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祖母，沈乔笙已没有格外深刻的印象了，她出生于父亲封侯入京之后，祖母则一直留在潼城的老宅和法仁寺，为家业祈福。
上辈子祖母来京后，除了在及笄宴上对沈乔笙展露了一些慈爱，往后都与东院往来密切，用祖母亲口讲过的话说，“关氏好与歹是个健全人，这后宅家园，不得无人操持”。再后父兄横死，祖母积郁于心而亡。
沈乔笙紧赶慢赶，回到家仍旧是天色将昏。她站在主厅外，瞧里头灯火盈天地盛景，老夫人坐在饭桌主位，大婆子小姑娘端了道道玉碟珍馐，在外间侯备着。恍然如见隔世祖母独自躺于灵堂棺椁中，残败萧条相应。心中只有悲叹，沈家的每个人，在权利的倾轧下都是可悲可叹的一生。“二姐姐你终于回来啦，我们等你多时了呢!”沈华彤高声地招她来。
哦，关氏母女除外。
她步入饭堂门，但见关姨娘同沈华彤一左一右将祖母围坐起来，沈参在桌上无甚胃口地执筷。
祖母虽也常年居于法仁寺修行，面容却同太后的蔼善不同，反而十分英气矍铄逼人，同刚来的沈乔笙打了个照眼，就将沈乔笙压得不敢怠慢，低头行礼。
“既然在宫里学习规矩，倒也怨不得你来迟了，起来坐罢。”老太太放下温酒的盏，将她从头到脚扫量。
听这话，是本该怨自己的。
沈乔笙觉得个中奇怪，又不好开口问，只得看了眼沈参，待他微点头，便上他旁边坐着。
“纵使你是我们沈家独—份荣耀的姑娘，行事也不该如此张扬不知收敛。”
老太太头戴黑帛青玉抹额，两条爽利的眉毛在下头拧起，在沈乔笙扶筷前先声打断：
“你爹是侯爷，有仇家很正常，学学你爹是如何宽容待之，你有哪里来的心气出这个头?抓了几个刺客还把悬赏挂到街市口，生怕百姓不知道侯府是狠恶不饶人的人家?”
她的不满解开了沈乔笙的疑惑。
抬眼一瞧，关氏眼含笑意地喝汤，沈华彤为祖母布菜，还不时顺一下老太太的背身，轻声道：“您莫生气。”
想是关氏给老太太耳边吹了什么风。
沈乔笙尝试为自己辩解几句：“那歹人或有可能是冲乔笙来的，若能将他们活捉，便可查清背后……”“若不是你逞能要将人活捉，你兄长也不至于受如此重伤!”老太太显然是不容她辩驳。
沈参放下筷子：“若非我当晚恰好归家，二妹妹恐怕要遭受性命危难，祖母莫要苛责，还是增加府里侍卫人手为好。”
老人太不悦地重拍下筷箸，厉声道：“还没有沾上太子的亲，便要在家里这般目中无人，肆意安为吗?行了，你关在柴房里那几个，我已着人扭送衙门发落，此事修要争论!”满场的没人再说话。
沈乔笙微皱眉头，暗道不妙。那些人背后错综复杂，离开侯府到衙门去，便是死无对证。
“表哥你且少说两句，免得带累了你。”沈华彤‘好意'地轻声提醒沈参。
关氏盛来一碗乳酪，在手里搅匀：“是呀，老夫人说你，你做晚辈的听着便是，何况哪件说错了你呢?你可不是忘了我们侯府的仁爱襟怀了?”
她把搅凉的乳酪放在老夫人面前，无意叹息道，
哎，昨晚若不是我的好友，盐铁司史周姨娘的儿子在赔坊里看见你，都还不知道府里少去繁芜这么个大活人。就为她疏忽你的言恶，疏忽这么一碗—杏仁酪，你就将+年侍婢送去那种地方。"
关氏将话说得悲悯，引得老太太向沈华彤询问：“黯坊是什么地方?”
沈华彤在她耳边耳语一句，她大惊失色，怒得拍桌指向沈乔笙：“你……你竟敢去那种腌膜污秽地方!你要毁了侯府的清白，是不是?”
沈乔笙的确没想到，昨晚之行竟然被关氏抓住踪迹，她未离席，道：“乔笙自行去了黯坊不假，不过繁芜并非无辜，而是罪有应得。”
“她怎么得罪你，可以交给你关姨娘处置，哪有把清白姑娘往青楼里卖的，叫人得甚好下场?”老太太直摇头。
沈乔笙知道这餐饭是吃不上的，自己端来杯参茶垫肚子，不欲扯皮：“自甘堕落之人，沦到哪里都不会有好下场，若是想给她好下场，我便也不把她往那送了。”
“你!沈家怎出了你这样个女儿?”老太太气急，“既然还不知悔改，罚你去祠堂，在列祖列宗面前跪思己过!”
和沈乔笙不同，沈参完全没有料想到，祖母会发如此大火，他起身想说些什么,又被沈乔笙递来眼神按下。其余人还在桌上吃饭，沈乔笙被两个婆子带着来到祠堂，跪在蒲团上，一人伴两盏青灯烛火，婆子们守在门外。
从上辈子她就有些不解，为什么祖母愿和关氏走得近?
方才的言语中其实不难看出，绕不开的并非是关氏，而是侯府殊荣。
祖母经历过当年沈家由盛转衰，多年经营才重回京城，她怎会允许侯府再受一丝一毫的动摇?所以才会忌讳沈乔笙“出格”的举动。
沈乔笙忽然想起，猕应该还在隐蔽之处，将她的家长里短看得清楚呢?
