州的官学上上下下梳理了一遍,还把程元花大价钱建的豪华官署用来当学堂,明年秋闱登州学子一定能创造辉煌,他要等下届科举出成绩再走。”
政绩,都是政绩。
臭小子说干多少活就要表多少功,他不抢别人的功劳,别人也别想捡漏摘他的果子。
啧,忒小气。
不愧是他儿子。
其他几个人看着嘴上嫌弃其实与有荣焉的苏洵,心道不愧是父子俩,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京城纷争不断,看那小子在登州待的挺开心,继续待在那儿也不错。
年节过的热热闹闹,假期总是那麽短暂,眨眼间就迎来了治平四年的上元节。
明月如霜,火树银花,大大小小的城池都有花灯,登州的花灯节不像京城那般盛大,但也是家家欢声笑语外出游玩。
上元节过完就要收心干活,以前过年还能拖延到出了正月再进衙门,这几年不行,他们知州大人和通判大人太勤快,上行下效,各个衙门的官差也都勤快的很,这种情况下谁偷懒就分外显眼。
当显眼包风险太大,一举一动都会被旁人看到,还是随大流最稳妥。
年前十二月收回了秋天借出去的钱,虽说朝廷一再强调青苗法不是为了敛财,但是看看一来一回赚到的钱,再说这话的时候实在有点心虚。
正月里要开始贷夏料,正好试试把贷款分成不同种类的效果。
登州太穷,和那些能交得起利钱的富户相比,交不起利息的贫民才是大多数。
不只登州,大宋所有州县都是如此,再富庶的地方富户的数量也有限,大部分还是那些看天吃饭的百姓。
风调雨顺收成好就能吃饱,遇上天灾或者朝廷不做人就吃不饱,甚至还要沦落到卖田卖祖宅的地步。
许大人之前的反馈受到了官家的表扬,官家也准了他们在登州继续尝试,法子已经在朝堂过了明路,接下来干什麽都不算自作主张。
苏景殊本来还担心朝中大佬吵架殃及无辜地方小官,毕竟因为提举官被贬而耽误正事的地方不少,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被贬的是谁。
现在不担心了,经过许大人的开解,他现在对朝中大佬们有十足的信心。
也是老王运气好,遇到的反对派虽然位高权重但是不会用栽赃陷害那些阴损的招数,要是碰上庆历年间那些反对派那才是真正的焦头烂额。
大宋的朝堂都是能人,一部分要能力有能力要人品有人品,另一部分要能力有能力要人品也有能力,可以说他们政斗误国,但是不能说他们没本事。
庆历新政时那些反对派在地方为官时也都是为民谋福的好官,但是耍阴谋诡计的时候也都不含糊。
夏竦夏英公污蔑富弼富相公谋反就不说了,王拱辰以一己之力将推行新政的君子党主力贬出去好几个,然後就有了後世课本上的《岳阳楼记》和《醉翁亭记》。
後世课本上的名篇在当世也是名篇,两篇文章一出,王拱辰的名声急转直下,一不小心把他自己也搭进去了,老王掌权後直接把他打发去了应天府。
王拱辰是状元及第,庆历年间辽国得寸进尺想要大宋的地盘是他据理力争骂回去的,之後任三司使出使契丹拜御史中丞,除了排除异己的时候手段强硬也没干什麽罪大恶极的事情。
但是大宋的朝堂上得罪人不可怕,当官没有不得罪人的,起起落落很正常,可怕的是名声坏了。
一旦全天下的读书人都认定这不是个好人,再有本事也只能辗转各地坐冷板凳。
韩相公富相公这些庆历年间推行新政的中坚力量都吃过栽赃陷害的亏,要是吃一堑长一智把旧政敌用过的手段用在新政敌身上老王还真不一定能招架得住。
运气不是最重要的,但是没有运气是真的不行。
苏通判很快投入新一轮的青苗钱借贷工作之中,然而没几天,京城来的信件就打乱了他的工作节奏。
庞昱带着大包小包从京城过来上班,顺路带了些不着急的信件,登州没多少能用得上他的活儿,因此赶路的时候也不着急,等他到登州已经出了正月。
苏景殊看着信上的内容,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这些不着急?”
庞昱凑过去瞅了一眼,非常笃定,“放心,不着急,你慢慢写,等明年回京述职再给他们也来得及。”
六扇门成立後没有足够的人手也是白搭,与其搞个空架子不如先不搞,他们准备先折腾皇城司。
皇城司平时存在感不高,不过动起来还是怪吓人的,对官员来说被皇城司的探子抓住把柄比被钦差御史抓住还可怕。
被钦差御史盯上还能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辩解,被皇城司的探子盯上却是直接连着证据一起放到官家面前,证据都准备齐全了还辩解什麽,除了认罪受罚也没有别的选择。
幸好他只是个单纯的纨绔,皇城司所有探子都盯着他也不用害怕。
庞衙内不懂用人的弯弯绕绕,信带到他的任务就结束了,就是还有点别的事情,“小秘密,太子殿下要悄咪咪来登州微服私访,估摸着还有半个月就到。”
苏景殊倒吸一口凉气,“保真?”
庞昱摇头摇的像是拨浪鼓,“这谁敢保真?”
他已经离开京城,现在让他说京城的消息他一个都不敢保真,万一太子殿下还没出门官家就反悔了呢?
不保真不保真,得等太子殿下出现在登州才能保真。
第183章
*
庞衙内带来的消息能吓死个人,储君在京城周边转悠转悠还好,登州那麽远,就算官家放心朝臣也不放心啊。
“朝臣是会反对,所以太子殿下说了他是悄悄出来。”庞昱解释道,“微服私访,一路谁都不打扰,只有咱们知道的那种。”
苏景殊叹气,“问题是这事儿悄悄不了一点儿啊。”
太子殿下课业繁重,给他上课的都是朝中大臣,三五天不上课可以找借口糊弄过去,京城到登州一来一回只路上就至少半个月,就算不停留也糊弄不过去。
别说什麽装病,当朝太子病到半个月下不了床问题比他到登州微服私访还严重,病到那个程度朝臣估计都开始琢磨换储君了好不好?
庞昱歪歪脑袋,“好像也是。”
不过那是官家和太子殿下要考虑的问题,他们只需要有个心理准备就行,太子殿下来他们就接待着,太子殿下不来就算。
稳住,淡定,按部就班走就行。
嗨呀,经过半年的历练他可真是太稳重了,真该让他爹来瞧瞧他现在临危不乱的大将之风。
苏景殊拍拍脑袋,不行,他得和知州大人打声招呼。
登州的一把手是许知州不是他,不管小金大腿是偷偷摸摸的来还是光明正大的来都该由练达老成的一把手来接待,他顶多从旁协助。
腿啊,你这来的有点不是时候。
小小苏通判仰天长叹,如果是年前过来,他能让小金大腿看到一个太平和乐的登州,现在过来虽然没有大乱子,但是保不准就遇到了小乱子。
新一批的青苗钱分了两种,条件不好的百姓不收利,条件好的百姓和去年一样收两成利,收利标准暂时由州衙来定。
州衙的官吏已经做好工作量大幅度增加的准备,奈何他们的心里准备还是不够,百姓的反应比他们想象中的大的多。
乡里有名的富户反应还好,他们的田産有目共睹,想假装家贫无力承担利息也不行,最难缠的反而是那些卡在标准线上面一点点的人家。
百姓淳朴的时候是真的淳朴,难缠的时候也是真难缠。
官府不可能对每家每户的家産了如指掌,顶多就是把田宅车马这些大件登记在册,零零碎碎的可隐瞒空间很大。
自私是人的天性,能不花钱谁都不想花钱,所以不太过分的情况下负责放贷的官员都会睁只眼闭只眼。
基层工作就是这样,要认真详细,但也不能太较真,不然工作推行不下去。
就怕那种平时横行乡里人见人躲,明明家里不穷还非说家里穷要借不要利息的青苗钱花的人家,借肯定不合规矩,不借他们又闹事,一旦闹起来没两三个时辰解决不了,大大耽误差役的干活效率。
和这种人讲道理讲不通,那就只能用非常手段。
江湖少年团,出击——
就是吧,这种事情不太好让上头看见,就算来的是熟人也不行。
他可以保证手底下那群江湖人只干正经事,却不敢保证别人手底下的人都是正经人,万一这法子被别人学去最後除了差池要怪都爱他身上怎麽办?
不行,不能那麽嚣张。
苏景殊找到许遵说太子殿下不日抵达登州提醒许大人做好心理准备,然後开始发愁怎麽让小金大腿看到一个太平祥和的登州。
不是弄虚作假,而是适当的修饰一下。
好吧,他就是紧张。
平时写信都是哪儿好写哪儿,坏的从来不提,许大人写奏章倒是好坏都提,但是奏章和信不一样,奏章上只会写政务,其他能省则省。
他在信上给亲朋好友说登州百姓尊老爱幼友好和善,平时下乡视察从来不担心饿肚子,村里的老乡都热情的很,自从那些贪官污吏被一锅端,他们登州就是当世桃花源。
现在想想,好像吹的有点过头。
那什麽,写信的时候稍微修饰亿点点是人之常情,报喜不报忧嘛,什麽乌七八糟的事情都往上写还怎麽让亲朋好友放心?
他那麽大的人了出门在外什麽事情都能处理,总不能遇到泼皮无赖撒泼拦路也写信回家告状,泼皮无赖不丢人他嫌丢人。
最近登州境内不讲理的人暴露的太多,要是让太子殿下撞个正着那就有意思了。
许遵无奈摇头,“官家能让太子殿下来微服私访就说明他相信你我的理政水平,平时怎样接下来还怎样即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遮遮掩掩还怎麽让太子殿下发现问题?”
苏景殊有气无力,“要是太子殿下和他身边的人说咱们以武力欺压‘无辜’百姓怎麽办?”
许大人皮笑肉不笑,“那就让他们自己去和那些‘无辜’百姓打打交道。”
打不到自己身上就不觉得疼,觉得哪儿不合理就提出来,提出来後自己去干干试试,干完之後还觉得不合理再说。
他不觉得他的通判大人哪儿做的不对,年轻人有锐气很正常,能在官吏面前胡搅蛮缠很大可能也会在街坊邻里间胡搅蛮缠,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心平气和的讲道理。
小小苏通判眼神逐渐凶残,“既然如此,只能委屈太子殿下见识见识真正的民间疾苦了。”
不是他说,他们上次出京见识到的完全比不过登州、额、不对、还是中牟和祥符的见识更加炸裂。
那没事儿了,以小金大腿的承受能力,登州这边的鸡毛蒜皮根本不是事儿,他又不是贪污腐败作恶多端的前知州程元他怕什麽。
苏景殊脑子转过来後也不紧张了,等庞昱收拾好後继续投入火热的工作之中。
条例司隔几个月就会冒出来条新政策,今年的活儿比去年更多,负责新政的提举官是老熟人,负责农田水利的常平官也是老熟人,和这些京城来的特派员打交道带上吉祥物庞衙内更方便。
庞昱:……
虽然但是,倒也不用说的那麽明白,摆设不要面子的吗?
远在京城的太子殿下对即将到来的登州之旅非常期待,储君毕竟是储君,说是悄咪咪出京,实际上还得去宰辅那儿报备一下才能走。
别问为什麽太子出门还要找朝臣报备,问就是外面太乱以防万一。
赵顼个人觉得不光是怕他在外面出事儿,还有大宋的皇帝在臣子面前太没有威严的缘故。
不过这个事儿不能怪他爹,得怪前头的仁宗皇帝。
太子殿下在心里嘀咕几句,很快又被能出远门的兴奋冲晕头脑,他和小夥伴许久未见,怎麽出场合适呢?
悄悄过去给他个惊喜不太行,他已经让庞昱提前过去打招呼,登州那边肯定知道他要去……等等,登州提前知道他要去,接下来还能教微服私访吗?
太子殿下陷入沉默,于是决定路上多花点时间在其他州县看看,只要他在外面待的足够久就一定能看到真正的民间。
他不是从小生活在高墙之中的皇子,他爹当皇帝之前他们家一直住在外头,以他前头十几年的人生经历出门都不用刻意假扮什麽,露面就是妥妥的地主家的有钱儿子。
庞昱说太子大概半个月就到,苏景殊他们也就按照半个月来准备,结果等啊等啊等,等了三个半个月才等到人。
人到了就行,不强求那麽多。
庞衙内快吓死了,登州地界儿没有山贼作乱不代表别的地方也没有,他晚上睡觉都在想太子殿下是不是被山贼给绑走了。
谢天谢地,人总算到了。
太子殿下说微服私访就真的一点排场都没有,出门只带了一个内侍和一队侍卫,路上随走随买随走随卖感受了一把赶路顺便经商的快乐,到登州後就说是来走亲戚的。
于是乎,苏通判下衙回家正就看到了远道而来的“亲戚”。
太子殿下和提前回家的白五爷有说有笑,随行侍卫和家里的护院打成一片,就是没人想起来去通知他一声。
赵顼拦住想要行礼的衆人,白五爷刚才已经带他在家里赚了一圈,这会儿自来熟的跟来自己家一样,“外面冷,快进屋。”
这几天倒春寒,他已经冷到把冬天的衣裳扒拉了出来,要不是前来做客得等主人回来才能进屋他现在已经出现在客厅里。
不用夸他,他就是这样一个懂礼貌的人。
苏景殊:……
苏景殊扭头看向白玉堂。
什麽情况?感觉怪怪的。
白玉堂无奈摊手,他刚才已经邀请太子殿下去客厅歇着,但是太子殿下非要等他们通判大人回来再进去,说是来的路上见了好些上门做客还欺负主家的所谓亲戚气的他脑袋疼,所以他坚决不当讨人厌的刻薄亲戚。
这算什麽刻薄亲戚?要不再听听阿云的经历?
