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英喝的汤里有安神药,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晨大朝会的景阳钟响起。
仍是十分疲惫,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近,停在床边。是元旻散朝归来,坐在床边静静注视着沉睡的她。
轻轻拨开她散乱的额发,他声音哽咽:“那个浪荡子有什么好?让你整整五年还念念不忘?”
她心说,苻洵不是浪荡子,我虽曾将他放进心里,却并未在婚后念念不忘。真正对苻洵念念不忘的人,其实是你。
他又说:“我虽曾略施小计,想让你与他永不相见,可在他成为荣国名将之前,我从没想过要伤他性命,从来没有!”
她又心说,我从未怪过你封宫,也感激你曾想过招揽他,虽然没有成功。
他的嗓音带了激愤:“而苻洵,我还未与他为敌时,他每次出手都想要我性命。阿英,我也是人,难道不可以有怨气么?难道不能憎恶他、报复他么?”
她猛然一惊,下意识想问个清楚,眼皮却沉得睁不开。
恍惚间,一星温热的柔软落在额头,转瞬即逝,他的足音渐行渐远。
“阿英,我走了。”
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此后的很久,舜英曾无数次回想起他启程的那个清晨。
如果她知道那是他们最后一面,无论他们之前怎么互相伤害,她也一定会把藏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与他说开说透彻,再好好告个别。
至少,他不必心怀这份不甘,孤零零奔赴黄泉。
所有人都只以为是元昙和冯栩谋弑了他,只有她在听开阳转述谋弑细节时,心底油然生出疑惑。
她知道元旻的剑术有多高、也知道隐蝠卫战力有多强,怎就那么轻易被人废去手足,甚至没能等到天枢和开阳救援?
九月十五,玉衡回昇阳、入宫拜会她,见国君已崩逝、再无顾忌,屏退左右给她讲了那个秘密任务。那个她从未听任何人提及的、关于蛮族剧毒“独活”,以及寻找金蝉和蚩越的故事。
蚩越、金蝉、剧毒“独活”,她陡然想到蒙舍国、想到千垌万寨,想到元旻临走前说过苻洵要他的命。
那熟悉的声音,在十八寨凤鸣山顶响起,穿越六年时空、再次在她耳边回荡,恍如隔世。
“独活者,味觉、嗅觉、视觉、听觉、触觉渐失……如被关在一个无限大的虚空寂无之中。”
旋即,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的味觉、嗅觉已经丧失许久,就连视线也开始偶然模糊——起先她只当身体虚弱。
她也中了“独活”。
她不明白,为何苻洵要在两国尚未交恶之时,对元旻施下药石罔医的慢性剧毒。
失眠了几个夜晚,将与苻洵相处的点点滴滴,在记忆深处拼命搜寻出来。天刚蒙蒙亮、昏昏欲睡之时,两个声音猝不及防在耳边响起。
她说:“四殿下的志向,不止是继承昭王意志,更以翊桓王为毕生追求……”
苻洵说:“翊桓王?就是那位将乌兰、玄阴山以南,西羌高原以东所有土地,除十万大山以外,尽数收入瓠中的大一统圣主?”
