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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章剑客之死

乌老猿本体是南海当地的长臂猿,本就熟悉风情民俗,行事又实干务实,他来海角城天疏阁总领短短数日,就已带领法士们把海角城摸了个清楚透彻,一路上将本地特色与城中情况结合起来说得头头是道,众人都颇佩服。

海角城草木茂盛举目皆绿,夏季长却不酷热,今日正是晴空朗朗,颇为宜人,但乌老猿说,别看眼下大晴天,沿海这时节台风不少,气象变化快,有“四时皆夏,一雨成秋”的民谚,明日就可能有台风。

解春风与那章剑客是以剑相识,打出的忘年交,相逢数面,微聊过一些家事,知道章剑客是海角章家的上门女婿,与妻子感情甚笃。

乌老猿对海角章家更为了解,听他侃侃而谈,众人才知原来章家是南海知名的大商户,以珍稀木材制造家具发家,技艺精湛,据说祖上是被罢官流放到南海的大家后代,为谋生才操起商业,审美风雅,所制器具专门供给内陆的高官世族,富得不是一般二般。

章剑客本不姓章,本来名字也不叫剑客,剑客是他自己给自己改的名。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剑痴,年轻时,为精剑技四方求教,武夫中难免有恶徒,某次他受重伤濒死,被路过的章家小姐好心相救,成就一段姻缘佳话,入赘章家后,改姓为章,这才成了章剑客。

章剑客与妻子育有四个子女,他们都接手家业,老俩口早已安享晚年,今年都是七十高寿,不料他年初忽然病倒,大夫诊出肺痨,听说病是治好了,却于上月忽然离世,大家都说毕竟是年纪到了,送葬时许多百姓自愿相送,沾个高寿的福气。

讲到这里,一行人正好走到章家大宅门外。

章家大宅全然看不出是商户之家,反而像个书院。四面有高大的院墙,檐墙上有细腻华丽的灰塑璎珞,隔着院墙能看到宅中数棵参天古树,还有西侧装饰着精致木雕的纳凉楼阁,颇具南海风情。

解春风上前叩门,不多时就有门房出来,一见解春风,门房赶紧拱手相请道:“小人见过春风剑侠,老夫人早有吩咐,各位贵客快快请进。”

众人跨过门槛,大门里侧是一堵影壁墙,绕过影壁一直往内园走,走了不短的路程,来到一座临着莲池的风堂中。

门房将他们迎入风堂,侍女奉上瓜果茶水,想来这是专门待客之地。

坐下没多久,章老夫人就匆匆赶来,众人复又起身相迎,章老夫人忧伤道:“劳烦诸位仙长远道而来,春风剑侠愿助亡夫完成遗愿,老身感激不尽。”

说着她就要跪下行礼,解春风赶忙上前托住:“老夫人言重了,我与章兄以剑论交,朋友相托,自该效力,实在不必客气。”

章老夫人闻言,感激地握住解春风小臂,忍不住怀念地掉泪埋怨起来:“那个剑痴子!大夫早说了,叫他不可再练剑,一把年纪了还不听劝,原本都好起来了,非要偷偷练剑,他忽然就这么走了,可叫我怪谁去!”

众人听出她对亡夫的相思之意,不禁感慨这对老夫妻真是鹣鲽情深。

裴牧云眉头微皱,自从跟着门房走进章家大宅,他就感受到一种阴沉的异感,此时仔细分辨,发觉这种阴沉异感不是出自宅院,而是在章家众人体内,眼前的章老夫人尤为明显。他不动声色,继续观察章老夫人。

解春风关切问:“章兄竟是因练剑去的?”

章老夫人叹气道:“倒也不能真这么说。他年初诊出肺痨,好不容易找着对症的方子治好,大夫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不可再劳神,更不能再练剑,他不高兴,一直也不怎么精神,竟给自己开始起安排后事来,托你送剑,就是他那时特意跟几个孩子说过。

“孩子们自然不愿看他那样,当时都劝他,让他寻些不劳神的游乐,就算是去赌,家里也不是供不起,他看自己惹了孩子们伤心,才振作了些,跟着老管家去海边钓鱼,慢慢的精神竟也好起来了,可那日一早,他忽然就……忽然就……他睡着了,再也没睁开眼……”

回忆亡夫去世的情形时,章老夫人身上传来的阴沉异感陡然增强!

解春风眉目一警,裴牧云与他对上视线,明白师兄也已察觉。

解春风客气问:“不知老夫人可否让我把一把脉?”

“这?”

章老夫人毕竟是个见多识广的大商人,解春风忽然要给她把脉,她直觉有异。

她斟酌一瞬,思及春风剑侠风评,他又是亡夫另眼相待的忘年交,倒也不多犹豫,利落露出手腕,直白道:“春风剑侠若瞧出什么不对,只管直说,老身承受得住。”

这把年纪反应还这般伶俐果断,解春风和裴牧云都在心底赞了个好字,姒晴与乌老猿不明所以,只能等解春风解惑。

解春风一指搭在章老夫人腕上,灵力往她体内一走,走入颅顶时咦了一声,侧身对裴牧云唤了声师弟。

裴牧云走过去,依样搭了根手指,瞬时皱眉:“这是何方术法?”

解春风面容一肃:“你也认不出?我也算走南闯北,这样阴沉的灵力,我竟从未见过。这术法也颇为奇特,感觉上与各类混淆记忆的术法相似,恐怕是一样效用。”

得出同样结论的裴牧云微微点头,也将自己的发现道出:“师兄,在场侍女与方才带路的门房,都与老夫人是同样情况。”

众侍女闻言皆惊,章老夫人更是脸色煞白,她越回想章剑客去世那日的情形,那一日的记忆就越发如雾里看花,模糊不清。

解春风提议:“老夫人,恐怕事有蹊跷,我们虽认不出这术法来源,解术却是一个道理,章剑客去世那日,家里有些什么人,都请叫回来吧。”

他言下之意,就是章剑客去世那日,章家人的记忆恐怕都被混淆过。

章剑客之死,恐怕没那么简单。

章老夫人越想越觉可怖,一时心慌气急,身子晃了晃,要不是侍女搀扶着,险些要倒下去,裴牧云及时以一道灵力护住她心脉。

她定了定神,对裴牧云道了声谢,随即神情一肃,命令侍从:“快!请少爷小姐们回来!就说是我下的命令,叫他们不管在做什么都立刻回来!”

“是!”

虽然家业都已传给儿女,章老夫人显然威望不减,命令一下,不多时,四个儿女就匆匆赶回,面色都颇为焦急,见老夫人无甚大恙,才纷纷松了口气,章家长子即刻代表询问:“娘,您为何面色不佳?发生何事?”

“剑侠勿怪,亡夫刚走,孩子们担忧我身体欠安,”章老夫人先跟解春风道了个歉,才介绍道,“这是我家四个孩子,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春风剑侠,还有这位是……唉呀,老身也是老糊涂了,竟忘了问各位仙长名号,万望诸位海涵。”

众人都道无妨。

一听是春风剑侠,章家四个儿女念及父亲生前遗愿,登时百感交集,再一想,春风剑侠不就是白龙?!他们在海边长大,对龙的向往是刻在骨子里的,忙不迭躬身行礼,解春风及时以灵力一托,和声道:“我与章兄朋友一场,诸位小友不必多礼。这位是我师弟裴牧云,这位是姒晴将军,这位是海角城天疏阁总领法士乌老猿。”

听了这通介绍,章家人一个个头昏心跳。

裴牧云,天疏阁主。

姒晴,儒门高层,爱民之将。

还有本地天疏阁的总领法士!

他们盯着裴牧云,简直跟亲眼见着神仙下凡似的。还是章老夫人率先回过神来,带领全家行礼道:“章家无礼,见过天疏阁主、姒晴将军、乌老猿法士。”

裴牧云一样用灵力一托,不让他们把礼行实了,只道客气。

知道天疏阁主和本地天疏阁总领法士在此,章老夫人镇静下来,心里倒安定了许多。

因为既然天疏阁知道了,假如亡夫之死真有冤情,那天疏阁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她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章老夫人缓缓心绪,把发现中了混淆记忆术法的事跟儿女们说明。

四个儿女都和章老夫人反应一样,猜到章剑客有可能并不是在睡梦中安详去世,越猜想越心慌气急。

他们看向解春风,解春风微一点头,这四人颅顶也有那阴沉灵力施的混淆术法。

章家长子站出来问:“在下章莫邪。剑侠,不知解除术法是否伤身?”

解春风答道:“这倒不会。”

章莫邪一礼道:“那就有劳剑侠先帮我解除术法。”

他占这个先,恐怕是担忧弟妹母亲,不愧是大家长子,思虑周到又肯担重责。

以防万一,解春风先用一道灵力护住他心脉,再用一道灵力洗净他颅顶的阴沉灵力,解除了那混淆术法。

刹那间,章莫邪猛然目眦欲裂,像是看到了极可怕的情形,屈膝跪地,失去理智般痛吼道:“啊———不———!爹!”

章家其他人急忙拉扯他:“大哥!”“大哥,醒醒!”“莫邪,你看见什么了?!”

裴牧云与解春风几乎同时出手,用灵力安抚章家长子。

章莫邪忽觉神魂一清,从痛苦中醒转过来,环顾围绕身边的弟弟妹妹,目露不忍。

他站起身来,面对着章老夫人重重一跪,哀求道:“娘,儿子有个不情之请,请娘不要让剑侠解开术法,儿子不愿让娘再次见到……见到……”

他话说不出口,章老夫人却明白了他的意思,猜到亡夫有可能是惨死,章老夫人哪里肯依:“莫邪,娘知道你孝顺,可你们爹爹若死得冤屈,娘怎能被蒙在鼓中?娘情愿一死,也要知道他是怎么走的!”

章家其他儿女都猜到了大哥的意思,也都按捺下心中惊慌劝阻章老夫人,却实在劝她不动,他们看向解春风,似乎是希望他来劝。

解春风不忍道:“那灵力过于阴沉,几乎与地府阴力相似,不解除,反而对身体有害。”

这术法竟是非解不可!

章家四个儿女一愣,皆是惶然。

章老夫人果断道:“剑侠,一齐解了吧!”

解春风依然照办,片刻后,章家人全都深陷于回归的惊痛记忆之中,若不是裴牧云和解春风提前以灵力相护,恐怕要当场崩溃。

师兄弟二人对视,以目光交流,均觉此事不妙。

等家人恢复镇定,章莫邪将自身记忆和盘托出:

六月初四那日,章莫邪照样早起,准备去作坊校工,走在园中,忽然听到爹娘院中传来尖叫,他赶忙跑去,一进角门,就看到惊骇一幕。

那院中有一片专门为章剑客建造的练剑场,生病前,章剑客每日都风雨无阻地在这练剑。而那日的练剑场中,章剑客身体早已直挺在地,整个胸腹像是吞了火药一般爆裂开来,手里还握着他的剑。

章老夫人瘫坐在场边,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惨景,疯狂尖叫。

惊见爹爹惨死,章莫邪同样惊骇万分,许久才回过神,他先把娘抱回屋内,然后亲自跑去报了官,县令与县丞一看是章家人来报官,为表重视,立刻跟他回章家查看,结果一进院子就吓得丢了魂,大喊大叫,反而给章家添乱。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奇装异服的人忽然出现,章莫邪还没看清他的样子,记忆就变了……

其他人都点头赞同,他们的记忆也都差不多。章老夫人似乎是受到记忆的冲击太过,沉默地坐在椅子上。

裴牧云询问:“奇装异服?什么样的奇装异服?”

章莫邪皱眉道:“我没看清,只是与咱们平日穿的衣服实在不同,你们呢?”

章家其他人也都摇头,他们都悲伤惊愤,估计一时是想不起什么有用信息。

乌老猿提议道:“阁主,既有疑案,不如找城隍爷来一问?”

裴牧云点头。

乌老猿请出海角城城隍爷,小地方城隍爷哪里见过这么多高阶修士,简直诚惶诚恐,但一听提问,却只能说他并不知情。

章剑客虽不是修士,却是个已经修出几分剑意的武者,因此,他死后,魂直接被引入地府了,没有走本地城隍的过场。不过,城隍爷说,他可以写封阴书,烧下地府,请鬼差将章剑客的魂带出来提审。

众人都道有劳,于是城隍爷当堂铺开纸笔,写下阴书,以判火烧没,青烟一吹,了无踪迹。

等待须臾,一道阴风伴随数枚纸钱飘落,把堂上凡人们都吓得一抖。

裴牧云注意到所有纸钱上都写着一个“诺”字。

见章家人吓得瑟瑟发抖,海角城城隍爷大觉尴尬,干笑两声,解释道:“呵呵,鬼差年纪不大,行事难免调皮些。”

听这形容,裴牧云与解春风对视一眼,莫名想起一对兄弟。

就在这时,忽然天昏地暗,阵阵阴风不断往堂内吹来,顿时弥漫开浓烈阴寒的檀香气,魂铃声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无数纸钱凭空飘落,转眼间就铺满了大堂,章家人更是吓得心惊肉跳,跪下连连叩拜。

地底,章剑客额前贴着一张黄符,被一蹦一跳的白无常用铁链拽着走,感觉快出地底了,章剑客商量道:“无常小哥,能不能劳您施个术法,把我这前胸肚子合上?”

白无常往前跳了一半,在空中拧身转了个半圆,落地正对着这开膛破肚的老头,稀奇道:“你个老头,死都死了,还讲究漂亮?”

章剑客嘿嘿一笑,骗鬼道:“回家见老婆,当然得讲究漂亮!不讲究漂亮那还是人吗?春风剑侠,听说过吧?我跟他忘年之交,老相识了,他也这样。你是不知道,他回家去见他那宝贝师弟,衣裳上带粒灰儿都要拿灵力清半晌,他还爱穿白,每次他回家,哎哟,那准备架势可了不得,跟沐浴焚香去拜仙儿似的。嘿,你不懂,大丈夫就该这样。”

第62章 吞珠试仙药

白无常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虽然半懂不懂的。

阁主师兄对阁主诸般珍爱的事迹,白无常从阎王娘娘那听过不少,昨日望乡台上这对师兄弟有多兄弟情深,白无常更是亲眼所见,既然这老头与阁主师兄是朋友,那白无常也不拿他当外人,只嫌弃了一句:“活人真是麻烦。”就依言给老头施了术法。

章剑客低头,魂体看着已恢复如初,能体面地去见老婆,连忙笑着嘿嘿道谢。

白无常一蹦转过身,拽着铁链带贴黄符的鬼魂继续往上走,一跳出地面,发现正身处一片宽阔莲池之中。

这让白无常连连点头,莲池很适合闹鬼吓人,他对这地点十分满意,立刻就加强阴力,将魂铃催得更急,阴风吹得更凶,心底还暗自可惜哥哥没一起来,否则还能一起喊出场词。

他也不再蹦蹦跳跳,而是伴随乱抖的魂铃和狂吹的阴风直直地往前飘,扯着章剑客的魂魄,故意显出鬼脸僵态,直直飘进客堂。

即使有高修灵力护体,章家人还是被这阵仗吓得心惊胆战。

白无常得意地嘻嘻鬼笑,看到裴牧云,眼睛一亮,正要上前跟阁主打招呼,冷不丁被个直冲过来的凡人撞到一边,懵在原地。

章老夫人满脸是泪,乍见看上去跟在世时没什么两样的章剑客,冲过来直骂冤家,章剑客配合地一迭声认错。

白无常不懂这是在闹什么,只觉这老夫人面无惧色,实在是对自己的费心出场不大尊重,瘪瘪嘴凑到裴牧云身边,带着一丝委屈打招呼道:“阁主好,阁主师兄好。”

海角城城隍爷见这位最爱捉弄人的鬼差竟待天疏阁主如此有礼,瞪目纳罕。

裴牧云与解春风是第二次与白无常打交道,都觉他举止确实颇为孩子气,回招呼时跟对待孩童似的和缓了语调。

白无常收到招呼,顿时又高兴起来,歪着脑袋问:“阁主,小纸人们在哪里?小纸人们好不好?”

