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来了。来找她的。沈乔笙不知怎么,在理解到这个事实后,心神有种万劫归拢的平定感。
于是她很听话地抬步前进,也没了教条敬慎,挑开轿帘笑颜灿烂:“殿”见谢袭容穿的常服,一把捂住嘴巴,笑意还是从眼睛跑出来,挪开手作口型,轻轻的:
殿下。
幺娘从框缝旁边凑过来半个头:“你们认识啊?”
沈乔笙骄傲地点头:“我们好着呢,她是来接我的。”
"……"
谢袭容面无表情,对她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样子习以为常。
一点银丝炭,就能把情谊吹到云里雾里的人,穷显摆罢了。
“那你身上的……”幺娘提醒她。
沈乔笙到现在也没感觉到什么药效,心里觉得是幺娘过分谨慎了,不过为让幺娘不担心,她说:“放心吧,这位会保我无恙。”
谢袭容瞥了眼身边的坐垫,她加紧跟幺娘告别。
“行,你下次还是别来我们这么危险的地界儿了,后会有期。”幺娘挥挥手,未了还是不太放心地嘱咐谢袭容一遍,“她中了合欢散,注意些。”
沈乔笙随起轿颠簸不稳,谢袭容却纹丝不动。
四壁将二人围裹,轿子轻微晃动,除此以外静得仿佛与世隔绝。
她又开始主动搭话,这似乎是他们相处历来的模样,她先靠近,一步步得寸进尺。“殿下,是不是阿猕告诉你我在黯坊?你派她看着我,不如亲自看着我。”她说了自以为俏皮的话。
“要不把我招留在您身边也行。”
谢袭容不说话,她就叽喳个不停,没有更好的办法,唯有一次次释放温柔善意,直到谢袭容习惯。“殿下来黯坊找我,是因为记挂我,不放心我是不是?”“我心里也一直有殿下呢。”
“不是不想主动告诉殿下,只是刺杀主谋背后牵连甚广,殿下也是局中执棋人,不想您因我改变前路。”“沈乔笙。”他突然开口。
她惊了惊,下意识闭嘴,以为殿下会接一句‘说够了没’。但是谢袭容没有,谢袭容只是问她:“你中合欢散了?”
“我觉得没有。”她断然地说。
点心格子有满满的葡萄,将她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她惊喜不已:“这个季节还有葡萄吃!当公主也太好了。”说完迫不及待捏起一颗塞进嘴里。
虽然冬季能吃上葡萄,是无上皇权的证明,但不应季的果子果然酸涩,她酸到牙根眯缝着眼,刺激性的汁水从舌根一下子淌进胃里,就跟咽下这两天的仓惶无度一样。
难怪谢袭容不吃。
刺杀,蛇符,还有繁芜。
重重事件环节相扣,她看似都做出了相应对策,却处处吃力。即便已经知道蛇符是太子的记号,就能轻易下定论是太子派人杀她吗?
谢冠目的还未达成,怎么可能对她痛下杀手?如果不是谢冠,那又是谁嫁祸给他的呢?事情依然还是迷雾笼罩。
还有繁芜,从小吃住在一处,终究敌不过她血脉相连的烂糟亲人们,竟为此恨之叛之,说不难过,又怎么可能?
人的心,难道真的会在漫漫长夜中吹冷?
谢袭容少言,却始终能察觉她任何微小异常:“你怎么了?”
沈乔笙又怎会提这些不开心的,她弯唇扯出笑:“我没事啊,殿下都为我而来了,什么都不算事。”
“你的手在抖。”
“诶?”
她一开始还没发觉,盯着拿葡萄的手许久,惊恐发现它的颤动越发剧烈。慌忙用另只手摁住,居然整个人都抖动起来。
“这,该不是那劳什子合欢散起作用吧?”
她只感觉全身骨头一阵麻,手也是更加使不上劲,此时轿子猝然颠晃,葡萄从她指间松脱,骨碌碌飞落在谢袭容腿上,滚到两腿间被华缎衣料兜住。他浑不经意地捻起这颗葡萄,口吻嘲弄她天真:“你说不是就不是。”
啊?!
