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珏惊讶间,阳邑王已至近前,男人今年四十有二,鬓发已如蛛网泛白,但晓勇之气却不减当年,手起枪落斩断试图攻击众人的长矛,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年少成名的将军虎威犹在。
李珏瞬间便明白了自己那眼高于顶的表姐怎么就对一个有妇之夫动了心。——无他,风姿过于耀眼,他一出场,整个世界都要沦为陪衬。
到底是能生出金陵第一人的谢九的人,一把年龄还这么英姿勃发。且身上毫无谢九的阴鸷之气,哪怕被打压多年,他的眉宇之间依旧是明朗的锐气,是真正的渊亭岳峙,天塌下来他都能撑得起。
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得扔。
看看所向披靡的阳邑王,再看看他那醉心权术但在战场只会临阵而逃的父王,他立刻就原谅了自己处处比不上谢九的事实。
谢九的父亲是谁?他的父亲又是谁?父亲都被人压一头,儿子被人压两头压三头乃至压个四五六七八九头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李珏心里平衡极了,忍疼向阳邑王道谢:“多谢王叔相救。”
谢灵越虽极不喜阳邑王私事的混乱,但此时他来相助,她没有冷脸以对的道理,只是不如李珏那般热情,只在马背上稍稍欠身,道了一声,“多谢王舅。”
“多谢阳邑王仗义相助!”
李鸣岐大喜,朗声道谢。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他断然不会因为阳邑王的私事而对阳邑王横眉以对。
"不必道谢,都是自家人。"
阳邑王道。
自家人三个字让谢灵越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上了年龄的将军心细如发,敏锐察觉到谢灵越对他的淡淡疏离,阳邑王面色如常,并不多话,只问李珏道:“阿珏,你父王何在?”但顿了顿,又补一句,"是否与瑾儿在一起?"
李瑾,谢慎之曾经的名字。
谢灵越眼皮一跳,手指蓦地攥紧了马缰。
“我父王与谢九应该是在一起的吧?”李珏对这件事情并不清楚,“方才是谢九先走的,没过多久,我父王便追了过去,但具体去了哪,我却不大清楚。”
阳邑王剑眉微皱。
"既如此,你们便先跟我走。"阳邑王斟酌片刻,道:“我带你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待瑾儿的事情了结之后,再传信让他来寻你们。”
李鸣岐立刻点头,“甚好,一切全听王爷的安排。”
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他们的人手远远不及封余,一但封余下狠心除掉他们,等待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但是如果阳邑王在身边,那就不一样了。这位王爷极善用兵,且骁勇异常,哪怕不能带领他们反杀封余,也能在兵荒马乱之际保住他们的性命。
但话音刚落,余光便瞥见一旁的谢灵越抿着嘴角,脸上的表情算不得好。于是他想起来了,灵越与谢九关系极好,心里大抵是瞧不上阳邑王抛妻弃子的做派的。
"灵越,现在大敌当前,咱们需团结一致才是。"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李鸣岐驱马上前,压低声音与谢灵越耳语。
谢灵越淡淡垂眸,“我知道。”
“辛苦王舅了。”她在马背上稍稍欠身,又向阳邑王施了一礼。
十足的礼貌,也十足的疏离。她的教养不会让她对盟友横眉以对,但她的教养亦不会让她对伤害自己亲人的人卑躬屈膝。
阳邑王视线略在谢灵越身上停留。
小姑娘的眉眼并不像长公主,毫无凌厉迫人之气,略显婴儿肥的脸型亦与长公主不同,唯有挺粗的鼻与殷红的唇有着长公主的影子,让人依稀可辨在权倾天下之前的公主模样。
那时的长公主大抵也如谢灵越这般娇俏鲜艳,是个心事全部写在脸上的明媚女郎。
但可能又不是。
长于大虞风雨飘零之际的公主无人庇护,剔去了一身的柔软,换成了吐吐逼人的硬刺,才撑起了支离破碎的九州天下,让原本有灭国之危的大虞在江东站稳眼脚,苟延残喘着,等待下一位擎天之人的降
临。
阳邑王收回视线。
“昌平和气。”
阳邑王道。
话毕他重新举起长枪,在越来越多的禁卫军的包围下再一次杀出一条血路。
如多年前他战成名的那战,阳邑王李端阳的名字响彻九霄,胡虏心惊胆战,南下灭虞的攻势被迫终止,而这一次,他的长枪对准的却是禁卫军,一支本该戌卫天子成慑百官的军卫。
长公主的担忧在她薨逝十年后终于上演。
胡虏不曾临朝,可大虞的文臣武将乃至宗亲外戚却在自相残杀,一次又一次消耗着原本可以挥师北伐还于旧都的兵力与锐气。
阳邑王长长叹了口气。
"灵越,咱们一起走!"李珏艰难挤进被亲卫们围得近乎密不透风的谢灵越身边。
谢灵越微颔首,对尚未挤进来的李鸣岐招了招手,"鸣岐,你过来。"
“这些禁卫太难缠了,你当心别被他们伤到。”
“我没事儿。”
手里的长剑卷了刃,李鸣岐弃了剑,夺了一把刺向他的长矛,回身挑开追杀他的人。少年的英武让阳邑王刮目相看。
李鸣岐一边杀追兵,一边大声与谢灵越道:"灵越,你先走,被管我,我能冲出去的!"