他言行实在不像个在凡间活过一遭的大人,裴牧云猜测黑白无常的来历与民间传说并不一致,他将此惑按在心底,答道:“它们在我袖中,眼下查案要紧,不便放它们出来吵闹。”

白无常遗憾地拖着长长的声音哦了一声,听阁主说查案要紧,扯了扯手中铁链,一本正经道:“老头,老婆你也见到了,还不快来答话。”

老夫妻此时相对镇定了些,章剑客对章老夫人歉然一笑,两人都是眼圈一红,章剑客闭了闭眼,才对解春风与裴牧云拱手豪迈笑道:“天疏阁主,久仰大名了。解兄弟,这次是老哥麻烦你啦。”

师兄弟依样还礼,解春风也是一笑:“章兄,恕我来迟了。”

乌老猿依天疏阁办案流程,先把混淆法术的前情跟章剑客说了。

章剑客不禁大皱眉头,对妻子儿女愧疚道:“都是我贪恋武学,自己一死了之,还害你们遭惊吓,唉,爹爹实在对你们不住。”

章家儿女自然一迭声安慰父亲,解春风听他话中有隐情,正色问道:“章兄,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章剑客一声叹息,将自己死亡实情娓娓道来。

原来自从他跟着老管家去海边钓鱼,人一活动,精神确实慢慢好了起来,身体也比大病初愈时好了许多,于是章剑客心痒,又起了练剑的心思,私下兴冲冲找大夫来看,大夫却给他浇了一盆冷水,告诉他这把年纪能恢复到这般已是老天庇佑,练剑就别想了。

章剑客心知妻儿担忧,倒也没再强行练剑,钓鱼时却难免长吁短叹,不住跟老管家唠叨当年打遍江湖的潇洒回忆。老管家早听得耳朵起茧,同在港口钓鱼的其他钓客却听得如痴如醉,甚至还引来了一帮专门来听他回忆往昔的听众,于是,章剑客鱼没钓着两条,人气却是火热,每日钓鱼就跟开专场说书一般,围观者众。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个修士出现在听众之中,这个修士修为不高,在海角城已是难得一见,因此,虽然他每次都只是默默站在人群中,还是颇为显眼。

某日夕阳西下之时,听众早已散去,章剑客也收拾钓具准备回家,却发现那位修士还没走,而是一反常态地上前与他攀谈。

那修士一说话,章剑客就发现他话音奇特,并非九州百姓,不过沿海一代异邦人也不算太过稀奇,章剑客也就没有引以为异,而且那异邦修士所说的信息,给了章剑客强烈的震惊。

那异邦修士是一副极为谦虚的态度,先是大谈了一番对华夏武学的强烈崇拜,连带着对章剑客对剑的痴迷推崇了一番,章剑客听他对华夏武学颇有研究,难免有些自豪,与他畅谈起来,越聊越觉得此人懂行,起了相惜之意,当下就没多防备。

然后,那异邦修士才说自己很遗憾章剑客无法再练剑,摆出一副惜才知音的态度,咬牙给了章剑客一颗血色珠子,说是他传家宝珠,凭此珠可强身健体,治愈凡间草药难以拔除的病后遗症,还说他是出于对华夏武学的仰慕,不愿章剑客一身剑意失传,才忍痛割爱。

别人家的家传之宝,章剑客自然不肯收。

那异邦修士却是义正辞严,说自己也是爱剑之人,前来海角城,本是想与章剑客一战,却不料天不遂人愿,所以,只要章剑客愿意将宝珠收下,承诺恢复健康后与他拔剑一战,他此番渡海而来就再无遗憾。

章剑客自己是个剑痴,最爱四处挑战知名剑客,成名后,每年专门来海角城挑战他的也不老少,不然也不会与解春风相识,因此闻言也没多怀疑,还颇为感动,只是越听越觉得这珠子贵重,还是辞而不受。

却没想到,那异邦修士说了两句用法,强行把珠子往他手里一塞,竟就消失不见了。

这下,章剑客可是暗暗叫苦,他自然不会对这所谓的宝珠毫无怀疑,可他是个剑痴,手里握着这据说能恢复身体鼎盛时期的“仙药”,他怎会不动心?他实在是怕自己忍不住。

章剑客把血色珠子揣在怀里,脑内拉锯数日,结果就真的没忍住。

据那异邦修士说,这宝珠有两种用法,一种是以武者修炼内力的方式吸收珠内宝气,见效较慢,只能慢慢强身健体,另一种是直接吞入腹内,相当于一步到达修士最底层的炼气之境,令人恢复身体鼎盛时期。

一开始,章剑客还是小心翼翼,只以修炼内力的方式吸收血色珠子,结果确如那异邦修士所言,他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连大夫都啧啧称奇,而且神魂也没出现异样,更没发现魔气,说明这血色珠子不是邪魔歪道,确实是稀世奇珍。

有了甜头,另一种能一步恢复到鼎盛时期的用法,就一天比一天更具吸引力。

那日,天蒙蒙亮,章剑客取出了相伴多年的宝剑,坐在练剑场中,对剑看了许久,终是决定铤而走险,将血色珠子吞下。

珠子入腹,他就惊觉不对,感觉有许多灵力从珠内涌出,强行往他筋脉中灌入修为,他不过是一介武者,不曾伐筋洗髓,筋脉比常人强健,却并不是灵脉,所以大量修为一强行灌入,他全身筋脉就像是吹气般被撑得节节爆裂,几乎在刹那筋脉尽碎,顿时痛到叫不出声,魂魄如被重锤猛打,剧痛欲死。

短短片刻,他恍惚听到闷声爆响,疼痛达到极致,眼前覆满血红,就没了意识。

再睁开眼时,他已在黄泉河畔,低头看着自己炸膛般的魂体,不禁老泪纵横,然而此时与家人已经是阴阳两隔,没有后悔药可吃了。

真相竟是如此,章老夫人越听越气,听到最后,冲上去哭着拍打他,章剑客只能唉唉地哄,章家儿女哪里不知道父亲是个剑痴,他们四个的名字全是按传说名剑起的,可他们也万万没想到父亲竟痴到敢吞来历不明的珠子,甚至都不跟家人商量,一时也是又气又难过,收到章剑客的求救眼神,都不上前相帮。

章剑客自知理亏,忙着哄老婆孩子。

在场修士却都神色凝重。

灵气是从天而来,顺天柱不周山而下流向九洲四海,许多灵山大川都蕴含灵气,想用灵器或法器储存一些灵气,虽然极难,却不是痴人说梦。

而灵力是修士修炼出的,修士可以用灵力打造灵器、法器,这些造物却无法储存灵力,论理说,天地间能够储存灵力的器具,就只有修士的身体和神魂。

那血色珠子,如果真像章剑客所说那样蕴含着大量灵力,那就彻底颠覆了九州修士对灵力的认知,它究竟是用什么逆天的方式制成?

进一步说,如果吞下血色珠子不是武者,而是已有灵脉的修士,猛然灌入大量修为,只要修士的灵脉能够撑住,就能达到在短期内猛地拔高修为的效果——这后果就严重了,一个结丹修士如果能在数小时内成为元婴修士,他会做出什么?

这不单不符合修真常识,更是违反天道的急功近利之举,服下血色珠子的修士,事后必定非死即伤,甚至有可能入魔。

一般修士若是知情,应当不会碰它,但若像章剑客一样被骗,并不知情呢?

若是心怀怨怼报复众生呢?

而且,那异邦修士分明就是故意骗章剑客“试药”。虽不知是一时兴起,还是专程设计章剑客,但其手法如此残忍,又能在华夏从容行事,几乎没留下痕迹,足以说明背后黑手策谋已久,不知是想搅起什么风浪。

可线索就到这里,没有更多了,混淆章家人记忆的,大概率就是那异邦修士,或是其同党,但章剑客也不知那异邦修士究竟是何方人士。

海角城弹丸之地,本就少有异邦人前来,章家是行商大户,与官府常打交道,按理说消息灵通,但章家从未听说过城中来了异邦人。

那异邦修士显然对华夏文化颇为了解,若是假扮混入城中,更不好查。

众修越想越觉得章剑客之死是巨大阴谋的冰山一角。

白无常完成了分内职责,扯着铁链秉公提醒:“死鬼不可久留凡间。”

章剑客明白此番冤情被解兄弟和天疏阁得知,必会查个水落石出,而且他还得到这个机会回凡间与家人相见,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但他心中毕竟悲愧难当,依依不舍地一一喊出老婆孩子名姓,像是要用魂魄铭记。

章老夫人不忍他难过,早已掩了悲容,章家长子更是体贴,主动取了章剑客的宝剑来。

章剑客一见自己相伴多年的宝剑,霎那间又是老泪纵横,珍而重之地把剑捧在手里,不住凝望。

那宝剑竟是有灵,剑意一昂,铮然悲鸣!

裴牧云耳闻剑鸣,感知到此剑对剑主的忠诚,凡间剑客竟能把剑修到这个程度,其中痴意且不必说,此剑与剑主的默契绝对是世所罕见,远超许多剑修。

裴牧云自叹弗如,心道这章剑客不愧是师兄的朋友。

听到爱剑为自己悲鸣,章剑客哭得更是了不得,满脸涕泪地对解春风托孤道:“解兄弟,我这心肝,就托付给你了!”

解春风余光瞥见章老夫人愈来愈沉的面色,赶紧接过剑:“章兄放心!”

收到解春风眼色提醒,章剑客忙又对章老夫人不迭认错,但不多久,白无常再度催促,阴阳有别,按规矩是不能再耽搁了。

章剑客强撑出笑容来与妻儿道别,章老夫人与儿女亦是如此,都是想让对方放心。

白无常挥挥手,对裴牧云笑嘻嘻地告别:“阁主,我与哥哥在地底下等你!”

这话,在场凡人都听得背脊一寒,白无常却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对,扯着铁链,伴随着阴风魂铃,带着章剑客走回莲池地下,不一会儿就不见鬼影。

章老夫人这时才失声痛哭,跪倒在地,章家儿女流着泪劝母亲,最终是哭成一团。

乌老猿不禁感叹:“生离死别,阴阳相隔,世间最意难平莫过于此。”

姒晴久经沙场,看淡生死,没有那么多感触,大白兔倒是有些难过的模样。

裴牧云无意识紧握住师兄手腕,久久没有放开。

解春风把手腕给师弟捏着,腕骨感受师弟掌心温度,一动不动,心里忙着规训自己不要多想,却又忍不住不多想。

*

前往南海龙宫的敖昆,打量着南海深海景色,慢悠悠在深海游动,忽然蛟躯一痛,一种麻木感从痛处迅速蔓延至全身,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他再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两个人拖着往前,视线模糊不清。

依然能感受到麻木毒素的敖昆心道不妙,咬住舌头,逼迫自己清醒一些,大睁着眼睛猛地抬头一看,顿时骇得神魂发寒。

棺材。

不知名的海底深渊,只有一隅照下微光,一切都显出又深又暗的蓝绿色调,但还是能看清渊壁上密密麻麻排着棺材状的竖箱。

敖昆来不及惊叫就被人打昏,剥去上衣,塞进一个空竖箱中。

竖箱合上,机关动作起来,箱内海水被迅速排出。

箱底自动探出金属铰链,将昏迷的敖昆四肢躯干都牢牢固定住。

箱盖上伸出一根金属长针,悬在敖昆心口。

“现在不取?”

“等他醒过来,才有意思。”

敖昆隐约听到什么人在大笑,但麻木感再度涌上,让他陷入了更深的昏迷。

第63章 青梅谷见妖

海角城郊外,青梅谷。

山谷中是一片郁郁苍苍的青梅林,放眼望去皆是绿意,此时正是盛夏挂果时节,林间梢头结了许多枚圆圆的青梅果,珊然可爱。

青梅林深处还藏着一口清潭,潭边长着一棵极罕见的老蕉木,树龄数千年。

裴牧云此时就在这株蕉木下,他闭目而坐,灵剑横放在膝头。

谷中灵气受他吸引缓缓涌来,如云似雾的在林间飘荡。

昨日离开章家大宅时,他们原计划去县衙一探,一来,根据章家众人与章剑客的回忆,县令和县丞都中了凶手混淆记忆的术法,这术法不解除对人体有害,自然要帮他们解除,二来,既然事情与异邦修士有关,这方面的线索自然要问问地方父母官。

结果不料正如乌老猿早些时候所言,气象风云突变,一场雷暴来的又急又猛,一行人顶着狂风骤雨,只得先回了海角城天疏阁。

但即使风大雨大,裴牧云与解春风都还是注意到了一路远远跟随他们的妖气。

这些妖气并不统一,多种多样,没有试图攻击,是带着探究之意。

回到天疏阁,法士们激动地见过阁主、白龙和姒晴将军,长公主也化回原身与众人见面。随后,就是按流程对章家提供的线索进行了讨论。

讨论中,大家都认为跟随阁主的妖气是来自先前犹豫求助的妖修,而且,时间这么巧合,这些妖修想求助的事情,说不定也与那异邦修士或血色珠子有关。

因此,今日一早,裴牧云就没有急着去县衙,而是按照法士们的建议来到这城郊青梅谷,想试试看能否引那些妖修出来。

裴牧云是独自前来,先前敖昆与妖修法士都提到百兽天性对神龙有敬畏之心,为了避免吓退妖修,解春风今早就没有伴随裴牧云左右,而是与姒晴将军约着在城中四处走动瞧瞧。

自从不周山下变故,他们师兄弟两个就形影不离,这还是多日来第一次分开行动。

修真岁月漫漫,他们出师后都走出了自己的路,裴牧云退隐前,他们一个仗剑四方一个管理阁务,其实真要算起来,总是聚少离多,对于离别早已习以为常。怎么今日离了师兄,像是少了什么,总觉得转过头去师兄就该在身旁?

