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浮器穿行在晨曦初临的城市上空。
时熠将悬浮器舱壁调成了几乎完全透明的视觉模式，悬浮器中的乘客就像是在远离地面的高空中翱翔一般。
【像飞鸟般自由！难怪要将悬浮器设计成这样——】
【咦，这是什么香味？像是……松木，让人感觉宁静，又混合了一点点清甜的柑橘气息，好好闻！】
女郎闭上眼睛，鼻翼微动，随即流露出心旷神怡的表情。
时熠专心驾驶着悬浮器，心中自然而然地感到宁定。他对女郎的反应并不感到意外——与音乐同理，悬浮器里的香氛，本就是明霜为他精心挑选的。明霜喜欢的，叶霜明也喜欢，一切似乎顺利成章。
但是，随着两人相处时间的增多，时熠有时会不自觉地将叶霜明当成是他的明霜，恍惚之间他似乎回到过去，明霜就像现在这样好端端地坐在他身边。
这貌似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不知为何，时熠一旦意识到这一点，总还是会暗自警醒——
时间并未倒流。
身边这位……也并不是明霜。
抵达学校的时候，时间尚早，学生都还未到校。时熠将他的私人悬浮器停在学校的公共升降坪上。以往他经常送明霜上班，对这一切都驾轻就熟。
昨晚他已经联系了明霜的老上司，对方对叶霜明持欢迎态度，毕竟学校教职工里仿生人并不止一位。但是校长表示在做决定之前，还是希望先见一见叶霜明，了解一下。
两人离开悬浮器，并肩走出升降坪。
【原来这里就是……学校！】
叶霜明每每走到岔路口，往往会稍微愣一下，然后就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选择一条路径继续向前。而她每次看似“盲猜”，结果却都是“猜对”，连时熠都有些暗暗惊讶。
“你认得这里？”
“不，这所学校的道路配置了供仿生人识别的信息卡，只要读取就能获得位置信息。”叶霜明朝路边一枚载有堆叠式合成码的信息牌看了一眼。“您刚才说的，我们现在是去拜访校长？”
原来如此——时熠恍然大悟，他虽然不清楚叶霜明的“系统配置”，但很难想象这仿生女郎能够拥有明霜的记忆——这样一来就全都能解释了。
但仿生女郎望向校舍的眼神里，微微出现了一丝疑惑。
【这座学校对我来说确实有种难以描述的熟悉感，不知道从何而来……】
两位访客并肩来到教学楼跟前，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明霜？”
时熠回过头，见是一个气质活泼的年轻女郎，穿着宝蓝色颇有制服感的套装，一手提着一个小巧的手包，另一只手中握着悬浮器控制器，显然是刚刚从升降坪赶来。
叶霜明转过身，刚好看见这蓝衣女郎突然抬起她那只握住控制器的手，用手捂住了嘴，连控制器掉在地上都没察觉。
【咦？她看起来好惊讶的样子。】
【唔，一定是把我当成了别人，那位叶明霜小姐。】
【哦不，不……你别哭啊！】
站在叶霜明面前的蓝衣女郎，原本正定定地看着叶霜明，忽然便眼中盈满泪水，如同珠串般扑簌簌地掉落。
面对这种突发状况，叶霜明一时间竟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
【人际交流模块、后台系统、算法……快给我支个招呀！】
然而再强大的算力，遇上这种原因不明的尴尬状况也有点一筹莫展。叶霜明在原地呆立两秒钟之后，只能从最常规的人际逻辑出发，快步上前，先是捡起对方掉在地上的控制器递回到对方手里。她见到那蓝衣女郎哭得伤心，赶紧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也塞到了对方手中。
这手帕是叶霜明随身携带的物品，是用吸水棉混纺电子变色纤维织成的，能自动根据环境改变颜色，也能即时自我清洁与烘干。叶霜明将手帕递上前，那帕子就自动变成了鲜明的宝蓝色。
【呼！好像……好一点了。】
“谢谢你！”蓝衣女郎接过手帕，低下头迅速擦干了眼泪，任凭自己的眼眶依旧红肿着，将那幅凝聚了高科技的手帕还给叶霜明，点头致谢之后，转头看向时熠。
时熠认得这位，知道她是明霜的同事兼密友米兰，也在这所学校任职，于是也点头问好：“早安，米兰老师。”
叶霜明看看时熠，也看看米兰，也跟着学了一句：“早安，米兰老师。”
米兰原本已经擦干了泪水，听到这一句，眼眶中瞬间再次泪水莹然。
【糟糕，是我又说错什么了吗？救命……】
站在一旁的时熠虽然情商也不怎么高，但知道自己不能再袖手旁观了，连忙上前，低声将叶霜明的来历大致向米兰解释了一下，然后说：“她的仿真程度非常高，信息存储和运算也是顶尖级别的。我送她来，想看看能不能继续明霜之前的工作，也算是……”
他原本想说“物尽其用”，觉得不妥，但说“人尽其才”吧，似乎也有点不大对。
时熠正迟疑着，米兰已经笑了起来。