羽林卫被削的是职权,但秩奉与甲衣却没变,仍享受着卫队中最高的俸禄与最好的盔甲。
作为牧点天子的门面,羽林卫所穿的明光铠不仅极其成风漂亮,而实用性也极强,一般的武器根本伤不了穿着明光铠的人,否则他也不可能从箭如雨下的禁卫们的追杀中逃出来。
如今他已冲出宫门,又有阳邑王的接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这条命应该算是保住了。
"灵越骑射不好,劳烦世子保护好灵越。"李鸣岐对李珏大喊。
李珏嗤笑,“那你找错人了,我的骑射还不如灵越呢。”
"灵越,你得多护着点我。"李珏扭头便对谢灵越道:“我那被封余踩断的腿还没好利索呢。”
“……”
虎父犬子,一代不如一代。
阳邑王深深为大虞的未来感到绝望。
“知道,你跟着我走便好了。”谢灵越习以为常,只是担忧地看了一眼李鸣岐。
哪怕她知道李鸣岐身上穿的有明光铠,知晓他的骑射功夫远在众人之上,但她还是会担心。——刀剑无眼,她不敢赌。
“你们让开,让李鸣岐与我一同走。”谢灵越斟酌片刻,吩咐萧重照等人。
萧重照皱眉道:“县君,我们的任务是保护你。”"至于其他人,则与我们无关。"
阳邑王眉梢微动。
——不太对劲。
"李鸣岐,跟本王走。"
阳邑王对李鸣岐喊道。
但是已经晚了。
自幼习武而五官极其敏锐的他清楚地听到有引/弩呼啸而过的破空声,微蓝色闪于夜幕,那是毒药涂于弩/箭之上才会有的颜色。
“当心!”
阳邑王脱口而出。
下一刻,少年从马背跌落,滚在禁卫军的长矛之下。
“李鸣岐!”
阳邑王听到谢灵越撕心裂肺的大喊。
骑射并不算好的少女竟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疯了一般冲向被禁卫军围攻的李鸣岐。
“灵越!”
“县君!”
李珏与萧重照大惊。
呼喊声此起彼伏,但并未阻止谢灵越的脚步,她持剑吃力劈砍着,近乎以命换命的方式将李鸣岐身边的禁卫军推开。
"李鸣岐!李鸣岐!"她的声音急促得很,像是绝望的小兽。
李珏大喊,“灵越,危险,快回来!”
“不许伤害县君!”
萧重照纵马上前。
阳邑王长枪挥退围攻他的禁卫,亦向谢灵越疾驰而去。
或许是人在绝望之际总能迸发出无以伦比的潜力,又或许是禁卫们被她不要命的打法所惊惧,谢灵越竟挤进了被禁卫们围得水泄不通的李鸣岐身边,满是鲜血的手抱起少年的脸。
"李鸣岐,你别吓我。"
谢灵越道:“你说过你的骑射很好的,你不能死在这儿,我不许你死在这儿!”
但被她抱在怀里的人,此时已是出气多于进气。巨大的惯力穿透了羽林卫的明光铠,连带着他的五脏六腑一同击碎,大口的鲜血不断从他嘴角溢出,他能清楚感受到生命在流逝。
"灵越……"
李鸣岐艰难睁开眼。
他不想死。可这似乎由不得他做主,当死神悄无声息降临之际,任他再怎样锐不可当,也一样要按时命赴黄泉。
奔腾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犹如自九天而降的惊雷,裹挟着天神的震怒而至。
阳邑王皱了皱眉,立刻吩咐骑卫摆阵迎敌。
“阿越,回来!”