太子殿下见到久违的小夥伴正兴奋着,进客厅坐下便迫不及待的讲他路上的所见所闻。
在去中牟祥符之前他以为世上最离谱的事情已经见识过了,再一次出远门才发现天底下离谱的事情太多根本见识不完。
他只是心血来潮到老乡家借宿,当晚就见识了富亲戚打劫穷亲戚的离奇场面。
不是,你们的角色是不是拿反了?
人家都是穷亲戚去富亲戚家里打秋风,怎麽现在成了有钱人去穷苦亲戚家刮地皮?世上怎麽还有这麽不要脸的?
他们路上磨蹭了一个多月,每次在老乡家里借宿都能听到点离奇事件,有家族长辈合起夥来欺负孤儿寡母,有官吏看上某块好田变着法儿强买强卖,甚至还有无良纨绔强抢民女。
啧,庞昱都不敢干这事儿,什麽纨绔这麽嚣张?
苏景殊:……
幸好庞衙内不在场。
太子殿下叭叭叭叭说了半天,中间只吃饭的时候停了一会儿,吃完之後来到书房继续叭叭叭叭,看样子大有和小夥伴秉烛夜谈的架势。
他这次离京的目的大家夥儿都知道,就是替他爹来看看新法推行下去对百姓到底是好是坏。
其他几位相公说了,他们不赞同王相公这麽激进的推行新法不代表他们不愿意让朝廷变一变,变则通通则久的道理他们都懂,反对青苗法也不代表反对新法,他们已经老了,新政还是得王相公来主持。
意思就是:他们平时骂骂嚷嚷是给政策挑毛病,不是要把政策全盘推翻,破破烂烂的大宋经不起大刀阔斧的改革,但凡王相公别那麽着急他们都不会骂那麽狠。
但是老王会不着急吗?当然不会。
新政是他主持的,他要证明他走的路没有错只能用成绩来证明,要是新政迟迟不出成绩,他前面做的那麽多事情就是个笑话。
赵顼在京城不知道当了多少回的传话人,到後来甚至拉着王雱一起来回奔波,结果是他们俩一起努力也没多大用处。
拗啊!人怎麽能这麽拗呢?!
折腾到现在就是他爹觉得哪边都不太可信,可他自己又不能亲自扔下京城那一大摊子跑出来查看,于是只能拜托他踏实可靠的大儿子出门体察民情。
偏听偏信不可取,多方查看才最准确。
好吧,其实他爹已经派过内侍到河北路、淮南路查访,但是不知道为什麽那几个宦官都只挑好的说,坏的地方丁点儿不提。
他也是後来偶然间听到有人吐槽他爹放着朝中宰辅不用却偏听几个宦官的话才反应过来,不是地方新政没有问题,而是他爹选的人不对。
就那个去河北路查访的内侍蓝元震,当年仁宗在位时范文正公主持新政他就一直反对,那家夥和所有君子党关系都不好。
现在王相公主持变法,庆历年间主持变法的老臣们都反对,那家夥估计是故意和老臣们作对才一直和他们反着来。
私心太重,不可信。
这种事情都敢胡说八道,别的事情还敢让他去办?
还是找个角落歇着去吧。
要不是那几个宦官太不靠谱,他也没法争取到出京的机会。
“哦对,最新统计,去年的青苗利息一共有三百万贯,我爹觉得这个钱有点多,让我着重看看到底有多少百姓被强迫自愿。”
苏景殊睁大眼睛,“三百万贯?”
赵顼点点头,“所有人看到结果的反应都和你一样。”
正常情况下国库一年的收入也就是四五千万贯,这还是仁宗年间大幅提高税收的情况下才有这个数目。
青苗法半年获利三百万贯,一年放两次就是六百万贯,比国库收入的十分之一都多还说不是与民争利?
国富民穷国进民退,王介甫你还有什麽话可说?
抄家夥,开喷。
苏景殊张张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小金大腿经历过大风大浪,这种程度的骂战已经不足以让他惊讶。
不要担心错过精彩的地方,雱哥儿还在京城,回头直接让雱哥儿讲就行。
第184章
*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大宋国库空虚是所有人的心病,谁都想国库的钱花不完,可谁也不想背上搜刮百姓的骂名。
先前抄襄阳王府和柴王府抄出来那麽多黄金没一个说有问题,私自开矿藏下的东西本就该收入国库,国库装满黄金那叫大大滴好。
上千万的赃款黄金入国库满朝文武喜笑颜开,三百万贯铜钱入国库,到朝中文臣嘴里就是大宋要完。
这种事情武将不掺和,他们只要有钱就开心。
实话实说,光利钱就赚三百万贯确实太多了。
赵顼摇头晃脑,“青苗利钱太多,所以我这次来登州主要是看看不收利的青苗钱能不能推行下去。”
国库的钱有正经用处,不可能一直用来给百姓救急,帮百姓度过青黄不接月份的那部分需要保留,某些借朝廷的钱来赚差价的就算了。
贫民借钱需要上等主户作保这条不能要,就算贫民还不上钱的概率很大也不能要。
百姓吃不上饭了找官府借钱还不上就还不上,那是救命的钱,不还钱还能打死他们不成?
官府要做的是防止蛀虫侵吞钱粮,而不是为了政绩收回多多的利钱。
自古民不与官斗,朝廷要是一门心思做生意那还得了?到时候不光商贾活不下去,百姓也活不下去。
“京东路是三路中推行新法成效最好的一路,但是我来的路上看到好些地方都强行摊派青苗钱,那些地方的提举官还都是有能吏之称的官员,王相公收到奏章後不止一次在朝中说他们的好。”
也就是欺负王相公没空亲自去地方查访,要是看到这些能吏是怎麽干活的以王相公的性子绝对夸不出来,没准儿还会直接上脚踹。
谁家正经的青苗钱不看百姓需不需要而是摊派给富户挨家挨户的分?
苏景殊摸摸鼻子,“殿下明天跟我去看看,别的不敢说,登州的青苗钱绝对遵循自愿原则。”
又不是推销公债,把钱分摊给富户干什麽,这种朝廷派人过来查访就露馅的事情他们可不干。
“那些地方宁肯冒着被弹劾的风险也这麽干,一问就是他们也有苦衷,将青苗钱分摊给富户只是被弹劾,青苗钱砸在手里就是丢官被贬,两害相权取其轻,他们选择被弹劾。”
苏景殊:???
“他们没病吧?”
“估计有点。”太子殿下一本正经的回道,“知道现在外面都怎麽说王相公吗?说王相公看到哪个地方的青苗钱有剩就暴跳如雷,大骂当地官员懈怠公务,剩的多了就一脚把人踢到山旮旯里,只有账本好看才能成为万衆瞩目的能吏。”
按照那些人的说法,王相公办事不许任何人有异议,不管推行什麽法都必须成功,推行到地方都是官员干的热火朝天百姓敲锣打鼓的欢迎,要是有不好的反馈就是地方官员能力不足,反正不是新法有问题。
“王相公知道他的名声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苏景殊拍拍胸口,“要是这样的话,登州的官员都得被打发到山旮旯里。”
他们这儿的本钱没有全部放出去,收的时候也没有全部收回来,虽说收回来的还是比放出去的多,但是光欠钱的账本就记了厚厚一大摞。
其中固然有浑水摸鱼不想还钱的,可大部分都是家里太穷实在还不上。
主户有田有地不代表都有余粮,要是为了还钱让他们变卖家産,官府当初何必出借青苗钱。
客户本就没有田産,官府太过强势就是逼他们背井离乡。
状况太多,不如先记账,如果接下来不收利钱的青苗钱能顺利推行,前一年还不上的那些利钱他们也可以试着申请减免。
官府收不上利钱不会干不下去,百姓变卖家産还钱是真的能饿死。
唉,上头的官靠不住下面的官吏也做不了主,他在这里说的简单,可天底下有几个官不想要政绩呢?
两个人许久不见有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外面天就黑了,聊天地点从书房转移到卧房,要不是明天还有别的安排他们能一直说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衆人洗漱完毕吃过早饭就要出门,然而刚推开门就看到了正准备敲门的许遵许大人。
赵顼一拍脑袋,“糟糕,忘了和许大人说一声了……”
昨天只顾得和小夥伴互通有无,忘了去州衙和知州大人说他已经抵达登州。
那什麽,反正他来登州是微服私访,许大人当不知道他来行不行?
他来之前都和许大人打招呼了,可见对许大人的信任,接下来就当他是过来走亲访友的就行。
许大人该忙忙,他麻烦小夥伴一个就行。
许遵来时想了一堆叮嘱的话,见了人後发现他那一肚子的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行吧,他身正不怕影斜,太子殿下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反正城里安全,不担心当朝储君丢在他们登州地界儿。
只有一点,城里最近有点乱,官民火气都大,太子殿下出门注意别打架,普通百姓和官吏打不过御前侍卫、哦、和内侍。
白玉堂拍拍胸口让许大人放心,有他在肯定打不起来。
许大人临走时没忍住又往太子殿下带来的内侍身上瞄了一眼,要不是这人自称是内侍他还真没看出来,这年头的内侍怎麽那麽像御前侍卫,标准那麽高了吗?
苏景殊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看看低眉顺眼的内侍,再看看旁边准备好外出的侍卫,心道人家不点明还真看不出来这是位公公。
赵顼送走不太放心的知州大人,回过头来介绍他带来的内侍和侍卫。
昨天只顾得说路上的见闻,现在介绍也不迟。
微服私访不需要带那麽多人,侍卫都是御前侍卫,精锐中的精锐,勇士中的勇士,打白五爷打不过,打山贼一个打十个不在话下。
内侍只带了一位,虽说人家看上去威武雄壮,但是跟过来不是充当护卫,而是负责监督他巡视完地方後将见闻都写下来送回京城。
他已经不是那个可以随意出去玩的他,现在的他出门还有课业。
呜呼,天下岂有如此凄惨之人。
苏景殊听的脑壳疼,赶紧带他们去城里放贷的粮仓分散精力。
常平仓一般只设在州府,底下县乡多是义仓,还不一定每个县都有,所以之前即便有常平法平抑粮价也起不到太大用处。
常平仓只覆盖到州城,可生活在州城的百姓只有很少一部分,更多的百姓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世上有常平仓这种东西。
登州去年新建了不少新仓,如果不建新仓库,离得远的百姓每次借钱都要跑老远,官府出了正月就开始贷夏料,出了正月不久就是春耕,耽误的时间算谁的?
比起百姓大老远来回奔波,还是官府多建粮仓多安排官差更方便。
粮仓要放火防潮,选址都在地势高的地方,苏景殊在路上给小金大腿讲常平仓的门道,顺便把旁边这位威武雄壮的公公的来历打听清楚了。
内侍名叫李宪,皇佑年间因家贫净身入宫开始宦官生涯。
大宋的宦官有定额,整个内侍省从供奉官到黄门一共二百八十人,能人在什麽地方都是能人,这位李公公进宫後不久就补入黄门,如今已经是内侍省的内西头供奉官。
内臣之极品为都知,都知之下有副都知和押班,再往後就是供奉官,李公公这个年纪就做到供奉官可见是个有本事的。
能被官家派出来盯太子殿下的功课,肯定也是个简在帝心的公公。
粮仓离州衙不算太远,坐马车小半个时辰就到地方,他们来的不算早,门口的简易棚子前已经排了长队。
队伍分两队,一队看着都是体面人,另一队则是一眼就能看出家境贫寒。
赵顼抱着手臂,侧过身低声道,“一边收利,另一边不收利,对不对?”
苏景殊点头,“恢复民生需要时间,登州百姓之前被压榨的太过,强求他们连本带利的还只会让贫苦人家吃不饱饭,衙门好不容易将藏到山里的百姓都劝回原籍,不能再把他们逼到落草为寇。”
赵顼继续问,“万一有人假装家里穷混进这一队呢?”