裴牧云在心底对自己不成熟的依赖摇了摇头。

这棵数千年的蕉木早已成妖,只是,大多数珍稀灵植都对人间世避而远之,它也一样,对于裴牧云的询问,蕉木一问三不知,随后就装作普通树木一动不动,裴牧云也不再勉强。

而藏在林间的妖修们依然没有现身的意思,裴牧云凝神敛意,趁这个空档继续与剑交感。

他的剑是当年他以师兄的剑为范本打造,因此与解春风的剑样式极像,剑柄同样深刻云龙纹,剑身较之略窄,呈铁灰色,剑穗深青,整柄剑都颇为朴拙,不像师兄的剑那般仙气飘飘。

裴牧云修成半步剑仙后,越来越不爱出剑,已是许久不曾与剑交感,前日受到孔雀佛子指点,昨日又感受到章剑客之剑的铮然悲鸣,才有此刻树下一幕。

他还未修成心剑,不能做到与剑神魂相契。但他的剑意,放眼九州也只有师兄能一较高下,有顶尖剑意的反复淬炼,这把剑有多灵自不必说,裴牧云潜心感受到灵剑传来的阵阵委屈之意,如被忽视了许久的灵宠对主人撒娇一般,不禁生出一丝愧疚。

裴牧云耐心向灵剑不断渡去灵力安抚,不多时,就再次体会到了与剑同心的美妙感受。

裴牧云不禁回想起在师兄指点下初次成功与剑交感的情形,一时失神。

忽闻一声幼鸟鸣音。

裴牧云睁眼一看,竟是一只幼小的云豹。

一路跟随的妖修之中,并没有云豹的妖气,这只小云豹大概是谷中住民,趁着母豹出门跑出了窝。

因为昨日雷暴的狂风骤雨,一些青梅果被打落掉在砂地上,这只小云豹猫猫祟祟地接近裴牧云,脚下没注意,踩在一枚青梅上。

云豹的豹爪又厚又大,但这只小云豹太小,一枚青梅就让它脚步一滑,咕噜噜翻了好几个滚,好不容易爬起来四足站稳,摇摇脑袋,继续往前小跑,结果又踩中一枚青梅,这次直接滚到了裴牧云脚边。

野生动物都戒心极强,幼兽如果沾染了生人气息,可能会被母兽抛弃。

这小云豹虽万分可爱,裴牧云却忍住没出手帮它起身,只是看着它自己爬起来,甩甩脑袋,对着他,那声音啾啾的,像是小鸟。

裴牧云不出手,却不妨碍小云豹自得其乐,它伸出利爪勾着裴牧云衣角,四足并用地往上爬,毕竟身量还小,抱着裴牧云的膝盖上不上下不下。

他赶紧收剑回鞘,颇为无奈地看看小云豹,只得送出一丝灵力,将那尚在觅食的母豹往这边引来。

母豹到来时,一开始咆哮警告不敢接近,但绕着圈焦急观察片刻,还是迅速上前叼着小云豹的脖子跑走,优美矫健的身姿三两下就消失在林间。

裴牧云全程都没动作,只当自己是块岩石。

他感受到妖气的细微变化,像是这些妖聚起来商量了什么,然后,两位像是代表的妖修,终于现身在他面前。

一个白衣妖修,黄眸黄唇,一头白发,一簇细长白羽垂在脑后,高挑俊美,本体应是本地的黄嘴白鹭。

一个褐袍妖修,容貌并不特殊,但身后有条长尾,长尾黑白相间,清瘦可爱,本体应是本地的大灵猫。

他们齐齐一拱手:“天疏阁主。”

终于来了。

裴牧云回礼道:“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白衣妖修文质彬彬道:“在下沈青天。”

褐袍妖修眨着圆眼道:“我叫黎猫。”

“沈修士、黎修士,”裴牧云开门见山道,“我听本地法士说,你们似乎遇了难题,若有天疏阁能帮忙的地方,还请直言。本地章家出了桩谋害案,与异邦修士有关,天疏阁正在调查,诸位若是知道什么线索,也请助天疏阁一臂之力。”

白衣妖修与褐袍妖修闻言皆是一惊,他们没与高阶修士打过交道,虽然听说了天疏阁主是半步剑仙,却没想到半步剑仙这么厉害,诸位这个词,说明天疏阁主已经察觉了附近还有没现身的妖修和小妖。

他们两个对视一眼,还是白衣妖修拿了主意,坦白承认道:“我们确实是想找天疏阁求助,或许是与那异邦修士有关。海角城不远处有个小岛,那岛不宜人居,却有不少妖类居住。

“半年前,那个岛被一伙倭人占据,一开始,岛上不少禽妖照旧来回两地,又听说官府与这些倭人签了租契,大家伙儿就没太防备,可后来,我们忽然发觉岛上禽妖们许久都没回城了,就派蝠妖夜飞前去查探,这才发觉岛上的妖类全都不知去向。不论是妖修,还是尚未修炼的小妖。”

说到这,褐袍妖修咬了咬腮帮,心急插嘴道:“然后我们就选了比较强的妖修去找,结果去找的妖修也一直没回来。还有小妖说去找认识的法士帮忙,结果也再没了消息。”

裴牧云一愣,没想到失踪法士的线索竟在这里联系了起来,立刻问:“黎修士,你可知那‘认识的法士’是属哪座天疏阁?有没有留下姓名或侧领序号?”

褐袍妖修没想到被天疏阁主直接提问,吓得睁大眼睛去看同伴,那白衣妖修叹气答道:“只知道是南海天疏阁的法士,究竟是哪一位,那小妖走之前没说,我们并不知情。”

难怪这些妖修对求助天疏阁心存疑虑,原来是已经求助过,去求助的妖失踪了。

裴牧云点头道:“实不相瞒,南海天疏阁与江南天疏阁各有一名法士失踪,我怀疑与此事有关。诸位放心,天疏阁一定查清真相,尽力寻找失踪者。”

听说天疏阁法士都失踪了,两个妖修的心是一上一下,半是因为天疏阁自己人也失踪了,那肯定会尽力寻找,不必担心天疏阁轻视妖修,半是因为连天疏阁法士都失踪了,那肯定牵连甚大,失踪的妖修和小妖恐怕……

裴牧云起身取出一幅水镜卷轴递给二人,果断道:“若还有线索,打开这卷轴就能联系天疏阁,诸位如遇危险,也可用卷轴求助,或者直接进本地天疏阁找法士。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本地官府和海岛调查。”

两位妖修接过卷轴,不少妖修与小妖都现出身形,对裴牧云郑重道:“谢过天疏阁主。”

裴牧云只道客气,脚下腾云,直往城中飞去。

众妖望着踏云远去的半步剑仙,终于在心中重新升起找回同类的希望。

“天哥,你说,天疏阁能把他们找回来么?”褐袍妖修抬头看向白衣妖修。

白衣妖修一叹:“除了天疏阁,还有谁会帮我们找?但既然天疏阁主在这,他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人物,只要他们还活着,如果天疏阁主都找不到,就没谁能找到了。”

但是。

如果他们已经……那神仙下凡都没用,天疏阁主又能做什么呢?

旁观至今的蕉木,依然像是棵普通树木,随风抖了抖树叶。

*

裴牧云不低调地直接踏云飞回来,等他在县衙大门外落地,解春风已经在那等着了。

解春风手里捧着个小瓷罐,里面是盐津青梅,他拿竹签拈了一小块梅肉:“说是本地特产,我吃着还不错,尝尝?”

裴牧云低头叼了吃了,五官几不可查地微皱,冷声道:“酸。”

解春风早就猜到师弟会嫌酸,闷笑两声把瓷罐收起,才问:“找着线索了?”

裴牧云看着县衙大门,眼神冷下来:“进去问问。”

他抬步就往县衙里走,解春风欣然跟上。

看呆的守门衙役根本不敢拦,低头躲在门后,而看呆的路边百姓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小部分在讨论为什么这对师兄弟喂食如此熟练,大部分都在怀疑县令干了什么坏事,为什么会被天疏阁找上门。

裴牧云与解春风如入无人之境,畅通无阻地一路走进后衙,刚与郎县令、贝县丞打了照面,裴牧云直接一挥手解了他们脑中的术法。

等他们停止尖叫,裴牧云才一字一句地冷声道:“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强占华夏土地的倭寇,你们知道什么,说。”

灵剑感受到主人强烈的剑意,轻快一声剑鸣,自主出鞘,悬停在郎县令、贝县丞头顶。

郎贝二人顿时脸色惨白。

第64章 海岛擒倭寇

不是说玄真剑修,尤其是天疏阁主,从不轻易出剑,从不轻易杀人吗!这跟传说中压根不一样啊!

郎县令胆寒地觑着头顶的剑,心中叫苦不迭。

但这也是个机会,郎县令这样想着,悄悄跟贝县丞对了个眼色,当即就明白了彼此心中一样的算盘。

除了奉旨纵容倭人占岛,他们纵然不是什么清流好官,却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昨日一听说天疏阁主来了,他俩都慌到发抖,自己都奇怪不已,刚才混淆记忆的术法被天疏阁主解除,才让他们恍然大悟,原来那些倭人不仅占岛,竟然在城中行起了凶。

回想起那章剑客惨不忍睹的尸体,再听天疏阁主说章剑客竟是因吞了血色珠子才爆体而死,郎县令又是一抖,这时才庆幸自己没昧下奇珠。

为什么说这是个机会?就是因为天疏阁知道了此事,必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也就是说,岛上那些倭人,肯定会被天疏阁主赶走。他确实不喜倭人占岛,那血色珠子也没分他一颗,为明樑帝背黑锅背得他浑身难受,今日天疏阁赶走倭人,他郎家列祖列宗的名声不就算保住了?

到时候天疏阁昭榜一出,明樑帝再如何震怒,也不可能把他算成罪魁祸首——赶倭人是天疏阁干的,密旨是天疏阁主胆大包天强闯县衙搜出来的,他一个小小凡人县令怎么抵抗得了半步剑仙?就算受迁怒,他都在这破地方当县令了,明樑帝还能把他贬到哪去?

如此一想,郎县令反倒镇定下来,露出喜迎王师的神色,对天疏阁主一礼,义正言辞道:“天疏阁主来了,事情就好办了,贝县丞,快将密旨取出!哎,我们怎会不知礼义廉耻?区区异邦蟊贼侵占我华夏岛土,奇耻大辱啊!可我等地方小官,也实在是身不由己!”

裴牧云与解春风如何看不出这两人是装腔作势心怀鬼胎,但既然他们肯开口,就没必要揭穿,只静观他们表演。

贝县丞将密旨摊开在师兄弟二人面前,语气也是郑而重之:“阁主、剑侠一看便知。我与大人原本连守军都已调好,只待旨意一来立刻攻岛,却没想到圣上密旨竟是这个意思,说句难听的,此岂非姑息养奸乎?我与大人这几日都是寝食难安,百思不得其解,可毕竟圣旨难违。”

师兄弟二人一看,明樑帝的密旨,还真是白纸黑字写着纵容倭人占岛、只求每月妥当将血色珠子送京的意思。

裴牧云面色一沉:“你们从头说起。”

“是。”

两个小官赶紧应声,由贝县丞说起道:“这些倭寇,咱们是半年发现的……”

听完他们的故事,虽然郎贝二人极力把自己摘得清白,事情大体是清楚了,说到底他们跟明樑帝都是见钱眼开,被倭寇前恭后倨的态度耍了,明樑帝得到了血色珠子的贿赂,就决定姑息倭寇抢岛,郎贝二人没收到这份好处,就不愿为明樑帝背黑锅。

如果倭寇像骗章剑客一样骗明樑帝“试药”,那明樑帝也有可能被这珠子炸死,不,是为明樑帝试药的太监,可能被这珠子炸死。而就算没被骗试药,这血色珠子落到阴险的明樑帝手上,真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

郎贝二人咬死了他们没收到血色珠子,一匣珠全送到去了京里,那么,想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只有上岛一探。

总不能放纵倭寇继续占岛,在这空等一个月,到下月倭寇送珠给明樑帝才动手。

事不宜迟,师兄弟对视一眼,准备即刻前去海岛。

猜到郎贝二人肯定会立刻给明樑帝送信,裴牧云只冷声道:“将章剑客一事告知明樑帝,免得因你们又多一条冤魂。”

郎贝二人满口答应,口口声声说“感激阁主、剑侠前去收复海岛”,一副恨不得跪下给他们磕头的模样。

等他们师兄弟踏云飞走,郎县令立刻瘫坐在地,满头大汗地指挥贝县丞:“快、快写信加急进京!说章剑客吞珠爆体而亡,天疏阁主强闯县衙搜走密旨,正离开县衙去岛上赶倭人!请罪,狠狠请罪,然后求教圣上该如何处置!写完赶紧送走!”

贝县丞精通官文,铺开纸墨匆匆一挥而就,刻意在字迹上显露心急潦草之态,写完立刻送出,招人加急往京城送去。

*

海岛上,倭人有条不紊地活动着,对于昨日天疏阁主到达海角城的消息,他们的主人不屑一顾。

“土御门大人,”一名白衣绯袴的女子跪倒在地,神色坚毅,“妾身再次请求大人暂撤回国,那天疏阁主气场强大,恐怕连我都无法轻易控制他。”

土御门敏明傲慢道:“支国上下,无处不是腐败,无人不是病夫!老夫何必惧怕这些支狗?女命,身为大和高贵的阴阳师,你该有觉悟才是!”

女命惭愧,将头紧紧贴在地上:“不胜惶恐!妾身只怕无法护卫大人周全,不能向天皇大人复命。”

土御门敏明想到这次合作的强援,忍不住阴声厉笑:“你放心好了,说不定这次,我们不必回去,而是让支国奴跪迎天皇!”

华夏九州,一代代大和人梦寐以求的大好河山。

女命忍耐心中激动,眼神阴狠,语气温柔道:“一切都为了天皇陛下。”

土御门敏明大笑起来,话刚说了个开头,忽然动弹不得,他惊慌失措地看向女命,女命也身体僵硬,神色惊慌,似乎也无法动弹。

下一瞬,他们不受控制地向外飞去,狠狠砸在岛中空地上。

裴牧云带着师兄与海角城天疏阁数位法士踏云落地,就立刻察觉到,这座海岛上的倭人,大部分都是凡人,还有四个倭修,他们体内灵力阴沉无比,比地府鬼差的阴力还要森冷,与混淆记忆的术法有着一模一样的阴沉异感。

罪魁祸首想必就在其中。

裴牧云立刻放出灵力,追踪四个倭修,听到一些颇为耳熟的觊觎华夏领土的狺狺狂吠,忍无可忍。

法士们忽觉身上一重,抬手都感觉困难,他们认出这是阁主突然毫不遮掩的威压,即使阁主已往他们身上添了一层阻隔灵力的保护,半步剑仙的灵威还是让他们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受到保护的他们都是如此,那其他人……法士们看向阁主身侧的春风剑侠,见他举止如常还面带浅笑,不禁在心底唏嘘人比人得扔。

就在这时,阁主伸出手,五指成爪在空中轻轻一抓,全岛倭寇如受牵引,像是被线扯出泥塘的泥鳅,从四面飞来,全都砸在他们身前的空地上。

这些倭寇浑身僵硬,被阁主修为压制得动弹不得,砸在地上,像是死鱼一般,连五官都无法活动。

乌老猿分辨出其中四个倭修灵力阴沉,与凶手一致,不禁冷笑。

这四个倭修的修为都不高,就算没有阁主,海角城天疏阁也可轻松拿下。

章剑客被害虽令人气恼,但在乌老猿记忆中,不论天疏阁办理的是何等惨案,阁主一直都理智如冰,眼前这些区区害人虫豸,不知怎么惹阁主如此生气。

裴牧云微微抬手,放松对四个倭修的压制,直接问道:“你们中的谁,谋害了海角城章剑客的性命?”

