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李鸣岐心如鼓擂,“臣……是。”
他的声音极缓慢,也极坚定。生为李氏之后,是他一生之中最为骄傲的事情。
帝王声音温和,像是在话家常,“你是哪一支的?”
“臣乃宣帝之后,郑王之玄孙。”李鸣岐道:“宣和九年,北狄入侵,臣的曾祖父战死疆场,臣这一脉就此败落。”
帝王笑了起来,“原来不止是宗室出身,还是将门之后。”
沉吟片刻算了算,帝王又笑,“如果论起辈分,鸣岐,你需喊我一声皇伯父。”“好孩子,叫声伯父让朕听听。”帝王笑道。
李鸣岐攥了下掌心,“皇……伯父。”
“哎。”
帝王眉眼弯弯,伸手揉了下少年额发,“乖孩子。”
李鸣岐心头一酸。
他知帝王已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如若不然,又怎会将社稷之重托付于他?
可叹大虞百年基业,没有丧于残暴嗜杀的狄戎,而是丧于奸臣弄权之上!
“陛下,您一定会没事的。”李鸣岐抬头看着帝王早生华发的容颜,不由得悲从中来。
帝王倒早已习惯。
自大虞避祸南迁定都金陵后,便再也不复当年的盛世景象,纵然阿姐有气吞山河之势,其兵锋也不过遥指洛阳,至死不曾恢复中华,还于洛阳旧都。
大虞气数已尽。能苟延残喘至今,已是十分不易。
作为一个从来身不由己的傀儡,他应该审时度势,效仿尧舜行禅让之事。
可心里到底是有些不甘心,这是他先辈们九死一生打下来的江山万里,是阿姐熬到油尽灯枯也要坚守的社稷,他怎能为保全自己而将祖宗基业拱手相送?
他虽无才,但也不愿做乐不思蜀的安乐公。
“怎么又叫朕陛下了?”帝王拍了拍李鸣岐肩膀,“鸣岐,要唤朕皇伯父。”
李鸣岐便只好道:“是,皇伯父。”
“这便对了。”
帝王和蔼说道:“咱们是一家人,你不必与朕这般见外。”
“你没有辜负你的出身,你的骑射功夫是羽林卫里最好的,你对得起你的姓氏与祖先。”帝王轻轻捏了捏李鸣岐的甲胄。
那是羽林卫的明光铠,寻常弩/箭射不穿。他便拿着自己写好的密诏,将明黄色的绢帛塞在少年的护心镜之后。
“如果可以的话,你不要让九郎独木难支,让他一个人去面对那些逆贼。”帝王道:“好孩子,大虞的未来要靠你和九郎了。”
李鸣岐心中一痛,长跪不起,“陛下——”
“怎么又跪这儿了?”
帝王微笑将少年搀起,“鸣岐,不要辜负朕的期望,也不要辜负你的名字。”
“凤出岐山,一鸣惊人。”
帝王轻轻拍着少年手背,似将万钧江山相托,“你的名字寓意极好,定能庇佑大虞江山不被奸佞所得。”
“奸佞?”
帝王与李鸣岐的对话传到封皇后的耳中,封皇后悠悠笑了起来,“如果没有兄长这个奸佞抵御狄戎,这九州天下还不知道几人称王几人称帝呢。”封皇后道:“兄长,你为人家出生入死,人家却还觉得你穷兵黩武弄权祸国呢。”
“天家李氏素来薄凉。”
封余不甚在意,他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老头只跟李鸣岐说了这些?有没有给他其他东西?”
“没有。”
身着羽林卫衣服的暗桩摇了摇头,“陛下言语之中尽是招揽之意,还亲自擦拭李鸣岐的盔甲,以示自己的礼贤下士。”
封皇后讥讽一笑,“老头也是可怜,如今孤家寡人到连李鸣岐这种人都极尽拉拢了。”
“以前他高高在上,目下无尘,莫说李鸣岐了,只怕连你我兄妹他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会将姿态放低到给一个小小的羽林卫擦拭盔甲的地步?”
