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很凛冽，刮在脸上，如刀子割一般。
叶筝顶着风策马前行，越入山中，便越觉难行。
裹紧大氅，拍拍马儿的脖颈，示意它不必强行疾驰，慢慢走也无所谓的。
敬岚邬真是有病，在哪里打不好，竟然选这么个风刀霜剑的鬼地方。
行入北山之中，却一直不见敬岚邬的人影。叶筝以为是自己还没走到地方，便轻轻夹着马腹继续朝前走。山中积雪深厚，路滑难行，马儿走着腿都打颤。如此这般十几步路，叶筝索性跳下马来，在前面牵着马儿慢慢前进。
不知走了多远，叶筝渐渐意识到不对。
敬岚邬不是言而无信的人，既然约好了是巳时中，便不可能迟到如此之久。看看天色，叶筝停下了脚步。呼啸的风伴雪声中，渐渐夹进去了一丝细微的脚步声。
抬眸，看向山谷尽头。
漫天飞舞的静雪中，来的人却是身形粗犷，形容阴戾。
不是敬岚邬。
叶筝牵着马儿，静静地等他走近。
那人慢慢停在了叶筝十步以外，他摘下兜帽，叶筝冷冷看他:“张乘。”
张乘撇唇一笑，带动脸上不知怎么添上的一道狰狞的伤疤，显得他不甚俊美的脸更加可怖。他轻佻地扬眉，似乎在嘲笑，“月家人倒真言而有信，说能将你引来，果真将你引过来了。”
他提到月家，叶筝心中便大致明白了，“果然是他们。你那些苍狼，其实不是你爹留下来的，是他们后来转交给你的，是吧？”
张乘坦言，“不错。我爹带回来的那些固然厉害，但太难养了，我养不了。不过那又如何，都是苍狼，管他是谁弄来的。”
叶筝笑。
张乘也笑，他笑得很坦荡，笑着问的话，也显得真诚:“你笑什么？”
“你爹当年带回来的那十三只，是喝过我的血的。他们不怕我，也比寻常的苍狼更能打一些。”叶筝好心解释给他听，“否则，你以为你爹千里迢迢带十三个畜生回京干嘛？”
“原来是这样。”张乘怔愣一瞬，旋即释然而笑，“那算我对不起我爹了。不过也好，今日你下去，我爹他还能继续研究他的那十三只畜生。”
松开了马缰，叶筝拍了拍马儿的脑袋，示意它先自己回去。而后她抽出背上背着的长剑，好奇地问:“你剩下的那些苍狼，跟着你又来冰境了？”
摊开双手，展开两臂，张乘向她展示空无一物的身后。
叶筝更好奇了，“那你如何觉得，你能在今日杀了我？”
张乘垂首叹息，缓缓道，“自年祭那晚失败我就知道，我没办法再杀了你了。我打不过你，天下也难能找到能打得过你的人。而且，无论你是在叶徵身边，还是蓝辙身边，我都无法动用权势使你赴死。我大概，是没办法杀了你了。”
转了转手中的剑，“所以呢？”
张乘自怀袖中掏出来一个黑色的管状物体，他看着那东西，脸上显出淡漠的笑来:“所以今日，我亲自来送你上路。”
说罢，他在那物体上拔了一下，而后一吹，叶筝才看出来那是个小小的火折子。只是他那个火折子比一般的小，故而显得怪异陌生。
叶筝看着他的举止，不能明白。此地是雪山山谷，他吹着一簇火苗，是要做什么？
虽不能理解，但叶筝本能地飞剑出击，横剑击向他手中的火折子。
一剑挑飞那火苗，叶筝顺势一脚将张乘踢得倒飞出去。这一脚踢得狠，张乘直在地上滑出一道长长的雪痕，撞上尽头的山谷谷壁才停下。
张乘声如碎絮，咳嗽不断，他倒在雪窝里，仰面看着叶筝，脸上露出得逞的笑。
清寒入骨的凉薄雪气之中忽然传来一阵刺鼻的火硝之味，叶筝动了动鼻子，脸上蓦然巨变。她看向张乘，后者正挂着一副意料之中的满意笑容死死地盯着她。他的声音伴着冲天而起的火光和爆炸的声音响起，混在一阵地动山摇的震动之中，顺着呼啸而来的轰隆之声灌入叶筝耳中。是坦然而释的四个字，“一起死吧。”
下一秒，铺天盖地的白迎头砸下。叶筝闪避不及，先被火药的冲击狠狠拍在山谷石壁上，不等她将一口猛冲上来的气血吐出，整个人瞬间被淹没进无穷无尽的积雪之中。
死寂。
无穷无尽的死寂。
蓝辙追到北山山脚，看见那匹他特意找出来的骏马正静立在山脚下，心中猛然一个咯噔。
他快步赶过去，高声呼喊，“叶筝！叶筝——”
紧随而来的敬岚邬慌忙上前去捂住他的嘴，“住口！你这样喊，再是要再引发一次雪崩吗？！”
蓝辙一把推开他，“那我怎么找她？！”
敬岚邬看着冲到山脚的碎雪，沉思一瞬，转眸看向蓝辙，“只能挖。”
他眼中有很多情绪，有质疑，有不信，更多的，是不忍。他提醒他:“在雪山里大喊大叫，只会引发更多的雪崩，雪崩后找人，只能靠挖。”
从这冲到北山山脚的积雪来看，这场雪崩不会小，在整个北山找人，无异于痴人说梦。
蓝辙听罢，转头看他，“多谢提醒。”
而后，转身，大步朝山中走去。
敬岚邬追上去拉住他的胳膊，一脚深，差点摔倒。
蓝辙回头看他，眼带疑惑。
敬岚邬认真地向他说:“你找不到她，从没有人在雪崩后找到被埋的人。”
蓝辙转回头来，挣开他的手继续往里走。
“我说真的！没有骗你！”
蓝辙的声音渐行渐远，“我知道。”
