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霜生前是S市一所小学的美术老师。如今叶霜明“继承”了她的工作。
时熠赶到学校，略略查询就找到了叶霜明的教学安排。
如今的小学教育体系里，美术处于一种地位上升的微妙阶段。美术老师不再经常“请假”，美术课也不再轻易被那些“主科”取代。
在人工智能能够完成大量机械劳动的今天，人类在美术、音乐、建筑等领域的灵感、领悟力和创造力，逐渐被认为是不可取代的天赋。而美术也被认为是人脑潜能开发的重要手段，重要性较之以前有所增加。
因此，学校里的美术课虽然排课不多，美术老师的人选却相当受重视。这才令时熠觉得，叶霜明作为仿生人，能够在这个岗位上站稳脚跟，必定有过人之处。
时熠很快找到了叶霜明授课的教室。教室对着走廊的一道墙壁叫做“观察墙”，是一道单向透明的墙壁，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形，外面的人只要戴上耳机就可以将里面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但是里面正在上课的师生却不会受到外面观察者的影响。
时熠透过观察墙看见了叶霜明的身影，耳机中传来叶霜明柔和的嗓音，他的心脏便不由自主地砰砰跳动，却又随着叶霜明那温和的态度、温婉的语气，渐渐平静下来。
“各位同学，你们即将看到的是抽象画派一位重要画家的作品。他的作品通常都是利用色彩强烈的色块和线条来表达作品的主题。比如这一幅——”
随着叶霜明白净的右手轻轻挥动，她面前自动出现一幅色彩鲜艳的3D投影。这是从她袖口的投影仪中投射出的，可以在教室的任何一个位置上放映。
“又比如这一幅——”
叶霜明讲解着这些作品的构图、色彩的选择和笔触。
——原来如此！
时熠原本激动的心情这时渐渐冷却——教授“美术史”和“美术”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任务。他深知凭借目前的人工智能水平，教授“美术史”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以叶霜明的水平应该完全能够胜任。但是要帮助孩子们领悟“美”的真谛，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这时，课桌上的小桌板弹开，事先放在里面的画笔和颜料瓶升起。叶霜明笑着说：“同学们，今天我们说了很多关于美丽的图形，大家也看到了，抽象的图形也会很美丽。因此今天这节课的随堂作业是：用你们喜欢的色彩画出你们觉得美丽的形状。”
她布置了作业，一教室的孩子们便各自挑选他们喜欢的颜料，在课桌上铺开的画纸上描绘。
这时就听“啪”的一声，显然是有人将颜料瓶打翻了。
随即传来惊呼声，不久一个孩子开始抽抽搭搭地哭泣。
叶霜明早已发现状况，当即快步走向那个在画布上打翻了颜料瓶的孩子。
“你打翻的这种颜料的色号是6708，成分主要是喹吖啶酮红和偶氮红，它的色调是一种温暖的红棕色，在我国古代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水华朱……”
时熠想了想：觉得叶霜明这个回应科普性极强，瞬间报出大量知识点，不愧是算力强劲的人工智能。
“这种颜色看起来非常热烈！好温暖。”
叶霜明在哭泣的少年身边坐了下来，陪着他一起望着画布上摊开的大片色彩。
站在观察墙外旁观的时熠心头一凛，忽然感到莫名震惊——
好热烈！好温暖……一种颜色。
视觉感受转化成了触觉系统的温度感知。
这种感知，这种联想——这该是一个仿生机器人能够脱口而出的内容吗？
“别哭，别哭……”
叶霜明的声音越发温柔。
“你真的不应该因为打翻它而哭泣……你看，这些颜料在纸面上铺开的形状多美啊？它像不像是一片枫叶？”
这句话立竿见影，那孩子的哭声立即轻了好些，转为抽抽搭搭的声音。
叶霜明又将那片被颜料浸染的画纸双手托起来，用嘴轻轻吹动，接着又笑了起来，对那个孩子说：“你看它现在像不像一只蝴蝶？”
“真的呢……”