苏景殊指指旁边巡逻的差役,“打一顿扔出去,今年不许借钱。”
官是外来的官,差役可都是本地的差役,他们既然敢制定标准将出借的青苗钱分成两种就肯定有法子区分借钱的究竟是贫民还是富户。
别忘了,大宋的户籍是分等级的,有田産的主户分为城郭主户和乡村主户,乡村主户依据田産多寡列为五等,没有田産是客户,而有官员的人家另立户籍,和民户不在一个系统内。
青苗法的借贷范围以乡村户为主,乡村户借完还有剩余才兼及城里的城郭户,就算他们不刻意去调查借钱的百姓是穷是富,只看户籍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官府按照户等确立贷款额度,户等越高能借的钱越多,五等户一次只能借一千五百钱,因此也不存在富户假借贫民的名义借钱来逃利息的可能。
老王毕竟是当过那麽多年地方官的大佬,能堵的漏洞他已经堵的差不多了,只要地方官按照规章制度办事青苗法绝对是利民的好法。
奈何按照规章制度办事太考验官员的能力和人品,这才导致漏洞越来越多。
正说着,差役那边便有了动静。
嗯,又揪出来个故意扮穷想逃利息的。
大宋的户籍分的细,但是更新却不那麽及时,按规定乡村一等户占田多至百顷者少至三顷者,二、三等户占田两顷和一顷,四等户占田约五十亩,五等户占田在二十亩以下,但是如今离大宋上一次更新户籍田産已经过了很多年,下一轮的还没有开始,官府又不限制民间的田産买卖,每次测量土地都会被各种使绊子,所以户籍上是五等实际上却有百顷田産的情况也不是没出现过。
巡逻的差役防的就是这种情况。
他们分辨不出借钱的百姓有钱没钱,他们的探子朋友可以啊。
白五爷带来的江湖人在登州干的格外用心,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到下面乡里後迅速和当地的地痞们打成一片,八卦来源那叫一个丰富。
他们平时只打探消息不干别的,遇到不对劲的事情就上报给沈仲元,然後沈仲元再安排差役去处理,开始每天都能提溜出七八个故意装穷的家夥,现在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心存侥幸的人出现。
太子殿下眼睛一亮,“我运气还挺好,好几天没出现的场面都让我赶上了。”
看热闹是人的天性,随行人员都没见过这场面,那边刚有动静这边就都竖起了耳朵。
苏通判在某些事情上是有天赋的,既然有人不要脸的装穷来逃避利息,那他就竖个公告栏来宣传宣传。
差役对这种事情已经是熟门熟路,将人揪出来後往公告栏一放,问出基本信息就贴在公告栏上,然後找个嗓门大的差役过来念。
XX县XX乡XX村XX,家有良田XX亩,房屋XX间,耕牛XX头,佃农XX户……
先把家底抖落出来,然後再说他今天干了什麽,来来回回念几遍,加上周围乡里乡亲的指指点点,再厚的脸皮也撑不住。
粮仓划片区,来这儿登记借钱的都是附近的百姓,七拐八拐就能扯上亲戚,不出三天事情就能传遍交际圈。
活在世上不只当官需要名声,经商还讲究和气生财呢,名声太坏总归不是好事儿。
这法子出来後迅速推广到底下县乡,不得不说,效果非常好。
小金大腿的运气果然好,刚来就能看上热闹。
公告栏旁边的“幸运儿”听着差役念他家的田亩数以及周围百姓的哄笑面红耳赤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可是现在後悔也晚了,脸面丢的干干净净,今年也没法再找官府借钱。
太子殿下笑不出来。
小夥伴讲登州境内的新法施行步骤一步步讲给他听,他觉得这麽干已经找不出钻空子的余地,可真到实施的时候还是有问题。
在朝中制定政策难,在地方推行政策也难,世上就没有简单的事情。
“看来对各州县耕地进行清查丈量很有必要。”
苏景殊挑挑眉,“条例司的下一条新法和清查耕地有关?”
“这倒没有。”赵顼摇摇头,“朝中反对青苗法的言论太多,条例司近期应该不会再有新政策,只是王相公之前提过要清量土地,估计青苗法稳定下来後就会提上日程。”
苏景殊耸耸肩,“到时候反对的人估计比现在还多。”
朝臣反对青苗法用的理由大多是与民争利,还有就是韩相公那样从政策本身的疏漏入手来提意见,青苗法本身和朝臣没什麽利益相关,丈量土地不一样,私藏土地的可不一定都是没有官方背景的地方豪强。
各地田赋不均、税户相率隐田逃税的情况很常见,这事儿其实不难解决,朝廷将所有土地登记造册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然而之前推行方田三试三罢,老王要是再提就是第四次了。
前三次都因为清丈困难加之豪强地主极力反对而废止,第四次能成吗?
赵顼眯了眯眼,“反对归反对,真正拍板做主的是皇帝,只要皇帝想,满朝文武都反对也没用。”
意见是给讲道理的人看的,皇帝要是什麽都听哪儿来那麽多昏君?
当然,他不是说他爹是昏君。
他的意思是,这几年国库宽裕,大宋的军队不光能镇压叛乱,也能镇压不听话的地主豪强。
第185章
*
太子殿下在粮仓待了一上午,越发认识到消息灵通的重要性。
丈量田地要提上日程,成立六扇门也要提上日程。
人手不够没关系,没人主持也没关系,他感觉他可以试试,等将来找到合适的人选後再把六扇门交出去就是。
他将来要接手的是整个大宋,在接手天下之前先拿江湖练练手完全没毛病。
爹爹要是放心的话,把皇城司一起交给他也行。
皇城司不隶台察不归三衙,是皇帝专属的亲信班子,和统摄诸班禁卫的殿前司互不统属。
虽然管事儿的三个勾当皇城司公事都是文官,下面负责具体执掌宫禁、周庐宿卫、刺探情报任务的才是武官,但是本质上还是禁军。
是禁军当然就得有兵,皇城司下辖亲从官五指挥亲事官六指挥,十一个指挥使手底下兵丁近万,和殿前司的兵一样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毕竟是皇帝亲自统领的兵,想想也知道差不哪儿去。
在皇城司当差地位高待遇好,武将勳贵都想把自家孩子往里塞,不过皇城司也不是什麽人都要,最後就是能进去的人要家世有家世要能力有能力,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
太子殿下想了想,感觉管皇城司难度有点大,他还是先把六扇门张罗起来吧。
小小苏:!!!
加油腿腿你能行!
苏景殊正愁不知道怎麽给京城交差,既然小金大腿说六扇门成立後他可以暂时管着,那接下来的计划就好做了。
他们家腿腿当家做主,哪儿有问题能直接和他说,不至于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待会儿回家加班把他印象中六扇门的衙门定位和工作内容列出来,电视剧电影小说内容统统往里塞,只要他写的足够多就肯定能找到能用的,这就叫勤能补拙以量取胜。
至于六扇门成立後要从其他衙门分走多少权,这得大佬们商量过後才能确定。
老王准备啓用皇城司来监察民情,这事儿如果能行皇城司就更像锦衣卫了,有锦衣卫和六扇门同时存在的设定吗?
小小苏大人仔细想想,这俩部门好像就是一个朝代的,不过一般出现的时候要麽锦衣卫是重头戏要麽六扇门是重头戏,戏份同样多的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
至于制衡……
算了,高难度的活儿他不管,论权柄制衡没人玩得过大宋的朝廷,动脑子的事情交给爱动脑子的大佬们。
太子殿下在路上耽搁的时间长,这个时候民间春耕正进行的如火如荼,官吏都知道春耕的重要性,借钱的流程走的飞快,再有个三四天就能结束。
登州粮仓多,每个粮仓划分的片区小也更好掌控,就是辛苦钱谷师爷要加班对账。
官府麻烦点可以,农户的时间不能耽误,腾出来一两天往返借钱还好,要是一耽误就是半个月,他们的地也别种了。
时间就是金钱,春耕的时候这句话尤其的对。
一行人离开粮仓後在街边找家店吃饭,吃完後没有出城,就在城里溜达着消食。
苏景殊对州城有十足的信心,太子殿下指哪儿他们去哪儿,整座城、不、整个登州就没有不能去的地方。
坦荡,敞亮,丝毫不带心虚的。
未来的苏青天完全不怕上头来人微服私访,查不出不好的地方是他的功劳,查出不好的地方他们接下来改了就是,微服私访团一路从京城到登州,看完路过的那些州县再看登州只会觉得他们这儿更好。
这些天正值春耕,大部分百姓都忙的热火朝天,但是还有小部分在闹罢种。
没错,罢工的罢,当然,闹罢种的不是登州的百姓。
刚才在粮仓的时候和小金大腿说过大宋的田地已经好多年没有正经普查过,朝廷每次说要丈量土地地主豪强就强烈反对,其中高官勳贵没少在里面掺和。
私藏田産暂且不说,那是逃税漏税,被坑的是官府朝廷,更过分的是那些将河滩地沙土地登记成良田来收租的,良田地租高,河滩地沙土地地租低,租出去的是下等田收的却是上等良田的田租,租地的佃农上哪儿说理去?
租地的佃农不是傻子,他们祖祖辈辈和农田打交道,不可能看不出田的好坏,可周边百亩千亩都是一个大户的地,租地是打白工,不租地就是饿死,再不愿意也只能先种着。
种着地能留够自家吃的还算好的,最怕那种辛辛苦苦干一年最後收成还不够交地租,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吗?
这不朝廷下令推行青苗法,日子过不下去可以找官府借钱,可佃农都是客户,客户借钱需要上等主户做担保,租地的地主不愿意给他们做担保最後还是饿死。
早死晚死都是死,那还种什麽种?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一起死。
这事儿动静很大,不过地主富户敢这麽干肯定有依仗,佃农罢种闹的沸沸扬扬,地方官府却都跟瞎子聋子一样什麽反应都没有,明显提前有人打过招呼了。
别地儿的事情苏景殊没资格管,他也没打算这时候掺和进去,朝中因为青苗法吵的热火朝天,豪强富户这时候把百姓往死里压榨是自找死路。
闹吧闹吧,动静越大越好,等到民间的事情上达天听,官家看到豪强这麽欺压百姓肯定能更加坚定推行新法的心。
对不住了同僚们,用你们来衬托他们登州的好真是不好意思了呢。
太子殿下一脸复杂,“收敛点儿,你笑的太过分了。”
所以呢?他就是那个上达天听的工具人?
还有,直接在他面前说这些是不是太不见外了?好歹遮掩一下,他们私底下说悄悄话的时候再说不行吗?
苏景殊眨眨眼,“没关系,我现在声音也不大。”
街上人来人往,城里十个茶水铺里有八个都在谈论这事儿,他们说的又不是秘密,那些人敢干就别怕别人说。
不过他得提醒小金大腿一句,就算短时间内没法大规模丈量田地也不能放任地主豪强欺压百姓,尤其是最近闹的正厉害的潍州,朝廷怎麽也得派个钦差把事情处理了。
潍州和登州穷的半斤八两,朝廷不管的话那些佃农就真的要饿死了。
太子殿下很靠谱的应下,“放心,我来的路上就已经把消息传回京城了。”
来登州要经过潍州,登州这边都知道潍州的佃农在闹罢种,他们路过的时候看到的更直观。
以信差的速度,京城派来的钦差估计已经到了潍州。
其他地方的事情他们暂时管不了,留在登州看热闹就行。
赵顼对他的小夥伴很有信心,对素来有正直之名的许遵许大人更有信心,俩人已经在登州干了一年多,不光把官场上的贪官污吏清理了一遍,连着地方禁军厢军也没放过,纵观大宋所有州县,应该没有多少地方比现在的登州更干净。
城里稍微看看就行,他想看看登州的水军,看看登州的村落,如果可以的话,恶名远扬的沙门岛他也想去看看。
苏景殊:……
行行行,好好好,去恶名远扬的沙门岛。
幸好他在登州当官,要是在兖州当官岂不是来个小夥伴就要爬一次泰山?
和爬山相比,他更乐意带小夥伴们逛监狱。
上次庞衙内非要去看看大名鼎鼎的沙门岛,去的时候兴致勃勃,结果刚上岛就被吓了回来,希望太子殿下撑的时间长一点。
这还是整改之後的沙门岛,要是整改之前的沙门岛,怕是上去一趟得做好多天的噩梦。
大宋哥谭,名不虚传。
殿下还有什麽想看的一起说,他一起安排。
通判是总览全局的官职,事无巨细都可以过问,既要监察官吏也要处理政务,但是登州有知州承担大部分政务,因此苏通判主要干的是监察官吏的活儿。
要监察官吏就要满登州到处跑,太子殿下来登州好歹提前打了招呼,他平时下乡连招呼都不打,主打就是想起来哪儿去哪儿。
人在做天在看,苏通判不光会讲道理,他还有懂拳脚的御前带刀侍卫,出门就是合理合法的替天行道,因为苏通判出门从来不和基层官员打招呼,登州境内欺压贫民的富户都少了许多。
先前程元倒台的时候拔出萝卜带出泥直接带走了一大批为富不仁的地主豪强,剩下的那些见识过新上任的知州和通判的手段也不敢轻易出风头。
赵顼在登州停留了一个多月,一个多月里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他的小夥伴似乎不知道什麽叫累,白天奔波一整天晚上还能加班写东西,淩晨睡觉也就罢了他早上竟然还能起得来。
一天这样两天这样,一个多月过去了他还能这样。
不是,他不需要睡觉的吗?
太子殿下很懵,他以为他的精力已经很旺盛了,万万没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人外不光有人,这是有神了啊。
比不过比不过,他得歇歇。
庞昱知道苏景殊干起活来是什麽样子,白天根本不往这边凑,只在晚上过来蹭个饭,看到太子殿下这般反应心道还好他跑的快。
只要他跑的快,下乡巡视的活儿就轮不到他。
如此机智,不愧是他。
太子殿下:……
再说一遍,他还是感觉把小夥伴放在登州太浪费了,精力这麽旺盛就该去条例司和王相公一起干活,条例司走了个苏三哥补上个苏小郎非常合理。
那麽问题来了,如果真的去条例司和王相公一起推行新法的话,他回家会被他爹拿着藤条揍吗?
不确定,回京再说。
倒春寒过去,天气很快暖和起来,暖风拂面菜花飘香,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入夏的时候。
万里无云,天空湛蓝,州衙周边的菜地绿油油一片长势喜人。
赵顼和庞昱一脸呆滞的蹲在西瓜苗苗跟前听小小苏老师讲课,不知道事情为什麽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天气渐热,他们只是感慨西瓜还没熟好可惜,不代表他们想知道西瓜是怎麽从小长到大亩産多少能赚多少钱。
好吧,後面那两条还挺重要的。
苏景殊郑重其事的说道,“知道亩産量才不容易被底下人忽悠,如果一亩地能种出来两千斤,田庄管事却只上报一千斤,中间那部分不知不觉就消失了,如果有成百上千亩地,你们算算会被私吞多少。”
庞衙内还好,庞家再有钱家里的田産也有定数,太子殿下将来要接手的可是整个大宋,民以食为天,就算不亲自种地也得知道种地的门门道道。
然而——
赵顼:“一亩地能种出来两千斤西瓜?!”
庞昱:“西瓜一亩地能种出来两千斤?!”
就算再没种过地,俩人也都知道亩産量上千是多麽可怕的事情。
南方的粮食亩産量高,种水稻的话一亩地最多也就四百斤,像北方一亩地只能收三百斤,小麦的亩産量就更低了,一亩地能到两百斤都是老天爷赏饭吃。
西瓜这麽金贵的玩意儿一亩地能有两千斤?!
