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家高门望族,想必什么都不缺。
"今晨我在郊外闲逛,撞见有老农在卖这锦荔枝。你在江南时便喜欢这个,中原难得一见,我就都收了来。"晨光正好,凌之妍的小院中,戚炳然有些忐忑道。
他抱着一篓苦瓜,果皮翠绿,层层香叠的瘤皱中尚还蓄着今晨的露珠。少年人的脖颈上汗珠滑落,脸上有些微发红,运动过后的喘息声被悄悄压抑着,却不难辨认。他将背篓往前送了点,凌之妍原在背书,此时捏紧了手中书脊,避开了戚炳然满怀希冀的视线。戚炳然低垂眉眼,轻轻笑了声。他两侧脸颊各有一团饱满的软肉,笑起来时,颊侧阔出层层涟漪,现出两对深刻明显的酒窝:
"去岁你信中曾说,想念这苦中作乐的滋味,我还笑你……其实当时,就该给你送的。"
他俯身,将背篓放在了地上。“东西已经送到,我先走了。”一直印在脸上的笑窝颤了颤,似有些难以为继。
…………啪。
心口丝丝缕缕的酸涩蔓延,比尚未成熟的青橘更甚,记忆翻涌,七岁的她趴在船舱的窗口,努力站起脚尖张望,岸上的小少年大力挥动手臂,顺着码头延伸出来的长堤追了一路。嗑嗒一声轻响,小院的门又重新合上。
凌之妍长长叹了口气,揉揉眉心,吩咐侍女道:“你把这些分一分,送到主院外祖母和舅母那儿吧,别浪费。”等折腾完这些,凌之妍刚要背书,与闻家相连的门又被叩响。
苏琅一副小厮的打扮,率先走了进来,他见了凌之妍便拱手问好道:“江夫人,别来无恙?”
他身上的衣服明明是灰扑扑的,可那张脸好像自带光晕,泪痣随笑容扬起,不知是妩媚还是不羁,凌之妍不由多瞧了几眼,才注意到他身后的苏奈。苏奈可就显得比哥哥端庄多了,她将侍女留在外面,提裙款步而入。
“凌娘子,打扰了。”
说着,她瞪了眼已经开始在凌之妍的地盘上赏花逛园子的苏琅。
“江夫人这花养得真好。”苏琅不吝夸赞道,他倒还算有分寸,只在月亮门外赏花弄草,并不朝里面张望。
凌之妍让侍女准备了茶水点心,招待二人到小客堂坐下,苏琅很不客气地开动,却不知是遭遇了什么,他忽然咬着糕点闷哼一声,有些讨好地看向苏奈。苏奈不搭理他,拿出一包礼物递给了凌之妍。
“凌娘子,你找我兄长有何事?可需要我回避?”苏奈率先探问道。
凌之妍思量片刻,只是挥退了侍女们,问苏琅道:“苏郎君原是正七品佐著作郎,你可记得曾有一同僚,名叫凌子焰,字又生?”
苏琅吃点心的动作没有停,他掰开一块鲜花酥饼,语气惊讶道:“凌子焰?你二人同姓啊,他是你的谁?”
