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雨已停。
医院手术室的门也终于被推开了,一位满头大汗头发花白的女医生走了出来,守在走廊里浑身上下都沾满泥巴的众人也匆匆迎了上去。
“医生,您救活,我娘了吗?”杨静冲到最前头,满眼渴盼又惊恐地望着女医生。
女医生摘下棉口罩,重重喘了口气,“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了,不过...”说着,女医生看向在一群人中年纪比较大的王父王母,无奈地摇摇头,再开口时语气里夹裹着几分责怪,“不想要孩子就到正规医院来做人流,去年计划生育政策已经落实为基本国策了,只要夫妻双方同意医院会给做掉的...自己搁家胡乱吃那些所谓的堕~胎药,不仅更伤身体,还会造成生命危险...这下好了,子宫都给摘除了...”
听到这儿,王父王母神色一僵,下意识扭头去看落在后面的王笑笑。
而王笑笑却是猛地打了个哆嗦,腊黄干瘪的脸上瞬间没了一丝血色,下意识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肩膀,瘦得一阵风都能吹倒的身子摇摇晃晃像是要跌倒。
姜糖就站在王笑笑身边,明显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也猜测到她肯定是被“子宫摘除”这四个字刺激到了,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去椅子上坐着休息一会儿吧。”
闻声,王笑笑木讷地偏过脸,迎上了一双温暖的双眸,这心里莫名地一暖,点了点头。
见王笑笑情绪还算正常,王父王母才暗暗舒了口长气,同时对姜糖的体贴也是充满了感激。
姜糖把王笑笑扶到椅上坐下,她则是站在边上,视线扫过神情还有些紧张担忧的王父王母,最终看向了虚掩着门的手术室,眉心越蹙越紧,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得握紧。
此时,耳边来来回回地飘荡着那句虚弱的话:警员同志,我要是死了,你要替我,向马富讨回公道...
难道,这位从鬼门关捡回半条命的寡妇蒋桂花怀的孩子,是马富的?!
做手术前需要亲属在手术同意单上签字,见杨静还是半大孩子,医生说需要成年人签字,王父忙解释,说蒋桂花的丈夫五年前就病死了,如今家里只有她和她女儿。
医生刚刚也明确说了,蒋桂花是因为私自吃堕~胎药流产导致大出血的,再加上她在昏迷前说的那句话,让人不得不怀疑到马富头上啊?!
而蒋桂花的遭遇竟然和王笑笑如出一辙...
就在姜糖思绪纷飞时,杨静突然转身“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泪眼汪汪地看了眼王警员,最后把视线落在了姜糖脸上,哽咽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警员叔叔,姐姐,谢谢你们,救了我娘,谢谢...”
她娘的情况十分危险,如果不是遇到这位好心的姐姐和警员叔叔,估摸着她现在已经失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除了把她娘送到医院来,好心的姐姐还给垫付了200块钱的医疗费!
“快起来!”姜糖走过来,赶紧扶起杨静,见她哭得眼睛都肿了,有些话她还是没问出口,只是轻轻拍了拍杨静的肩膀。
唉,她也不过就是个孩子,有些事兴许还不知道呢。
心有万千疑惑的不只是姜糖一个人,王警员和王父王母亦是,他们也很想寻问杨静一些问题,但最后也没问出口。
他们和姜糖想的一样,认为杨静不过是个孩子,有些事不应该加注在她身上。
不过,刚才医生说得那么直白,杨静也不傻不憨的,肯定知道她娘得了什么病。
等蒋桂花从手术室转到病房后情况基本稳定下来了,王警员提议让王母陪杨静先留在医院里守夜,其余人去他家凑合着歇息下。
从大营村到白水县不太远,有十五里路,但路上有一半的路是泥巴路,当时雨下得特别大车子走一段就地陷入泥坑里打滑,除了姜糖外其他人都下去推车了,大家从头到脚被淋透了还满身的泥巴,就是姜糖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救人要紧,大家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
好在医院也没有嫌弃他们,要不然把地给弄得这般脏污,早就被赶了出去。
众人也没拒绝王警员的好意,临走前姜糖厚着脸皮问护士要了条毛巾还借了个洗脸盆子,让杨静和王母将就着去水房洗把脸。
“谢谢姐姐!”杨静接过毛巾和脸盆,弯身对姜糖深深鞠了一躬。
姜糖没说话,再次拍了拍杨静的肩膀。
这小姑娘真是够坚强的,当时医生都下了两次病危通知,她愣是咬着牙没哭出声。
但这样的坚强着实让人心疼。
“这姑娘的心可真好!”等到姜糖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王母叹了口气,还想再多说两句感慨之语的,但琢磨一瞬又把话给吞咽回去了。
杨静紧紧抿着冻得发紫的嘴唇,脸色变了又变,半晌后才喃喃道:“大娘,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上终究还是好心人多的...”
王母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极小声地说:“唉,这个世界光是好心人多也不顶事啊,得要当官的是好人...”