四个倭修你看我我看你,其中唯一的女修,她一身白衣绯袴,站出来柔弱无骨地给裴牧云行礼,怯生生道:“大人,我们不明白大人说的是什么、啊———!”

乌老猿被她忽然惨叫一惊,定睛一看,发现阁主灵剑自主出鞘,牢牢钉在地里,海岛沙地里不断涌出暗红污血。

地底有东西!

看样子,是从这倭寇女修的脚底往阁主方向来的。

这阴险的女倭寇想偷袭阁主!

法士们纷纷反应过来,均是神色一凛,各个法器在手。

解春风更是笑得如沐春风,放出半分神龙之威,四个倭修瞬间跪倒在地,膝盖身不由己地重重砸进沙地里,传来骨裂之声。

裴牧云虽不知道用来偷袭自己的地底污物究竟是什么,但他感受到从灵剑传来的阴沉异感,与章家人体内的阴沉异感一致,其他三个倭修的灵力虽也一样阴沉,但其中有细微差别。混淆章家人记忆的,就是这偷袭女修。

他不动声色地冷声再问:“你们中的谁,谋害了海角城章剑客的性命?”

那偷袭不成的女修,脸上滑落泪珠,柔柔弱弱地哀求道:“如果大人一定要找人认罪,女命愿意遭受惩罚,无论您对女命做什么,女命都不敢不接受,只是请求大人放过其他无辜者,求您了。”

其他三位倭修都悲伤大喊“女命大人”,全都露出忍辱负重神色,仿佛遭到迫害似的。

法士们目瞪口呆,被这帮倭寇膈应得不行。

这些人怎么回事?明明是他们害了人,怎么还能一副这么清白无辜的面貌,他们这氛围,搞得反倒像是他们被欺负了似的?装得都不像假的,难道这些倭寇心里真的觉得是自己被欺负了?这些倭寇可是残忍地骗章剑客试药啊!

裴牧云直接看向女修,冷声揭露道:“我知道混淆章家人记忆的是你,你偷袭我的,东西,阴沉异感与章家人体内异感一致。你拒绝坦白,天疏阁会找出证据定罪,在那之前,你们这些强占海岛的倭寇,都将被天疏阁收押。”

听他这样说,四个倭修终于不再装相,用越来越阴沉愤恨的眼神狠瞪着他,裴牧云根本不理,解开其中最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的压制,问:“想必你是这些倭寇中的主事者,你有什么话说?”

中年男子倭修彬彬有礼道:“在下土御门敏明,这位天疏阁主大人,我们只是一些心慕华夏的商贩,女命是被诸位不分青红皂白的喝问吓到了,这柔弱女子才会为了保护我,偷袭于您,我一定会对她狠狠责罚。但是大人的责问,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这座海岛是你们华夏皇帝租赁给我们的,我们没有做任何不法之事,不信大人您们可以搜一搜。”

裴牧云与解春风都注意到此人句法奇怪,或许,这就是那个欺骗章剑客的罪魁祸首。

第65章 依法罪当斩

这中年倭修一席膈应人的歪理,听得乌老猿眉头大皱,正欲喝斥,却听阁主唤了他一声,立刻上前两步:“阁主?”

裴牧云将两样文书递给他:“你是海角城总领法士,这是我与师兄从郎县令那得到的证据,按照流程,该交给你处置。”

乌老猿依言接过,先看第一样文书,是封信件。

倭寇们看清那信纸样式,全都脸色一变,尤其是那中年倭修。

乌老猿看完大怒,临风一震信纸,瞪向倭寇们:“写信威胁,明言抢岛,还有脸强词夺理!”

再看第二样文书,竟是明樑帝纵容倭寇强岛的密旨。

乌老猿气得破口大骂:“这狗皇帝!”

裴牧云平静问:“总领法士,依照天疏阁法条,侵占我华夏领土,谋害我华夏百姓的侵略之徒,该当何罪?”

乌老猿收敛怒气,对答道:“回阁主,当斩!”

裴牧云又问:“那么,纵容侵略之徒、与侵略之徒做交易的官员,又该当何罪?”

乌老猿朗声道:“当收监关押,昭告天下!”

刚才在县衙,没有立刻处理郎贝二人,是念在他们身为官员,确实身不由己,给他们一个送信给明樑帝“喊冤”的机会,尽量避免明樑帝牵连他们家人。同时也是有意通过他们把章剑客的事传到京城,免得明樑帝找人试珠害死无辜。

此时此刻,料想郎贝二人已将告密信加急送往京城,裴牧云冷声道:“明樑帝是主谋,郎县令和贝县丞却也是从犯,立刻去县衙拿他们。”

“是。”

乌老猿精神一震,立刻安排了三位法士回城,去县衙捉拿郎县令与贝县丞归案。

辩无可辩的倭寇们原是现出了轻蔑傲慢的本色,听到这里,各个惊慌,那中年倭修强自镇定,大声道:“我乃倭国豪族,你们天疏阁既不是朝廷,又不是王爵,就凭你们,对我喊打喊杀,就不怕惹怒了倭国,两国兵戎相见吗!放了我们,我们立刻离岛,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便是。”

裴牧云冷淡道:“我不跟侵略之徒做交易。你们在华夏土地上杀了人,就必须把命留在这里。”

至于开战,他一人足以灭倭岛,倭寇既敢来侵略,他还怕开战?

倭寇们更是惊慌,纷纷看向中年倭修。

阁主威压愈甚,将这夏日海岛镇得如北国冻土,越发不似凡人,更像是万年积雪做的仙人雕像,包括乌老猿在内的法士都越发在心底称奇。他们真是头一回见阁主这般杀伐的模样。

解春风却丝毫不觉奇怪,不仅不奇怪,他还笑得越发温柔,仿佛眼里看到的不是威压冻人的师弟,而是紧盯猎物的长毛大猫。

那中年倭修酝酿半晌,还想再行狡辩,裴牧云却打断他,直接问:“关于章剑客和血珠子,你们有什么要招的?”

中年倭修眯眼算计道:“你对我们喊打喊杀,如要我们提供情报,我们有什么好处呢?”

裴牧云看向那白衣绯袴的女修:“你说。”

那女倭修轻蔑一笑:“妾身绝不会背叛土御门大人,你们这些□□贱、啊——!”

裴牧云一道灵力废了她修为,看向她身边的那个倭修:“你说。”

在女倭修狂犬般的怒吼中,那倭修额头全是大汗,他不敢看向左右,结结巴巴道:“血、血珠子,是吸取修士的灵力修为,储存在修士的心头血中,心头血,抽出来,做成、啊!”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那装疯的女倭修扑上去一刀割喉!

她还用倭语厉声叫喊着什么,裴牧云用灵力封住她的口。但已经迟了,第三个倭修听完女倭修的话立刻运转灵力自攻心脉,吐血而死。

眨眼间,四个倭修就只剩两个,那中年倭修像是也被那女倭修厉鬼一般的模样吓到,下意识往远离她的方向一躲。

裴牧云只做没注意,用修为完全压制住那女倭修,令其僵倒在地,才看向解春风,讨论道:“师兄,依照这些倭寇的害人本性,恐怕捉了不少修士。”

又是吸取修士的修为灵力,又是取心头血制作珠子,那些失踪的妖修,还有天疏阁两位失踪法士,恐怕都……

解春风有心宽慰,指出希望地分析道:“他们绝不敢大张旗鼓地绑许多修士,不然,不早就被发觉了?目前知道,他们做出了不少血珠子,那么,被他们绑走的修士,大概是被他们关在什么地方,还活着,但却一直被他们抽走心头血和灵力。”

如此说来,倒是很有可能,但失踪妖修与法士可能是被倭寇圈养了起来,这猜测令裴牧云身上寒气愈重:“海岛上再无别人,失踪修士会被关在哪里?”

见那中年倭修越听脸色越差,根本都遮掩不了,显然他们猜测的方向是正确的,因此,解春风越发用心地留意他,故意笃定道:“应是关在海底。”

中年倭修顿时面色煞白。

“哎?”解春风看着中年倭修一笑,“还真让我猜着了?”

解春风的推断很简单,这些倭寇非要占据海岛,那这海岛一定与制作血珠子密切相关,根据倭修招供推断,制作血珠子的材料就是修士,就算海岛上没有关着失踪修士,失踪修士也一定在海岛附近,海岛四周茫茫皆是海水,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海底。

但海底是受南海之主管辖,绝不可能允许倭人作乱,他们是怎样瞒过南海之主尚存疑问,而更基本的疑问是,人和妖都很难在海底久待,就算是修士,也无法长期生存,这些倭寇修为低微,竟能将失踪修士圈养在海底,说明他们背后还有高人。

裴牧云皱眉凝神,将灵力毫不收敛地扩散出去,寸寸侦察海底,却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海岛之下,方圆数十里的海域,裴牧云用灵力瞬间清查完毕,还想再往外查探,海上却忽然雷电一闪,霹雳震天,众人都听到远远传来一声无比剧烈的怒声蛟吼。

这是南海之主的警告。

裴牧云即刻将灵力收回,他虽是一时情急,事出有因,却也确实冒犯了南海之主的管辖,有些懊恼地看向师兄,微微摇头,示意没有找到。

解春风安慰道:“已经知道是在海底,你我二人总能找得着。”

“阁主,”在海岛上搜查的法士,用术法凝成一个水球,水球中是几颗海螺,过来跟裴牧云报道,“我们找到一池芋螺。”

师兄弟二人看向水球,只见那是些筒状的海螺,螺身有清晰的赤褐色网纹。

解春风忽问:“它是不是有剧毒?”

那法士点头道:“确实如此,咱们这边最毒的一种芋螺,人被蛰了都要麻痹瘫痪,严重的会死。”

裴牧云好奇问:“师兄曾见过?”

解春风摇头道:“只是莫名有种感觉。”

裴牧云若有所思,师兄如今是白龙,能上天能下海,大概是身为半个水生动物,觉醒了大自然的生存直觉?真神奇。

裴牧云分析道:“倭寇会不会就是用这种毒螺的毒素绑架、控制修士?”

解春风点头:“应是如此,否则为何将这些剧毒芋螺饲于池中?”

中年倭修越听越不妙,他原本是想拿失踪修士换取一线生机,给出一些模棱不清的线索,等待救援,跑回国大可反悔。却不料这两人三言两语就将真相猜出了大半,而且天疏阁主竟还真是一副不愿与他做交易的模样,连问都不再问他,与他打过交道的华夏官员大相径庭。

这可不行。

他们对华夏觊觎已久,早就派人查探过,那些天疏阁诡异无比,根本无法突入,在他们的未来大计划中,这些天疏阁,上面是打算派死士装作华夏百姓进去直接自爆,连阁带法士一起全部炸掉。

他今日要是被抓进天疏阁,上面不可能明知无望还派人来救他,听天疏阁主之意,他是必死无疑,可恶,血珠子和未来大计划可都是他苦心积虑的功劳,现在华夏尚未收入囊中,他就折在这里,他怎么可能甘心?!他必须逃出去!

想到这里,中年倭修立刻使出了杀手锏,咬破舌尖喷血念咒,用倭语请神道:“天照!”

刹那间,一个美丽的黄衣女神在血光中出现,她飘在半空,长长的黑发随风而动,美得夺人心魄,确实有个神样,女倭修、中年倭修和满地倭人全都露出痴迷狂喜的神色。

中年倭修大声疾呼:“高贵的天照大神,快救救我!”

众法士不禁纳罕,这就是倭人传说中的天照大神?怎有股阴邪气息?但说起来,这些倭修体内的灵力也是阴沉无比,或许他们倭国生性就是如此。

裴牧云和解春风却是见之冷笑,师兄弟二人同时出手,一招将其打出原形!

半空中的黄衣女神忽然一变,把不少法士都吓得交出了声!

失去女神外壳的它,看上去依然有个人形,但它的头、躯干和四肢手足都不一致,像是很多尸体被剁成了不同部分,然后从剁出的碎块中,随机选择了一个头、一个躯干、两只手、两条腿,潦草地拼装起来。

而且它没有皮肤,透过涌动的黑雾,众人直接看到眼球、腐烂的肉和变黑的筋脉,连乌老猿这样的硬汉都忍不住作呕。

它被打出原型,却不慌不忙在黑雾腾飞中嘎嘎尖笑,用女子声音道:“玄真余孽,人家日夜思念,做梦都想着你们的死相,你们竟只顾搭理凡间蝼蚁,好生薄情!”

解春风冷笑:“许久不见,魔尊还是这么恶心人。”

那嘎嘎尖笑猛然一停,黑雾往它内部涌去,瞬息间又化作了一个翩翩公子的模样,对解春风脉脉含情地眨眼睛道:“恶心人?你这没良心的冤家,人家怎么舍得、”

裴牧云满面冰色,根本不让它把话说完,一道灵力将它打回原型,牢牢将它控在半空,一字一句问:“这些倭寇是受你指使?”

它又嘎嘎奸笑起来,没有皮肤的下颌像是要被它笑掉,笑完才故作委屈道:“唉哟,冰山大美人,这些东西觊觎华夏可是出自真心,世代相传的真心,人家不过是趁机利用,哪里就能说是人家指使了的?你也是个没良心。”

不论它如何调笑,师兄弟二人都是面如冰霜。

魔尊是天地污秽与恶念的集合,乃是万魔之首,它的本体是个无皮的血肉怪物,有千头千手千足,就像是把一千个人肢解扒皮剁散然后揉成了一个大肉球。

与之相对应的,就是魔尊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条命。

眼前的它,可以说是魔尊,也可以说只是魔尊的一部分、一条命。

魔尊变幻多端,最擅用变幻迷惑人心,它刚才变幻出的日照女神、翩翩公子的形象,就都是它根据自身零件组装美化而成。

正因为魔尊是天地污秽与恶念的集合,最能克制它的就是纯净灵气,躲避灵气并不难,躲开灵脉和富含灵气的名山大川就是,但仅次于纯净灵气,第二能克制它的,就是与纯净灵气极为相似的玄真灵力。

自玄真建派以来,魔尊就恨不得把玄真剑修全数剿灭,却总是棋差一招。它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杀了星归道长的师父,它以为其还未收徒,结果庆祝了没几天,就被狂怒戴孝的星归道长带领一众朋友堵在法阵中,险些被彻底打死。

一笔笔血海深仇加起来,玄真派与魔尊之间早就是十分纯粹的你死我活的关系。

要不是魔域不属于天地人三界,根本无处寻觅,早就有玄真剑修杀进它老巢了。

裴牧云冷声道:“你是承认利用这些倭寇绑架修士、制造血珠子?”