凌之妍眼眸一亮,苏琅果然认识。
她立刻道:“他是家兄。”
"原来是这样,令兄回乡也有段时日了吧,他可回来了?”苏琅爽明笑道,眼眸向右斜飞,似是扫着室内的摆设,“我久不在任上,这些旧事都浑忘了,他仿佛还欠我一顿酒呢。"凌之妍没有放过苏琅微妙的表情,他笑起来时,分明有些勉强。
“家兄已经过世了。”凌之妍道,仍盯着苏琅,“苏郎君不知道吗?家兄过世时,家里定然通知了外祖母家,我以为苏郎君同在烨都,又与哥哥是故交,理应知道的。”
“半年多前呐。”苏琅回忆了番道,“许是真有这件事,不过我那时与家里闹得正凶,恐怕没有在意。我同你兄长的交情寥寥,只是喝过几顿酒而已。”
他说着,好似真的不甚在意他人生死,径直又吃起方才的鲜花饼。
凌之妍的手指一寸寸描摹着茶杯的孤口,灵动的杏眸定在苏琅俊秀的脸上,牵起一抹怀念的笑容:“家兄曾言,苏郎君文采斐然,又有伶弱之心,那俗世名声都是胡诌的,实是个好人。”她一边说,一边观察苏琅,他本大口吃着糕点,但听到最后,也不由愣了下。"苏郎君认识我哥哥的吧?”凌之妍直接道,“不仅认识,还是至交好友。"
原身跟兄长的感情极好,凌子焰也愿意跟妹妹说些见闻趣事,在他死前,他不止一次在原身面前提起苏琅,言辞间既是熟稔,又有欣赏,凌之妍便直觉他们关系匪浅。苏琅的唇角果然一寸寸落下。
他张大嘴,将最后一点鲜花酥饼塞入口中,又灌下一大口茶水。“妹妹,你先出去吧,让我跟江夫人单独聊聊。”
苏奈瞧了眼凌之妍,又瞧了眼苏琅,气氛忽然凝滞,令她也感受到了某种紧张。她没有多说,听话地走了出去,关上门。
苏琅大口嚼完口中剩余的糕点,放下喝空的茶杯,从来染着不羁笑意的眸子有些严肃,与凌之妍四目相接,认真道:“江夫人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我哥哥离开烨都前,可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凌之妍早在心里配酿了许久,此时也郑重地与苏琼对视,“若苏郎君知道些什么,任何信息都可,还望据实以告,这对我非常重要。”“他跟我喝了顿酒,说要回去看妹妹,就是这样。”苏琅道。
“苏郎君,我哥哥是被烧死的,不是意外,是有人将他活生生烧死的。”凌之妍恳切道,“芷郡中人,跟他的仇怨不至如此,我想问题应该出在都城。”苏琅眸光闪了闪,又轻笑道:"都城那么大,也许吧。"
室内的空气骤然安静,苏琅给自己添了热茶,哗啦啦的水声落下,他始终面含微笑。
待到茶杯添满,他吹了吹一口饮尽,站了起来。
“江夫人,看在你是苏某至交好友的妹妹的份上,苏某想奉劝你一句,关于你哥哥的死,只当它是个意外,更好。”说罢,苏琅放下茶杯,有礼道,“多谢江夫人款待。”
苏琅推开门,大步离开。
回程的马车上,苏奈打量着苏琅的神色。
“妹妹,虽然你哥哥我的样貌确实万里挑一,但也不能这么盯着看吧。”苏琅歪头,咧嘴一笑,眼角的泪痣更添妩媚。苏奈一把推开他的脸,严肃道:“你跟凌之妍说了什么?”苏琅出来后,她瞄了客堂中一眼。凌之妍默默坐在那里,背影落寞,而她哥哥貌似是往日潇洒恣意的模样,却在她好几次跟他说话的时候走神。
妹妹啊,你知不知道哥哥是靠这张脸吃饭的?”苏琅择揉自己被妹妹嫌弃的漂亮脸蛋,低声道,“我与江夫人真的没说什么,一些她兄长的旧事罢了。你是未出阁的女儿家,不好听那么多,所以才让你出去的。"苏奈狐疑地瞅着他:“那你的事呢?你不是也有事找她?”
“要命!”苏琅一拍大腿,几乎从车座上跳了起来,怪叫道,“刚才光顾着吃酥饼,给忘记了!”苏奈嘴角抽搐:“兄长在西北这大半年,真是越发跳脱了。”
苏琅却是勾下嘴角,垂肩瘫在了座椅上:“妹妹你怎么不早点提醒哥哥呢?若我先提起那事……哎,现在可怎么办,我可是费了好大心思,才见到她的。”苏奈瞥了眼苏琅,他正夸张地叹着气。
"哥哥,要不……我帮你?"