王警员家在城郊,大部分都是柏油路,开车二十分钟就到了。
姜糖他们几个人洗完澡和头换上王母找的干净衣服,又吃了一碗热腾腾的清汤面,总算是驱除了满身的寒气。
王家的房子虽然有点破旧,不过是独门独院的,不仅宽敞还算隐秘。
如果是住在城中心的筒子楼,一下子来这么多的陌生人,肯定会引起邻居的注意。
姜糖现在还是“通缉犯”,住在人多眼杂的地方不安全。
“笑笑,你睡里面可以吗?!”
姜糖和王笑笑睡在王警员妹妹的房间里,姜糖把床铺好,起身看向坐在椅子上失神发愣的王笑笑。
“嗯!”王笑笑点头,起身慢吞吞地走到床沿坐下,盯着姜糖看了几秒,突然开口问:“姐姐,你们昨天晚上是要去我家吗?”
姜糖微怔,遂拉过椅子坐在王笑笑对面,“对。”
“是因为...”王笑笑低头不再看姜糖,冰冷的双手狠狠揪着床单,顿了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继续说:“马健吗?”
“是的。”姜糖的视线落在王笑笑紧攥在一起的右手上,能明显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
看着她这般模样,她除了心疼她,心里还溢出怒气...
听王警员说,三个月前王笑笑被马健强行拉到麦地里给强~暴那天,她刚过完十六生日才三天。
当时她在上初三,成绩很不错,考上高中的希望很大。
但那天之后,她的成绩快速下滑,后面又被马健给强~暴了两次,最后一次还怀孕了,她根本不知道,直到快四个月时肚子显怀了她才发觉不对劲。
她胆战心惊地去找马健商量,马健倒是不慌不忙的,第二天拿了包药哄着她吃下,半夜她肚子痛大出血被送往了医院。
她和蒋桂花的遭遇一样,虽然都从死神手里抢回了半条命,但子宫也被摘除了。
蒋桂花三十七岁了,虽然年纪也不算大,但和王笑笑比起来,她至少结婚还生了一个女儿,而王笑笑才只有十五岁。
她这一生,不仅仅是身体,连心都被彻底给毁了!
当时王笑笑第一次被马健强~暴时,他先是威逼她,说她要是把事情说出去就让他当大队支书的爹给她家穿小鞋,这大队支书的权力可是相当大的,当时王笑笑的哥哥要当兵,需要马富这个支书给开证明,为了哥哥能顺利当兵王笑笑只能忍下这屈辱,威逼过后马健又诱哄她,说他喜欢王笑笑很久了,现在两个人先处朋友,等她到法定结婚年纪了他们就结婚。
王笑笑的心思到底是单纯的,想着都失身给马健了,又见马健虽然不学无术但人长得也不错,倒也迷倒了十里八村不少小姑娘,况且他爹马富还是大队支书,家里还有三位烈士是被全镇全县追捧的光荣之家,和吕县长家还有亲戚,半推半就也就同意和他处对象了。
只是后面被他强行发生两次关系后,孰料她会怀孕,差点失去了小命,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受了那么大的罪,最后她并没有得到马健的怜惜,反倒是被他无情地给抛弃了。
好好的一个女儿被糟蹋成这样,王父王母心疼又愤怒,见马家执意不娶王笑笑,他们一气之下就到派出报案了。
原本他们也不是真心想让马健蹲大牢的,只想吓唬逼迫马家就范,可是马家竟然找了吕县长出面。
最后,为了儿子的前程,王父王母只好牺牲女儿,灰溜溜地撤了案。
从昨天晚上姜糖就一直在暗搓搓地打量王笑笑,见她双眼空洞无神,人看起来也是木讷呆滞的,她以为她受了那么大的打击精神不太好,还在心思琢磨着,不能再去撕她的伤口了,到时候私下里找她父母谈,想办法说服她父母站出来作证。
没想到,她的心思竟明镜似的,什么都明白。
更没想到,她竟然会主动开口同一个陌生人谈马健。
姜糖的话音落下许久,王笑笑都没有再说话,揪着床单的手更用力了,床单都要被掀起来了,她浑身还不停地颤抖,嘴唇也哆嗦着。
但愣是没有眼泪落下!
看着她这般模样,姜糖既心疼,也有点怪她天真得有点愚昧!
竟然去原谅一个强~暴犯,相信他的鬼话...
还真是可怜之人必在可恨之处啊!
“笑笑,昨天清水河发生的命案你听说了吧?!”最终姜糖还是不想去撕裂王笑笑的伤疤,遂转移了话题。
王笑笑点了点头,“知道。”说着,她抬头望着姜糖,苍白的嘴角上扬,扯出一抹苍凉的冷笑,“马健家有吕县长当靠山,即使刘一疤是他杀的,他应该也不会偿命的。姐姐,你不知道马家的势力有多大...”