那孩子破涕为笑：“它真的好美！我好喜欢！”
教室里，不少其他学生见状，就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也纷纷打开自己喜欢的颜料瓶，将小小的颜料瓶推翻，然后托起纸张，吹动颜料。
随堂作业好像变得简单了。
教室里的人看不到的“观察墙”之外，时熠却如一尊石像般僵立着不动。看似不怎么重要的小细节，突然唤醒了无数类似的日常生活场景，和那些曾经在他心里短暂驻足但又被忽略的疑问……
“砰——”
教室的门突然被自外向里推开，吸引了叶霜明和所有学生的注意力。
时熠站着门口，没有理会那些孩子们投向他的目光，只顾自己目不转睛地盯着叶霜明，眼中含着震惊与疑问。
叶霜明在他的逼视之下颇不自然地挪开眼光，伸手将耳畔垂落的一两丝散碎秀发拢到耳后。
这也是明霜习惯性的小动作，她做这个动作多半是为了化解尴尬。
“咦，那不是叶老师的男朋友吗？”
有一个孩子忽然小声小声地说，顿时引起了共鸣。有好几个孩子认出了时熠：“是的是的，以前见过他在校门口等叶老师……”
叶霜明面颊微红，小声提醒：“时先生……”
时熠忽然大踏步上前，一把握住了叶霜明的手腕，低声说：“跟我来！”
“这是在课堂！“叶霜明压低了声音涨红了脸，要用力将她的右手抽回来。恰好在这时，铃声就像是解围一般地响起。
“同学们，这节课就上到这里，你们课后只需要将老师刚才布置的随堂作业完成，下一次上课我们继续交流……”
话都还没说完，人已经随时熠离开了教室。
时熠头也不回，拉着女郎就向升降坪赶去。两人半路上遇到了米兰，叶霜明都还未来得及打招呼，就被时熠带走了。
米兰刚开始时睁大了双眼，但她似乎觉得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一时间露出会心的笑容，嘴里轻轻地哼着歌，迈着轻快的脚步向她与叶霜明共用的办公室走去。
5分钟不到，时熠已经拉着叶霜明上了他的悬浮器。午后的日光强烈，悬浮器的舱壁自动调节成半透明模式，坐在悬浮器中，四周虚拟的云海涌动，私密性很好。
时熠在主控制驾驶台前就坐，却完全没有放开叶霜明的意思。他的右手在主控面板上轻轻敲击出指令，左手却始终握着仿生女郎的手掌，舍不得放开。
【这……这是出了什么事？】
叶霜明本人是懵圈的。不过，时熠的手掌温暖而坚定，他的眼神也同样炽烈。悬浮器里，香氛浮动，女郎似乎感受到了记忆中熟悉的氛围，身体慢慢放松，终于在时熠身边坐下。
【不像是突发生理或者心理疾病的样子，应该没有大碍吧！】
时熠迅速启动悬浮器，两人的安全带自动扣上。伴随着翻腾云海，时熠的悬浮器渐渐升上高空，迅速远离学校。
女郎偏过头望着时熠，她还在等一个答案。
可是，片刻后，男人缓缓开口，竟然先问了对方一个问题。
“叶老师，你认为，什么才是‘意识’？”
不知是不是一声“叶老师”自动唤醒了叶霜明的教学模块，她照本宣科般地回答道：“意识通常被定义为一种对自己存在的感知，以及能够体验各种感官，以及情感和欲念的能力……”
“不是这个，”时熠忽然烦躁起来，他连连摇头，将叶霜明的手握得更紧，“我是想问，你……有意识吗？”
“我？”
——我一个仿生人？！
叶霜明的表情很是吃惊，似乎没有料到时熠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但这个问题很明显又是值得她思考的，一时间叶霜明坐在悬浮器的副驾驶座上，微微蹙眉，没有直接回答。
“你能闻到悬浮器里的气味吗？”
“能，松木混着柑橘的气息，很清新，让我感到很放松。”
时熠心头一酸：这是明霜喜欢的气味，因此他的悬浮器里就再也没更换过香氛。
而明霜生前也不止一次说过：每次时熠来接她，她坐在这驾悬浮器里，会感到很放松。
“你……请你伸手去主控面板下面的储物盒，那里有我……R2D2给你准备的糕点。你尝尝是什么味道的。”
对此时熠也很无奈：R2D2总是变着法儿要助攻自己和叶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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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比老姐时苒还要热心。