伴随马蹄声一同传来的,是男人极为阴鸷的声音。
阳邑王眼皮轻轻一跳,视线已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天太黑,他看不清男人模样,只依稀看到那是一个身着玄甲的年轻男人,阴冷的月光披在甲胃之上,胸甲上饕鬓凶兽的模样格外狰狞凌厉。
阳邑王无声叹了口气。——自己这个儿子一如从前,剑走偏锋,孤绝阴鸷。
“散开。”
阳邑王吩咐骑卫。
骑卫们纷纷散开,只去格挡源源不断追捕而来的禁卫们。
谢慎之顷刻间来到众人面前。
与谢灵越相比,他的骑射极好,他毫不费力下马,走到谢灵越身边,对抱着濒死少年的小姑娘伸出手,“阿越,跟九叔走,这里不安全。”
仿佛那人已必死无疑,他要做的,是带谢灵越离开。
"九叔……九叔?"
谢灵越抬头。
在看到谢慎之的那一刻,她哀伤眼眸如同在绝境之中看到了救命稻草,手指顷刻间抓住谢慎之的甲胄。
“九叔,你快救救李鸣岐!”谢灵越道:“他快死了,我不要他死!”
仿佛她的九叔无所不能。只要他愿意,他便能从阎王手里去抢人。
谢慎之面无表情。他看也不看被谢灵越抱着的人,只垂眸看着哀求他的少女。
“阿越,九叔不是神医,救不了他。”谢慎之道:"封余随时会赶过来,我们要尽快离开。"
谢灵越慢慢睁大了眼,"不……"
李珏道:“灵越,这件事你得听九郎的,咱们必须离开。”“封余的人太多了,咱们不是他的对手——”
"不!你怎么可能救不了他呢?"但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谢灵越打断,“你那么厉害,这个世界上没有你做不到的事情!”
"九叔,我求求你,你救救他好不好?"少女的声音哀伤而绝望,“他如果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谢慎之眸色蓦地幽深,"阿越!"
与他对视的眼睛却清澈无比。
那是一双极为漂亮的杏眼,娇娇俏俏,鲜活灵动,像是鞠了一把星河水,眼睛的每一处都熠熠生辉。
只是现在星水多于星光,水色聚满她眼眸,大滴大滴的眼泪睡着她的眼睛往下淌,将那原本尽是血污的脸冲刷出一道清楚的泪痕。
“九叔……”
她抱着奄奄一息的少年,又一次说道,"我求求你。"
谢慎之沉默着。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到前世的阿越。那时的阿越与现在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当初的她怀里抱着的人是他,她一遍一遍哀求,一声比一声更绝望——
"九叔,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死。"“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他想说好,他不死,他长长久久地陪着她,绝不让任何人将她欺负了去。可是已经不能够,他的身体越来越冷,视线也越来越模糊,连她的面容都看不清,最后他的手无力垂下,在她衣上划出一道殷红血痕。
而她也终于崩溃,抱着他冰冷的尸首陷入长久的昏厥。
那时候的她,是真的差点没能挺过去。让她重拾活下去的希望,是因为她发现了他死得可疑,彻骨的恨意压过了绝望的哀伤,她用她的余生去做一件事——替他报仇。
她的歇斯底里让帝王陷入自我怀疑。
“谢灵越,朕的确后悔杀了大司马,但后悔的不是诛杀他,而是杀他太早!”
又一次被刺杀,帝王勃然大怒,“朕不该现在便对他动手,朕应该耐心一点,耐心等到咱们的孩子降世,耐心等到咱们的孩子都要仰他鼻息。”
“到那时,你便该明白,你的九叔非死不可。”帝王疯狂道:“或许不等我开口,你便会亲自动手,诛杀这个藐视皇权的乱臣贼子!”
“谢灵越,朕错了!”
帝王的声音比她更歇斯底里,“朕不该让他死在你最爱、最依赖他的时候!”
谢慎之胸口微微起伏。
“阿越,跟九叔走。”
他又一次对谢灵越伸出手。
但小姑娘却并未将手放在他掌心,她的脸色极为苍白,一点血色也无,仿佛失血过多濒临死亡的那个人是她一样。她颤抖着,后退着,眼底是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深深恐惧。
"不……九叔。"
谢灵越睫毛颤抖如蝉翼,在火把的映照下近乎透明。
聪明如她,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谢慎之眼睑彻底垂落,眸色如化不开的墨。
李珏心头一震,终于意识到眼前发生了什么。那些让他感觉不对劲的事情并非他多心,而是眼前的这个人早生异心,竟真的觊觎被自己养大的侄女。
道德伦理被他踩在脚下,世人眼光他更是不屑一顾。他甚至全然不顾灵越的感受,将灵越的心上人射杀于兵乱之中。
“谢九,你可真疯啊。”
李珏惊恐看向谢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