“我只是打个比方。”苏景殊解释了一句,不等两个小夥伴松口气又继续说道,“可能这些种子经历过海上的狂风暴雨後变异了,按照去年的收成,一亩地应该有五千斤左右。”
正常的西瓜一亩地多少斤他也不知道,反正他们去年种出来的是这个数,看今年的瓜苗长势,産量应该不会比去年低。
他之前写信的时候写了种法和大致産量,这俩人看过信的话应该有印象才对,总不能看信的时候都当他是异想天开说着玩吧?
旁边俩人:眼神飘忽.jpg
苏景殊:……
苏景殊幽幽开口,“你们知道吗,要不是朝廷现在禁止登州的船出海,我都已经想好怎麽让登州百姓种西瓜发家致富了。”
赚自家人的钱良心过不去那就出海去辽国赚契丹人的钱,辽国的西瓜长那个挫样都能卖出天价,他们用新品种的西瓜去和那边的西瓜打擂台是造福那些没见过好东西的契丹贵族。
可惜商船没法出海,计划被迫夭折。
不能靠种西瓜发家致富也行,只种够他们自己吃的就行,剩下的地用来种其他的农作物,系统出品都是精品,亩産量都是按照後世的粮种来的,就算如今的耕种条件达不到後世那种精耕细作收成也不会差太多。
就是水稻和小麦这两种主食虽然是系统自带但是一直拿不出来,这年头要是有亩産六百斤的小麦和亩産两千斤的水稻,大宋简直就无敌了。
天降金手指太可怕,合理怀疑系统是故意给小麦水稻设置关卡好给他提高生存难度,问题不大,只要寿终正寝之前能把东西拿出来就是胜利。
没有水稻小麦也没关系,现在刷出来的这些已经够用了。
苏景殊耐着性子将州衙门口这片菜地里种的东西都给他们介绍一遍,太子殿下和庞衙内听的一愣一愣的,他们现在不觉得这家夥是文曲星下凡了,这分明就是当世神农!
天呐,神农下凡也不能这麽恐怖吧?
海外到底有多少好东西?番邦人的日子过的未免太好了。
羡慕,嫉妒,以後有机会得亲自去看看。
他们汉人喜欢种地,高産的种子多多益善,拿来吧你。
太子殿下的登州之旅圆满结束,州衙上下开开心心将人送走,转过头继续该干什麽干什麽。
青苗钱已经发了下去,接下来的重头戏是农田水利,今年还有秋闱,要忙的事情多着呢。
小小苏通判满心期待登州学子考出好成绩,然而秋闱还没开始他就先收到了京城的调令。
司农寺?官家您认真的?
还有老王,你怎麽也跑司农寺去了?
第186章
*
司农寺,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麽重要部门,事实上也的确不是什麽重要部门。
宋承唐制,开国初年直接继承了唐代中央朝廷的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到现在慢慢演变成两府三司六部九寺五监,权力主要在上头两府三司六部里打转,後面的九寺五监除了大理寺存在感比较高,其他大多只管理部分事物,甚至成为名存实亡的散闲衙门。
司农寺还没沦落到名存实亡的地步,好歹掌管着粮食积储、仓廪管理还有京朝官禄米供应等事,但是和两府三司那些实权部门相比还是不够看。
苏景殊很懵,他记得当官要麽一直在地方打转要麽回来後就被提拔到皇帝身边,怎麽到他这里任期还没满就调去司农寺了?
青天大老爷们,他干啥了?他啥也没干啊!
他在登州干的那麽好,许大人隔三差五就和亲朋好友夸他,眼看着就要秋闱,这时候把他调走算什麽?
谁?谁要摘他果子?!
早就知道官场水深,没想到水能这麽深,不知道他上头也有人吗?
小小苏大人很生气,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带着诏书就去找知州大人诉委屈。
虽然不知道接任的是谁,但是许大人一定得盯紧点,这时候过来摘果子的肯定不是好人!
他现在就像是住了三年破烂衙门的好不容易上求下告筹集资金修好了新衙门却住不上的倒霉蛋,不光住不上新房子,连修衙门的功劳也没有,还要为花了那麽多钱修衙门负责。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许遵无奈扶额,“继任的通判是你二哥。”
苏景殊:???
“我二哥不是留在京城了吗?”
官家舍不得他二哥,下过诏书又收了回去,翻过年跟没事儿人一样谁说都假装听不到,弄得他二哥特意写信吐槽同僚看他跟看祸国妖姬似的,谁见了都想调侃两句。
诏书都收回去了怎麽又把人放出来了?二哥又犯事儿了?
小小苏选择性的将刚才的话忘掉,他和他哥自家兄弟不分彼此,他的政绩就是他哥的政绩,他哥的政绩、唔、也还是他哥的政绩。
“大人,京城最近又发生什麽了?我在登州干的好好的,这时候把我调回去也没地儿放啊。”
许遵一本正经的解释道,“任期没满不重要,你在登州的政绩是实打实的,京中各部的职位大多没有定额,想塞进哪儿都行。”
苏景殊委屈巴巴,“那也不能把我塞进司农寺啊。”
虽然他扒拉出来的种子多,虽然他种出来的粮食産量高,但是他坚定的认为他更适合去其他部门。
官家明鉴,州衙门口这些地真的不是他亲自种的,他只负责捣鼓种子以及和雇来的农人说注意事项,産量高那是种地的农户的功劳,他顶多只能揽一点点。
“谁和你说在司农寺当差都得会种地?”许遵不知道该说他什麽好,“放宽心,王相公能代管司农寺就说明接下来的大动作不比在条例司的时候少。”
说实话,他其实不太乐意这时候放人。
京城最近吵的又有些激烈,官家的意思也开始让人猜不透,与其回京掺和那些权利争斗还不如踏踏实实在登州种田、啊不、当官。
没办法,诏书已经下来,这小子不想走也得走。
他们是正经官,不能违抗皇命,官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那一套在文臣这边行不通。
以这小子的本事回京城也吃不了亏,唔,至少得罪的人肯定比他二哥少。
许大人听过苏子瞻的威名,怎麽说呢,学识很好,在地方的政绩也不错,来登州当通判不会打乱如今的局面,放他外出为官比让他在京城两边都得罪强的多,官家为了保住苏子瞻的青云路也是费了老鼻子的劲。
至于眼前这位,唔,估计和他二哥是两个极端,一个两边都得罪,一个两边都如鱼得水。
希望苏明允打儿子的时候关起门来打,孩子大了要面子,他不混官场这小子还得混。
苏景殊:……
倒也不用这麽说。
苏景殊在许大人书房里唠唠叨叨说了半天,顺便弄明白了京城最近又发生了什麽,然後才一步三回头的回家通知其他人。
秋闱不用管了,交接工作收拾行李准备回京城。
新政热热闹闹进行了一年多,成效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即便有青苗钱获利太多这个靶子在前头竖着,某些固执的反对派也不再说新法怎麽怎麽,而是盯着老王进行人身攻击。
某地出现旱灾怪老王,某地出现蝗灾怪老王,某地农田里裂了个大口子怪老王,某地山上崩了块大石头还怪老王。
不管什麽天灾人祸,都往老王身上推就完事儿了。
以前出现天灾好歹是说天子失德丞相背锅,他们现在可好,正儿八经的宰相都在政事堂坐着,背锅的事情全部交给了老王,可见老王吸了多少仇恨值。
好在老王手握实权,反对派的嘴炮并不能真正阻碍新法,至少在现在这个时候,在官家还在坚定的支持新法的时候,反对派们的反对只能局限于嘴上反对。
新法逐渐步入正轨,老王好像懒得和反对派打嘴仗了,既然那麽多人都上奏要废置条例司那就废了,反正现在的条例司也是名存实亡。
苏景殊不知道他们家王叔父是怎麽想的,好像是被骂过头了,有朝臣上奏要废置条例司他也不反驳,只是把支持他推行新政的几位亲信都调去了司农寺。
新法推行了一年多,条例司内部也有很多官员不赞同他,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不可用他已经心里有数,那些打心底里不赞同新法的官员注定和他走不到一起,与其强行留下不如让他们离开。
自请调离的人走个七七八八,条例司能管事的官员也没剩下多少,再好的政策也要能推行下去才能称好,条例司制定出来的政策其他衙门不配合也不行,老王沉思许久,索性将人都调去其他衙门办差。
去年的节奏太快,新法召来那麽多骂名他也有责任,条例司权柄太重不是好事,现在废置总好过将来被官家忌惮。
农田水利相关的事情归司农寺来管,接下来要变动的地方也多和农事相关,且司农寺地位低不显眼,不会像条例司那样招人恨,也好让他们安心做事。
司农寺是九寺中的边缘衙门,老王身为参知政事不能自降身份去那边,不过他的亲信可以,如今的司农寺一把手不是别人,正式老王亲信中的亲信吕惠卿。
这次被调回京城的不只苏景殊一个,在地方推行新法成效显着的年轻进士被调回来好些个,同时被贬出京的京官也有好些个。
有一点他想不明白,官家支持新政毋庸置疑,他也知道经历过庆历年间新政的老臣大多不赞同老王的做法,可他这时候又把文彦博文相公从大名府调了回来,这是想干什麽?
在京城的几位相公看老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天天不是挑刺就是找茬,看上去一个比一个不好相处,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们不是全盘反对老王主持的新法,而是庆历年间挨过打不想让老王在同样的地方再跌倒一次。
找茬归找茬,新法还是得继续推行。
文相公不一样,他是旗帜鲜明的反对新法,认为新法从头到尾都是在胡闹,这时候把他调回京城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京城已经有一个持全盘否定态度的司马光,再加上一个文彦博,嘶,老王你多保重。
苏景殊搓搓胳膊,感觉回京也没那麽不能接受,至少看热闹可以近距离看,不用求亲朋好友写信,也不用去许大人那边打探消息,回到瓜田後他自己就是一只快乐的猹。
还有就是,他要回京,庞衙内跟着走吗?
庞衙内当然是想走的,但是他的任期没到,又不想遇到什麽事情都去麻烦他爹,只能眼泪汪汪的送走小夥伴,他自己继续在登州给许大人打下手。
动脑子的事情交给许大人,他就乖乖当个摆设,许大人指哪儿他打哪儿,绝不自作聪明搞事情。
他接下来可以和许大人一起回京城,不要担心他,也不要想念他,留他在登州历练就行,他一点意见都没有。
苏景殊费劲儿的把人从自己身上撕下来,这反应真的不像一点意见都没有,“要不衙内和太师说一声,让太师出面把你调回京城?”
庞昱摇头,“不行不行,我和我爹说好了来登州就不能随便走,现在去找他也没用。”
他爹本来给他挑的差事在陈州,是他自己放着离京城近的陈州不去非要来登州,只是没想到他才来没多久小夥伴就要走了。
这事儿不怪他们,要怪就怪随便调动官职的官家。
他当时信誓旦旦和他爹说不用他爹管,这时候再巴巴的找过去他不要面子的吗?
就算要求人也不能求亲爹,他要靠他自己的人脉。
景哥儿呜呜呜呜,看在他们玩了那麽多年的份儿上回去後能不能找理由把他也调回去啊?
庞衙内嘴上说着不用不用他自己也行,实际上恨不得把自己塞进行李里一起走。
小夥伴在的时候许大人对他和颜悦色,小夥伴不在的时候他不敢保证许大人还那麽好脾气,他可是许大人最讨厌的那种纨绔,秋後算账真的很可怕啊!
苏景殊迟疑的问道,“衙内在登州干坏事了?”
庞昱抽噎,“没有。”
他在登州人生地不熟,干坏事被抓起来他爹连救都来不及救,别看许大人平日里笑呵呵没脾气,人家可是大理寺出来的官,干坏事被抓可能不会被直接砍头,但是肯定能把他扔去沙门岛教育,他才不敢在这儿干坏事。
不对,他在京城也不会干坏事。
“你又没干坏事,许大人为什麽和你过不去?”苏景殊安慰道,“许大人让你干什麽你就干什麽,不想干的话直接他说就行,两年很快就过去了。”
他现在实在没本事掺和进官员的调动之中,找他没用,这种事儿还是得找家长。
对不起,是他太没用了,他争取二十年後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呜呜呜呜呜呜。
庞昱吸吸鼻子,“行吧,我去找我爹。”
该低头时就低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苏景殊:…
…
悲伤戛然而止。
小小苏通判手上的活儿很快交接完毕,虽然前来接任的他二哥还没到,但是时间差不多了也得啓程回京。
他们兄弟俩一个离开登州一个来登州,走官道的话应该能在路上碰到,到时也能见一面。
倒霉的哥哥哦,登州欢迎你。
苏轼对离开京城没什麽感觉,在哪儿当官都是当官,这两年老听他弟在信里说登州多好多好弄得他心痒痒,这次有机会亲自去看看他求之不得。
还是官家懂他啊哈哈哈哈哈。
苏子瞻走的太开心,看的朝中那些见天儿弹劾他的家夥心里很不痛快,你说你都被排挤出京城了有什麽好开心的?不知道京城的官更有前途吗?
笑吧笑吧使劲儿笑吧,回头被弟弟压一头有你哭的。
大苏看似没有将同僚们的阴阳怪气放在心上,转头回家就给他前途无量的弟弟列了个仇家名单。
——挤兑我是吧?我让我弟挤兑回来!