它转了转眼珠,窃笑着说:“又错了!血珠子是他们的设计,圈养原料也是他们的计划,本魔尊只是提供了一个藏匿之地,让他们在那藏原料、做珠子。你们见过那珠子没有?漂亮极了。”

中年倭修听到这里,听出它话音中贪婪之意,再也顾不上惊惧怒火,大叫道:“冒充天照大神的杂碎!血珠子是我的!我们早已将大部分快船送回、”

这条狗竟敢打扰魔尊对玄真余孽说话,魔尊啧了一声,不悦地打断道:“船沉了,人死了,珠子全都在我这。除了送进京那一匣,哦,还有被你浪费给凡人的那颗。”

中年倭修登时目眦欲裂,气得吐血,失控怒吼:“你、你!”

第66章 只讨厌倭寇

魔尊根本不搭理那倭修,视他如无物。

它的拼装身体被控住不能动,只能用没眼皮的裸露眼珠子紧盯着师兄弟二人,说着又窃笑起来:“你们想知道那些失踪修士在哪?那个地方,确实就在海里,你们想知道,你们一定想知道极了!可惜啊,他们谁也逃不了,你们谁也找不着!”

解春风套话问:“哦?难道是魔域?”

它吃吃地笑:“他们什么东西,也配进人家的魔域?呸,臭不要脸。要是换做你们两个,倒是可以进人家的、唔!”

解春风手指轻弹,地上一团沙泥飞快弹进它嘴里,将魔尊胡说八道的嘴堵了个严严实实。

解春风转身看向师弟:“我看也问不出什么了。”

魔尊的话真假难辨,眼下问出来的这些都需小心求证,问不出更多也算不上损失。

这世上最穷凶极恶的坏人,甚至是坏人堕化的魔,或许都还存在救赎向善的一线余地,可魔尊没有。

它是恶念的集合,并不是真正的活物。

对于师兄的判断,裴牧云点头赞同,看向半空中的魔尊。玄真灵力是魔尊的克星,裴牧云只是用灵力控住它,它浑身上下都逐渐出现被玄真灵力灼伤的黑焦痕迹,就像是泼了热油的生肉。

法士们将这小海岛仔细查了一圈,回来报告。除了那池剧毒芋螺,再没搜出什么东西,这些倭寇假称商贩,却连样子都懒得做,岛上一箱货物都没有。他们甚至在棚屋前竖起了倭国旗帜,实在猖狂。

乌老猿将法士们的报告汇总,说与阁主知道。

裴牧云闻言皱眉,问清旗帜方位,一道灵力拂去,将旗杆连根拔起,凌空招来,当着所有倭寇的面,将那面倭国旗帜连同旗杆一起随为齑粉。

那中年倭修犹有不甘,阴恻恻地质问道:“久闻天疏阁主良善之名,却不知为何您如此仇视我们倭人?”

裴牧云冷声道:“此言何来?你们上门做贼,占岛为寇。我不仇视倭人。我仇视倭寇。”

众法士大觉痛快,对一地倭寇露出不屑神色。

但很快,他们都又纷纷看向了半空,这些满嘴大话的倭寇不堪一击,他们自己就能处置,但魔尊就不同了,他们都很好奇,等着看阁主与剑侠要如何处置这魔尊。

任何修士遇见魔尊,都不可能放它活走,何况是玄真剑修。

杀了它,不等于杀了魔尊,只是让魔尊少了一条命,但让它少一条命危害四方也是好的。

杀它的棘手之处在于,一般修士很难将它彻底杀死,只要在打斗中被它溜掉一缕魔气,魔尊这条命就能保住。

魔尊阴险狡诈,常是挑拨、蛊惑他人作恶,或者犯完事就跑,很少被当场抓住。

以往没有天疏阁的时候,凡遭遇魔尊现世作恶,人们只能想方设法向佛家、道家结丹期甚至更高阶的得道修士求援,这些得道修士出尘超凡,灵力之纯净虽比不上玄真剑修,但比其他修士都要强上许多,能彻底除掉魔尊的一条命,避免它跑走再回头报复。

而有了天疏阁之后,魔尊一出现,天疏阁通常能在极短时间内侦察到,会立刻派出佛修或道修高阶法士处置,乌老猿曾是南海天疏阁资深法士,亲眼见证过高阶佛修是如何除魔的,那日佛光普照的斗法除魔苦战,直至今日,他每每回想起来,都还是感到心潮澎湃,忍不住嗟叹佛法高深。

但乌老猿还不曾见过玄真剑修是如何除魔的。

在场法士大多和乌老猿是一样想法,心底好奇又激动,都睁大了眼睛等着看阁主如何大显神威。幸好他们如今不像以前那样受天道束缚七情,不然此刻必定是神魂冰刺,很是影响观战。

心情虽激动,但对面毕竟是天地间最邪恶的魔尊,法士们毕竟还是有些担心阁主,生怕阁主在斗法中吃了奸诈魔尊的暗亏。但转念一想,玄真灵力最为克制魔尊,阁主又已是半步剑仙,想必除魔斗法不会太过艰辛。

裴牧云注意到众法士与倭寇都在观看,他清楚魔尊有多非人可怖,为了不让低阶修士和凡人被吓坏,他下决心速战速决,冷声宣告道:“你协助制作血珠子。伯仁既因你而死,你就亲身领教一番吧。”

众法士闻言一凛,集中起精神,知道阁主是要动手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裴牧云举起右手,五指在空中轻握成拳。

半空中那没有皮肤的拼接身体,像是小孩握在手里玩的泥巴一般,转眼就成了一个血肉圆球。

它根本来不及反应,连惊呼都没发出半声,就成了一个灯笼大小的血肉圆球。

裴牧云输出大量灵力,将血肉圆球裹起,裹成一个巨大的灵力球。

然后他灵力一引,血肉圆球瞬间在灵力球中爆开,炸碎的血肉被灵力焦灼,瞬间化成灰烬,落到灵力球的底部。

与此同时,血肉圆球的内核中炸出的无数乌黑魔气,一下子把灵力球撑大了无数倍,但这些魔气都迅速被灵力消解。

没多久,魔气尽数净化,灵力球中只剩下血肉烧化的灰烬。

裴牧云松手收回灵力,灰烬掉落沙地,海风一吹,就无影无踪了。

众法士看得目瞪口呆,这除魔未免也除得太快,别说一寸香都没烧到,根本是连点香的时间都不够,实在超出众人想象。

阁主看上去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魔尊捏成圆球爆死,虽与章剑客的遭遇不完全相同,却如阁主宣称的那样,依然有着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味道。

反应过来,众法士直呼痛快。

满地倭寇面色都极为难看,女倭修从不曾想到华夏竟有这般强者,此时又嫉又恨,整个人都在发抖,中年倭修看清天疏阁实力,更是面色惨淡。还有少数几个倭人,在裴牧云一个动作将魔尊捏成肉球时吓得失心疯发作,此时已瘫倒在地,像是傻了。

而乌老猿惊诧之余,心底还有些好笑,他毕竟是资深法士,对阁主颇有些了解,见阁主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爱对战,不由觉得有趣。阁主总喜欢直接甩修为,遇什么事起手都是先用大量灵力一压,压得人没脾气,连剑都不用出。

或许阁主的灵剑也是这么想的,因为在众修震惊的沉默中,只见阁主的灵剑铮然一鸣,飞到阁主眼前,微光忽明忽暗,一闪一闪,像在抱怨似的。

虽明白师弟是想速战速决,直接用玄真灵力除魔更有效率,但毕竟他也是第一次见到灵剑抱怨剑主的奇景,解春风忍了忍,眼神还是没忍住露出些许笑意。

被自己的剑抱怨,裴牧云也是一愣,忽然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想到要用剑,他伸手碰碰剑身,带有安抚之意道:“下次一定。”

得了赔礼,灵剑委屈地又闪了几次,才自行飞回了剑鞘。

不少法士都善意地笑了出来。

恰在此时,一条闭着眼睛的大蟒蛇,从藏身地游了出来。

裴牧云与解春风对视一眼,都觉惊讶,他们早已察觉这条沉睡的大蟒蛇,并没有打算打扰,想等法士回去再试着问话,因为按蟒蛇天性,此刻人多吵杂,正该避而远之,这条大蟒蛇怎么会主动游出来?

众法士也都疑惑得很,却见这大蟒蛇一路直奔阁主和剑侠而去,大家一时都感叹这蛇胆子真大,但等他们看到这条大蟒蛇竟用蛇尾缠住剑侠的脚,蛇身还围着阁主盘绕起来时,对这条大蟒蛇的佩服瞬间就达到了巅峰。

虽无人认识这条大蟒蛇,但蟒蛇的习性,海边修士怎会不了解。看大蟒蛇这一连串动作,分明是饿了,打算把阁主和剑侠吞了吃,而且还是贪心到想等吃完了阁主再吃剑侠,所以先把剑侠的腿给缠住,不让预备粮跑掉。

再看这条大蟒蛇的修为,虽已经成精,但显然是刚成精不久,不过是炼气修为,居然打算吃掉两个半步剑仙!

“我滴乖乖,”有法士咂舌惊叹,“难怪都说蛇胆厉害呢!”

裴牧云和解春风看得更仔细,也就更加哭笑不得,因为这条大蟒蛇闭着眼睛,根本都还没醒。

它是在梦游。

解春风反手摘下剑,用剑鞘轻轻敲了下它脑袋。

大蟒蛇猛嘶一声,不高兴地凶狠睁开眼,一看清自己居然缠着两个威压逼人的高修,大蟒蛇立刻怂了,迅速游到十步开外,防备地盘起身子,正要开口询问,突然看到地上的倭寇们,立刻不开心道:“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抓我的粮食?”

粮食?!

地上倭寇脸色一白。

按前世知识,人并不在蟒蛇的食谱上,不是饿到极点蟒蛇是不会吃人的,因此裴牧云疑惑道:“你吃过人?”

大蟒蛇不高兴地摇摇蛇脑袋:“还没吃,你们就来抢!我都饿死了!”

裴牧云若有所思,解春风对大蟒蛇笑道:“我们是天疏阁的法士,这些倭寇侵占海岛还害了人命,我们只能把他们抓回去审问。”

大蟒蛇听的不是很懂,但它眯起眼睛,估量了一下,根本打不过,于是商量道:“既然他们干了坏事,留给我吃,不是省得你们运回去?”

一听这话,倭寇们全都连滚带爬地往法士靠拢,生怕被留下当蛇粮。

解春风也很遗憾:“案子还未查清,罪名未定,还不能留下给你。”

师兄胡闹,裴牧云无奈开口补充:“即使他们有罪,也不能留给你吃。”

蟒蛇吃东西是活吞,即使这些倭寇最终是死罪,也只能是斩首,不可能留下给蟒蛇吃,那未免有点太不人道。

大蟒蛇越发地不高兴,嘶嘶地赶人道:“打扰我睡觉,还抢我粮食,你们快走,不要再来了!”

裴牧云直言问:“你知不知道岛上妖类失踪的消息?”

大蟒蛇点点蛇脑袋:“知道啊,不然我怎么会没有粮食吃。你知道它们去哪了?我游水玩,漂得太远了,到了另一座岛上,差点回不来,结果等我回来,粮食都不见了,饿死我了。”

果然是饿坏了,不过,裴牧云也没想到,这条大蟒蛇竟是因游泳离岛恰好避开了危险,难怪它没跟其他妖类一起失踪。

乌老猿忍耐住危险直觉,主动问它:“这岛上如今缺少食物,你要不要随船回城?”

“我才不跟你们走,”大蟒蛇更加防备,连摇蛇头,像人挺起胸脯一样一挺蛇身,有些骄傲地说,“我会捉鱼。”

这把乌老猿都听笑了,众修都没再管的意思,反正大蟒蛇很会游泳,真饿到不行,它也能自己游回城。

解春风摇头笑笑:“那你回去睡吧。我们这就走。”

大蟒蛇狐疑地看看他们,怕他们赖着跟自己抢地方,但又想到自己根本打不过,哼一声反身游走,寻觅新地方睡觉去了。睡饱了才有精力捉鱼吃。

乌老猿安排法士将地上倭寇束手带走,倭寇们被大蟒蛇一吓,此刻都配合极了,上船时,甚至有些争先恐后,被法士轻斥才没有推搡。

裴牧云看向师兄道:“我们该去南海龙宫问问。”

解春风建议道:“我们刚才触怒了南海之主,贸然前去,只怕生出更多误会,按礼,也该先投个拜贴。”

“师兄说得对。”

纵使裴牧云对冗余礼节万分不耐,但如师兄所言,这次是他心急触怒在先,贸然前去恐怕要吃闭门羹,无论如何都得投个拜贴,周全南海之主的面子。

一行人架船回城,师兄弟二人亲笔写下拜贴,交托本城天疏阁的善水妖修送去南海龙宫。

*

东海龙宫里,龟丞相很慌。

他那么大一个少主,竟然不见了。

第67章 抹黑天疏阁

龟丞相是敖昆之母白蛟敖碧霞的老臣,他素不支持海陆密切来往,更看不惯白蛟性情作风,早早就主动请辞,远远躲去了外海。

若不是后来星归道长路见不平,帮助受欺凌的故人幼子夺回主位,又不顾千里迢迢亲自到外海来请,好言好语请龟丞相出山,龟丞相还真不肯回东海。

但即使被星归道长说动回了东海龙宫辅佐幼主,龟丞相本来也只打算留个几年,稳定了海里各方局势就走。

结果这一留,就一直留到了现在。

归根结底,龟丞相这些年是看着敖昆长大的,他初时本还想报以冷眼,只做个份内辅臣,但君臣初一见面,他就万万没想到幼主竟是脾性憨直,与其父其母根本半点不似,实实在在是个好孩子。

龟丞相这些年长吁短叹,时不时就想告老,但最终都没舍得走。

但话分两头,在龟丞相看来,敖昆这位少主,哪哪儿都好,偏偏就是缺了点心眼。

往好听了说,是老实可靠,往难听了说,就是极易被骗。

这不,昨儿去给星归道长送了个葬,回来满口都是天疏阁主、春风剑侠、天疏阁,一副很想加入的模样,可把龟丞相愁得够呛。

星归道长是个老好人,但他那俩徒弟,可都过于厉害了,哪里是什么好相与之辈!倒不是说这两位不是正派人士,关键就在星归道长死后他们的种种行为,动辄牵连天下,明摆着所图甚大,要做的不是小事。

他们海底精怪,又不是凡夫俗子,更不在陆地上生活,就算陆地上各方打破了头,也影响不到海里。明明可以在海底安安生生的,他们何必去掺和陆地上的闲事?但少主秉性正直,这番明哲保身的话,龟丞相又不能对少主直白地说。

但他毕竟事君日久,挑敖昆听得进的话说了,不仅晓其利害,把天疏阁主和白龙有多强大可怖的事实摊开来摆明,还有意提了白龙和四海[龙]宫的可能冲突,本是意在借少主血气方刚,想必不甘被龙比下去,这样一来,少主或许多少会对白龙产生些芥蒂,就不会再被这两人迷惑。

当时敖昆也听得好好的,似乎打消了继续与那两人深交的念头,龟丞相还以为少主能安心待在宫里了,结果一转眼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少主从不会偷偷出门,去哪都主动相告,不会故意教人担心,也是不愿侍者被责罚疏忽。

因此,这还是敖昆第一次不告而别,冷不丁发生这种意外状况,可不把龟丞相急坏了。

发现少主不见时,已是次日清早,龙宫侍者都说少主昨夜出去散心就没回来,这到底是去哪里了?