她赶紧小声地唤了两声："小猕?小猕!"
还要压着嗓子，怕外头婆子们听见。
不多久，房梁上果然游下一条灵活的影，猕静静看着她，等她说话。
沈乔笙惊了下，笑道：“你在这呀?抱歉，害你也无法按时吃饭。”
猕摇摇头。以往做任务，滴水不沾也是有的。
“我知道你来去自如，且去寻寸苑和简心她们吃饭吧，不用在此看着我了，没有二三个时辰我怕是不能出去的。”她说到这好笑地叹口气。
见猕不为所动，她干脆换了个能影响其反应的话题：“还有…….今晚的事，长公主殿下那儿就不用事无巨细地告知了吧，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嘛。”
“这。”事关主子的任务，猕一愣，“你想瞒着殿下做什么?”
“我都沦落至此了，哪里还能做什么?要说想，只想洗个热水澡睡觉罢了。”沈乔笙碰碰她的手，请求猕至少在她今夜放出去前不要汇报，“殿下知道我这幅样子后，岂不多个人笑话我?”
猕还在考虑中，祠堂大门笃笃响起。沈乔笙眼看着猕消失在屋顶，随后沈参慢腾腾推门而入。
他单臂拎个食盒，行动不大方便，她观察外头婆子们都被支走，爬起来迎接他。“表兄怎么来了?”沈乔笙还担心他的伤势。
沈参受伤这两日，似乎又渐消瘦不少，他靠一只手将饭菜摆出来，筷子递给沈乔笙，才道：“饭后姨娘给祖母收拾惠园的屋子，我这才找着机会来给你送饭。”“我母亲那儿.….…”“放心，我同简心通气安顿了，夫人不知你被罚之事。”
沈乔笙双手合十以表感激，说回来：“我都听简心说了，惠园是你白日反应快，差人收拾好的，姨娘这件功劳占得倒是快。”沈参把荤菜往她面前推了推，摇头道：“一家人不提功劳苦劳，祖母住的舒心就是最好。”沈乔笙闻言沉默，确实不该以己之心度沈参之腹，若他顾忌这些，也不会义无反顾救下她。
蹲在梁上的猕，看着地上相谈甚欢的二人，下定决心。
嗯，如果是沈二姑娘一人，尚且可以应她要求拖延一会儿，再去给主子报信。但是这个叫“表哥”的男子出现，主子有言，立马禀报!沈乔笙随便应付几口，沈参还是没忍住心事询问："二妹妹果真把繁芜卖到……黯坊去了?"
“是啊。”沈乔笙并不遮掩，相反她的坦荡吓了沈参一跳，"不只是她繁芜，还有我院里一众老的少的，凡待我不好的，我统统发卖。"
沈参不时沉默。
沈乔笙撇嘴笑问他：“怎么了?表哥也觉得我冷血不够仁德?”"不、不是。”沈参否认，“我相信妹妹自有原因，只是妹妹和从前好似不大一样了。"
她其实不在意他是否真的相信，只是感慨：“若有天你发现，对你多年来还算好的人，打算把你推进火坑里，你也会和我做出一样的选择。”
沈参愣在原位，连沈乔笙塞给他的筷子，都险些没有拿住。
后来他没有再说话，打断沈乔笙吃饭的是去而复返的婆子，在外头呼喊她。
“二姑娘!你快出来吧，有贵人来了指名要见你!”
尚未吃饱的她无法，同沈参交换眼神，起身收拾好碗筷放入食篮交代：“多谢表兄照顾，眼下我先出去，待无人后你再离开。”
沈参应下后，她折返又说：“若你信我，我必然也会帮你，表兄。”
他瞧着她眼神深重，而后点了点头。
沈乔笙再次被婆子领回正堂，情形已大不相同，就连老太太，也是被人搀着跪地听旨的。
“沈二姑娘。”
她认出为首的，就是那天安排送炭的长吏。
“乔笙在。”她答。
长吏却不着急宣旨，慢条斯理地拢好袖口，问她：“殿下问话，那日给你送的炭火，可还暖和?”她不知这人葫芦里卖什么药，拜下答曰：“殿下关怀爱护，乔笙如见夏阳。”“给你的两名侍女，都还合意顺手?”他又拖声带调地问。"殿下的人自然贴心周到。"这回她明白过来，这是谢袭容知道她刚才阻挠小猕报信的事儿了，派人给她撑腰，也没放过质问她。
老太太震惊与探究的眼神，俨然叫她如芒刺背。可面前这位是宫官，谁也不敢造次查问。
“另外，殿下还说，昨晚嘱你一同去黯坊，未考虑你家教颇严，思虑不周，向你赔个不是。”长吏辅一扬眉，抑扬顿挫的声调哪有分毫歉意。
这会子不仅沈乔笙磕头，老人太携着关氏母女她趴了下去，虚弱的音调全没有晚饭时的焰：“长公主殿下无错，殿下召见我等岂敢不听从!老身没有问清楚乔笙事情原委，便随意责罚，是老身的不
是。”
乔笙才刚去祠堂不久，长公主便派人来，这其中的撑腰之意太过明显。
长吏满意点头：“既然夜召无错，那么你——沈乔笙，即刻随下官入宫觐见。”
“即刻?”
殿下有什么事非得现在见她吗?
沈乔笙懵忪地接过诏书，埋头展开细瞧，又吓得啪地合上。里头笔走龙蛇，赫然飞舞着两个大字：“能耐。”
她好像感觉到，殿下钢梳般的目光，已经刮在她的头皮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