苏琅走后,凌之妍又在客堂坐了许久,方才苏琅的动态——在她脑中列举。
他貌似什么都没说,却点出了非常重要的一点——凌子焰的死,确实不简单,而且能令他也颇为忌惮,这场大火,也许比她跟江洄预想的,更为复杂?又到绎山道人讲堂的日子,凌之妍收好书,跟闻十三娘又一早去了泽熙堂。正要入内,凌之妍就见到男席的方向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戚炳然也是一愣,而后豁然笑了开来。
凌之妍有礼地颔首,却并未给他接近问候的机会,与闻十三娘挽着手,跨入堂中。
讲堂里哄雨的声音又是 落,密密麻麻的目光如蛛网般笼罩而来,凌之妍拉着间十三娘在空置的长案边坐下,又拿出绎山道人给她的那本书来。这本书的前两篇她已经能流利地背下来了,但书中的注解
颇有意思,她忍不住一页页往后翻去,已经看了近一半。
那些注解有时也并非是对书中内容的解读,倒更像是读后有感,记录着日常遇到的琐事。
比如在一篇与四时相关的文章后,笔者记录了一段与田间老农的对话,以老农所见的四时,对比书中所述,又论其差异。略显稚气的笔迹用字简练精准,寥寥几行,凌之妍读得津津有味,不知过了多久,周遭哄闹声又一次落下。
上课了?
凌之妍合上书,茫然地抬头,却见苏奈一身碧落色衣裙,正站在她长案一侧。
矮屏风的另一边,不少好事的男郎又站了起来,遥遥观望。戚炳然虽然是这里的生面孔,但他近日四处走动,也早听说了凌之妍与苏奈之间的矛盾,此时也有些担忧地望了过去。“有事?”凌之妍轻灵的杏眸眨了眨,露出迷惑的神色。
一份纸质精美的帖子,躺在了凌之妍的桌上。
苏奈傲然扫过那些探究的目光,等许多人终于识趣坐下,她才垂眸看向凌之妍道:“记得来。”语罢,她带着提书箱的侍女,径直去了第一排的专座。“妍儿姐姐,她怎么回事?”闻十三娘凑到凌之妍身边,好奇地看了眼桌上的请帖,又偷瞧苏奈的背影。
前两日苏奈登门,打得旗号便是赔礼,她在祖母处见到了,听闻她还带了礼物去凌之妍的院子,后又坐了好会儿,可她方才的样子……间十三娘悄悄瞪了那背影一眼,古怪!凌之妍则没有去管苏奈如何,直接打开了她送来的帖子。
这竟是她及笄礼的请柬?”间十三娘瞥到了上面的内容,她靠近凌之妍又仔仔细细看了遍,凑到她耳边道:“苏家眼高于顶,连史家都瞧不上,她怎么忽然给姐姐你发帖子?”"我也不清楚。"
凌之妍将请柬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实只是一张普通的请柬。
……
蜀地。
江洄带着斗笠,走过已生了一茬茬绿苗的田地。两旁不时有农人跟他打招呼,他却只是偶尔颔首,并无亲热之意。
谢十七在他侧身半步,抹了把头上再次滑落的汗珠:“这都只是些普通的编户齐民,宣抚使阁下就算花了大力气帮他们也无甚用处,何不在房中歇着,有必要来晒太阳么?”江洄偏白的皮肤已几近小麦色,近日事务不再那样忙,身上总算养出了点肉。
他一身未经染色的短袍,若非相貌气质皆是出众,甚至看不出是朝廷派来的贵人,还只当是哪个普通庶民。“郎将嫌热的话去屋里待着便是,江某何时说过要你陪同了?”江洄轻嘲道。谢十七嘴角抽搐,暗骂江洄两句,面上却只能挤出一点干笑:“宣抚使说笑了,圣命难违。”
蜀地的灾早就救得差不多了,江洄也已尽力协调了当地大族与官员,剩下的事他们完全可以自行解决,但都中迟迟不批复他请求回去的奏折。不宽的田间小道上,四下无荫,热辣的阳光兜头浇下。
即使戴着斗笠,穿了衣裳,仍挡不住灼烧的热意一寸寸印在皮肤上。
谢十七终于忍不住,他勒令江洄在此处等着,飞速跑回驻地,准备换人过来职守。江洄敛眸,袖中滑下一物,静静躺在他掌中。
他没将之取出,只是珍而重之的摩学着,隐隐有极其细微的碰撞响起,就好像戴着步摇的女子微微倾身时,那簪上的串珠随之摇动,映照在有丝 碎发的颈项。幽暗的小袖中,手掌包裹之处。
鸟雀欲飞,一颗清透的红宝石,散发出深邃的光泽。
……
夏至将近,紫宸殿里奉了冰在四角。谢程刚出去,琴桓公苏旭章便在内侍的引导下入内。
江决读完他奉上的奏章,大力按揉着眉心:“公主理户部,掌天下税赋,先帝朝时一直运作良好,怎的朕刚登基,西北军的粮饷便不够了?”