龟丞相立刻派出海底精怪四处寻找,这一找就找了足足一天,结果竟发现整个东海都没有少主的蛟息。

眼下少主已失踪两日,少主失踪前逗留过的地点就只是东莱城,龟丞相再讨厌陆地也没办法,只能化为一个驼背老者,往东莱城中一探。

刚一进城,龟丞相就觉东莱城中气氛微妙。

其实他有所不知,前天大白天,东莱府尹吴贤大人不明不白就死在街头,前天夜里,舰队又忽然悄悄离港,百姓们私下猜测着,不少人都怀疑长公主要有什么大动作,平头百姓唯恐受到牵连,因此万分谨慎行事,说话言语都轻声许多。

这种时候,一个陌生老翁四处走动,自以为很隐蔽地听人说话,百姓们自然避之唯恐不及。

百姓为求自保的谨慎言行,却让龟丞相加深了心中偏见——这些凡夫俗子竟轻松看穿了他不漏痕迹的偷听,可见都是心眼歪斜之辈!凡人奸诈不可信,得赶紧把少主救回去!

龟丞相满心焦急,正准备找人打探消息,恰好几位行色匆匆的法士们路过身边,他赶紧跟上。

这几位法士语速极快,互相说着“也亏他们想得出来”“真是荒谬”之类的话,听语气却不怎么愤怒,更像是见了什么可笑的事,其中一位还说“简直不知该如何报告阁主”。

龟丞相听不明白,思及少主,到底是叫停了他们:“请诸位法士留步。”

这几位法士修为都不差,尤其其中一位正是东莱城天疏阁的总领法士震七,他端详驼背老者片刻,拱手笑道:“晚辈见过龟丞相,不知丞相何事出海?”

竟被人叫破身份,龟丞相心底一凛,半真半假的疏离道:“我家少主年少贪玩,不知去了哪里,各位法士可曾见过他?”

震七回想道:“东海之主?前日清晨同路送葬,后来各自散场,就没再见着。听海角城天疏阁的同道说,他昨日早晨伴游阁主乘坐巨舰到了港口,还与阁主聊了一会儿,随后去了哪,我就不知道了,要不然,我帮您问问阁主?”

一听敖昆竟然伴游天疏阁主乘坐的巨舰,龟丞相就气不打一处来,而且,敖昆既然是去了南海,想必是逗留在了叔父那里,龟丞相一心要去南海龙宫捉拿少主,哪里还顾得上礼貌,他冷冰冰对震七道了声“不必劳烦”,竟是转身就走。

这举动颇为无礼,有法士想叫住这粗鲁老翁说说他,却被震七拦住,只道罢了。

却说龟丞相得了线索,急匆匆往港口方向赶,却在路过一家面馆门口时,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面馆门口围了一大群人,都在听故事,对他们说故事的小兵,搬了张板凳坐在面馆门口,手里还端着碗粗茶。

什么故事?天疏阁主如何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故事。

在东莱城百姓耳朵里,这故事可太熟悉了,他们一听就知道,这些恶行都是刚死的东莱府尹吴贤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被说故事的小兵强行按在了天疏阁主身上。

为什么这么离谱,还有这么多百姓围着听,那就要从明樑帝下的命令说起。

前日朝堂上,明樑帝得到了污蔑裴牧云和天疏阁的妙计,当时就依言下了死命令,要求各级地方官员,都必须拨出专款、派出专人,深入民间,四处传播,揭穿反贼裴牧云蛊惑民心的真面目。

明樑帝下了旨,旨意层层下发,立马激起各地官府后衙一片骂娘之声,地方官员恨不得把那个献计官员的祖坟给刨了。

道理很简单,天疏阁这些年救的百姓、为百姓主持的公道,数不胜数,朝廷京官向来高高在上,必然感受不深,可他们这些地方官员却再清楚不过的,要他们派人出去四处抹黑裴牧云和天疏阁,就等于是主动跟当地老百姓过不去,压根就是自找麻烦,尤其是那些民风剽悍或历史成分复杂的地区,当地官员恨得给那献计官员扎小人。

这帮就会动嘴皮子的废物京官,有这么能耐,他们怎么不下来骂一个看看!

但明樑帝下的是死命令,下面各级地方官员自然是不能不办。

俗话说得好,上有谕旨下有对策,既然不能不办,能做文章的,就在于怎么去办了。

各地官员也不都是一个想法,也有主动施行的,比如京城府尹,旨意一下达,他就屁颠屁颠搜罗了一大帮狗腿,在京城四处散播抹黑裴牧云和天疏阁的谣言。

京城天疏阁的反贼们一看这还得了?干了他们!

于是当夜,京城府尹及其狗腿们家里就都闹起了鬼,闹的还不是一般鬼,是列祖列宗显灵怒骂不肖子孙,这些祖宗老鬼竟然还能打人,用不知哪来的廷杖把他们打得肿臀瘸腿,次日纷纷告假,再换一批狗腿也是如此,京城府尹被打两次,吓坏了,趴架子上也要上朝请辞,痛哭流涕地说家里老祖宗显灵骂自己冤害好人不忠不孝,满朝皆惊,明樑帝气得差点吐血。

等出了天子脚下,办事的花样就多了。

鎏金黑城直接就没让宣旨的使者进城,一刀宰了了事。

芙蓉城是玄真观所在地,当地官府找了一个扬琴班子,搭了台让他们给百姓们表演琴书,这扬琴中阮等乐器一奏,书就开讲,讲这天疏阁主为什么坏呀?因为他个清清冷冷修道人,长得却那般招惹芳心,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直教相思空洒泪空盈……

外地地方官也不是没有想主动施行的,然而,在天疏阁广得人心的大局势下,主动愿意站出来抹黑天疏阁的,不是地痞无赖就是无耻之徒,这种人四处走访,谁会信他们的鬼话?

有些各地官员以此类推,甚至专门找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地痞无赖去胡说八道,反正是完成了任务,至于这人会不会被愤怒的百姓打死,他们就不管了,死了更好,少个祸害。

而东莱城情况更为特殊,这里刚死了府尹,新官还没上任,是守军暂时代管,就随便派了个小兵去糊弄了事。

这个被不幸选中的小兵,就是那个前日为吴贤打伞的小兵,他也算是在生死攸关的大门外溜达了一个来回,每每想到自己竟曾与魔只隔一条街,他就吓得面色发白,但是,经此一役,他也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倒霉的时候,想再多都没用。

他前脚刚悟出这个道理,后脚就接到了抹黑天疏阁主和天疏阁的命令。

小兵在那一刹仿佛老了五十岁,望向东海,老泪纵横。

但男子汉大丈夫,该干的活还是得干,命令是接到了,他还不想被愤怒的乡亲们打死,这活该怎么干呢?

冥思苦想之后,仗着城中无官,小兵干脆从亲身经历取材,绘声绘色地跟大家讲起了《狗官吴贤的缺德二三事》,他只把吴贤的名字换成了裴牧云,其他一个字都没改,搬过板凳就跟大家说了起来:“东莱府尹裴牧云,大家记好了,东莱府尹裴牧云!我跟大家说,这个东莱府尹啊,真不是个好东西,那日……”

东莱城百姓们熟悉情况,大家心照不宣,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有大声叫好的。

但龟丞相不知道啊,他一听,这天疏阁主竟然还强抢过民男?!他登时就变了脸色!

驼背老者小跑着冲到港口,避开人潮往水里一跳,化作一只大海龟,立刻就往南海去了。

龟丞相心急火燎地冲到南海龙宫,气都没喘匀,就问:“少主在哪?”

南海之主本就正因为天疏阁主的无礼触探不爽,闻言更是疑惑,冷硬反问:“我怎么知道?那孩子不在东海?”

“坏了!”龟丞相老手一拍大腿,气得直跺脚,“少主一定是让天疏阁主给掳去了!”

第68章 是七月初七

敖昆竟被天疏阁主掳去了?!

南海之主敖凌听了龟丞相这话,登时大为震怒,但他到底是熟知龟丞相的作风,这老龟对待陆地诸事的态度多年不改,向来是一副见了风就是雨的架势,不仅偏听偏信,还爱夸大其词,绝不能全然听信。

敖凌生性谨慎,此时按捺怒气,皱眉质问:“你这话可有根据?”

龟丞相担忧少主心切,见南海之主竟还怀疑,气急道:“那东莱城都传遍了!城中凡夫俗子口口相传,都已看穿天疏阁主的真面目,三人两口还能说是谣言,人人皆知的事,哪还有假?!”

听他这话,敖凌就更加怀疑,天疏阁主在百姓中的名声无人能比,东莱城还是他师父星归道长老家,若连东莱城百姓都说天疏阁主不好,那其恶行不该早就传遍天下?

却是此时,守门海兵进来汇报,说天疏阁派人送来了拜贴,请龙王亲启。

敖凌接过一看,见拜贴中将海岛遭倭寇强占、岛上小妖妖修失踪的前因后果写得明明白白,天疏阁主为一时情急冒犯了南海之主道歉,那白龙也未托大,以南海龙王称呼敖凌,字句依礼。

观其二人字句,既不殷勤也不倨傲,平实诚恳,不像奸恶之徒,符合往日敖凌从海民那听说的好风评。

“快给老夫看看!那贼子写了什么?”龟丞相急得直往敖凌身边挤,一目十行看完了,立刻嗤之以鼻,“哼,狡辩!咱们就该立刻找上门去,救回少主!”

两厢对比,敖凌更加怀疑龟丞相所言非真。

其实,敖凌心底对东海是有份积怨在。

当年他二哥非要娶东海白蛟为妻,落得个凄惨下场,龟丞相就是极力促成这段姻缘的老臣之一,在敖凌看来,这些东海臣子肯定早就知道敖碧霞和姬肃卿之间的事,才会极力促成东南二海联姻。

敖凌是蛟后之子,他的二哥和五哥才是同母所出,二哥母妃是东海鲛人,二哥与五哥虽是南海龙王的儿子,却常年随母妃居住东海,因此,二哥才会与那白蛟成了青梅竹马,铸就孽缘。

与狡诈阴沉的五哥不同,二哥性情温柔,每年都会回南海陪伴父王,其实蛟类大多天生冷性,二哥实在是与众不同,在敖凌的记忆中,二哥一直待自己和其他弟妹极好,甚至比母后还要关心细致。

白蛟生子后,四海皆知这孩子不是二哥亲子,二哥却依然悉心照顾敖昆,待他视如己出,敖凌见那白蛟欺人太甚,很为二哥不值,本想闹到东海去讨个说法,却在二哥的温言劝说下败下阵来,不再与东海为难。

再后来,见敖昆那孩子待二哥如父,不是亲子胜似亲子,他也终于去了心中芥蒂,看在二哥份上,真正将敖昆视为了子侄。

二哥死时,五哥趁机夺取东海龙宫,那时敖凌不巧正闭关渡劫,连二哥临走一面都没能见着,否则,他无论如何怎么都不会坐视敖昆受五哥欺凌。

但话说回来,像敖昆这样没经历过厮杀就继承主位的龙王,从古到今,恐怕也就敖昆这一个。

正常情况,比如白蛟敖碧霞和敖凌自己,是在竞争中杀光了有心争权的兄弟姐妹,历经重重厮杀,才坐上的王位。只有最终胜利者才能坐稳一海之主的位置。

因此,敖凌从来看不上龟丞相对敖昆小心翼翼的呵护作派,如果堂堂东海之主轻易就被人害了,那只能说明敖昆根本不配其位。

才不见两天就急成这样,这哪里还是匡扶少主,这根本就是溺爱幼孙。其实龟丞相早年根本不是这般作派,只能说是老糊涂了。

不过,理虽是这个道理,敖昆毕竟也是敖凌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再不耐烦龟丞相,也不会真的不顾及敖昆安危。

敖凌想了想,为免这老龟抱怨多话,定夺道:“本王立刻书信一封,允他们明日进我南海龙宫一叙,到时瓮中捉鳖、再行询问。若他们真把昆儿怎样了,本王必会讨个公道,要他们把昆儿平安放回。”

鳖长得像龟,龟丞相听到瓮中捉鳖这词就不大高兴,但转念一想,也确实,陆地毕竟是人的场子,南海又深又广,南海龙宫深在海底,论深度,东海龙宫根本无法与之相比,明日天疏阁主下了海,到了海里,那还不是龙王说了算?