“兄长,你我无忧矣。”封皇后轻摇腰扇,笑得花枝乱颤。
封余眼睛轻眯。
他左眼已瞎,如今只剩一只右眼,在琉璃宫灯的烛火映照下,左眼眼罩上的蟠龙张牙舞爪,让他本就摄人的气质更显嗜血。
封余道:“谢九东海王仍在,不可掉以轻心。”
“东海王不过莽夫罢了,使些手段便能除去了,兄长不必担心。”封皇后道:“此事交给我来办,定不会让他威胁到你我兄妹。”
“唯一难办的是谢九。”
封皇后拿着腰扇,轻轻敲着自己的掌心,“此人权谋心机绝不在兄长之下,如果他殊死抵抗,只怕兄长大业难成。”
“但此人并非铁桶一块。”
封皇后道:“一来这厮忠君爱国,二来他将昌平那个小丫头看得看重,只要拿捏了昌平,不愁他不束手就擒。”
封皇后十分惋惜,“可惜兄长糊涂,竟先对昌平下了手,白白将他推到东海王那里。”“如若不然,他将会是咱们的一步好棋。”
“谢九素有大志,绝不可能容忍你我兄妹二人把持朝政。”封余道:“与其等他羽翼丰满再除他,倒不如趁他根基未稳便下手,省得日后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
封皇后笑了一下,“兄长此话倒也有几分道理。”“既如此,那便一并除了,别给他韬光养晦的机会。”
“但谢九功夫极好,麾下亲卫又极忠心,旁人若去,只怕未必会是他的对手。”封皇后道:“除谢九一事,需兄长亲自动手。”
封余微颔首,“明光宫的事情便交给你了。”
“兄长放心。”
封皇后妩媚一笑。
是夜,封余领亲卫一千,截杀谢慎之。与此同时,封皇后又一次加强对明光宫的防卫。
“李鸣岐对本宫无礼,杖责五十,枭首示众。”封皇后冷声吩咐。
老不死的想拉拢李鸣岐,那也要看她给不给他这个机会。李鸣岐被禁卫从明光宫中拖出。
巡视的禁卫往来不停。寒甲映照长矛,锐利而冰冷,是杀人于无形的铁与霜。
李鸣岐面无表情任人拖着他。
但当斥卫飞马传信之际,绑着双手的绳索被他用藏于暗处的匕首割开,他反握匕首,取禁卫性命,随即飞身上马,将马背上的斥卫一脚踹下,自己抢了战马,往官门处飞奔。
“抓住他!”
巡逻的禁卫大喊,“别让李鸣岐跑了!”
弩/箭如雨落下。
阳邑王的住所并不难找。
他虽闲赋在家,并无官职,但曾经也是闪耀时的将星,颇受世人推崇,故而他也在这次的春措队伍中,只是久不问朝政,分配给他的宫苑离天子所在的明光盲有些远,谢灵越与李珏骑马走了好会
儿,才来到他的宫苑。
“我家王爷病了,不见客。”亲卫见是谢灵越前来拜访,连通传都不通传,便直接下逐客令。
开什么玩笑?他家王爷与长公主是你死我活的矛盾,怎会见长公主的独女?
李珏叹了口气,“我就说吧,阳邑王肯定不会见你的。”
“谁说阳邑王不愿意见我?”谢灵越下巴微抬,声音骄纵“一个拦路小鬼罢了,他的话也能信?”
谢灵越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宫苑,“指不定现在阳邑王在里面茶饭不思,愁自己的一腔抱负无处施展呢。”
华林园是皇家园林,里面宫苑极多。巍峨威严的明光宫为帝王居所,明镜苑、清凉殿等各不相同,或清新雅致,或奢靡铺张,各有各的风采风华。
阳邑王居住的渡秋池便是一个偏清雅的宫苑。
虽然地方偏僻些,但里面引了活水,又以假山亭榭来点缀,在众多宫苑里别有一番风味,故名渡秋池。
谢灵越骑马围着渡秋池绕了一圈,发现这里巡逻的卫士并不多,一个久不问朝政的闲散王爷,并不值得禁卫军们多留心,在这里巡逻的大多是王府的亲兵。但渡秋池占地颇广,闲散王爷的亲兵又十分有限,能被带进华林园的更是屈指可数,远远比不上其他地方的三步一岗五步—哨。
她的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谢灵越找了一处矮矮的宫墙,压低声音对李珏道:“阿珏,咱们翻墙进去。”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翻墙玩呢?”