兄弟俩在路上碰头,苏景殊赶路的时候把登州的基本情况详详细细的给他哥梳理一遍,虽然他哥可能不需要,但是需不需要是他哥的事,他现在梳理完回京述职还能再用一遍,怎麽看都不亏。
推行新法是个得罪人的活儿,要是任期内赶上朝廷下令丈量土地更是得罪人。
京东路离京城近,各州都有宗室的官田,之前和小金大腿说潍州那边地主大户用河滩地沙土地充当良田来强征地租,其实登州也没好哪儿去。
登州境内数百顷宗室官田都是不毛之地,每年地租上万贯都摊派到了地方百姓身上,因为那些地归宗室,很多时候地方官想管也管不了。
趁许遵许大人还在登州,二哥到登州後想干什麽尽管干,只要提前和许大人打过招呼,出事儿都能找许大人背。
大苏摸摸弟弟的脑袋瓜,笑眯眯说道,“我先替许大人谢谢你。”
“不客气。”小小苏满眼无辜,“不过许大人只会按规矩办事,哥你到地方也别太能得罪人。”
苏轼眨眨眼,“胡说,哥哥我人缘那麽好,从来不会得罪人。”
苏景殊白了他一眼。
人缘好是真的,可仇家名单那麽长一溜儿,你说你从来不会得罪人?
什麽屁话?
第187章
*
大苏在得罪人这件事上非常没有自知之明,他觉得他在认真和对方讲道理,谁知道对面那麽小心眼说不过他就记恨他。
这是他的错吗?不是!
就算官家在跟前他也还是这麽觉得。
他脾气多好啊,御史污蔑他上任的路上走私货物他都没生气,不过话说回来,京城的官就是不好当,阴谋诡计忒烦人,某些官看上去人模人样实际上手段脏的他都不想说。
京城水太深,不适合他这种实在人。
路上不能耽搁太长时间,停两三天给他们兄弟俩说说话逛逛落脚的小城就够了,诉完兄弟情该去京城去京城该去登州去登州。
临分别前大苏揽着他弟神神秘秘的咬耳朵,虽然他的仇家名单写的很长,但是其中有几个需要格外注意,尤其是那个污蔑他走私的御史谢景温。
那家夥当年在地方为官时也是个为百姓着想的好官,平时相处的时候也挺好,谁能想到会猛不丁来这麽一出。
他们实诚人不和心眼多的家夥打交道,躲不过去就尽量坑回去给他这个倒霉哥哥报仇。
小小苏:啊?我吗?
哥,谢景温当了那麽多年的官,想坑回去难度有点大,弟弟只能尽量保证不被坑。
车队啓程,白五爷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钻进马车感叹道,“京城真危险。”
沈仲元跟着感慨,“人心叵测。”
他们俩在登州时就经常感慨当官和当江湖人感觉完全不一样,现在更是这麽觉得。
以前他们是纯粹的江湖人,只要武功高皇宫大内都能随便闯,天底下就没有危险的地方,现在换个角度看京城,哦豁,走一步三个坑,不知道什麽时候就被坑出去了。
还好他们一个是只拿俸禄不用干活御前侍卫一个是私人幕僚,实在不行还能回去做个纯粹的江湖人,要是一点退路都没有的话日子就没法过了。
“其实还好,我哥当官当的跌宕起伏主要是被当枪使了。”苏景殊托着脸解释道,“王相公推行新法遇到的阻力很大你们是知道的,朝中把新法批的一文不值的反对派以司马光司马大人和范镇范大人为首,他们有意推荐我哥出任谏官来推翻新法,我哥那性子你们也知道,出口就是得罪人,不光没按照司马大人和范大人的意思否定新法,还把支持新法的大臣给得罪光了。他没当谏官都弄成这样,官家哪儿还敢让他当谏官。”
那些反对派也是,挑人能不能下点功夫,别人的前程也是前程。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旁边俩人越发觉得朝堂险恶。
江湖险恶那是真刀真枪的险恶,朝堂险恶是栽了跟头都不知道到底怎麽栽的。
苏景殊没有打扰俩人的长吁短叹,他只知道回京後要去司农寺,具体是什麽职位还不太清楚。
司农寺的一把手是判寺事,除此之外还有个同判寺,许大人只说老王这些天暂时管着司农寺,吕惠卿是名义上的判司农寺事,那他回去後会被安排到哪儿?同判寺?
在哪儿干活确定了,他的职位呢?
唉,官职差遣忒复杂,脑子转不过来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麽。
大宋有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像後世常听到的尚书、侍郎、寺监卿之类的官都有,不过这些官基本上都只有头衔,并没有相应的权利,头衔只用来确定官员地位的高低以及俸禄的多少,所以也称为空官或者寄禄官,这是“官职差遣”体系里的“官”。
而“职”是“职名”的简略称呼,又称贴职,主要有有三馆秘阁官、诸殿学士、诸阁学士、直学士、待制、直阁这些,看名字也知道这些都是文化人能有的学术头衔,和後世的职称差不多。
官职差遣,最後的“差遣”才是真正有权力的头衔,官名中带“判”“知”“勾当”“权”“监”之类限定词的都是差遣,比如知州、通判这些。
唐末五代时这些差遣都是因事而设事毕即撤,大宋开国後这些差遣逐渐固定成朝中官员担任的实际职务,也就是领俸禄看“官”,干活看“差遣”。
两府三司取代三省六部成为权力中枢,中书政事堂发号施令,枢密院掌军政,三司主管民政,两府三司之下再有监司、州、县三级,县之权悉归于州牧,州之权悉归于监司,收监司之权归于朝廷,治理全国的权力框架就出来了。
朝中的文臣都是读书人出身,“官”位高不高不重要,“职”位一定得拿得出手,所谓“一经此职,遂为名流”,高官基本上都有“职”位在身。
不过这些学术头衔除了三馆一阁有具体的活儿干其他都是空头衔,而三馆一阁的头衔就是馆职,一般只会给科举考试考出来的进士和制科考试考出来的优秀人才。
排名靠前的进士们在地方历练三五年,经过朝中大臣推荐并参加考试,合格之後才能获得官职,而排名靠後的的进士想入馆难度更高,毕竟馆阁的职位有限,不可能把所有的进士都安排进去。
从馆阁到两制,从两制到两府,这是大宋官员晋升的最优途径。
反过来就是,两府相公基本都是两制出身,而翰林学士、中书舍人这两制又基本上都是从三馆一阁挑出来的,开头的路子走不好,後面差不多就和权力中心无缘了。
所以说,考试考的好真的很有用。
他的同年在地方历练三五年回京後还要京官推荐再考试,他是第一名他不用,按以往的流程第一名回京就能入馆。
任期未满就回京责任不在他,他在登州干一年顶得上前任干三年,哦,他还把前任干三年干出来的坑给填了,就算後面的政绩和他没关系,前头干的活儿总得给他算上。
馆阁之选皆天下英俊,嗯,他就是天下英俊之一。
三馆一阁中最好的是集贤殿修撰、史馆修撰、直龙图阁、直昭文馆、史馆、集贤院、秘阁,之後是集贤、秘阁校理,再往後是馆阁校勘、史馆检讨,他都被提前召回京城了,给他个第一等的职位不过分吧?
小小苏大人满怀期待的回到京城,先回家修整一下,吃饱睡好养足精神再去见官家。
钱财足够的话在京城有房産非常有必要,感谢万能的娘亲,回家後有热腾腾的饭菜真是太幸福了。
白玉堂和沈仲元没有打扰苏景殊一家团聚,他们有他们的去处,用得到他们的时候他们随时能出现,用不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消失的也很快。
江湖出身的人没点独家本事不好混,老沈觉得他们家大人说的闲暇之余当个江湖百晓生很不错,在登州的时候已经试验过,白花花的银子跟不要钱一样只要张嘴就能飞过来。
当然那个钱他不敢都拿,其中有八成都得归公。
归公就归公,混江湖最重要的不是挣钱而是人身安全,小命儿没保障的话挣再多钱也没用,他的武功在江湖上算不上顶尖,归公後留下来的那些足够养活他。
登州那种小地方都能行,京城肯定更能行。
老沈事业心爆棚,进城後打声招呼就消失在人群中。
白五爷不用述职,提前让人把宅子收拾干净回来就能住,他是个藏不住事儿的,没有老沈的事业心,但是有一颗藏不住的炫耀心,前脚回京後脚就去府衙找展昭炫耀他们在登州的功劳。
只在信上炫耀远远不够,这种事儿就得当面说。
然後他就扑了个空。
官员任期结束都要回京述职,手上的差事交出去了下一任差事还没安排好的话就只能等着,很多官员为了下一任差事尽快有着落都会选择贿赂上官,不然就只能等到有空缺才能上任。
有门路的回京述完职就能走,没门路的就等个一年半载,要是吏部考核不过关或者是得罪过上官,等上两三年也不是不可能。
每个任期中有那麽长时间的清闲时间听上去很离谱,可大宋的官员实在太多,所以这种情况在官场上是常态。
不是所有官员都能在京城生活下去,有些家庭条件不好的会在城外朱仙镇停留。
太宗皇帝下令凿尉氏县界新河九十里拉直了新河,原本在蔡河与汴河交界处的朱仙驿因此发展成集镇,朱仙镇离京城不远,生活成本又比京城低很多,南来北往的商贾、进京赶考的进士还有等待任命的官员在朱仙镇随处可见。
最近朱仙镇多了许多江湖打扮的生面孔,开封府怕江湖人不服管教惹出事端特意增派人手驻紮在板桥镇,展昭近期就一直待在那边。
白五爷没找到人很是失望,他攒了一路的话想炫耀,连腹稿都打好了,结果重点听衆不在府衙,这还炫耀什麽炫耀?
张龙赵虎跟着展昭去了朱仙镇,府衙还有王朝马汉能捧个人场。
不捧不行,白五爷兴冲冲的过来,听到展护卫不在瞬间就蔫儿了,他们要是不管不问还能得了?
等着吧,明儿苏小郎从官家那儿回来还会再来一遍,到时候包大人和公孙先生都在府衙,甚至不需要他们特意捧场。
五爷在登州过的真是多姿多彩,听着比他们在京城还畅快,他们也想……
不对,他们不想。
以包大人如今的身份去地方就是被贬,最近被贬的官员已经够多了,他们包大人还是不要去凑热闹了。
王朝马汉跟在包大人身边那麽多年很有长进,如今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看热闹都看不明白,现在提起哪个官员被贬他们能把来龙去脉都说出来。
身在开封府,什麽不灵通都不能消息不灵通。
朝堂现在乱到什麽程度呢?王相公把仇恨都拉到他那儿去,御史谏官们只顾得追着王相公骂,他们包大人已经很久没被弹劾了。
在王相公回京之前,他们没想到朝中竟然还有比包大人更招人恨的人。
一山更比一山高,只要活得久就什麽离谱的事情都能看到。
白玉堂听的震惊不已,功劳什麽时候都能炫耀,八卦听晚了就忘了,在院子里站着不舒服,他们换个地方继续说,这些事情五爷爱听。
王朝马汉刚巡逻回来正好有空,仨人去厨房取了点酒菜,找个亭子开始交流最近的八卦。
公孙策看着仨人风风火火出门无奈叹气,“幸好展护卫不在,不然又得闹上半天。”
开封府已经够热闹了,俩活宝回来天知道能热闹到什麽地步。
包拯放下手里的公文,“无妨,司农寺那边事情多,子安没空天天来府衙。”
公孙策想想司农寺最近的动作,又开始担心苏景殊过去会不会不适应,“大人,条例司刚刚解散,朝臣的目光都在王相公和司农寺的几位大人身上,子安现在过去会不会不太妥?”
他们家大人为官几十载尚且看的胆战心惊,那小子在登州满打满算才两年时间,能适应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吗?
在登州的时候有许大人看着,许遵许大人为人正直也爱提携後辈,年轻人去他手底下历练是上上选。
京城虽然也有人照看着,但是被人惦记上的可能也大。
越想越觉得回京不妥,年轻人就让他在地方多历练几年,好歹把任期干满,官家现在未免有些心急。
包拯摇头叹气,什麽都没有说。
朝中局势变化莫测,官家也在成长,皇帝想要集中权力到自己手上很正常,像仁宗皇帝那样随意分权给朝臣的皇帝终究是少数。
当初设置条例司是为了绕开政事堂的宰相让王安石能独立主持变法,如今新法的推行逐渐稳定,官家便不需要朝中有两个可以发号施令的中枢。
朝臣的弹劾不是无的放矢,朝廷有一个中枢就够了,若是政事堂和条例司同时发布政令,底下的官员到底听谁的?
按理说应该是听政事堂的,可条例司有官家做後盾,官家的话大过天,条例司的政令谁敢不听?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朝廷也不需要两个中枢。
更令朝臣不安的是,官家似乎开始着手收回王安石手里的权力了。
朝中坚定反对新法的臣子大部分被外放,这麽看官家还是支持新法,可他这时候将全盘否定新法的文彦博调回京城除了打压王安石别无他想。
官家想开疆拓土的心思从来没有掩饰过,如果皇帝能绕开两府直接指挥前线军队,两府三司手里还能剩多少权力就不好说了。
他们不是反对官家收回权力,而是怕君权没有束缚会失控。
当今圣上是明君,太子殿下将来也可能是明君,将来呢?
指望天家代代出明君,不如指望天下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问题是,可能吗?