她一个激灵醒了,眼前晃来晃去,是瑰丽的晚霞、甜丝丝的红枣桂花茶、满园随风拂动的玉簪花。
十八岁的苻洵,站在笔直的许愿雪松下,对她说:“届时明争暗斗、刀剑无眼,姐姐既是四殿下内卫,若他有个闪失,按律是要自杀殉主的。”
她说:“我虽率领内卫,身份仍是东宫伴读,按律不必殉主。”
然后,她看到他唇角勾起一抹轻松的笑意。
原来,一切的罪魁祸首,竟是她自己。
是她在闲聊时不慎暴露元旻的志向心性,勾起苻洵的忌惮和杀机。苻洵向来行事干脆,为了兄长和故国,选择了先下手为强。
元旻的遗言刺着她、陈年往事刺着她,悔恨和愧疚化作蚀骨的毒,昼夜不歇地流转在她血脉中,扎根在她的肺腑里。
而那些由元旻和她不惜弄脏双手、以战止战缔造的和平,也随着他的崩逝、被无情毁灭。满腔心血、艰难辗转多少年,是非成败转头空。
无穷无尽的倦意淹没了她。
还好,她也中毒了,她平等地承受了恶果。
每当夜深人静,她想象着毒素正侵蚀着自己五脏六腑,莫名心安许多,涌起解脱的欣喜。
她拼命咽下每一口饭食,尽管它们味同嚼蜡;她尽力喝下每一滴补药,尽管它们寡淡无味。她要尽快摆脱孱弱、恢复体能,然后冲出重重宫墙,将生命这最后几个月、连同这副苟延残喘的身躯,燃成一把复仇的火。
快了,就快了。
在夫君和道义之间,她选择道义;在道义和立场之间,她选择立场。
虽然成婚之时,她满脑子只剩家国大义和妥协,不再是当初那个满心满眼只有四殿下的阿七,再给不了他期待的那些男女之情,但他对于她仍然十分重要。
于公,是君父、是立场、是家国;于私,勉强算挚友和亲人。他活着时,代表她拼尽全力守护的一切,他若崩逝,她也该豁出性命替他复仇。
那天,舜英在景和宫闭目假寐,春羽正吩咐宫人撤去旧物、换上喜兴的挂件。冬雪来了,她们声音很低,但舜英一向耳力很好,清清楚楚听见冬雪让春羽保留遗物、殿内陈设如初。
她嗅觉已失灵,但那些天都能在殿中嗅到若有还无的沉水香。
她顷刻懂了冯姮的意思。
那几个夜晚,比元旻崩逝的噩耗传来时更难熬。头顶的天空、脚下的大地都转瞬变得脆弱而虚幻,像是凝在雾气中的海市蜃楼,风一吹就碎成一片片、一粒粒尘埃,露出完美画皮下狞恶的真相。
她无数次摸黑起床,打开多宝阁、将二十多年来的旧物一件件翻出来,一遍又一遍摩挲,或是悄无声息走到已荒芜的兴庆宫,一遍遍抚过冯姮亲自带人替她摆设的床、书桌、衣柜。
最后,她抱着自己幼时的旧衣旧鞋,蜷缩在床上疲惫地睡去。
二十多年的一幕幕,在梦里走马灯似的转,她也在梦中哭了笑、笑了哭。
“二十几年无微不至的照拂,二十几年如同亲母女的情份,你告诉我那都是假的、假的!”
“全都是假的……”
后来,她想通了。
她走进宝慈宫,见到冯姮面带微笑注视着三个孩子,心里踏实了。天无二日,一位新王安能同时供奉两宫辅政太后,三家后族?
她对自己说,冯姮已经培养出一代明主,也能培养出下一代明主,他们兄妹身为先王嫡子女,跟着祖母、远比跟着她这个母亲成长得更好。
反正她本就时日无多,正好冯姮也想让她死,那她就去死吧。
一个忠烈的身后名,是她唯一能留给他们兄妹和褚氏家族的庇护。
于是,她将那几道罢黜圣旨交给承陵,叮嘱他让褚氏逐渐退出中枢。安排好一切后,她来到宝慈宫,屏退所有宫人和护卫,屈膝下拜。
“妾与先王膝下两子一女,有劳母后与母妃了。”
冯姮沉默良久出声:“阿英,可想好了?”