这么说真的是!!
她后知后觉的开始急切:“怎么办啊殿下,我,我还是清白身,怎么解毒啊?”
“你这话,这里有谁不是清白身么?”谢袭容的关注点峰回路转,给她思路都打断了。
“不是不是,我这不是怕和话本子里写的一样,不找人交.合就会经脉尽迸,爆体而亡嘛,乔笙的性命事小,污了您的眼事大。”
“你还真是博学多闻呢。”
沈乔笙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一点点陷入奇特知觉,恐慌让她保持理智:“殿下不要笑我了,救救我。”
只要谢袭容答应帮她,她就一定会没事。她坚定地这样认为。
一直都是这样认为。
谢袭容隐含恶劣地拿捏她的软肋,就如捏着这颗葡萄,慢慢剥去它的外皮:“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
“求你,求求你,求求殿下救我。”她想都没想就这样说。本来她从开始都是为了求殿下庇护,说几句软话,又不会掉块肉。
“小没骨气的。”他骂她。
剥去果皮的酸味葡萄肉,他随手塞进她嘴里,抽绢巾拭净指尖的果子汁水,吩咐道:“去焉浚宫。”
焉浚宫是长公主府。
正儿八经的谢袭容家。
按理说沈乔笙该雀跃一些,殿下都带她回家了,就证明她们的关系已近了不少,只可惜她现在没有心情。半个时辰脚程,翡翠轿穿越东街西市,南上焉山,长驱抬进谢袭容的起居住所。
焉浚宫依傍焉山修建,灵林秀水穿行其中,至夜灯火晃耀如白昼,几欲点亮山体,庞大绝盛,说是第二个皇宫也不为过。谢袭容振衣跨步便下了轿,沈乔笙久未跟出,他回头望进去叫她:“沈乔笙,到了,出来。”她埋头作鹌鹑状许久,听声音才抬起脸,双颊飞上异常的潮红,左右寻找支点数次才成功起身,扶墙走出。“我没事,就是有点热。”她这是让谢袭容放心,更是给自己暗示。
没事的,没事的。
谢袭容才不理她神神叨叨,转身走上开凿得极为优美的山路。
“殿下你家在山上?我们走上去吗?什么时候走到啊。”她浑身没劲,不想走路。
“已经在家里了。”他背影渐行渐远。
又畏惧山风阴冷,吹在身上争先恐后钻进骨头缝里,冻的挨不住,她蓄满力气追上前,大胆地拉住谢袭容的手。
听到有人从后靠近侵袭,还被控制住右手,他已经极力控制反手杀死对方的本能,只是挣开她的触碰,却听身后响起人体倒地声。
她现在的力气,已经不足以调整平衡,被他甩开,就只能顺应甩开的方向倒下。
正好,躺会儿。
地上灯笼漫山遍野,天上星子剔亮碎闪,她躺倒其中,知觉飘忽在半空流动。视线中出现一张琅然生辉的容颜,是谢袭容走来她身侧,俯视着她。她嗔怪地控诉:“殿下推我,我摔倒了。”
他说:“软骨头。”
他根本没推。
“我的腿没力气,为什么不让我牵着走?不牵着东西我走不稳。”她有胆子耍无赖。“是狗么你,非得牵着才能走?”他扭头打算走掉任她躺着。“做狗也可以,我要做殿下的狗。”有巨大的山头撒野,这辈子无忧无虑。一句话硬是把谢袭容的头掰了回来。
他真的想不出,除了她还有谁,能说出这么离谱的话:“你最好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沈乔笙。”她都快躺睡着了,忽地垂下一截衣袖递给她,她眼睛亮了亮,见好就收,抓紧袖子好死赖活是爬起来往前赶。几十丈路,全靠谢袭容连拖带拽地把她丢进门。
"十八出来干活!"