李珏有些无语,“灵越,阳邑王跟你母亲有仇,你这么偷偷摸摸进去,指不定会被他弄死在里面。”
“我不信他会杀我。”
谢灵越指了下萧重照,“重照得了我九叔的吩咐,说如果我们走投无路的话,可以去找阳邑王。”
“我相信我九叔,他不会看错人的。”谢灵越道:“他要我找的人,肯定不会有错。”
这是一种近乎盲目的、毫无底线的信任。
简直是把自己的性命交到自己仇人手里,苗疆之地的蛊虫都没这么厉害,能叫人对另外一个人无不依从。
“可是我们现在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啊。”李珏撇了撇嘴,说道。
谢灵越伸手戳了下李珏额头,“封余可以随意调动上千禁卫军,我九叔与你父王才有几个人?”
“……好吧。”
李珏叹了口气,只好同意,“咱们翻墙去找阳邑王。”
翻越宫墙对于两个同样养尊处优的人来讲有些吃力。好在亲卫们身手颇好,这个拉,那个拽,倒也强拖硬拽让两人翻进了进去。
“走,咱们去池水那边找阳邑王。”
谢灵越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对李珏道:“阳邑王解甲归田之后无所事事,除了爱钓鱼之外,再无其他爱好。今日天气不错,他定然在钓鱼。”李珏跟在谢灵越身后,“你怎么对他这么了解?”“不算了解,就是听过几耳朵。”
谢灵越道:“他给我九叔送过自己钓的鱼,不过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那时她阿娘去世没多久,封余以雷霆手段收缴了四叔五叔的兵权,四叔五叔被下狱,世交好友们避九叔如瘟疫,曾经炙手可热的谢府门可罗雀,自开国以来便繁荣至今的东郡谢氏摇摇欲坠。大概是金陵城的气氛着实压抑,九叔便遣人把她送到温泉山庄静养。
哪曾想庄子隔壁的御史中丞前几日刚被封余抄了家,如今的新主人是正值壮年便被迫养老的阳邑王。阳邑王闲来无事,便登门来访,送了几条他自己钓的鱼,还言他空有一身好武艺却只能用来钓鱼,着实对不起曾经教授他骑射兵法的师父。
她那时年龄虽小,但也听得出阳邑王有联合九叔对付封余之意。阳邑王是宗室里除她阿娘之外最能打仗的将才,如果让他掌兵,那么封余便不足为惧。
这的确是个好选择。阳邑王在外为将,九叔在内执政,一文一武,共同辅政。
但九叔只冷冷瞧着阳邑王,声音冷得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般,“我母亲舍去一条命也要与你和离,为的不是让我日后与你冰释前嫌,父子相认。”
“阳邑王,我姓谢,东郡谢慎之。”
九叔道:“谢家满门忠烈,风骨潇潇,纵然一朝覆灭,也不会向狼心狗肺之徒低眉折腰。”
“阳邑王,你找错盟友了。”
九叔将阳邑王扫地出门。连带着他提过来的鱼,一同丢了出去。
正值盛夏,鱼儿离了水,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地面上不断挣扎翻滚着,在濒死中求生。
鱼儿如此,谢家亦如此。
那是谢家最艰难的时候,千钧重担压在九叔身上,但尽管如此,九叔也不曾与阳邑王联手。可现在,九叔却说若到了紧要关头,便让她去寻阳邑王的庇护,如今的情况坏到了怎样的程度,竟让九叔愿意向自己最恨的人低头?
谢灵越攥紧了身上的氅衣,“希望九叔没有看错人,阳邑王值得托付。”
“那可不巧了。”
一道女声却突然从前面转角处影壁后响起,“昌平,你打错主意了,我家王爷抛妻弃子,是最让人瞧不上的狼心狗肺之辈,担不起谢廷尉的重付。”
锦衣华服的女人眉眼艳丽,扶着小侍女的手从锦鲤戏水的影壁后走出,“你有翻墙找我家王爷的功夫,倒不如去封大将军面前撒个娇。”
“你是长公主的独女,封大将军看在长公主对他的知遇之恩上,未必会对你赶尽杀绝。”
谢灵越眼皮轻轻一跳。
李珏眼前一黑。
——怎就遇到了阳邑王妃?这可是谢家死对头里的死对头!