不愧是被明霜誉为“开心果”的挚友米兰，眼角泪痕犹在，脸上已经再次绽放笑容。
她热情地一把抱过叶霜明的胳膊，说：“你好，你叫叶霜明对吗？我叫米兰，这学校我最熟了，你有什么不知道的尽管问握。来，在带你去见校长之前，不如先让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学校的环境。”
【这……这大转折！我好像感受到了一点点“受宠若惊”！】
叶霜明的表情确实表现出她正在体会某种意料之外的人类情感。
【其实有信息卡在，我对学校的所有情况都了如指掌。不过看起来米兰小姐并不只是想要向我介绍学校的情况。】
【哦，我懂了，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破冰”……用不着复杂的计算，我好像也能和这位可爱的人类相处了呢！】
米兰向站在一边的时熠比了一个手势，表示“都交给我”，随后迅速挽起仿生女郎的胳膊，带着她向远处的教学楼走去。
时熠对米兰是绝对放心的，知道送到这里他完全可以离开了，却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些不舍，于是站在原地默默相送。
这时一架校车悬浮器停在了升降坪上。不一会儿，一群七八岁的孩子从那个方向跑了过来。
时熠听见一个孩子大声说：“我刚才好像看见叶老师了！”
“我也是，我要去找叶老师！”
“不，不可能……我妈妈说的，叶老师是为了保护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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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离开的，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时熠此刻正缓步向升降坪走去，听见这一声只觉得万箭攒心，几乎无法迈步，无法呼吸。
却听另一个少年大喊一声：“我不信，那明明就是叶老师！”
接着，一群少年像风一样，呼啦啦地向米兰她们那个方向跑去。
时熠忙跟着转身，看向少年们跑去的方向。
他似乎看见叶霜明迟疑了片刻，然后她果断地张开双臂，挨个去拥抱每个向她跑去的少年，一如昔日明霜在时每天都会做的那样。
时熠就这么远远地看着，任凭心潮起伏，鼻腔微微发酸。
待到所有的身影都消失在教学楼里，他才转身继续向升降坪走去。“明霜……嗯，叶小姐可以应付这一切的。”
仿佛一个担子从肩上卸了下来，时熠的脚步越来越轻快。
果然，离开后不久，他就从校长那里接到确认消息：校董会已经批准，叶霜明可以在学校任职，担任明霜曾经担任过的，美术老师。
*
“时先生，请问……”
傍晚，女郎站在公寓门口，身上那套百变多样的电子服已经变成了宝蓝色，与米兰身上那套教职工服饰式样相仿。出租悬浮器正自她身后呼啸离去。
叶霜明有点怯生生地问时熠：“您能帮助我租住一间房间吗？校长答应了会向我支付工资，我可以用工资来支付租金……还有电费。”
时熠望着那张他异常熟悉的美丽脸庞，差点脱口而出：这就是你的家啊……
但他猛然醒悟：眼前这女郎是仿生人，仿生人没有法定身份，确实没有办法独自租赁房屋。
看来叶霜明还真的动过出去住的念头——这让时熠顿时感到一点小小的不舒服，他略有些焦躁地扭了扭脖子。
“原本米兰邀请我去她家住的，但是她和父母住在一起，我担心会打搅到她的家人……”女郎声音低低的，委婉说着她的顾虑。
时熠斟酌了良久，忽然说：“你可以租住我公寓里的客房。租金嘛……我会联系校长，请他将你的工资打到我帮你开好的一个专门账户里，我会将扣除租金之后的余额供你使用。”
之前校长联系时熠的时候就提出了类似的建议，毕竟叶霜明作为仿生人，也同样不具备资格，没法儿在金融机构独立开户。仿生人的“工资”理论上该由仿生人的“所有者”支配，校长理所当然地认为时熠就是这个人，虽然时熠很清楚自己不是。
听时熠同意了，女郎一喜，眼中立即闪动着明亮的光芒。她迟疑片刻，问：“请问，公寓的画室我也可以一起租用吗？”
“当然！”
时熠想都没想就同意了——那原本就该属于她的。
只是，没想到，在明霜过世十一个月以后，他竟然又和明霜……的仿生人一道，共同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晚间入睡之前，时熠习惯性地扭头看了看床的另一边——
他只看见了半边空床。
心底响起一声叹息，时熠给出了熄灯的指令。卧室顿时变成一片漆黑。窗户玻璃迅速加深，遮蔽了远方不夜的城市。
唯有那盏喜马拉雅盐灯，在黑暗中发出橙色幽暗的灯光，看起来十分温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