片褛穿堂风,小狼伏跪在桌前,给趴倒其上不省人事的沈乔笙诊脉,而后断言说:“可以配解药,只是意义不大,她受药的剂量轻,也没有毒副作用,自解倒还快些。”
自解?
“确定是合欢散么,她现在不是睡得很好?”谢袭容瞥她。"主子,她现在非但不好,而且,"小狼竖起三根手指倒数,
“三。”
二。
一。
“呃……哈,好难受….…”沈乔笙的呓哼准时响起。
在她嗓子眼发出第一个音节,谢袭容抬手指门,小狼丝滑麻溜地滚出去,按主子要求配解药去了。
“沈乔笙。”
他叫她的名字,她却是没反应。
他捏住她后脖颈拎起,强制她听话,重复一遍名字:“沈乔笙。”
她打起精神,睁开昏欲朦胧的眼,底色泛红,似有挣扎的蝴蝶溺毙在那一汪水光潋滟。
她听到他正色问她:“你会自解吗,沈乔笙?你自己动手,本宫可以给你完全私密安全的房间。”
昏沉许久,她说好。谢袭容松了口气,既然如此事情便也简单许多,他随即找到一间隔音的密室,把她独自放进去。
“侍女在外面守着你,有事门内铜环扣一下,结束扣三下,懂了?”他要走得更远,以避免耳朵不慎捕捉到她。
“嗯。”她乖顺地蒙在被子里,看着密室门一点点紧闭,留下满室沉寂。
此后谢袭容来到半山腰的凉台里,下棋看书消磨时间,小狼不时在天上地下的飞来走去,满山找缺失的一味药材。不觉更漏声响。
“多久了?”谢袭容问。“一个时辰又三刻,主子。”小狼从空中—划而过。
“还要多久?”
“若是自解,从开始的那一刻就已经解了,她的程度完全消退只需一刻钟。”小狼停下说完,又飞走。密室那边竟然始终没有动静。
不等了,他弃局折返。
沈乔笙还没出来,守门侍女只是摇头,不知道里面情况。谢袭容心觉有异常,数次拍门不得回应,便直接打开门快步走入。床上裹紧在被子里的人,如睡着了般不动,姿势和他离开前一样。啧,搞什么。
他握着她的肩膀将她翻开,沈乔笙衣衫整齐,却见之眉头紧锁,额上淌汗如雨,浑身都烫得通红,急促的细喘中不时夹杂痛苦难耐的娇吟,无意识地在他眼前撕扯领口,绝将画面的靡艳程度拉高。
“你在做什么?”谢袭容心底‘腾'地窜起一股火,“不是让你自解,你也答应了,现在是闹哪一出?”
她好像难受得快要死掉了,头撇向外侧张口吞吐呼吸,可是就连吸进去的空气,也在刮蹭肺腑生痒。她像是一片水面漂行的嫩叶,无助依附在路过的巨船上。
埋进谢袭容衣衫单薄的胸口,她有点委屈,声音瓮声甕气地嘶哑:“我有乖乖等它自己消解啊,可是它为什么越来越坏了……我忍得好辛苦,殿下为什么还凶我?”
她的脸感受到他坚实的块状轮廓,没有脑子再去想这是什么东西,凭被药物驱使的本能,轻轻蹭了蹭脸。
谢袭容骂人的话在喉咙上不去下不来,他揪开湿漉漉的她,没好气道:“自解不是这个意思,你到底会不会?”
沈乔笙一半神志不清,“那是……怎么样嘛?”
他无语嗤之,“真是找了个麻烦回来。”只能等十八把药做出来。他心里有谱,说出的话却是惯性刺人:“还能怎么样?既然不会,你就在这自生自灭罢了。”
她不接话,紧抓他的衣袖不松手。
一片温热落在手背,谢袭容微顿,语气在自己意料之外地放轻:“哭什么?”