可能性还不如王安石天天洗澡大。
第188章
*
两年不在,京城也变了模样,最大的变化就是新皇宫建好了。
被炸掉的旧址已经清理干净,官家怕那块儿还有遗留的毒气没敢直接在原地建宫殿,而是在周围圈出来一片地方来重新规划。
衆所周知,大宋的皇宫是在节度使治所的基础上建的,周围都是百姓的住宅,想扩建就要先拆迁民房。
太宗皇帝时想扩建皇宫,大臣们去和周围的百姓商量搬迁之事,可是大多数百姓不愿意搬,扩建皇宫的事情只好作罢。
一直到仁宗皇帝,周围的百姓都能站在宫墙下听宫里的热闹。
前两年官家修皇宫想避开旧址找地方重建,也试着让大臣去找周边的百姓谈搬迁,当时想着极有可能和太宗年间一样铩羽而归,甚至反对的百姓会更多。
故土难离,周边的百姓祖祖辈辈都住在附近,街坊邻里相处那麽多年了肯定不乐意搬家。
没想到峰回路转,皇宫周边的百姓都知道旧皇宫里里外外都是毒,且不说可以理解官家不想再原地建新宫殿,就连他们也怕宫里的毒气弥漫出来影响到他们家闺女媳妇生娃,有能力搬走的都搬的差不多了,现在还留着的都是买不起第二栋宅子的人家。
自从皇宫有毒的消息传开,他们这边房价暴跌,离皇宫越近越没人敢买。
人都是惜命的,官家都不敢住的宅子谁敢住?
现在官家愿意出钱出力帮他们搬家他们求之不得,赶紧的别磨蹭,只要能给他们安排妥当他们立刻搬家。
就……
也算是歪打正着皆大欢喜。
朝堂上的变动牵动人心,不过暂时和苏景殊没有关系。
没人会关注大风大浪中的小虾米,现在的他就是不起眼的小虾米,在地方可以当二把手三把手,回到京城只能给大佬们打下手。
小虾米好,小虾米闷声办事才最安全。
小小苏大人在家休息一天,第二天就带着他提前准备好的述职材料面圣去了。
汇报工作而已,小意思。
新皇宫他还没见过,时间来得及的话还能让小金大腿带他在御花园里转转,免费的皇家园林不看白不看。
苏景殊跟着带路的内侍去皇宫,他是同批进士中最先回到京城的,其他人要麽没收到调令要麽还在路上,第一名和其他人的待遇有点不一样,加上他还有小金大腿帮着在官家面前刷存在感,提前被官家提溜出来也正常。
问题是,来之前也没人和他说有这麽多人当听衆啊。
一般述职都是走个过场,他们现在是在推行新政所以要说的详细些,详细些就详细些,弄成个人发布会是不是有点离谱?
今天应该不是大朝会吧?
政事堂的相公们来找茬他可以理解,怎麽六部三法司也来人了?连包大人都没缺席,真的不是大朝会吗?
苏景殊心里有些打鼓,不过也没有太紧张,一个人听和十个人听对他来说没有区别,一百个人来听也是该怎麽说就怎麽说。
太子殿下不着痕迹的朝小夥伴眨眨眼睛,非常期待小夥伴接下来的表现。
登州的情况是他亲眼看过的,和周边其他各州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好政绩不能他一个人夸,得让朝中群臣一起夸。
应夸尽夸,不要不好意思,他们子安爱听。
苏景殊不知道他的述职现场为什麽会变成个人发布会,但是看小金大腿的样子,事情应该和他脱不了干系。
时隔两年,官家又一次见到他亲自点出来的苏三元,面上不由带了几分笑意,“子安去登州不过两年便让登州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正好诸位大人都在,你来说说这两年都干了什麽。”
苏景殊乖乖应下,“是。”
表演时间到,请各位欣赏他的表演。
太子殿下很了解小夥伴的风格,这边话说完那边立刻让人扛了个架子进来。
都是他在登州见过的东西,架子可以用来放舆图,还有贴好的白纸炭笔小木棍,总之就是复刻之前的讲解现场。
他都看到了,子安带着他亲手画的登州舆图来的,这些东西肯定能用上。
苏景殊:……
殿中大臣们:……
很好,很符合他们对苏家这小子的刻板印象。
苏景殊尴尬的笑笑,悄悄朝太子殿下竖起大拇指,心道朝中有人就是好办事,省得他开讲之前让官家帮他准备架子来放东西了。
太子殿下笑的开心,他们两个谁跟谁,不用打招呼也能安排妥当。
苏景殊清清嗓子,面对皇帝以及诸位朝臣开始他的表演。
述职内容已经在他二哥那里演练过一遍,昨天在家又在他爹那里演练过一遍,有老哥和老爹的查漏补缺,第三遍自然是头头是道条理分明,务必让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
刚到登州时包大人也在,乳山寨算是程元遗留的问题,那些事情包大人清楚,听起来想必颇为怀念。
阿云的案子闹到朝堂公议的地步,那麽大的动静在场诸位不会没有印象。
後来就是推行新法,新法之事朝中诸位更是心里有数,他们登州做到了一切按照规矩走,在规矩有漏洞的时候还主动去补,补完之後的效果太子殿下亲自去看过,大人们应该已经从太子殿下处听说过。
怯场两个字和小小苏从来不搭边,衆人听他将登州这两年发生的事情一件一件说出来,不知为何有种自己做汇报的错觉。
他们为什麽对登州的事情那麽清楚你苏子安不知道吗?要不是每次都能闹出大动静,谁会在意登州发生了什麽?
刑部兵部还有其他几个参与过登州相关案件的部门一把手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他们不想出现在这小子的述职汇报之中,能不能快点过去?
这小子在登州满打满算待了两年,震惊朝堂的案件就出了三件,除了最开始襄阳王勾结柴世子谋反是满朝文武一致唾骂外另外两件都是吵的不可开交。
别说了别说了,他们好不容易把事情处理完,再说下去待会儿又得吵起来。
听衆们神色复杂,有种今天就不该过来的感觉,但是听到後面关于新法的优缺点後又有些意犹未尽。
虽然说的已经很详细,但是他们还是想让这小子把前头的篇幅用在後面,前面能省则省,後面再详细也不为过。
苏景殊在登州成天下乡视察,对各县各乡各村什麽情况了如指掌,舌灿莲花不如用事实说话,介绍新法成效时便直接以登州治下的某个村寨为例完完整整的说给在场各位听。
村子里有多少主户多少客户,其中老弱妇孺多少人,青壮年又有多少人,村民一共有多少上等良田多少沙土地,平时主要种什麽,有没有可供商贾贩卖的特産。
除此之外还有程元在任之前上交粮税多少,程元在任时上交粮税多少,他到登州後朝廷免了登州境内三年赋税,近期没有数据可以参考,但是可以用粮食産量和人口增长来当数据。
百姓日子过的好才会有生孩子的欲望,要是连填饱肚子都难,孩子生下来也养不活。
这两年登州境内的新生儿多了许多,再过个十几二十年户籍肯定比现在漂亮的多。
官家想开疆拓土,军中需要青壮年,後勤也需要人口保障,这年头人口就是生産力,百姓觉得日子过得下去自然就会繁衍生息。
苏景殊洋洋洒洒讲了小半个时辰,殿中君臣听到他列数据的时候懵了一下,好在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之後再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派去地方查看新政推行成效的官员很多,回京後多是说新法利民或者新法害民,说百姓对新法的态度如何,偶尔还会夹杂他们自身的看法,在可信度上就要先打个折扣。
不过查访的官员只会在地方待几天,能看到的也只有百姓的反应,对新法的了解不如在地方实打实干了两年的一州通判也正常。
登州的新法推行是京东、河北、淮南三路中最有成效的,王安石在朝中和反对派吵架一直都是用登州的成效为例,这会儿看大功臣落落大方的介绍新政给百姓带来多少好处心情好的不得了。
越看越舒心,越看越喜欢,这小子比他爹讨喜多了。
条例司制定的新法的确有缺点,但是缺点是一回事儿,能造福百姓又是一回事儿,那些说他新法是祸国殃民的家夥怎麽不说话了?是在事实面前没脸胡搅蛮缠了吗?
太子殿下听的与有荣焉,他在登州时被小夥伴一通噼里啪啦说的半晌没有回过神,看他爹和朝中大臣们刚听到的时候和他一样懵心里就舒服了。
不是他没见识,而是苏子安的汇报太出乎他们的意料。
官家脸上的笑容挡都挡不住,看着他钦点的状元郎竟然有种慈祥的感觉,听完一处意犹未尽,又点了舆图上的另一处让他介绍。
苏景殊手里的小棍棍换了位置,继续介绍那个村落的情况,不过这次就简略了许多。
详细情况他已经写成奏疏呈给官家,汇报情况时挑一个例子细说就够了,说的太多容易听倦,开头扔一个炸弹就够了。
来来来,官家还想知道哪儿有什麽特産?要不要他来报个菜名?
开玩笑的,这麽正经的场合不能随便皮。
总之就是,官家和各位大人有什麽想问的尽管问,答不上来算他输。
乖巧.jpg
在场诸位都有当地方官的经验,苏景殊刚才说的那些他们写奏章的时候也写过,只是写在纸上的终究没有对着舆图说出来直观,天底下也没有多少地方官能对治下情况清楚到这个地步。
写奏章的时候可以翻账本,在官家面前可没有账本可翻。
苏家这小子在他们面前能做到这种程度,即便是提前有准备也很难得。
先前他们还怀疑会不会是许遵给这小子打掩护,现在看来,登州治理成现在这样俩人谁的功劳更大还不好说。
赵曙问的差不多了,让内侍将东西都收起来,然後笑眯眯的问道,“衆卿感觉如何?”
闻弦歌而知雅意,皇帝都这麽问了,在场的衆臣说出来的当然都是好话,夸就完事儿了。
苏子安这个通判当的的确出彩,多夸他几句不违心。
怎麽说呢,不愧是大宋的文臣,骂人的时候引经据典不露脏字将人骂的找不着北,夸人的时候各种溢美之词轮番上阵同样让人找不着北。
连苏景殊都听的脸红,可见杀伤力有多大。
述职汇报圆满完成,苏景殊接下来的官职也定了下来。
殿中丞,直集贤院,同判司农寺事。
第一个是官名,用来发俸禄用的。
第二个是职位,从四品,出门炫耀用的。
第三个是差遣,也就是他具体要干的活儿。
乱七八糟的,要不是已经习惯了大宋就奇奇怪怪的官僚体制,只名字後面那一串官名都能看的头晕脑胀。
升官不是皇帝一拍脑门就能定下来的事情,以他在登州的政绩回京後升官很正常,就算吏部也不能给在衆目睽睽之下给他穿小鞋。
当然,吏部的大人们还是很负责的,肯定不会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就是了。
殿前奏对结束,大臣们各自散去,苏景殊没有直接离开,而是跟着内侍去御书房和官家继续唠。
哦,还要加上对捧哏非常感兴趣的太子殿下。
刚才人多要保持形象,私底下没那麽多人也不用那麽端着,官家脸上荡开笑容,“两年未见,子安又长高了。”
苏景殊下意识擡头看天花板,确定自己没有冲破房顶的可能性才讪讪回道,“谢官家夸奖。”
说他长高了也是在夸他,没长高的还听不上这话呢。
他大宋巨人苏小郎,今天也是又长高了的一天。
太子殿下搞不懂为什麽长辈们见面都喜欢说“长高了”,他们子安才多大,出去历练两年会长个儿很正常,个头不长了才让人心焦。
苏家一家子都是蜀中少有的大高个,他们子安是个小矮子还能得了?
爹爹明明还年轻着,怎麽现在说话老气横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老爷爷在夸他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小孙孙。
官家无奈的瞥了儿子一眼,无视臭小子的打岔继续和他的状元郎说话。
这次不光是政事,还有那些海外来的良种,以及唠家常。
在登州过的怎麽样呀?刚去的时候有没有地方官难为呀?吃的习不习惯?住的习不习惯?闲暇无事的时候是不是哪儿有好吃的往哪儿钻?
苏景殊:……
和他娘问的问题差不多。
在登州过的很好,只有他找别人的茬,别人没本事找他的茬。
刚过去的时候没有地方官难为他,都是他在难为地方官。
吃的很习惯,登州靠海吃海,境内还有不少山头,山货海货都齐全,饮食水平不比京城差。
住的也很习惯,太好的房子他住着心里不踏实,程元留下来的豪华版官衙被他改成了官学,他在州衙附近租了个大宅子,太子殿下之前就和他住一块儿,条件也不算太差。
他就差把艰苦朴素四个字写在脸上了,官家不用担心。
至于哪儿有好吃的就往哪儿钻……人活着总得有点爱好,他是大吃货国走出来的小吃货,要是不知道登州有那些有好吃好玩的特色还怎麽给亲朋好友写信拉仇恨?
那什麽,官家,话题跨度有点大,咱是不是得拉回来点儿?
事实证明,苏小郎和赵大郎凑到一起正经不了一点儿,旁边再有个纵容他们的老父亲,别说是御书房,就是金銮殿都能变成他苏小郎的说书现场。
第189章
*
关于种子的来源,苏景殊在回来之前就想好了说辞。
在京城处处受制不好解释,在登州除了知州大人他就是老大,那还不是想怎麽忽悠就怎麽忽悠?