【什么味道？唔，我从来没告诉过时熠我拥有味觉，他怎么会知道？又或者是R2D2知道，告诉了他？】
【……算了，这个大福看起来很美味的样子，应该不仅仅是生物能量来源，也能带来有趣的味觉体验？】
然而——
“苦……好苦啊！”
女郎将色泽翠绿明亮的糕点送入口中，瞬间被苦得皱紧了眉头。
可没过一会儿，她却又流露出笑容：“苦到尽头，却又好甜。”
R2D2准备的点心就是这样的复杂滋味：刚开始是抹茶味道既香且苦，但它毕竟是一款甜点，吃到后来，自然有温厚的甜味浮上舌尖。
时熠偏过头，面对叶霜明那对明亮的双眼，他想：所有的感官对这个仿生女郎来说，都不是问题。
那么……
“你觉得，我刚才就那样闯进你的教室，打断你的教学，我冒犯到你了吗？”
冒犯到你了吗…侵犯了你的尊严吗？——这是一个比感官体验更要复杂百倍千倍的问题。
叶霜明马上严肃地点了点头，但又放缓了语气，说：“时先生，我是你的朋友，如果你能提供一个合适的理由，我或许可以接受你的这种做派，但是，我的学生们因为你的突然出现而分了心，你也应该考虑他们的感受才对……”
她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时熠的悬浮器刚好飞到了两座摩天大楼之间。悬浮器的高度非常之高，与其中一座大楼的屋顶近乎平行。
就在这时，时熠的手突然轻轻地敲击了一下主控面板。
“已为您调整至手动模式。”冷冰冰的电子音响起。
一对操纵杆缓缓升起，舱内浮现密密麻麻的三维导航图景，各种数据不断闪烁。
时熠双手抱住操纵杆，轻轻一推，悬浮器飞行角度骤然改变，直直对准几千米外的地面。
他没有犹豫，直接关闭了涡轮发动机。
“轰——”
悬浮器失去动力，宛如一块坠石，冲向地面。
舱内，红光闪烁，警报声刺耳：“悬浮器已失速！请立即返回自动模式！立即返回自动模式！”
舱壁瞬间从不透明转为透明，整个悬浮器仿佛变成了一颗巨大的玻璃蛋壳，地面的高楼与街道迅速放大，眼前的景物如风暴般压迫而来。
叶霜明的脸色刷地变白：“时熠！你疯了吗？！”
她本能地抱住他的手臂，十指掐着他，身体轻轻颤抖。
时熠用余光瞥见她脸涨得通红，眼神惊惧，额头上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那是毫不作伪的恐惧。
可他并没有停止。
悬浮器继续坠落，失重感撕扯着叶霜明的每一寸神经。她的双眼盯着迅速逼近的地面，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可以了。”时熠一声低语，手指一拨，发动器重新启动。悬浮器猛然一昂头，借着空气的升力滑翔向上，堪堪擦着一座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飞过。
这时叶霜明已干脆闭上了眼，直到红光熄灭，悬浮器平稳滑行，她才缓缓睁开，看清了近在咫尺的大楼玻璃幕墙，以及玻璃后面那些惊愕的面孔。
“刚才……你害怕吗？”时熠偏过头，探究的眼神里带着疑问与伤感。
他是个高超的悬浮器驾驶员，自然不可能拿他和叶霜明两“人”的生命开玩笑，但刚才确曾有一瞬间，他确曾有过一丝恍惚与不确定，似乎想就此放任自己被内心的痛苦浸没。
手臂被女郎掐出了几道深深的红印，时熠却毫无知觉，眼神只管定定地落在叶霜明脸上，焦灼期待着答案。
叶霜明将双手缓缓松开，却没有说话。她的脸色依旧苍白，额前的发丝被汗水洇湿，贴在肌肤上。
然后——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毫无预兆地落在时熠脸上。
“时熠，如果你期待他人也和你一样拥有尊严，就不要再使用这种见鬼的沟通方式！”
时熠完全呆住了，同时他脸颊上也多出一个鲜明的掌印。
“不止恐惧，还有愤怒，甚至是……”
他喃喃低语，生平第一次不敢相信自己的结论。
“或许，她根本不是机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