她站起身,看向北风萧索的门外,声音轻柔而决绝,一字一字道。
“我意已决,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有一个是一个,能不放过就绝不放过。
宣氏叛臣,冯栩、元昙,苻洵,以及——自己。
十月初八,昇阳城西褚宅,她一边喝酒一边说:“师父,对不起,此行凶险,我也许不能替你养老了。”
元璟:“说得像我缺人伺候一样,不过是盼着你多来转转,陪我说说话。”
默了半晌又说:“好好回来,莫要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心里涌出一点温暖和安慰——还好,这师徒情分不是假的。
但她没有说话,只将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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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张开覆在眼前,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这些天流水似的补药吃下去,身子依然虚得一阵风就能吹倒。
快毒发身亡了吧。
没有任何不甘与痛苦,只有解脱……这颠沛流离、心力交瘁的一生,终于可以结束了。
回到闺阁,从多宝阁抽出一方细长木盒,用小刀撬开锁,白色缎面垫层上,静静躺着一把银白弯刀、一条皎洁长鞭、以及一个小巧的红色瓷瓶。
她恍惚想起,瓷瓶里的毒药叫“相思”,相思本就是剧毒。
爱过的人离心离德,想爱的人成为宿敌,实在无人可相思。
但她还是将瓷瓶收入袖中,权当领受了那人的相思,临终之前她想任性一回,揣着这些温暖去赴死、不至于太过孤单。
.
“阿洵,谢谢你愿意为我离家去国,可我们这一生错得太多,早已面目全非、回不了头。”
“你杀了我的君父,我只能杀了你。”
殒星崖顶,舜英紧紧抱住苻洵。双眼已不能视物,于是她佯作亲昵、贴耳听声寻到他心脏的位置。然后,拔出他赠给自己的那柄“纤云”,调转刀尖,用力刺入他后背,捅穿他身躯再从前胸刺出,一路狠狠刺进自己胸口。
她曾无数次期许这样抱着他,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尽管这拥抱如此疼痛。
苻洵问:“你就这样恨我,不惜自戕也想要杀了我?”
她弯了弯唇角,眼尾溢出两滴温热:“不,我从未恨过你,从始至终,我恨的只有自己。”
我从未恨过你,你杀元旻是为兄为国,从你的立场无可指摘。
我恨的是那个间接害死君父的自己,那个身居高位受万民供奉、心性却不够坚定的自己,那个一边杀伐一边为每场战争痛苦的自己。
我恨的,是那个君父被害,却仍对害他之人心存爱慕的——自己。
舜英定了定心神,屏息忍着剧痛,用尽全身力气,拔出、刺入、拔出、再刺入……每一刀都捅穿了他的身躯,深深捅进自己五脏六腑,将他们钉在一起。
郎琊匆匆赶来,震惊得半晌才挤出那句话:“褚娘子,主子炼成了金蝉,本想今晚就开始替你拔毒。”
她再也刺不下去,松开手里的刀,看着苻洵胸口那团浮动的金光,看着他满身是血却依然生机尚存,心底蓦然涌出一丝侥幸和欣慰——她已竭尽全力,只是刺杀失败。
旋即,她拼着最后一口气、跌跌撞撞冲出白袍卫的包围,冲到殒星崖边缘,一跃而下。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家国不负卿?
她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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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平生只欠一死,可勿葬,弃诸沟壑,示天下后世为臣而不死国者。”
光洁的玉版宣,簪花小体被摩挲太多次,字迹已然模糊。元璟看了一阵,泪意模糊了双眼,他赶紧将信纸叠好放入信函,放到装着羊脂玉碎片的沉香木匣旁边。
“你们母女好生相伴,以免泉下孤单。”
走出小祠堂,门外细雨绵绵,银亮雨丝穿梭在梧桐枝叶间,簌簌细响,像是无数逝去的亲人朋友在耳边呢喃。
已是五月中旬,阊江的梅雨时节。
他撑着油纸伞走向前院,小厮赶紧去侧门吩咐套车,驱赶马车小碎步赶到正门。大门口坐着两尊汉白玉雕刻的狻猊,小厮见元璟正转过影壁,忙小跑过去替他撑伞。
出门时,门房正在驱赶坐在狻猊下的人。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眉清目秀、穿一身月白直裰,瞧着蛮好看的一个人,却在狻猊踩着的门墩下、朝门内蜷缩着,像是被抽去脊骨一般、窝窝囊囊一团,浑身淋得湿透也无知无觉。
元璟脚步蓦然一顿,侧头向那人瞥了一眼,然后神色如常地淡淡开口。
“梅雨天一个人喝酒太闷,这位小兄弟相逢即是有缘,拿套干衣服给他换上,随我出去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