也不是单纯的忽悠,他的确派人从海商那儿买了不少从海外带回来的东西。
大宋的商人遍布世界各地,只要有利可图,海商的胆子就可以无限大。
高産的番薯隔壁安南就有,不过当地禁止薯种出境,商贾没事儿也不会上赶着得罪番邦的掌权人,但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钱给到位,皇宫大内的东西都能弄出去,何况番邦小国种在农田里的粮食。
登州的船不能出海没关系,密州市舶司那麽多海商也不是摆设。
让沈仲元将有人傻钱多的大户收购番邦粮种的事情散布出去,後面的事情完全不用他操心,只需要粮种到手的时候掏钱就行了。
如今南方种的水稻就是外来的稻种,唐时闽商往返占城、安南交易时无意间带回来的良种,回老家种下发现长出来的稻子早熟耐旱御史就慢慢推广开来。
真宗大中祥符年间从福建一次取种三万斛将占城稻推广到江淮两浙等地,占城稻和当地的晚稻配合成为双季稻,所以南方的粮食産量才那麽高。
海外来的高産粮种可遇不可求,但是一旦遇到就能养活无数百姓。
要不是他的水稻和小麦只能在游戏里种,早在两年前他就把种子弄出来了。
以前能从外面找到高産的占城稻,现在找到更高産的稻种再正常不过。
同理可得,以前能从外面找到高産的稻种,现在也能在外面找到更高産的薯种菜种各种种。
他隐约记得番薯就是海商将薯藤混进船上麻绳里带回来的,在南方种下之後很快传开,福建那边山多田少土地贫瘠,在水灾旱灾五谷不生的时候乃是救荒的利器。
年年风调雨顺是不可能的,近些年的天灾虽然不像仁宗年间那麽频繁但是也没少过,想让百姓吃好得靠小麦水稻,救荒的时候管不了那麽多,有的吃就不错了。
巧了,大宋境内收完各种税後还能留够粮食的地方是少部分,照这麽说的话各州县年年都需要救荒。
反正他扒拉出来的东西可以不占用良田,犄角旮旯山沟沟里都能种,能种活就加餐种不活就算,反正怎麽着都不亏。
他觉得很有推广的必要,官家觉得呢?太子殿下觉得呢?
都没意见啊?好的好的,接下来就这麽办。
旁边的父子俩:……
话都让你说完了,他们还说什麽?
不过话说回来,世上为什麽会有又好吃又好种産量还高的农作物?种子太优秀了弄得他们有点不敢相信,像是在做梦一样,那麽好的种子现实中真的存在吗?
小小苏毫不心虚,不要钱的彩虹屁张口就来,“连官家这般英明神武雄才大略的皇帝都能存在,区区高産好吃还好种的粮种当然也能存在。”
他们官家是天命所归,天下英雄尽入官家彀中,再不合理的东西在官家这里也能合理,有觉得不合理的就让他去找老天爷反馈。
官家是天子,当爹的给儿子送点好东西有问题吗?没有!
所谓存在即合理,到他们手里了就都是他们的,给出去的种子泼出去的水,就算是老天爷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收回去。
游戏客服你在听吗?听着的话记得记笔记。
总之就是,种子的的确确是存在的。
官家要是不放心可以让皇庄多种几年,弄清楚每种作物的亩産量和种植需求,哪个怕虫哪个怕旱都记清楚,随手撒山沟沟里种了就不用管的放一起,可以大面积播种需要农人侍弄的放一起,确定不会出现大问题再推广。
遇到事情不要怀疑自己,老天给他们了就说明他们值得。
没错!就是这样!
官家听的哭笑不得,难怪程元会将这小子错认成贪官,就这嘴皮子说他是什麽都不冤枉他。
幸好现在看不出有长歪的趋势,不然他还真不敢把人放出去。
“爹,老是从海商那里采买东西不太方便,朝廷已有市舶司,不如咱们自己组建船队出海交易。”赵顼小声叭叭,“咱们自己组建船队,就算找不到比咱们这儿更好的粮种也能靠贸易赚钱,听说海外的黄金白银可多了。”
官家瞥了他一眼,“你还嫌最近上奏说朝廷与民争利的大臣不够多?”
海商明面上只是商贾,实际上背後都有高官或者宗室当靠山,朝廷已经有市舶司的抽成,其他的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
现在还不到动宗室的时候,等过些年时机到了再宰也来得及。
咳咳,总之就是,新法已经得罪了很多人,这时候不能再拉仇恨,等朝堂稳定下来才好再干别的。
这些事情不能说给小孩子听,他们只需要知道市舶司那边暂时一切如常就可以。
不照常也不行,实在是人手不够用。
按理说以大宋官吏的数量缺什麽都不应该缺人手,奈何官吏数量多不意味着都能用,能力参差不齐,人品参差不齐,能力人品都好的官十个里能有一个都是好的。
这几年靠谱的人才先紧着新法来,别的事情往後放。
他也知道海外好东西多,他也知道海商出去一趟能赚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他也知道仅有市舶司来管理海上贸易远远不够,可他实在是分身乏术干不完啊。
赵顼苦哈哈的拍拍他爹的胳膊,“爹,您也别太着急,身体最重要。”
苏景殊小鸡啄米般点头,“就是就是,身体最重要。”
赵曙笑吟吟回道,“放心,看不到富国强兵……”
“爹,您还是别说了。”太子殿下赶紧把他爹的嘴捂住,“我听着瘆得慌。”
小小苏再次附和,“就是就是,不吉利。”
官家:……
古往今来多是太子在皇帝面前战战兢兢,他们家可好,养出来了个小管家公。
仨人在书房说了半天,苏景殊原想着汇报完工作还能溜达溜达,结果来了之後只顾得说话了,先是和两个金大腿一起唠嗑,吃过饭後又被小金大腿拽去御花园说话,四舍五入也算是逛了御花园。
赵顼从登州回来後没有闲着,正经事情干的差不多了立刻开始着手准备成立六扇门。
王相公为了天下太平变法图强成立条例司,他为了千秋万代一统江湖成立六扇门,没毛病。
六扇门衙门放在哪儿他已经想好了,别的地方都不方便,在开封府府衙旁边腾出片地方就行。
和江湖有关的案子交给六扇门,和江湖无关的案子交给开封府,要是两边都掺和那就开封府和六扇门会审。
天呐,他简直是个天才。
朝廷要成立六扇门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六扇门要招揽江湖人的消息也放出去了,他已经让展护卫去朱仙镇安排那些想要投入朝廷麾下的江湖豪杰,等到九月十五他会亲自到六扇门做最後的筛选,大宋的江湖人再也不是被朝廷无视的小可怜了。
苏景殊:如果那些无法无天的江湖人真的觉得他们是被朝廷无视的小可怜就更好了呢。
腿啊,您真觉得那些江湖人是过来报效朝廷的?万一人家是来找茬的呢?
九月十五,这个日子听起来就很不太平,他们要玩九月十五决战紫禁之巅?
这是开封,不是北京,他们的皇宫也不叫紫禁城,应该玩不起来吧?
太子殿下计划的很好,“九月十五很好,不算太冷也不算太热,离消息放出去到九月十五有小半年的时间足够大江南北的江湖人都赶到京城,又不像八月十五那样阖家团圆都放假,这个日子听起来还朗朗上口,再没有比那天更好的日子了。”
有些来京城找茬的江湖人也没关系,有道是邪不压正,江湖正道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几颗老鼠屎坏了所有江湖人的名声。
他们前有展昭後有白玉堂,陷空岛五鼠身上都有官职,还有那些从襄阳王府捞出来的能用的江湖人,只要老实本分的干活,开封府就要官给官要俸禄给俸禄,不老实也没关系,府衙的大牢欢迎他们。
朝廷的工匠干活很利索,六扇门衙门已经建好投入使用,小夥伴刚回京可能还没注意到,待会儿回家路上留意一下就能看到府衙旁边肃穆壮观的新衙门。
六扇门现在可不是空荡荡的,先前那些暂时安置在开封府的江湖侠士都调过去了,再加上他当朝储君当主心骨,大概可能差不离也能算是个独立的衙门。
“大概?可能?差不离?”苏景殊嘴角微抽,“没事没事,殿下您继续说。”
赵顼挺起胸口,像是要宣布什麽大事,“从放出去消息到现在差不多有四个月,六扇门的牢房已经被找茬的江湖人给塞满了。”
找茬?梦里的找茬!
世上不只有江湖人会武功,有心报国的江湖正道是好的,除恶扬善不乐意和朝廷有牵扯的江湖大侠也是好的,那些仗着有点三脚猫的功夫就欺负弱小的家夥也敢自称江湖人?要点脸吧!
六扇门招人有标准,符合标准才能进,那些明知道自个儿是什麽货色还偏要过来连官府的名声一起祸害的家夥趁早打消他们的小心思。
苏景殊:……
那什麽,衙门刚成立牢房先满了是不是有哪儿不对?
殿下,这真的值得骄傲吗?
对太子殿下来说,这的确是个值得骄傲的战绩。
刚建好的衙门最先利用上的不是公堂是牢房,这说明什麽?说明他们六扇门执法无情铁面无私,大有成为第二个包青天的潜质。
注:这里的包青天不特指包大人,而是和包大人一样不畏强权的好官。
苏景殊:第三个,第二个是他苏青天。
还有,殿下您就是强权本权,不需要再不畏强权。
太子殿下选择性的忽略小夥伴的话,继续畅享他们的六扇门衙门做起来後会如此威风。
等过些天衙门里有武功高强的捕快充场面,他就给这家夥安排个只领头衔不干活的二把手之位。
主意是这家夥出的,最初的计划书是这家夥写的,就算没空管六扇门的事情也得过来挂个名。
苏景殊搓搓下巴,“虽然我不干活,但是我可以把白五爷忽悠、不、劝到六扇门干活。”
太子殿下立刻改口,“好的,那你当三把手。”
苏景殊:……
论现实还得看他们太子殿下。
或者说,小金大腿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赵顼眉眼弯弯,“主要是没法和包大人抢展护卫,白五爷也是御前带刀护卫,身上还没有正经的差事,到六扇门来撑场面再合适不过。”
小小苏嗯嗯点头,“是极是极,白五爷到六扇门任职还能顺便把陷空岛其他四位也喊来对不对?”
太子殿下笑的更开心了,“知我者子安也。”
隔壁开封府有御猫展昭,他们六扇门有陷空岛五鼠,只在人数上就胜了一筹。
嗨呀,离成为大宋第二个青天更近了呢。
苏景殊:第三个,谢谢。
赵顼平时表现的成熟稳重像个小大人,在小夥伴面前没那麽端着,畅想完六扇门成立後一统江湖的伟业又开始叨叨他弟,“我的规划好歹有理有据,你不知道二哥儿现在膨胀成什麽样了,他才多大点儿就要去统领皇城司,将来要是和西夏或者辽国开战他是不是还要上战场啊?”
赵二郎人不在御花园,但苏景殊脑子里已经响起了小奶娃慷慨激昂的“饮马翰海!封狼居胥!西规大河!列郡祁连!”。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和二殿下比起来,他们家小金大腿还是挺稳重的。
说曹操曹操到,太子殿下刚提到他那不靠谱的弟弟,结束白天课程的小家夥就凭空出现冲了过来,“哥!你又说我坏话!不许在小郎面前乱说!”
苏景殊迅速站起来避开战场,看天看地看空气,反正刚才的事情和他没关系。
两年不见,小祁国公的声音不像以前那麽奶,但还是一样的慷慨激昂啊。
皇宫里的气氛很是轻快,殿前奏对结束後各回各衙门的大人们之间的气氛却和轻快不沾边。
哦,王介甫除外。
苏景殊在殿上答的太好,登州官员推行新法作出的政绩也不是虚的,之前是人都在登州,现在回了个在登州干了两年的通判,今後再反驳那些家夥新法误国害民的说法就能更加理直气壮。
新法误国害民?怎麽在登州就能造福百姓?
人不行别怪路不平,当官的没本事还怪他的政策不行,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老王心情大好,走起路来脚步生风,路过司马光的时候特意放慢脚步,“君实,可要再谈论一下青苗法是否为残民之术?”
司马光:……
第190章
*
朝中大臣对新法的态度区别很大,支持者和反对者上朝的时候唇枪舌战,出了皇宫也不安稳,不知道哪句话戳到对方痛处就可能从口头骂战演变成全武行。
难得老王主动挑衅,其他人就算知道俩人大概率不会打起来也下意识凑了过来。
手脚麻利的往前凑,韩相公富相公包大人这些岁数大的往後躲,免得待会儿拉架的时候出现误伤。
不怪他们反应大,实在是这俩人凑一块儿太吓人,别人吵架他们可以单纯的看热闹,这俩人吵架不行,这俩人吵起来是真的能掀翻朝堂。
新法已经推行了一年多,朝臣的立场也都清晰明了,除却那些埋头做事两不沾的大臣之外大致能分三类。
第一类,支持王介甫变法,王介甫说往东绝不往西,王介甫说打狗绝不撵鸡,就算王介甫是错的他们也能闭着眼睛说成对的,总之就是跟着老王一条路走到黑。
代表人物:吕惠卿,曾布。
第二类,对推行新法持批判态度,也不是反对变动,而是所有条例司的政令他们都能挑出毛病,而且是层出不穷的毛病,主打就是王介甫和他的拥趸在前面横冲直撞他们在後头缝缝补补。
代表人物:政事堂的韩相公富相公,以及苏子安那骂遍朝中无敌手的爹。
第三类,反对王介甫变法,从头到尾都全盘否定认为新法不可行,直言变法是残民之术,隔三差五就上奏反对新法,为了抵制新法甚至不惜人身攻击,和老王的支持者是两个极端。
代表人物:司马光,范镇。
条例司刚成立的时候司马光和范镇就坚决反对,青苗法出台之後更是天天追着王安石弹劾说青苗法害民,说青苗法“是变富人之多取而少取之,少取与多取,犹五十步与百步”。
不过青苗法在京东、河北、淮南三路施行时的确问题很大,弹劾青苗法害民的不只他们两个,他们也没骂错。
只是青苗法问题虽大,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官家摆明了支持王介甫,条例司就有机会修补漏洞。
第一批散出去青苗钱收回来後获利甚巨,三司将利钱数目公布出来後引起轩然大波,反对派弹劾的奏疏雪花一样飘到官家案前,原以为能让官家下令暂停青苗法,万万没想到第二批青苗钱如期散了出去,弹劾青苗法的官员却被外放了一大批。
司马光和范镇暂时不在外放的名单里,但是他们要是再这麽反对下去,指不定下一批外放官员名单就会出现他们的大名。
气的司马光直接闭门不出,连吵架都不愿意再出面,而是写了三封长信细数条例司成立後侵官、生事、征利、拒谏、怨谤,痛斥老王误国害民要他恢复旧制放弃新法。
司马君实和范景仁这俩人都是认准了一件事就不会改变的性子,执着起来就算是皇帝都拿他们没办法。
司马光为了推辞皇帝给他的认命可以连上五状,范镇更不得了,当年为了劝仁宗皇帝立储连上十九本据理力争,甚至为此待命百余日须发为白,气的仁宗皇帝差点把他一撸到底。
按理说范镇有拥立之功应该在当今官家面前说得上话,可之後他又反对官家尊生父为“皇考”,弄得官家对他是又爱又恨。
俩人都是认死理儿的,让他们服软比登天都难。
更让人没辙的是,王介甫比他们俩还拗。
老王收到三封长信也不生气,甚至学着司马光用写信来反驳,在信上将司马光给他安的侵官、生事、征利、拒谏、怨谤五个罪名一一反驳,顺便在最後将反对派全部骂了个遍儿,并强调变法没错,再多人阻拦他也不会改变推行新法的决心。
虽千万人吾往矣!