阳邑王妃出身吴郡张氏,是他母妃的堂妹,他的表姐。阳邑王一战成名,模样又极为俊朗,是无数金陵女郎的梦中情郎,他表姐亦是其中一个。
张氏一族权倾朝野,族中女郎无一不是金陵才俊争相联姻的对象。可惜阳邑王早已娶妻生子,娶了青梅竹马的谢氏女,表姐的一番心意注定要付之东流。
但表姐的运气足够好,好到又一次狄戎南下,阳邑王领兵救援襄阳,不料自己镇守的地方去被狄戎攻取,全城惨遭屠戮,他的妻与子亦遭毒手。
阳邑王就此成了鳏夫。
又三年,表姐如愿以偿嫁给阳邑王做王妃。然后就在她刚刚为阳邑王生下他们第一个女儿的时候,原来的阳邑王妃却带着谢慎之回来了。
那时的谢慎之还不叫谢慎之,叫李瑾,是阳邑王的嫡长子。这一代的宗室子都从玉,美玉曰瑾,可见当初阳邑王为他取名时的对他的期待。
后面的故事便是一笔糊涂账。
那时谢氏一族人才凋零,全靠长公主一人支撑,而吴郡张氏却如日中天,断然不可能做小。
所以最后的结果是谢氏女与阳邑王和离,带着李瑾回归谢家,改名谢慎之,与阳邑王再无关系。而他的表姐在连丧两子之后失去生育能力,缝缝补补与阳邑王继续过日子。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表姐最不能听到的便是谢字,更别提灵越还是长公主的独女。——当年三家闹得那么难看,里面少不了长公主的推波助澜。
阳邑王已威胁皇权,长公主怎会让吴郡张氏成为他更进一步的助力?谢氏女与谢慎之是长公主花了大力气寻回来的,让阳邑王惊才绝艳的嫡子入嗣谢家,既是为了削弱阳邑王,更是为帝王为谢家再续二十年命格。
李珏扯了下谢灵越衣袖,示意她别与阳邑王妃起冲突,自己快步上前,躬身便拜,讨好笑道:“几日不见,表姐的嘴越发厉害了。”
“长公主殿下薨逝前与封余闹得那么难看,封余哪还会记得长公主的知遇之恩提拔之情?”李珏道:“只怕在封余眼里,恨长公主更甚狄戎,哪会对灵越手下留情?”
李珏惯会幅度做小哄女人,殷勤上前给阳邑王妃捏着肩膀,“表姐,您大人有大量,就别因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为难小辈了,让我跟灵越见一面王爷吧。”
“少拿你对付外面女人的那一套来哄我,我不稀罕你这套。”阳邑王妃拍开李珏的手,对李珏的讨好卖乖视而不见。
李珏对谢灵越耸了耸肩,示意自己没办法。谢灵越眸光微动,俯身见礼,“见过王妃。”
“呵,我担不起你的大礼。”
阳邑王妃冷笑道:“你们谢家是什么人?想谋害王嗣便谋害王嗣,哪里需要向别人见礼?”
阳邑王妃轻抚着自己平坦小腹,眼底满是怨毒,“只可惜我坏了身体,再也没有孩子让你们谋害了。”
“王妃可怜,我九叔与九叔的母亲又何尝不可怜?”
谢灵越淡淡看着面前保养得极好的艳丽女子,“他们什么都没做错,只因他们的夫君父亲一战成名,被王妃看上,他们便要葬身在兵乱之中?”
谢灵越问阳邑王妃,“王妃,我九叔何辜?其母何辜?”