她抬眸双眼通红,眼泪一行接着一行,恨不得倾泻出小海洋,“我不要,我不会,殿下教教我,我会认真学的,教我好不好?“求您教我自解,好不好?”她已经自生自灭过一次了,第二次不可以的,要争取所有活下去的机会。
谢袭容瞳孔震缩,猛地起身一退,咬牙:“教不了。”
他的撤离牵扯得她险些掉下床榻。
她伏在床边越想越难忍,身上的灼热痒意更是难忍,想挠却不知道该挠哪里,哪里都不是止痒点。好奇怪。奇怪死了。又被欺负了。
究竟忍不住哭腔迸发大喊:“殿下是坏人!”
对他谴责诉说,“我都求过你了,你答应要管我的。”“你说,我对你哪里不是百依百顺?你不能那么欺负我。”“你说啊,亏我……亏我盼着见你,你还叫我……自生自灭。”
“既然不管我……还去找我做什么?”她愈说愈急,眼泪不要钱地一串串嘟噜出来,呼气和喘动的频次随情绪激动增加,话说出口也不觉变重,“若早知它这么厉害……还,还不如直接叫幺娘,安排我同他们头牌过一遭,把春.药痛快解除算事……”
话尾没说完,她陡然感到身体腾空,吓得绵软尖叫出声,慌忙搂紧谢袭容的脖子。
不想再听她的虎狼之词,谢袭容在她提到什么“头牌”的时候,就上去把她手腕握住,禁锢着她的身子揽抱起来。他的态度,难辨清是不屑还是不悦:“下月才及笄的人,说话倒是嚣张。”
沈乔笙目眩头晕,埋首缓气儿的功夫,山风在她背后呼啸而过,缩地成尺,眼前诸景倒旋,她没反应过来,就被放在一张玉骨沉檀的大床上。
身子沾床,她冷得打了个颤:“好凉。”
“嗯,冰床,你躺这儿冷静。”他转身拂袖,在床沿落座。
名为冰床,却不是冰做的,而是取材于北海寒玉,檀木也是选自极阴之地,这架床天然就透着强烈寒气,便是如此,也压不住谢袭容满身郁火。不过聊胜于无吧。
沈乔笙快要热化成一滩水,捱过开头的刺冷,待到慢慢适应床温,果然感觉体内躁动被安抚不少。
这也不是解法。
接触床铺的地方才会舒服些,但人不可能全身每一面同时接触到床铺。
她只觉得自己像块烙饼,翻来覆去不得安生。
可她现在偏生没多少力气,翻滚几圈后再也折腾不动了,只能到处扭蠕,又开始发出磨人的哼音。
任她在背后无力扑棱,谢袭容背对她,手上的观琢念珠缓慢重力拨捻。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除发病以外的时刻,用上清心咒。
此时两个人都对“煎熬”有了具象理解。
沉寂突如其来,她的柔荑婉延又萎靡地攀上他的肩膀,惹得他瞬时睁眼。沈乔笙的脸从他肩侧凑来,问他:“所以自解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比冰床更有用?”
她的脸型属清冷素净 类,女娲对她的眼睛勾勒手法着调绮丽,一张樱桃小口却是淡白,若是不涂口脂,便显得她似病中美人清减质弱。本该是仙境兰草,现在成为他手边将熟未熟的浆果。嫣红的脸,散焦的眼。
她好像,亟待采撷。
果子被咬碎吃掉也好,捣泥榨汁也好,总归是比枝条拉扯着得不到解脱的好。
“教我。”她等不急扯他。
“不。”他拉回衣衫。
"小气,肯定是殿下自己也不会!"
“会不了半点。”
“好吧,公主嘛毕竟娇贵,事事有人做,不会也是应当的。”
“你比公主娇气多了。”
眼见说不过谢袭容,沈乔笙失望地倒回被子堆里,抱着被子哼唧个不停。
谢袭容也很是不爽,天杀的十八,配个药磨叽得要死。
“来了来了!”