敬岚邬皱着眉又追几步，“那你还去？！”
蓝辙停下，那雪已没过他的大腿。他定定地望着敬岚邬的眼睛，“她是我的妻子。”
敬岚邬耳畔呼隆一阵，脑中一根弦倏忽一瞬绷紧，发出铮然嗡鸣的一声。那声音回荡在他心间，叫他怔愣当地。
风也寂寥，雪也寂寥，万籁俱寂中，敬岚邬默默垂下了眼眸。
再抬首时，蓝辙的身影已渐渐模糊。敬岚邬收起心中的杂念，脚下使力，踩雪跃空，朝蓝辙追去。追到他身边，他低低道，“我帮你。”
蓝辙不语，继续向山中行去。
敬岚邬不知他们具体挖了多久，他只记得日升月落了七八次吧，董辉辉和林斯言交替着来叫了好几次。后来林斯言说，他姐姐在找他，敬岚邬便不得不抽身离去。
那时候，他们已经快把北山那个山谷挖了一整遍，挖出来了一个男人的尸体，却没有叶筝的半分踪迹。
后来听说蓝辙的定远军停在那里许多日子，他想，也许是蓝辙他还在继续找吧。
偶尔他也会想，叶筝她真的还活着吗？就算她没有被积雪掩埋致死，可这都快半个月了，她若活着，为何不回去呢？
敬岚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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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神经大条的都能想得到的，董辉辉林斯言自然也能想得到。纵然他们再不愿承认，再不愿面对，可他们也不得不去劝蓝辙:叶大夫若活着早就回来了！
蓝辙不听，一日一日地耗在北山山谷之中，将厚厚的积雪挖了一遍又一遍，翻了一层又一层。
直到某一个明月高悬的清辉之月，置身于无边无际的白雪之中，他忽然辨不清方向，看一切不真，头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拽着，一下扑倒在无尽的雪窝里。
意识朦胧之际，蓝辙恍惚间听见了一下一下的咯吱声。
他好像在做梦，梦见有一个精神瞿铄的老人穿着一身蓑衣踏雪而来，见着他，悲叹几声，便将他背起。
那老人似乎本是要将他同张乘丢在一起，却在背着他的一瞬间，触到他温热的身体，惊呼感慨:“是个活人啊！”
而后便是颠簸摇晃，无尽的月光流淌，月光与银辉交织，天地一色。
沉重的身躯自混沌中缓缓清醒，恍恍惚惚之间，蓝辙好像听到了叶筝的声音。
“你是有福气的，这男人多俊呐！”
“嗯，我也觉得。”
“老头子看着他在北山折腾半个多月，原来是在找你，这小伙子不错的！”
叶筝的声音经此便停住，很久很久之后才缓缓响起很轻的一句，“是很不错。”
她的声音好轻好轻，轻的仿佛是梦一般。
蓝辙唯恐这是梦境，便挣扎着想要醒来。可他周身如铅灌一般，死死坠在床上，半点动弹不得。
他不断挣扎，屡次尝试，终有一次，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入目而来的，是泥草混合糊成的房顶，和斑驳陆离的土墙。他奋然起身，发觉自己躺着的，是一张简陋的泥炕。
炕头似乎还在燃着火，灶上一口大铁锅还在腾腾地冒着热气。
忽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银发斑斑的老妇人抱着三两只柴走了进来。她见床上之人坐起，眼睛一亮，哦呦一声开口:“小伙子醒了啊。”
老妇人一边抱着柴往屋内走，一边向他询问:“怎么样，身子还虚吗？”
蓝辙听这声音耳熟，想起这似乎是之前梦中听到的声音，忙掀开推起的被子，翻身下床:“阿婆，叶筝呢？”
话刚问出口，蓝辙就意识到自己的鲁莽，忙又补充，“就是，一个……”
没等他说完，老妇人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呵呵笑着指向门外，“你找的那丫头啊，帮老头子劈柴呢！”
温暖的房屋，扑鼻的饭菜香气，这一切和之前令人绝望的白和冷行成了强烈的对比。蓝辙如在梦中，他不敢有所犹疑，顾不得身上衣单，趿着鞋子就往外跑。
推开房门，走到屋外，清寒的冷风一瞬裹袭了蓝辙满身。
他顾不得，他眼中，如今只有那个单薄清瘦的背影。
那背影正高高举着一把巨斧，对准了身前的一块硬木，狠狠下砸，“梆”的一声巨响，那木柴便四分五裂。
这块木柴劈得十分好，叶筝甚是满意，可她却没能听到阿公赞许的声音。
本倚在柴房门口的阿公站直了身子，向着她身后笑道:“醒了？”
叶筝心中有一个声音，轻轻响起。
她站在原地，缓缓抬起了眼眸。
身后响起一道低低的沙哑的声音，那声音叫她，“叶筝。”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