阳邑王妃面上一红,咄咄逼人的话瞬间咽回肚子里。
“王妃长在金陵,生于锦绣,一生从未见过刀戈兵乱,自然不知狄戎南下的厉害。”谢灵越道:“如若知晓,便不会兵行险招,让我九叔险些葬身在炼狱之中。”
上次九叔为她挡箭,她借着摇曳的烛火,看到了九叔身上的伤。新伤固然多,但旧伤亦触目惊心,一道几乎将他斩为两段的可怖伤痕从他肩膀蔓延到他腰间,狰狞着纪录着他曾经遭遇过什么。
“不,我没有,这不是我做的。”
阳邑王妃脸色微变,“如果我果真害了他们母子,王爷又怎会与我相敬如宾到今日?”
谢灵越抬头看阳邑王妃,“如果我九叔的母亲果真害了王妃的两个孩子,阳邑王又怎会只与她和离,而不追究她的杀子之事?”
“阳邑王虽对九叔母子心存愧疚,但对王妃亦是一片真心。”谢灵越声音淡淡。
这才是让九叔母亲真正彻骨生寒的事情,她的夫君爱上了别人。
在她带着儿子挣扎求生的时候,她的夫君与别的女人花前月下。在她九死一生从狄戎的铁骑下回到金陵时,她的夫君已和别的女人生下了可爱的女儿。
当年的青梅竹马举案齐眉,在夫君的移情别恋下显得格外讽刺。而当初誓同生死的白首之约,竟只剩她自己一人在坚守,坚守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
人的感情怎么可以善变至此呢?谢灵越心中一痛,攥紧了身上的氅衣。
那是九叔拢在她肩头的。
临走前,还特意帮她系紧了衣带,免得有风趁着松散的领口钻进她的身体里。
九叔待她从来是极好极体贴的——
谢灵越肩膀微微一颤,攥着氅衣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不,不是的。
九叔不是因为自身安危而让她找阳邑王,是为了她,是害怕她被封余挟持,所以要她来找阳邑王,让她寻求阳邑王的庇护!可怜她听到萧重照让她找阳邑王,还以为局势对九叔极为不利,不假思索便来了渡秋池,去求见一个九叔恨之入骨的人。
谢灵越浑身冰凉,脸上血色顷刻间褪得一干二净。——她怎能让九叔为了她向阳邑王低头?!将九叔的自尊放在地上践踏?!
她不该来的。
她根本不该来渡秋池!
听从九叔的话来找阳邑王绝对是她这辈子做的最愚蠢的事情,没有之一。
“灵越,你怎么了?”谢灵越脸色着实难看,李珏忍不住问道。
见谢灵越如此,阳邑王妃神色亦有所松动。
她已做了端阳的王妃,哪怕坏了身子,也比早早病逝的谢氏女强太多,她该知足了。谢慎之到底是端阳唯一的儿子,她不能将事情做得太绝。再者,如果不是到了十分危急的时候,昌平又怎会不惜翻墙也要来找端阳?
“昌平,我让你见端阳,并不是我心中有愧,而是看在谢慎之的面子上。”阳邑王妃道:“谢慎之虽不孝,我身为他的嫡母却不能不慈,毕竟他是端阳唯一的儿子——”
“九叔才不是阳邑王的儿子。”
然而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谢灵越打断,骄纵的小姑娘此时惨白着一张脸,以一种近似视死如归的决绝纠正她的话,“九叔姓谢,是谢家子,与阳邑王毫无干系。”这简直是蹬鼻子上脸,阳邑王妃来了气,“昌平,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谢灵越微俯身,辞别阳邑王妃,“王妃,今日之事是我唐突了,你就当我从来没来过,你也没有见过我。”
谢灵越道:“我虽惜命,但还没有惜命到用我九叔的尊严来换。”
“谢灵越!”
阳邑王妃脸色微变。
“表姐,您别生气,灵越被谢九宠坏了,不太会说话。”李珏见事不好,连忙打圆场。
哄完阳邑王妃,李珏又连忙压低声音与谢灵越耳语,“灵越,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你好不容易才说动我表姐,这个时候放弃岂不是前功尽弃?”
“那就前功尽弃。”谢灵越甩开李珏的手,转身便走。
谢灵越道:“九叔叫我来,我来了,这便够了。”“至于其他,我不想再管。”
这都什么跟什么?怎么都快见到阳邑王乐,你又突然放弃了?