可能是感受到主子升腾的杀气,小狼跑进屋吓得腰都压弯几分,放下汤碗赶紧溜走。
尽管他想不通,主子带个中药的女人回来,竟然是为给她做解药,他自己不就是解药?煎药也不是一时半会儿,有这功夫别说自解,就是双宿双飞那也够一场,能共登极乐,为何要自讨苦吃?
当然他万不敢询问造次,只得夹紧尾巴走快些。
床上沈乔笙不知何时陷入昏睡。
她并不安稳,只是耗尽力气,腿心夹紧被子,思绪在梦魇里偷安。他端碗一手捞起她:“醒醒沈乔笙,喝了药再睡。”
艰难地睁开条眼缝,谢袭容手里一碗浓黑犯苦的药汤正在等她,她不疑,只是问:“喝了就能好吗?”她被折磨到虚脱的样子填满他的眼睛,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耐心:“嗯,喝了就好了。”
她闻言支过头埋进碗里,就着他的手喝药。
因喝得太急,有不少药液从嘴角边溢淌出,沿着下巴滑到脖子上,流进领口锁骨。谢袭容还没开口提醒,她吸溜一口喝光药,随手用袖子抹净嘴巴倒头就睡。……居然在他的床上这么邋遢。谢袭容眼角抽动,搁碗揉按胀痛的太阳穴。
走前最后睨了眼沈乔笙,说给沉酣的人儿听:“本宫替你记着今晚,有你还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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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好觉到天明,沈乔笙睁眼神清气爽。
昨晚的事细节模糊,只记得睡在一张冰床上,现在却是在寻常雕花木床上醒来。不必想肯定是殿下心细如发,怕她寒气入体,半夜给她挪了窝。一听报晓晨钟,可得赶紧收拾进学去。
好在有人为她准备周到,刚出门就看见为她备好的车,车上还有茶水糕点,连清淡的早膳都准备着。
天哪,殿下这样周全可靠的人,无怪乎成就霸业,她边吃边想。
早晨状态不错,她提前完成课业,朱嬷嬷允许她提前休息。
查究产业名录时也找到更多思路。
她列出几个铺面,这些属于当年母亲杨氏的嫁妆,理当杨氏自己管理,后来母亲病倒后这几个铺子由父亲接管,无奈沈垣忙于官政事,转交由关氏协助打理。之后就再没有消息
不知这几个铺面还在不在。
若在,每年收成盈亏是多少。
她连忙从头至尾再次详读,发现母亲的铺子数量不多,但都很具规模,能占全府放置在外所有资产的三成有余,关氏一定不敢卖。
取得持家权,就必须想办法把钱财控制在自己手里,她打定主意,先从夺回属于秦雉苑的部份开始谋划,改天着人去实地探访,客人来往多少是无法从账面上骗人的。
正盘算,听外面太监唱声:
"恭迎太后娘娘回宫,长公主嫁到——"
她迅速收卷好翻得皱皱巴巴的纸,塞进腰封迎驾。
太后和谢袭容刚从御湖佛堂回来,身沾湖水的寒气,沈乔笙贴心地托人多挪一个火盆进来,太后夸她懂事,谢袭容却对她理都不理,扶着太后径直坐进暖阁里。
诶?
她还给谢袭容抛了半天笑脸眼色呢。被无视了。
太后对沈乔笙招手:“我儿快别忙了,快进来坐。”
待她进去,太后又说:“本来哀家清晨礼佛后,人老了没精神,按习惯是要小睡一会儿,方才问容儿安排,她说要来查你课业,哀家也就凑凑你们这些孩子的热闹。”
原来是殿下主动的。
沈乔笙一听,惊喜地望着谢袭容,颇会看眼色地贴着殿下的下首边落座,笑着回太后:“谁说娘娘不年轻,冬天还能坚持每日五更天起床礼佛,试问几个小辈能做到呢?反正乔笙做不到。也许…殿下能
做到呢?”