龟丞相按捺住焦急,附和道:“客随主便,老夫就依了南海龙王的请君入瓮之计。”

*

收到南海龙宫的回信,龙王给出了许可,天疏阁法士们纷纷表示愿意相随,连乌老猿这样本体是怕水猿猴的法士都自告奋勇,但南海太过深阔,海底情况难测,裴牧云与解春风最终决定,明日还是由他们两人往龙宫走一遭。

次日,恰好是七月初七。

清晨时分,距离定好的入海时辰还早,裴牧云收到一封密信,再次去了青梅谷。

姒晴将军则与身穿法士袍的长公主李绮罗出了门,她们好奇这南海小城是如何庆祝七夕佳节的,出门了解了解风俗民情。

自从来到海角城,这还是李绮罗第一次不用变作大白兔、以人身出门,因为昨夜明樑帝终于发现女儿跑了,他的挑拨之计不仅没有让女儿自断一臂,鎏金黑城甚至直接拥兵自重,朵颜将军茉尔根不仅把明樑帝派去宣旨的使者给砍了头,还故意把头装在御旨盒子里送回了京城,简直是其心可诛。

据京城传来的消息,明樑帝本就因为京城府尹抹黑裴牧云不利气得正跳脚,这一下更是险些气死,他连夜招齐文武百官骂了个狗血淋头,打了一批,骂了一批,连他最信任的太监们也没逃过,着实让京城天疏阁的反贼们看了场好戏。

因此,李绮罗不仅不怕被百姓发现,甚至巴不得有人把消息传去京城,再气明樑帝一回。

两人走走停停,发现这海角城虽偏僻,学风却颇为浓厚。

此时,城中书院正在为夜里的“拜魁星”仪式忙碌,这是由章家出资主持的。

魁星,是北斗七星的第一颗星,又称魁首,华夏神话中,魁星诞生于七月七日,主宰文章兴衰,因此,不少地方的书生都会在七夕之日,于月下拜祭魁星,求个考运亨通、一举夺魁。

书院中男女儒生不少,他们不全都在准备拜魁星仪式,还有些在晒书。

沿海传说中,七月七日是天门洞开之日,阳光强烈,龙王爷会在这天晒鳞,因此,百姓多在此日暴晒衣服、棉被,书生则曝晒书籍,以防虫蛀,所以在一些地方,七夕又有“晒书节”的称呼。

路上还有一些年轻女子,她们或多或少带着些时令水果,七夕在各地都有女子结伴拜月乞巧的风俗,这倒也不奇怪,她们见到姒晴将军,有些胆子大的跑到姒晴身前匆匆一福身,姒晴与李绮罗只觉她们可爱,并不说什么,在糕点铺子里买了些酥糖分赠众女。

送完酥糖,两人边走边聊,一路行至港口,海风轻扬,姒晴忽地扭头一皱眉,李绮罗好奇问:“怎么了?”

姒晴闭目,片刻后只道:“无事。”

她不愿说,李绮罗自是不会勉强,话锋一转问道:“将军对阁主昨日岛上言行是如何看呢?”

她们虽未跟随上岛,却都看了法士记录的水镜卷轴。

姒晴想了想,诚实道:“我看走眼了。”

李绮罗心中波澜一起,慌忙收敛,克制道:“哦?”

“我原以为他是过于良善不肯起战,但我错了,”姒晴解释道,“他是明白一动手就必须斩草除根的道理,才不愿轻易起战。”

闻言,李绮罗神色微黯,沉吟片刻才道:“将军不觉得那法网有控制人心之嫌?”

姒晴并不避讳:“确实如此。”

李绮罗好奇问:“既然将军看得分明,为何还加入天疏阁?”

姒晴转过身看她,思忖稍许,缓缓答道:“我活得太久,见过太多身居高位的人,他们也声称自己心怀百姓,也会痛斥旧朝廷待百姓不公,但等他们坐上那个位子,到最后,所做所为也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很久之后才明白,他们在最初或许也痛恨不公,但他们真正痛恨的,是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不是自己。”

李绮罗眉头紧皱,似要张口反驳,姒晴却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继续道:“大公无私。有几人能做到?富人甚至不愿与穷人比邻而居,帝王一人独享举国之力,居高而蔑下,恃强而凌弱,即使是千古明君,也无法做到公平地对待百姓,因为史书上从来没有变卖家财去救济饥荒的皇帝,只有痛哭着下罪己诏却依然锦衣玉食的皇帝。

“要确保百姓被公平地对待,就必须与人心贪欲做永无休止的斗争。

“若天疏阁成功推翻旧朝廷,不论他创建出什么样的新局面,都势必要有一些人坐在治理江山的位置上,有位就有权,有权就有贪,有了法网的约束,才能保证天疏阁不是又一次重蹈覆辙。

“法网确实有控制人心之嫌,但它控制着天疏阁为百姓服务,而裴牧云自己也在法网之中,法网不仅约束阁员,也约束着他。”最后这句话,是姒晴给出的这番答案中最重要的一点。裴牧云同样受到法网束缚,令他事实上无法做出对百姓不利的选择,这是裴牧云主动给自己施加的约束,姒晴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才坚定了追随决心。

李绮罗听得发愣,最后苦笑道:“我明白了。”

说罢,她望着海面,一时出神。

姒晴不急着返回,也没有动,同样站在港口看海。

相见不如不见。

*

青梅谷中,裴牧云踏云而落。

写信人早已在此等候,见裴牧云来了,莞尔一笑:“剑侠怎跟得这么紧?难道剑侠还担心区区在下能让半步剑仙吃亏不成?这走到哪儿都形影不离的,旁人若不知道呀,都要以为阁主是剑侠新娶过门的媳妇儿。”

被她叫破,解春风干脆现出身形来,笑道:“秦大人好敏锐。”

“是剑侠好客气。”秦无霜说笑应对,梨涡更深,扭身作势行礼,“无霜见过剑侠、阁主。”

裴牧云直问:“秦大人找我何事?”

秦无霜却顾左右而言他:“见是我,阁主似乎并不惊讶?”

解春风有意开玩笑地抢答:“他惊讶,只是你看不出来。秦大人有事不妨直说。”

秦无霜闻言扬眉,手一翻,露出掌心一颗圆溜溜的血色珠子:“无霜前来,一是提醒两位小心这血珠子,二是想与阁主谈一谈合作。不知阁主可有兴趣?”

第69章 活死人蛊毒

合作?

诸多受害者仍在失踪,裴牧云自然想知道关于血珠子的更多消息。可秦无霜竟提出要与天疏阁合作,却是让他始料未及。

早在不周山下,裴牧云就知道秦无霜想谋反,而且很可能会成功。

秦无霜性情肖似其父,多疑缜密,谋反这种成王败寇的大事,她绝不会临时才来找帮手,实际上,既然她敢与姒晴将军分道扬镳,手里一定握有不小的底牌。

所以,她所谓的合作,应当与谋反无关。

俗话说,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世上有许多术法手段可用来获取修士行踪。今日,秦无霜亲自前来约见天疏阁主,可以说是冒着被姬肃卿提前发现猫腻的风险,这就说明,她要么是绝望到不得不孤注一掷前来求助,要么已是万事俱备,根本不怕出什么差池。

眼前的秦无霜谈笑自若,显然并不是前者。

若她谋反在即,不日将执掌儒门,那她找天疏阁,是想谈什么合作?

裴牧云思忖片刻,直白道:“此地不少无辜妖修失踪,正与这血珠子有关,若秦大人对它有些了解,还请不吝赐教。只是不知秦大人想谈什么合作?”

秦无霜未语先笑,手腕一翻,将握着血珠子的那只手背在身后,短短一个动作,就已在师兄弟二人早先布下的隔音屏障内又布下一层隔音屏障。

她话似不经意地笑问:“我父亲那日得知孔雀佛子追随星归道长牺牲,气得发狂,恨到吐血,二位知不知道,他为何那般生气?”

她先前再布屏障,显然是要吐露秘辛,师兄弟都心有准备,但忽听她提及师父和佛子,两人都未忍住眸色一寒,解春风不冷不热道:“令尊行事异于常人,着实难测。”

秦无霜仿佛没注意他二人不悦,笑意不改,揭秘道:“因为世上已经没了他信任的玄真剑修和元婴佛修,他活不了几年了。”

什么?

解春风与裴牧云对视一眼,裴牧云皱眉道:“愿闻其详。”

不再故弄玄虚,秦无霜眼望绿林,将她调查出的陈年往事娓娓道来。

原来,姬肃卿曾与一位道修女前辈有过来往,那位前辈修为并不特别高深,但家学渊源,世世代代都是捉鬼降魔的行家,因此,懂些普通修士接触不到的恶鬼邪魔之术。

秦无霜没查出这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但据她猜测,一定是姬肃卿惹怒了那位女前辈,才会遭到报复,被那位女前辈下了“活死人蛊”。

活死人蛊,是高阶恶鬼邪魔使用的一种害命毒物,专门针对修士,它的存在少有人知,似乎只在那位道修女前辈的家传文书中有记载,姬肃卿是如何得知,秦无霜并没有查到,她猜测是那位女前辈报复时亲口告知。

总而言之,修士中蛊后,灵力会立刻被蛊毒污染,紧接着,蛊毒利用被污染的灵力控制神魂,此时,修士的灵力和神魂都被蛊毒接管,修士意识不再清醒,身体也不再受自己控制。这个过程发生在中蛊的一刹那间。

然后,蛊毒就会强迫修士的身体表现出虚弱至死的假相,在短短数日内“死亡”。

那通常,修士死了,就会被下葬。

但实际上中蛊修士并没有死,甚至并不是真的虚弱,只是全盘失去了对灵力、神魂和身体的控制。

一旦被下葬,中蛊修士只能浑浑噩噩地躺在棺材里。直到蛊毒将修士体内的灵力全部耗尽,神魂才能脱离控制,清醒过来。

修士的修为越高,可以被蛊毒利用于控制神魂的灵力越多,中蛊后被控制的时间就越长,躺棺材的时间也就越长。按姬肃卿的说法,若不是他有防身宝物,作为元婴高修,说不定要在棺材里躺近百年。

但最可怕之处还在后面,因为修士一旦耗尽灵力,油尽灯枯,身体会立刻老衰。

也就是说,浑浑噩噩在棺材里躺了许多年的修士,被蛊毒耗尽灵力后,身体会立刻老衰,但与此同时,修士的神魂也终于脱离蛊毒控制,意识会清醒过来!

忽然在黑暗狭窄的棺材中醒来,那感觉会有多恐怖绝望,自不必说,更关键在于,这种灵力耗尽、身体老衰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从深埋地下且牢牢钉死的棺材里逃出去。最终,很可能是在惊惧挣扎的过程中窒息而亡。

说到这里,秦无霜似笑非笑地继续道:“姬肃卿的防身宝物,就是那白蛟给他的护心铠,替他挡了大半蛊毒,也让他及时反应,又立刻用了其他宝物阻止入体蛊毒发作。然而,他中的蛊毒虽少,却难以拔除,这蛊毒有些类似魔气,需玄真灵力或高阶佛修的佛力,每隔个三五年,为他清除身体和神魂内的余毒,才能确保不发作。

“姬肃卿生性多疑,在神魂离体的情况下,才能同时清除身体和神魂的余毒,他自然不会找别人,只有他那两位好友能让他信任至此。一直以来,也确实是星归道长和孔雀佛子轮流为他清毒。如今,这两位前辈都已不在人世……”

秦无霜话没说完,意思已是表达清楚了。

姬肃卿竟然身中蛊毒,这消息实在出人意料,尤其她提到的活死人蛊,解春风和裴牧云都是闻所未闻。

需要玄真灵力、高阶佛修的佛力来清毒,按照姬肃卿的性格,确实也只会信任望星归和释迦陵。

但这故事真假不论,首先就有个难以推敲的地方,解春风皱眉问:“秦大人,若姬肃卿需要我师父和佛子每隔三五年为他清毒续命,那他怎么还敢这般算计他们?他可不像是不要命的人。”

“剑侠方才说他行事异于常人,我不完全明白他是怎么想的,但或许比旁人还是要明白一些。”

说到这里,秦无霜微微一顿,才继续道:“在我父亲看来,他真正算计的只有白龙,算计星归道长和孔雀佛子,都只是算计白龙的手段,并不是目的,而他的目的是补天柱,若能达成,就算他有私心,那对天下百姓修士也都是有利的。

“他这人,向来无情。或许他以己推人,觉得只要白龙补了天柱,那修士就还有漫长岁月可活,白龙死都死了,就算星归道长孔雀佛子再生气难过,也不至于气他一辈子,更不可能为这份私仇赌气不为他清毒,眼睁睁看他去死。

“说不定,孔雀佛子的无私牺牲,在他看来,却是孔雀佛子的故意报复,因为孔雀佛子知道他不会信任其他修士为他清毒,孔雀佛子是要用自己的命拉他一起死。”

这番颠倒黑白的自私剖白,听得解春风忍不住斥道:“荒谬!”

秦无霜笑了笑:“谁说不是呢?”

裴牧云冷静分析道:“天下仍有佛门高修,且出家人慈悲为怀,儒门之主生性再多疑,也不可能宁死不求助佛门。”

即使姬肃卿真的身中蛊毒,也不像秦无霜说的那样没几年好活。

秦无霜却摇了摇头,扬眉道:“天下仍有佛门高修不假,可元婴佛修仅余两位,还都是行将就木的老骨头,就算他们不顾姬肃卿逼死正道英雄的恶名,愿意给他清毒,也不过一两次,他们一死,天下再无元婴佛修,蛊毒一发作,他就是个活死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除非他愿意自废修为,没了灵力,蛊毒自然失效,可他这种千年修士没了修为,身体老衰,也是命不久矣。”

她这番解释,倒也有理有据。

然而,她忽然提起这件事,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裴牧云直接问:“秦大人的意思是?”

秦无霜莞尔一笑:“两位必然已经猜到了,时机紧迫,儒门过两日就有大事发生。成王败寇在此一举,我并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希望天疏阁不要干涉。无霜明白剑侠、阁主与姬肃卿还有账要算,儒门届时一定倾力配合。或许不止于此,在未来,儒门与天疏阁可以有更多合作。”

不知是紧张还是去了伪装,她今日言行举动,没有往昔演得那般故作娇俏,后半段话,俨然已是儒门之主的口吻。

天疏阁本就不会干涉儒门内斗,她这个要求,与其说是不过分,不如说是多此一举,反倒像是在掩盖什么。

但或许,她只是想确保万无一失。

裴牧云平静道:“天疏阁从未干涉儒门内务。只要目标一致,天疏阁不会拒绝合作。”

“那我就放心了。”

秦无霜一副得了定心丸的模样,重新摊开掌心,将血珠子露出来,说起了真正有用的信息:“这是京城密探得到情报,明樑帝用修士、失去修为的天竺僧做了试验……”

裴牧云与解春风仔细听来,确认这血珠子蕴含大量灵力,能在短时间内猛然提高修士修为,凡人吞珠会爆体而亡,低阶修士少有幸存。曾经拥有不低修为的天竺僧们,有两个活到了次日,但灵脉都遭受重创,成了心境崩坏的废人。

这血珠子过于邪门歪道,倒确实适用于刺杀死士,明樑帝想借刀杀人赐给儒门,符合其行事作风,在场三人,不论是说的还是听的都无惊讶之色。

只是,终究还是没能阻止明樑帝拿人试珠,裴牧云不免有些心绪复杂。

他对分享重要情报的秦无霜道了谢,秦无霜直道客气。

她欲走时却又回身,似是灵机一动道:“对了,不知阁主能否借我一套女修穿的法袍?请阁主放心,我知天疏阁自有辨识之法,绝不是想借去招摇撞骗。”

不多久,秦无霜带着法士送来的一套簇新法袍离开了。

解春风与裴牧云踏云而起,飞向海边。

解春风回想秦无霜的言行,依然不解:“她究竟是来做什么?”

裴牧云推测道:“她讲明的要求,是要天疏阁不干涉她谋反,或许该问,她究竟要对儒门做什么,让她觉得天疏阁会干涉儒门内务?”

“谋反要做什么?无非是杀人流血,”解春风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什么,看向裴牧云,“她是想?”