李珏风中凌乱,小跑着去拉谢灵越衣袖,“灵越,我的姑奶奶,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我父王还有你九叔危险得很,咱们需要阳邑王的帮助。”
“九叔才不需要他的帮助。”
谢灵越咬了下后槽牙,越发觉得自己来寻阳邑王的举动愚不可及。
谢灵越道:“需要他庇护的人是我,九叔是为了我才向他低头的。”“但我宁愿与九叔同生共死,也不愿让九叔求助他最恨的人。”
李珏彻底傻眼,“灵越!”“你难道连你九叔的安危也不管了吗?”
“珏儿,你让她走好了。”
阳邑王妃冷笑,“谢慎之那点人怎么可能是封余的对手?你现在让她走,还能让她赶上给谢慎之收尸。”
“人多便一定会赢吗?”
阳邑王妃言辞刻薄,说话极难听,谢灵越反唇相讥,“如果人多势众便一定会贏,大虞便不会龟缩金陵,至今不能收复中原。”
这话是讥讽吴郡张氏勾结狄戎,将城池拱手相让,阳邑王妃险些气炸,“昌平,你——”
“表姐,我的亲表姐,你就少说两句吧!”
怕阳邑王妃说话再次刺激到谢灵越,李珏连忙去捂她的嘴,“谢九如果真出事了,你看阳邑王心疼不心疼?”
阳邑王妃面上一寒,甩开李珏的手,“那就让他心疼好了。”“一个妄想弑父的不孝子,难道还要他一把年龄再去为这个不孝子出生入死?”
“他纵是想去,也要看我肯不肯!”
阳邑王妃拂袖而去。
……”
这都是什么事啊?为什么脾气同样火爆的姑奶奶他要一次遇到两个?
李珏头大如斗,只好一路小跑去追谢灵越,“好吧,灵越表姐被你气走了,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了。”"咱们不去找阳邑王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我没有生她的气,只是气自己。”
谢灵越垂了垂眼,“我怎么这么笨?竟想不明白九叔让我来找阳邑王是为了我自己的安危。”
李珏道:“别这么说自己,你聪明着呢。”“只是事关谢九,你当局者迷罢了。”
“你难道没发现吗?”
李珏道:“只要是谢九的话,你从来言听计从,不假思索。”
“是么?”
谢灵越心里难受极了。
李珏见此,连忙哄道:“哎呀,别想了,不找阳邑王便不找吧。”“我还就不信了,如果没有他,咱们难道就赢不了封余吗?”
“灵越,你向来聪明,跟你九叔一样聪明,你一定能想到新办法的。”李珏笑眯眯说道。
谢灵越抬头望天,“新办法?”
半息后,她想到了——
“阿珏,我记得你父王曾命人制作火油,用来抵御狄戎的进攻?”谢灵越灰败眼眸恢复神气。
李珏想了起来,“是有这么一件事,提炼火油的工匠还是走我的门路见的我父王。”“但是火油是武器,都在武库存着,咱们没有封余的敕令,根本进不了武库。”
“再说了,武库在金陵,离咱们这太远了。”李珏道:“这一来一回的路程,足够封余把华林园翻个底朝天了。”
“我知道。”
谢灵越道:“但是你跟你父王肯定带了一部分,对不对?”
李珏干笑两声,“灵越,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我父王的确带了一部分。”
——那是特意给你九叔准备的。
李珏道,“但是很少,不足以让咱们的人完全压制封余。”
“不需要多,只需要让明光宫寝殿起火便好了。”
谢灵越道:“封皇后居寝殿,明光宫起了火,封余的人势必会忙着救火,这样李鸣岐便有机会趁乱把天子和太子他们救出来了。”
“不行,灵越,这种事情风险太大了。”
李珏连连摇头,“如果李鸣岐没有救出天子,那封余便会将弑君的罪名扣在咱们头上,连借口都省得找了。”
谢灵越噗嗤—笑,“你傻啊?明光宫皆是木质结构,一但火烧起来,谁能分得出是火油引的火,还是封氏兄妹故意放的火?”