天天陪侍太后,做不到也得做到吧。
她有点心疼殿下了。
“也许本宫不是能早起,而是一夜没睡呢?”谢袭容发慈悲搭腔,着实字句含沙射影,意有所指。
沈乔笙眼神飘忽:“那您也和太后娘娘学习,白天再睡会儿。”
她二人一言一句,把太后逗得合不拢嘴。
“殿下今日要考察乔笙什么?”沈乔笙歪头看谢袭容。
太后笑她:“容儿吓唬你的,你的情况朱儿每天回禀详述,哀家与长公主都知你是个用功的好孩子。”
沈乔笙在谢袭容身边抖机灵:“是吗是吗,殿下也觉得乔笙是好孩子吗?”
他余光里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嘚瑟摇摆,若不管,尾巴能翘到天上去。于是出人意料地,他抬手抚按她头顶。
沈乔笙不知自己是被摁住,还是吓住,僵住脑袋乖乖停在他手下。
谢袭容唇角勾起弧度,暗裔隐现浮踪。
他说:“好孩子。”
她愣住,有种奇怪的感觉从脚心攀升到头顶,汇聚在抚摸她的手掌中。
有多奇怪呢?
就像……就像昨晚她不慎初尝春.药,全身如蚁啃噬的那种奇怪。
直到太后问谢袭容:“容儿,昨晚听说你不在宫中,是往哪去了”
谢袭容不瞒此话:“黯坊。”
“那勾栏之地你一个天家女子可要少去,若是真为寻消遣,配你身份的良家京城就有大把,何须去那贱地找可心人?”太后苦口婆心。
谢袭容只是淡应:“嗯,去黯坊能找到可心人。”
最后三字咬音发紧。
沈乔笙只感觉又被骂了。
好在太后并未深入话题,三人围坐聊些家常趣事,也算融洽祥和。主要是沈乔笙和太后祥和,谢袭容只有在偶尔询问他时,才蹦出一两个字。
太后坐了二刻钟便先走了,留下两人“增进感情”。
太后一走沈乔笙就迫不及待地同谢袭容耳语:“殿下,你知道我去黯坊,是不是也知道我为何去黯坊?”
谢袭容斟茶没答,沈乔笙就当是默认。
“您说,究竟是谁要杀我呢?”沈乔笙拿着不知道算不算线索的线索,心里可真是没底。
“以后要杀你的只会越来越多,习惯就好。”他没把它当回事。要杀他谢袭容的数以千计,想杀沈乔笙的,盘来算去,不过就那几个人,一并弄死得了。
“为什么呀?”沈乔笙心说这事怎么习惯,毕竟性命攸关。
谢袭容凌她一眼:“因为你招惹本宫,就该做好成为万剑所指的准备。”沈乔笙又问:“那我该如何防患未然?”“慌什么?你不是已经招惹了本宫?”
同样的回答,沈乔笙张口半天,嚅了嚅双唇终是没说出什么。
她预想过被殿下承认,于她的人生而言,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事,没想到当谢袭容口中流露出肯定,她的感受只有安定。在她波涛起伏的失败人生里,亮起一道胜利的曙光。
她展颜真心地笑着,谢袭容深沉地看她一眼,随后移开眼,转向别处。为什么她总是随意对人笑。笑得这样灿烂,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你慢点你慢点。”
“别挤我。”
“你们跑的太快了,等等我呀。”“本宫要先看,你们让开。”
……
屋外响起童伢们稚嫩的争执声,从寿康宫侧门叽喳传来,沈乔笙和谢袭容又听了片刻,才从他们咿呀的童言里听出原委。
原来因沈乔笙时常进宫习课,每日在后宫往返,各宫都知道有这样一号人在太后跟前学习,只有年幼的公主皇子和郡主,好信地相约来看看这位‘未来皇嫂。他们在门口争执,抢着说要先看沈乔笙,却没有一个敢先来敲门,最后是谢袭容嫌他们吵嚷,扬手推窗,眼神不怒自威地觑着他们。谢袭容的目视可把这几个五六岁的小孩吓坏了,瞬间噤声低头,都不再争先,反而谦让地悄悄推搡,最后老老实实地齐声问好:“皇长姐。”谢袭容的威名,果然能止小儿夜啼。
沈乔笙好奇探头出窗外,孩子们瞬间变了样,小声地冲她打招呼:“嫂嫂。”
“皇嫂好。”
“见过嫂嫂。”
谢袭容慵懒声调,刻意地重复这两个字:“嫂……嫂?”