某些人因循守旧故步自封还管别人革旧维新?顽固不化!老古板!他们才是误国害民!
开头先把司马君实哄开心,结尾神来一笔和所有反对他的人对骂,不错不错,很符合他王介甫的一贯作风。
就是太得罪人。
俩人写信打嘴仗的风波刚过去没多久,司马君实还在气头上,如今又有登州的反馈证明新法的确能救民于水火,老王你让让他不行吗?
让是不可能让的,王介甫被反对派指着鼻子骂了一年多,好不容易能扬眉吐气,说什麽都不会在这时候让步。
别以为条例司被废置就意味着新法跟着没了,官家只是忌惮他手里的权柄,不是觉得新法不行。
从古至今哪个皇帝不忌惮大臣,君强臣就弱,君弱臣就强,天下终究还是官家的天下,以前官家对当皇帝不熟练事事都要仰仗朝中宰辅,现在官家知道怎麽当皇帝了想收拢权柄很正常。
他在乎吗?他一点儿都不在乎。
不管官家到底怎麽想,如今朝中能支持变法的只有他王介甫,再怎麽着也得给他留够推行新政的权。
都说文人重名,他求的不是名,而是一个海晏河清的天下。
官家想要富国强兵,想要收复燕云,想要平复西夏,想要让大宋江山成为名副其实的正统,他们的目的略有不同,但是在富国强兵谋求百姓安居乐业上是一致的,只要官家想励精图治,他王介甫就不会被骂走。
这还有什麽怕的,干就完事儿了。
同去殿前的大臣们生怕俩人当场打起来,好在王安石和司马光都是体面人,就算在心里把对方骂八百遍面上也得绷住。
不着急,回家写信批判也是一样的。
司马光的脸色变了几变,到底还是什麽都没说,袖子一甩加快脚步走开。
旁边的同僚们暗暗松了口气,几位相熟的正准备上前打趣王安石几句,没想到老王在司马光那儿犯过贱後连他们都不放过。
“新法的好坏在于推行新法的官员,若地方官都能像子安一样,何愁天下不安?”
要是所有的官都能和他们子安一样靠谱,天下不就处处都是登州了吗?
吏部的大人反思反思,为什麽苏子安一个第一次当官的新手能干那麽好而吏部选拔出来的经验丰富的官员却干不好。
反思反思,都反思反思。
刚还准备劝架的吏部大臣们:……
司马君实刚才怎麽没动手呢?
磨牙.jpg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比人和狗都大,要是所有的官都靠得住吏部还考核什麽?
他们不想让所有的地方官都踏踏实实做事老老实实做官吗?
大宋开国百年才出几个三元及第?所有人都和苏子安一样的话你王介甫还怎麽嘚瑟?
生气!不说了!忙去了!
衙门里一堆事情等着他们,傻子才在这里打嘴仗!
于是乎,骂骂咧咧加快脚步的又多了几位。
其他人:……
三十六计走为上,今天的王介甫太不正经,他们惹不起躲得起。
衆人嗯嗯啊啊拱手告辞,眨眼间长长的宫道就只剩下寥寥几人。
因为年龄大被挡在後面以防误伤的韩琦富弼包拯:……
老王遗憾的晃晃脑袋,走这麽快干什麽,他还没说尽兴呢。
富弼瞥了他一眼什麽都没说,朝韩琦点点头便迈开脚步走人。
很好,这下只剩韩相公和包大人两个。
韩琦这两年没少给官家上疏说新法的漏洞,看上去像是不支持新法,但是在朝中吵的最激烈的时候也是他一直在和稀泥。
就是吧,今儿这场面连和事佬韩相公都看不下去了。
“介甫,登州一地成效斐然不能说明新法毫无缺点,不说淮南、河北两路,只京东路内尚有官员借新法欺压百姓,如此情形怎能推广至大宋所有州县?”
王安石收敛笑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那麽招人恨,“韩相公说的是。”
他在地方任职十余年,自认为基层理政经验丰富,韩相公在地方的时间比他更长经验比他更丰富,他再怎麽自信也得承认在韩相公面前他只是个後生小辈。
很多事情他觉得他是对的,可时间长了才会发现姜还是老的辣,韩相公提出的意见都有他的道理,闭门造车出门合辙,只靠他自己来主持变法还是太难。
设置条例司绕开政事堂的宰相固然方便,可太方便了也是问题,放着那麽多宰辅之臣不用在刀刃上实在浪费,现在这样正好。
虽然人多争议多,但是人多主意也多,总的来说还是利大于弊。
再说了,接下来要动的地方都和农事有关,他已经提前将亲信安排进司农寺,又在政事堂增设中书检证官来编修、详定诏敕条例,同时提举在京百司事务,察访、处置地方事务,尤其是新法之执行情况,四舍五入和条例司没废置前没什麽区别,只是上头加了道保障而已。
来来来,趁今天得空他们到衙门详谈。
包大人再会。
包大人:……
包拯无奈摇头,看着王安石和韩琦走远,唇角不自觉扬了起来。
说实话,他不怕朝中对新政争执不休,他怕朝中最後一个能和稀泥的韩相公也被气到对王介甫冷面相对。
变则通通则久的道理他们都懂,嘴上说着祖宗之法不可变,实际上死守祖宗之法才是死路一条。
王介甫很有本事,可他实在太能得罪人了。
包大人没忍住又叹了一声,他当了几十年的官,头一次见到比他还能招人恨的。
宫墙外的马车轿子走的七七八八,等包拯出来,外面只剩下开封府的护卫。
王朝马汉迎上来,看他们家大人没什麽不高兴的意思便道,“大人,方才各位大人走的着急,像是後面有狼在追。”
俩人没问宫里刚才发生了什麽,有苏小郎在的地方发生什麽都不稀奇。
包拯笑道,“身後之人猛于狼。”
和让王介甫拦住气个半死相比,还是快快离开为好。
诸位大人各回各衙门,在苏景殊不知道的时候,老王已经帮他拉足了仇恨。
真是可喜可贺。
当天傍晚,在皇宫蹭了两顿饭才出来的小小苏大人回家时特意让车夫到六扇门衙门停一停,正好赶上张龙赵虎带着一串儿犯人在交接。
唔,照这个架势,牢房够不够用都难说。
白五爷有气无力的坐到车辕上,两眼无神,“不是人干的活儿,真的不是人干的活儿。”
他也是在江湖上闯荡多年的人,自认为什麽大风大浪都见过,没想到事到临头还是得承认他见识的少。
什麽人呐?有点三脚猫的功夫就觉得自己是江湖盟主是吧?要点脸行不行?
难怪朝廷一直拖着不肯成立六扇门,不管不知道,真正管了才知道世上有那麽多自诩江湖人的人渣败类。
他现在是官不能随便杀人,可是连打都不能打是不是有点过分?
苏景殊看他这反应立刻来了精神,远远朝张龙赵虎打声招呼然後带着蔫儿了吧唧的白吱吱回家。
茶水果盘点心安排上,这才两眼亮晶晶的说道,“五爷,细细说来。”
白玉堂先吨吨吨喝了一壶水,然後长叹一声,“当官真难。”
他以为他们刚到登州那段日子已经够难了,没想到没有最难只有更难,管理正经百姓和管理江湖人完全不一样。
他不是说江湖人都不正经,而是大部分江湖人的确不正经。
白五爷昨天没找到展昭,今天一大早就跑去朱仙镇看热闹,结果热闹没看上,刚到地方就被忙到脚不沾地的展昭安排了一堆活儿。
朱仙镇是个繁华的大镇,里面多是走南闯北的商贾和等待任命的官员,猛不丁涌入那麽多江湖人混乱程度可想而知。
太子殿下提前给朱仙镇打过招呼,只是朱仙镇的官员没怎麽在意,几个江湖人而已能闹出多大乱子?
等成百上千的江湖人从各地涌来,负责朱仙镇治安的官员就傻眼了。
他们知道会有江湖人到朱仙镇落脚,可是他们也没想会有这麽多,更没想到这些江湖人大部分都不服管教,吃了教训後才匆匆忙忙找开封府求助。
然後就苦了展昭。
世上最不缺的就是骄傲自大的男人,混江湖的男人尤其如此,都觉得展昭能在开封府当护卫他们也能当,他们不来是不来,只要他们出面区区四品护卫根本不在话下。
其实他们本来不想给朝廷效力,没办法,看展昭和陷空岛五鼠还有那些在开封府任职的江湖人就知道,朝廷给的待遇实在太好,江湖大侠也是要吃饭过日子的。
白玉堂到朱仙镇後不知道听了多少这种说辞,啧,还区区四品带刀护卫不在话下,还要不是朝廷待遇好根本不会效命朝廷,没效命朝廷的时候也没见他们闯出南侠北侠的名声啊。
一个个的本事不大口气不小,要不是展昭拦着他非得让那些家夥知道花儿为什麽这样红不可。
说大话吹牛也就算了,只是讨人厌而已不算什麽大错,更过分的是那些觉得六扇门发了招贤令就自觉高人一等的家夥。
还没进六扇门就开始作妖拿乔欺压百姓,真进了六扇门还能得了?
就这展昭还说是整顿了两个月的结果,没整顿之前得乱成什麽样?
是他不好,他刚见到展昭还嘲笑他两年不见变沧桑了,这事儿搁谁身上都沧桑。
白五爷在朱仙镇干了一天心态都崩了,一想展昭在那儿已经待了两个月接下来还要待一个多月更觉得人生无望。
是展昭的人生无望,不是他的。
天呐,他怎麽受得了的啊?!
苏景殊皱起眉头,“竟然这麽难管?”
白玉堂抹了把脸,“没办法,自以为是的人太多了。”
苏景殊又给他倒了杯水,目光沉沉的想太子殿下知道朱仙镇的情况吗?
不太确定,储君要忙的事情很多,不可能将全副心思都花在六扇门上,也不会到六扇门衙门坐班,将来真正主管六扇门事务的是名义上的二把手。
白五爷的武功是当世翘楚,不过他的脾气不适合干这种总揽大局的事情,之前在太子殿下面前说要让白五爷当六扇门的二把手,其实他们俩都知道真正的目标人选不是白五爷,而是陷空岛五鼠中的大哥卢方。
卢庄主的武功不是兄弟几个中最好的,可他这个大哥不是凭年纪当上的,没点真本事也降服不了下面几个义弟。
且卢庄主家中巨富,出身巨富之家还能和睦乡党人人钦敬,可见为人处世上很有一套。
最重要的是,陷空岛五鼠在江湖上的名气足够大,朝廷招揽不来北侠欧阳春,南侠展昭在开封府他们不好抢人,最合适的人选就是陷空岛的卢庄主。
陷空岛五鼠在襄阳王的案子上出力颇多,其他四位也都被官家封为六品校尉,和白五爷一样都是只拿俸禄不用干活的那种。
调令已经送去陷空岛,上面说了给卢庄主留够安排陷空岛事宜的时间,算算日子他们九月初才能抵达京城。
这段时间委屈展护卫多干点活儿,也让白五爷熟悉一下当正经官的流程。
现在看来,这个体验好像还没开始就要结束。
“我今天进宫,太子殿下想着让五爷担任提点六扇门。”
六扇门是个特殊部门,组织框架直接按照皇城司来,皇城司有提举皇城司一员,下设提点皇城司二至六员,六扇门这边直接搬过来用就行。
提举XX主要负责管理特殊事务,像提举常平司、提举市舶司之类的官,虽然以前是用完就撤,但是现在基本上已经是常规的官名。
提举、提点都是管理的意思,一般有这些官的衙门都叫“司”,不过也有特殊情况,像安置老病大臣以及级别高的冗官闲员的提举宫观就不带“司”。
那地儿的官坐食俸禄不管事被称为“祠禄之官”,白五爷和他的四位义兄现在也都处在只拿俸禄不干活的状态,听上去和那边还挺般配。
总之就是,现在不带“司”的特殊衙门又多了个六扇门。
提举六扇门由太子殿下亲自担任,人手充足的话後面会有二到六个提点皇城司,人手不够的话就再说,再往下才是干办、捕快之类的官职。
苏景殊详细解释了一番,忧心忡忡的想着看看白五爷刚才反应大概不愿意当这个官。
然而白玉堂听到他的话眼睛都亮了,“我来当提点六扇门?好!太子殿下有眼光!”
今天他第一次去朱仙镇没经验,明天他一定让那些江湖人知道不是什麽歪瓜裂枣都能吃皇粮。
白五爷捏捏拳头,咬牙切齿的说道,“且等着,看五爷怎麽救笨猫于水深火热之中。”
展昭啊展昭,你就等着认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