昨天上午警员去马家庄抓马健时轰动了整个大队,即使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从左邻右舍的议论声中听到了。
而大营村离案发现场只有两里路,听说清北河里死了人,很多人都跑去看热闹。
即使看热闹的人被警员同志给劝走了,还是有不少人悄悄地躲在草丛里偷看。
他们看到了马健等人被拷着手拷押在河边,也看到了被打捞上来的那个死人。
从村里人的描述中,她知道那个死人叫刘一疤。
他成天和马健混在一起,她以前见过他好几次。
老天眼真是不开眼,虽然跟在马健屁股后面的那些狗腿子也该死,但更该死的是马健。
姜糖起身,端起茶壶倒了两玻璃杯水,自己一杯,另一杯递给了王笑。
“谢谢!”王笑笑这才松开揪着的床单,伸手接过杯子,双手紧紧地攥着。
姜糖抿了口凉白开,才开口说:“人是不是马健杀的我不妄加定论,但我爱人的的确确是被马健劫持绑架的。”
王笑笑听到这里,空洞的眼底闪过一抹诧异,震惊。
还有一丝失望!
她以为这个会开车出手阔气的漂亮姐姐是洛水市派来调查马健的检察官呢,怎么都没想到她也是个受伤者。
得知了姜糖的真实身份后,王笑笑眼底那一丝不易被觉察到的希望之光彻底熄灭了。
半个月前她去医院复查,捡到了一张报纸随便翻看,看到一篇关于洛水市检察院洪处长铁面无私为面除害的新闻,当时她心里大为震撼,便萌生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日思夜想纠结了一个星期,她最终鼓足勇气给洪处长写了封信,揭露马健马富的恶事。
昨天晚上看到王警员深夜领着两个陌生人到村里,她心里燃起了一束小火苗,以为这两个陌生人是洛水市检察院派来暗中调查马健马富父子俩的。
后面见这个漂亮姐姐不仅会开车,还一口气拿出200块钱给杨静的娘垫付医疗费,她对这姐姐越发刮目相看,认为她不是一般人。
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过会开车的女人,但是听她哥哥说,有些生在权势之人家的女人是会开车的。
这位姐姐会开车又有钱,又是洛水市检察院派来的,家里的父母肯定是当大官的,那她就有能力压制住吕民,替她讨回公道了。
可结果是,她竟然也是个被马健欺负的可怜受害者。
姜糖哪里能猜测出来王笑笑的心思啊,双手扣着玻璃杯子,沉吟一瞬继续道:“他们劫持绑架我爱人,是为了陷害他倒卖国有财产,想让我爱人坐牢,但我爱人趁他们不注意逃跑了...可马健那伙人却来个金蝉脱壳,把所有的罪名都推给死人刘一疤,还反咬一口说我爱人把刘一疤给杀了,但有人证能证明我爱人根本没杀人...就像你说的,马家有吕民这个县长当靠山,在白水县可以肆意为非作歹而不受法律的制裁...”
“那你爱人被诬陷成了杀人犯,是不是要被枪毙了?”王笑笑双手紧紧握着玻璃杯子,看着姜糖的眼神满满的都是同情、可怜。
同时她心里的惊惧恐慌犹如波涛汹涌的海浪,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瞬间感觉身上没了一丝温度,冷得牙齿都在颤抖。
此时此刻,她真希望那封举报信能石沉大海,否则的话她是不是要给她家带来灭顶灾啊...
姜糖虽然猜测不到王笑笑的心思,但看出来她这会儿犹如惊弓之鸟在惊惧害怕,不过也没多想认为她是在惊恐马家的势力,遂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一字一顿道:“吕民的势力再大,可他也只能在白水县称霸称王,出了白水县他未必能只手遮天...我想好了,我要去省城告状,如果省城告不赢,我就去京城...”
姜糖手上那浅浅的温热过度到了王笑笑手上,稍稍给了她冰凉的心一丝温暖,而姜糖眼中的坚毅勇敢像是也在迅速瓦解王笑笑的懦弱...
王笑笑狠狠地咬着嘴唇,纠结矛盾了好一会儿,突然抬头定定地望着姜糖。
此时此刻,她的眼神不再空洞暗淡,有些许激动地问:“姐姐,你真的要去省城,甚至是京城告状吗?”
仅凭眼神,姜糖笃定她的坚毅勇敢感染了王笑笑,眼底涌出几分笑意,重重地点头,“真的!这也是我去你们家的原因,我想说服你们和我一起去省城去京城。”说着,姜糖握着王笑笑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苍天不会饶过恶贯满盈的坏人...笑笑,我们要相信,邪不胜正,正义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的!”
“...好!”王笑笑咬咬牙,像是拿出了壮士扼腕的势头,“姐姐,我和你一起去省城,去京城告状...能打倒马家我们也算是为民除害造福一方了,如果告不赢反被诬陷入狱,大不了一死,但我相信十年不成,二十年三十年,总是会有人为我们洗清今日的冤屈的。”
虽然后面那番话夹裹着苍凉悲怆,但王笑笑却说得激昂振奋。
这翻话,让姜糖想到了在这个年代错判的几起冤案在千禧之后得到了平反,这内心的情绪真是复杂啊。
是啊,倘若今日今地战胜不了马家,那宋辞被冤枉错杀,等十年二十年肯定会有人性还没磨灭的人替他翻案的。
其实不用等那么久吧,倘若孙所长洪处长能被放出来,相信他们应该会替宋辞奔走翻案的。
但她不能多等,更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必须尽可能早一天替宋辞洗刷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