饮?
童言无忌!
她脸上的窘迫可显一斑,两个手摆出残影:“不不,见过各位皇子,公主殿下。臣女还没有成婚,不敢僭越,还请收回尊称。”
谢袭容总算是把审视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小孩子们互相对了眼神,一齐跑到窗下,掏出只锦盒踮脚送给她。“这是?”
“这是我们一起做的绒花,和宫里的嬷嬷们学的,不值什么钱,但是就想送给你!”
礼轻情意重,如此也没有推脱的理由,她道谢接下,孩子们欢天喜地叫好,一个不慎又看见谢袭容阴沉的面色,收声逃也似的跑走了。沈乔笙还不觉异常,夸赞孩子们就是精力旺,来去都跟阵风一样。
打开锦盒瞧看,她惊叹:“哇,是两支小花诶。年纪这么小却思虑那么周到,知道殿下你也在,所以做了两只来分,太有心了!”锦盒打开面转向谢袭容,他垂眸看了眼,道:“做的是一支并蒂莲,学艺不精,枝节连接处松脱了。”
“……哦,哦这样啊。”她凝噎,话锋一转,又变得理所当然,“那也正好一人一只,你我各自开花,也作并蒂情义,有何不可?”可不可他没说,他说:“巧言令色。”
有点意思。
她正把绒花插在发髻,问他好不好看,谢袭容拒绝回答,她也不恼,拿了桌上果盘里的焙花生和橘子剥开吃。
两粒果仁的花生,“殿下一颗我一颗。”一颗小的不能再小的橘子,“殿下一半我一半。”
谢袭容说她幼稚无聊,她也不停,花生米摆在茶碟里,半块橘子细细剔去白络,也放在他面前。
到最后看谢袭容还不吃,她以为他嫌弃花生红衣,就端起小碟把花生粒倒进手掌,两手合十来回搓搓,干燥的焙花生外衣就碎裂脱落,她鼓嘴一吹,红屑纷飞,留下微泛褐黄的花生加内。谢袭容瞧见她剥花生剥得脏兮兮的手指,疑问道:“你一个千金闺秀,搓花生如此熟练?”
“对啊,那是因为….”
因为上辈子孤身出城求援,带的干粮耗尽,幸好有人舍给她一小袋陈年花生,她自己生活烘熟,那是她后来记忆中,最美味的东西。卡着她说话这当儿,屋外又传来一声呼唤:
“沈姑娘!”
他斜眼不耐。
又谁?
一个束袖的黄门恭谨立在外头,略显焦急地找上沈乔笙:
"沈二姑娘,您的侍女简心姑娘来了,现在官外托奴才传话,说是老夫人回来了,关姨娘携女在外,少夫人回了娘家,家里没人只有表公子在她身侧应对。听说老夫人见家中萧条,怒而发了大火。"
祖母回来了?!
算时间不该是下个月她及笄宴才回吗?
难道是因她活捉了刺客,命运更改,牵一发动全身吗?
她的心焦急又无力,因她拼命扭转了一件小事,却没有准备余力去对抗后面种种可能,命运无常瞬息万变,她的先机实在太少。
“表哥受了那么重的伤,怎能靠他来接迎祖母?”她担忧地推开手边锦盒,连同里头剩下的一只花。
“烦您传言简心,我马上处理好课业,同她一起回家!”
?谢袭容看着那只被推歪的盒子。
眼底阴霾席卷,风暴飓变。
表哥?
回家?
为了表哥回家?
还要戴着头上,刚才跟他说好的并蒂莲?回家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