“封余之心路人皆知,一但明光宫起火,别人只会觉得那是封余在借机行谋逆之事,根本不会联想到我们身上。”
谢灵越道:“再说了,火油都被封余锁在武库里,普通人根本拿不到,哪怕真查到火油上,也跟咱们没关系。”
谢灵越弯眼看着李珏,“除非你满世界嚷嚷,说你父王私藏了火油。”“私藏火油与盔甲等同谋逆,阿珏,你没那么傻吧?”
“……”
谁会把这种事情说给别人听?
李珏叹了口气,“好吧,灵越,我都听你的。”李珏带着谢灵越去找东海王偷偷藏在宫苑里的火油。
如李珏所言,的确不多,甚至不够装备一支百人的队伍,一看便是特意给她九叔准备的。“我就知道你父王一肚子坏水。”谢灵越用力拧了下李珏的胳膊。
李珏疼得此牙咧嘴,“我父王是我父王,我是我。”“我对你可好着呢,不能混为一谈。”
“知道你对我好,要不然我才不理你呢。”谢灵越没有好气道。
谢灵越命人取走火油。
明光宫地势颇高,易守难攻,周围有一片密林可以藏身,但谢灵越估摸着那里面藏的都是封余的人,用来埋伏她九叔的,她如果去了,便是自投罗网,她便退而求次,把人手布置在与明光宫遥遥相望的
凤阙上。
凤阙上都是封余的人。
“你们小心点,千万不能让他们发现了。”谢灵越再三嘱咐亲卫。
亲卫们微颔首,趁着夜色背负火油而去。
接下来的是等待。
羽林卫乃天子亲卫,保护天子安危是羽林卫的职责。
在李鸣歧刚被选入羽林P的时候,她便与李鸣歧讨论过明光宫的地形,哪里容易商匿刺客,哪里容易被刺客逃脱,她都与李鸣岐铺开地形图细细推演过,为的是让李鸣歧防患于未然,莫叫她遭了刺客的
暗算。
谢灵越来到与李鸣岐推演过的宫门。如果李鸣岐能带着天子舅舅闯出来的话,那他走的一定是这个宫门——启明门。
为防万一,她特意换上了甲衣,省得禁卫们恼羞成怒,自己被射成刺猬。
“县君,天子病重,近日不见任何人。”禁卫拦下谢灵越的去路。
“噌——”
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划破夜空。
禁卫眉头微动,没有把声响放在心上。对于他来讲,提防这位任性妄为的小县君在这个关头生事是他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谢灵越微抬眼,骄矜笑意浮上眼眸。——她的亲卫得手了。
接下来的,便是将宫门的禁卫全部吸引过来,让李鸣岐能有机会冲出来。谢灵越冷笑道,“是天子不见,还是有人故意不让天子见外人?”
“县君,我们只是奉命行事,您不要让我们难做。”禁卫脸色微冷。
其他禁卫悄然上前,右手按在腰侧佩剑。——皇后殿下有令,闯宫门者杀。
山雨欲来风满楼。
萧重照将谢灵越护在身后。
李珏躲在亲卫后,扯着嗓子骂人,“大胆!你们竟敢对我和灵越不敬?”
“得罪了!”
禁卫佩剑出鞘。
李珏立刻拉着谢灵越远远躲开。
亲卫与禁卫们战成一团。
然而就在这时,明光宫寝宫方向却突然火光冲天。与此同时,是哒哒的马蹄声自宫道里传来,隐约夹杂着别走了李鸣岐的怒喊。
禁卫脸色微变。
谢灵越大喜。
“灵越,快听,他们在喊李鸣岐!”李珏喜出望外,拉着谢灵越道:“是李鸣岐从里面冲出来了!”
“……”
你可闭嘴吧!
走漏李鸣岐远比谢灵越闯宫门更严重,禁卫们无心恋战,立刻调转剑锋去拦即将从宫道里冲出来的李鸣岐。
“关闭宫门!”
禁卫首领吩咐。
但是已经来不及,马术极好的少年速度快如闪电,他们刚看到他猩红色身影,他便已从宫道里冲出,在宫门即将关闭的那刻,战马纵身一跃,带他冲出启明门。“李鸣岐!”谢灵越大喊。
李鸣岐顺手夺了攻击他的长矛,左冲右突,“灵越快走!”李珏见只有他一个人冲出来,忙问道:“天子呢?太子与二皇子呢?”