裴牧云微微点头:“或许是。她还保证儒门会配合天疏阁算姬肃卿的账。”

解春风摇头笑笑,感叹片刻,才问:“那我们?”

“静观其变吧,”裴牧云坚定道,“账是不能不算的。”

解春风意会,眼神一凛,复又放松下来。

来到南海上空,远远瞧见引客漩涡,解春风想起裴牧云不喜深海,低声笑问:“师兄变龙带你下海?”

潜到龙宫,龙肯定比人快。

裴牧云却拒绝了,虽说魔尊之言不可信,却也不能完全排除,他们必须考虑失踪妖修和法士在海底的可能性。人身下潜,虽然慢一些,却能沿途找一找线索。

师弟这么说,解春风自然认可,二人沉入引客漩涡中。

*

敖昆正在犯愁。

任谁醒来,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里,都会犯愁的。

这种情况,如果还有一根尖利的长针,正不断下压,要往胸口里刺,那就不止是犯愁了。

庆幸的是,他胸口的护心铠,此刻已经显形,挡住了往下刺的长针。

所以他只是犯愁,还没有慌。

第70章 于海底相拥

他真没慌。

虽然关着自己的这四方盒子,敖昆怎么感觉,都像是个棺材。

但与棺材不同,这盒子的盖子,正对着他上半身的这块,有个圆窗,似是拿水晶或其他透明材质打造而成,约有一条中等鳐鱼那么大,足够让外头的人看清盒内情景。

此刻,外面就有两个戴着怪模怪样头盔的人,正透过透明圆窗看着敖昆。

敖昆咬紧了牙,瞪起大眼,以示回敬。

他没慌。

通常,身为灵蛟一族,只要在海底,敖昆无需任何术法就能感知方位,天然清楚自己在海洋的哪个位置。

此刻,圆窗外是敖昆再熟悉不过的深蓝海底景象。但在这,他竟完全无法确认方位,即使他闭上眼,用东海之主的水灵去感知,也只能随海水感知到这片海域的大致面貌——一处海底裂谷。

这里海水并不流动,似是死水。

而裂谷外,就只有铺天盖地的黑暗。

待在这里的时间越久,敖昆越觉不适,这种不适不单是体内毒素的影响,而是他的水灵直觉在不停地警告他,这片海域并不属于人间。

但这怎么可能?陆地四分五裂,受汪洋阻隔,外海却是共通的。无论华夏四海,还是异域远洋,人间应当不存在灵蛟无法感知的海域。

而除了人间,就只有地府。但地府又没有海,地府只有黄泉。

或许,这片海域被人用阵法隔绝起来了?

这倒不是不可能。

敖昆万分后悔中毒后下意识化为人形反击的举动,若还是蛟身,蛟身庞大,不可能被塞进这个逼仄的四方盒子里。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抓他的人,也戴着怪模怪样的头盔,他们亲眼看到他从蛟身化为人形,不大可能没认出他是东海之主。

这些究竟是什么人,连东海龙王都敢抓?

敖昆越思索,自己被抓一事的疑点就越多。

他的外袍上衣都被扒了,但春风剑侠给他的水镜卷轴仍在。

水镜卷轴被他放在护心铠中。父亲给他的护心铠,是与他同生共死,无法被他人夺走。

只要他还能动一动手指,现在就能从护心铠中取出水镜卷轴,向天疏阁求救。

可惜受毒素影响,他连动脑子都费力,身体更是无法活动,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其实,如果这片海水不是死水,连通外海,他即刻就能通过海水向叔父求救,虽然,他不大愿意这么做。

敖昆一直想得到叔父的认可,叔父这个南海之主,不仅是父亲生前无比骄傲的弟弟,更是四海海族都高看一眼的强者,是默认的四海龙王之首。他做梦都想成为与叔父同样厉害的龙王,如果束手无策地向叔父求救,岂不是显得自己这个侄子很没用?

但既然这片海水是死水,此时多想无益。

敖昆能感觉到毒素正在逐渐消退,大概不要多久,他的手指就能恢复控制,到时,就能施展秘术、取出水镜卷轴。

没什么好慌的。

就在这时。

那两个戴着怪模怪样头盔的人,忽然伸手,解除机关,打开盖子上的透明圆窗。

外面的海水立刻灌入盒中,将敖昆淹没。

灵蛟自然不会怕水,可这些海水竟然有毒!

海水中的毒素,与敖昆被抓时中的一模一样。

眼看在护心铠作用下就要恢复对身体的控制,结果被这些海水浸染后,就又立刻落回先前的境地,敖昆的身体无法活动,意识也再度陷入迷离。

可恶!

戴头盔的人一直观察着敖昆,确定敖昆再度中毒后,将四方盒子的盖子掀开,两人一起把敖昆拖了出来。

敖昆身体无法活动,被人两边勾着臂膀,面部朝下,模糊的视线只能看到左右两人的下身装束。

原来他们不止是戴有头盔,而是全身都被人形铁甲包裹,想必这就是为什么这些毒海水连灵蛟都能迅速毒翻,这些人却能不受影响,他们包裹着的人形铁甲是密闭的,完全与毒海水隔绝,不沾染毒海水,自然不会中毒。

从他们在海沙上留的极深脚印来看,这些人形铁甲一定又厚又重。

敖昆努力集中精神顺着观察思考,直到被他们一路拖到像个刑架的木架上,用链锁挂在上面。

他浑身脱力,连头都抬不起来,只能任人摆布。

果然,他们是想除掉敖昆的护心铠。

先是手取,再是术法,这两样都无法触碰护心铠分毫,他们就开始动了刀。

样式与华夏刀剑很是不同的长刀,狠狠砍在护心铠上,护心铠受到攻击自动反抗,爆发的灵力将包裹厚重人形铁甲的两人撞飞出去,引得海水巨震,震荡圈圈荡开,这处海底裂谷如地震般摇晃起来。

内心得意的敖昆挣回些许力气,努力抬起头,想看清这处海底裂谷。

哪想到,这一眼看到的惨景,几乎让他在一刹那间骇得魂飞魄散。

眼前海崖上,密密麻麻排着棺材状的四方盒子。

每个盒子中,都关着一个修士。

敖昆无法透过圆窗看得更仔细,但就他这一眼看到的,这些修士要么已陷入癫狂,表情惊怖痛苦,要么已神志不清,表情麻木痴呆。他忽然意识到这些修士不像他有护心铠,无法阻拦金属长针刺入胸腔。

这时,敖昆注意到这些棺材外部,都有一根金属细管。

棺材是顺着海崖从上到下,这些金属细管也从上到下层层汇合,习惯最终汇成一根粗管,接入海崖前方的琉璃房中。

琉璃房分为三个部分,粗管接入的部分是在右侧,这部分的琉璃涂黑密不透光,不知里面情形。

中间的部分,琉璃未涂,却挂着许多布幔,透过没有完全合拢的布幔,可以看到床铺和一些物品,应该是居所。

左侧的部分,琉璃未涂,没有布幔或其他阻隔,敖昆可以清晰看到里面有两排铁笼,铁笼中有许多吓坏了的小妖,铁笼外有一排铁钩,每个铁钩上都挂着一只被开膛破肚的小妖,它们还没死,仍在挣扎,像是某种以儆效尤的威慑。

除两排铁笼,左侧部分还有似是竹席铺地的茶室、布满各式刑具的刑房和敖昆认不出用途的房间,里面约有十二三人,大多都在用小妖进行各种方式的取乐,他们有的手握长刀,在小妖身上进行某种切割比赛,有的将小妖绑起当作座椅茶几等家具使用,有的则做着更过分的暴行。

毫不设防地被惊骇冲击后,敖昆心中涌起暴怒,将霎那惊慌抛诸脑后。

他此生还从未经历过如此剧烈的仇恨和怒意。

这些龌龊鼠辈!

护心铠感受到主人神魂不稳,立刻启动最高防御,比先前更强烈百倍的灵力如震荡波一般冲出,围绕着敖昆震开,一时间地摇崖动、海水激荡、气泡翻滚,几乎要把海崖上钉牢的无数棺材震掉。

刚爬起来的两人被再度震飞,撞上海崖,砰地掉落,两个人形铁甲在海沙上砸出巨坑,似是昏死过去,琉璃房中的人被剧烈震荡吓坏,但立刻反应过来,跑到中间部分去穿人形铁甲,这举动不像一般的宵小恶贼,更像训练有素的军队。

就在此时,怒火正炙的敖昆忽然感到,远方有一个缝隙正在打开。

他目所不及,却能够凭借水灵去感知,就在这个海底裂谷的尽头,先前他认为完全被黑暗包裹的外部,忽然打开了一个缝隙,一个身穿厚重人形铁甲的人,正探头往内,似乎是个守卫,感受到了剧烈震荡,想查看里面发生了什么。

而透过这个缝隙,敖昆立刻感受到了外面的海洋气息,即使他中毒更剧,无法定位,他的水灵直觉却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机会,于一刹那间顺着海水向外疯狂扩展,瞬息之间,就锁定了一个熟悉的庞然大物。

一只他曾经投喂过的虎鲸。

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敖昆用尽全身力气,猛然发出人类听不见的求救声波。

收到求救的虎鲸一愣,摇摇背鳍,调转过巨大的身躯,按照敖昆的求救指示,往白龙所在方向游去。

虎鲸一边游,一边唱着歌,快乐地把消息告诉沿途所有的海底小伙伴:东海那只灵蛟好傻哦,它被人抓走了哈哈哈。

*

下沉。

不断下沉。

直至沉入深蓝海底。

像以前随师父师兄潜入东海那次一样,刚开始,裴牧云并无异样,直到下潜到一定深度,头顶天光越来越远,未知的黑暗却似乎越来越近,他就不自觉地越发靠近师兄。

他是半步剑仙,是天下最强之一,上天入地,除了身边的师兄,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对他产生威胁,他却依然无法消除对海底的轻微恐惧。

这是远古人类传承下来的对未知的恐惧,还是家族遗传?裴牧云不得而知。

他内心有些懊恼,因为这次,师兄是特意照顾他,用灵力撑出了一个大鱼外形的空间,将海水隔绝在外,像是前世潜水艇一般从容下沉,他却还是没能克服。

距离南海龙宫还有些远,灵力大鱼平稳地向前移动。

一个庞大的抱团群游的鱼群遮天蔽日地经过,等到视野再清晰时,裴牧云不禁呼吸一滞。

前方有七只海底巨兽——抹香鲸。

正垂直睡在海水中。

它们庞大的身躯,像是一个漂在海底的巨石阵。

望着这些巨兽上下无依的睡姿,他呼吸逐渐急促,到某个时刻,忽地生出一脚踩空的错觉。

注意到师弟的不对,解春风收紧揽在裴牧云腰间的手臂,另一手抬起,放在裴牧云后颈,将那个倔强的脑袋微微按向自己,和声劝道:“不舒服就别看。”

被师兄温热的掌心安抚着,裴牧云不减对自己的懊恼,不甘地嗯了一声。

解春风也知师弟定然在心中懊恼,虽觉可爱,更觉无奈,故意笑着调侃他:“那些鱼虽大了些,也不过是鱼,猫还怕鱼呢?”

裴牧云脑袋还埋在师兄颈侧,就冷声反驳:“不是怕。”

解春风及时咬住下唇,才没笑出声,他到底是舍不得让师弟陷在无谓的懊恼中,转移话题道:“这里倒是安静。”

裴牧云闻言疑惑:“安静?”

海底可并不安静。

咕噜似的水泡声,鲸歌,洋流来去,各种鱼类游动……玄真灵力亲近自然,大多数人听不见的声波和鱼音,他和师兄能听得一清二楚。

解春风笑了笑:“是师兄用词不当,只是忽然觉得,许久没像这样相处,只有你我,没有旁人。”

这些时日,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感觉上,他们似乎很久都没有这样安静独处了。

可仔细一想,这又并非事实,上次这样安静独处,其实并不遥远,就在玄真观后院,是师父走后……

师兄弟二人自然都想了起来,一时黯然。

海底将失去至亲的孤独放大了数倍,也将彼此的存在放大了数倍。

不仅是在这深蓝海底,甚至于在天地之间,他们都只剩下彼此,他们是对方在这世上最后的依靠。

裴牧云不自觉地更靠近了师兄。

他不愿再与师兄分开,裴牧云心里清楚自己这种想法并不正确,可是,前世接连失去外公外婆的打击,此生失去师父的惨烈,加上只得接受佛子牺牲的痛苦,他已经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人,更何况,他只有师兄一个人了。

裴牧云只有解春风,解春风也只有裴牧云。

此刻,于万丈海底,独立于世外,相护依存,彼此依偎。

两个孤儿,一对兄弟。

深入骨缝的寒意,只有师兄的体温来驱逐。

他从不幸中感到了万幸。

解春风的拇指轻抚着裴牧云的后颈。

他感受到师弟向自己靠近,像是寒夜里下意识靠近热源的猫。

师弟日渐增长的毫无自觉的亲昵,对解春风来说,既熨贴感动,同时,又不敢动。

越是明白师弟将自己视为唯一的亲人,解春风就越不愿让师弟失望,简直是要以忍成圣。可若说解春风没有纵容这份模糊了界限的亲昵,那也是在说谎。

他抱着这个冰雪般的人,沉在冷海之中,却似怀拥星火,如沐春风。

处在师兄体温的辐射中,裴牧云稍作安心,续起前言道:“今日是七月初七。”

解春风回过神来,应和道:“是想过七夕佳节?”

他感觉到师弟脑袋在自己颈侧微动,低声说:“是师兄生辰没有过。”

啊,是这个。

经过不周山惨剧,解春风才知自己的出身就是一场阴谋,他并不是将门之后,真正的生辰也不是腊月十二,而是七月初二。

然而,七月初二不止是他的生辰,也成了师父的祭日。

“这有什么好过。”解春风感念师弟记挂,却只能闭目低叹。

裴牧云低声道:“可师父若在,定要拽着我们去吃面。”

解春风闻言,怀念失笑:“可不是。”

东莱城百姓爱吃打卤面,星归道长生于斯长于斯,平生就好这一口面,他不光爱吃东莱城的面,天下各地的面食他都爱吃,玄真派大小事宜,都是他拽着徒弟们去吃面的由头。

明白师弟意思,解春风许诺道:“此事一了,咱们去江南送剑,到时,找个面馆,代师父吃碗面。”

“嗯。”

裴牧云应了一声,忽然想起敖昆答应帮忙说服南海龙王出借龙族术法记载,却没了下文,也不知敖昆是否还在南海龙宫。

世人皆知,龙随神去。

孔雀佛子给他们看的记忆中,姬肃卿的坦白,更证实了这一点。

可裴牧云有疑惑不解。

上古众神为何要离开九州?

又为何一定要带走龙?

裴牧云陷入思索,不知多久,忽听解春风若有所思地问:“牧云,你有没有想过,上古众神为何要将龙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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