"国贼戕害天子,谋害皇嗣——"李鸣岐挑翻拦在他前面的禁卫,悲痛说道:“天子遇害前降密诏于我,要我找谢廷尉诛杀国贼,匡扶社稷。”
李鸣岐亦是宗室子,这句话的含义不亚于帝王把江山相托于他,李珏听得险些一口气上不来。——感情他父王忙活那么久,全给李鸣岐这厮做了嫁衣?
被东海王留在李珏身边的幕僚给李珏使了个眼色。——快刀斩乱麻,杀李鸣岐以绝后患。
李珏立刻点头。又不是杀灵越,杀个小小的李鸣岐他犹豫什么?
幕僚给亲卫们打了个手势。亲卫们涌上前去,不着痕迹将李鸣岐围在里面。
谢灵越眼皮轻轻一跳,“李鸣岐,跟我走,我带你去找我九叔。”
李鸣岐亦知此时自己命悬一线,毫不犹豫冲到谢灵越身边,抬手从护心镜下取出密诏,递给护在自己身边的谢灵越。
"灵越,这是天子密诏,你拿好。"
李鸣岐道。
谢灵越微颔首,伸手密诏,把密诏贴身放着。
“莫走了李鸣岐!”启明门宫门再度被打开,禁卫们暴怒的声音传来。
“嗖——”
无数羽箭破风而来。
李鸣岐脸色微变,“灵越,你的甲衣挡不了禁卫的强弩!”
但是已经来不及。密密麻麻的箭雨自启明门而来,顷刻间便将众人罩在里面。
李鸣岐奋力挥动长矛阻挡着箭雨,“灵越快跑!”
“灵越!”
李珏大喊。
谢灵越瞳孔微微收缩。
箭雨纷纷落下。但那些弩/箭没有一支落在谢灵越身上,像是被人极力避免似的,所有的弩/箭都躲着她。
——对于禁卫军来讲,死自己一个人还是带着九族一起上路,这是一个根本不需要犹豫的问题。在没有看到谢慎之人头落地之前,谁也不会也不敢去碰玉面修罗的软肋。
"……"
他怎么就没有一个好九叔护着呢!
被射中胳膊的李珏 牙咧嘴。
李鸣岐稍稍松了口气。——看来禁卫们并非铁了心跟着封氏兄妹一条路走到黑,世人畏若鬼神的谢慎之,亦是他们不敢得罪的存在。
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又是一阵羽箭破风而来。锐利的羽箭破开射向众人的弓弩,那些能取人性命的弩/箭纷纷掉落在地,更有羽箭挟厉风而来,将那些追赶众人的禁卫军射杀。
但尽管如此,谢灵越还是惊出一身冷汗。
这就是血流成河的兵变吗?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想成为无数鲜血的其中一滩。
“我没事儿。”谢灵越艰难挤出一丝笑,对李鸣岐与李珏说道。
她抬头看向方才羽箭射来的方向,那应该是她九叔安排的人。
一抬头,便见一队银甲骑卫策马而来。白色披风翻滚在夜幕中,银线绣着的云纹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谢灵越微微一愣。
——来人竟是阳邑王李端阳?!
千军万马避白袍。
阳邑王李端阳一战成名时,穿的便是亮银甲,云纹袍,胯/下一匹通体雪白的惊帆马,比评书里的少年将军更意气风发。
李珏张了张嘴,“阳、阳邑王?”“他怎么来了?”
"一起尽在府君掌握之中。"
亲卫躬身向谢慎之道:“阳邑王果然来救县君。”
另一个亲卫冷哼一声,“府君怎舍得县君涉险?纵然他不来救县君,府君亦有后招保县君无忧。”"他此时过来,不过是想在府君诛杀封余之后自己能分一杯羹罢了。"
谢慎之面无表情听着亲卫们的话,接过心腹递来的弓弩。
淬了毒的弩/箭在黑夜中闪着幽冷寒芒,他亦在黑夜中缓缓拉开弓弩。
该结束了。
谢慎之想,这个前世负了阿越的人,死于弓弩之下着实有些便宜。
无妨。
他养了狼群,死后分尸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