“臣办事不力,请圣上赐罪。”苏旭章直接跪了下来,伏地道。
江决瞪了眼摇扇的内侍,又不耐地拿起一旁羽扇,亲自扇了起来。
苏家也属三大旧姓之一,却是其中最为低调的,尤其是苏旭章的嫡子苏琅挂冠出走后,苏家越发低调,除了上回临风台一事。
事发后苏旭章立刻进宫,伏在地上请罪良久。
公在先帝朝,虽不如赵公那般拜相,却始终学着户部这天下钱粮的汇集地,是先帝最最贴心的肱骨之臣。”江决缓级道,走下御案,亲自扶起了苏旭章,“朕刚过弱冠不久,跟令子 般年纪,想来还
是年轻了。国库如此,朕不甚明了,还是想请苏卿为朕解惑。"
苏旭章已年近知天命,发须斑白,他一边谢恩,一边不太利索地站了起来,却始终躬着身。
圣上,说起那不孝子,臣真是惭傀,如何敢拿他与圣上作比。”苏旭章摇摇头,眼角沁出几点浑浊的泪,被他用拇指擦去,复又拱手道,“圣上也知道,那不孝子做出那番事情,实在是把臣气得不
轻,但圣人有言,修身、齐家、治国,臣家道不宁,子嗣不孝,其罪实则在臣本身,如今户部钱粮亦不如先帝时期丰沛,亦是臣办事不力,臣恳请圣上准了臣退隐之事,容臣归家,反省自躬。”
江决睨着又跪下磕头的苏旭章,烦躁之意阵阵上涌。
苏家和力主庆安新政的赵家不同。
赵家树大根深,却因庆安新政一事得罪了许多故交,他登基后连番打压,并未遭受大大的阻力。但是苏家的势力不仅不逊于赵家,更因他们始终对庆安新政持反对立场,一众姻亲故旧皆与他们站在一
处,他根本没法下手。
江决回身,又坐回了御案之后,沉声道:“公说了这么多,仍是不愿直言国库缺粮饷的实因了?”
“臣,老迈昏聩,非是不愿,而是力有不逮,请圣上明鉴。”
江决的嘴角一下下抽搐着,额间暴起青筋,他咬紧了牙关,手边的镇纸四四方方,棱角坚硬,他渐渐握紧,用力摩挲过它光滑结实的表面。
江决什么都没有再说,放了苏旭章离开。
紫宸殿的大门刚刚关上,砰得一声巨响,镇纸砸在金砖地上,碎成数片。
飞溅的碎片划过江决的脸,一条血痕很快浮现。
身周的内侍们顿时急了,收拾的、请太医的、扶他歇息的,乱哄哄闹做一团,江决却只是沾了点血,在指尖碾碎,看它消失于无形。
……
上回那两篇文章背完后,绎山道人不仅考教了凌之妍的背诵,还询问了她的见解。
也不知道自己说的那些他是否满意,总之绎山道人又给她布置了两篇文章,仍是要她背。
凌之妍捧着书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打圈,她的文言文功底就那样,看懂大意还行,要逐句背诵则有些困难,幸好书本前主人非常细心,有些生僻字上竟然还有切韵的标注。
若有幸能见到这位师兄,她高低得请人吃饭。
背书的日子又过了几日,便来到了苏奈的及笄礼当天。凌之妍带上准备好的礼物,带着请柬登了苏家的门。
她是女客,刚入内便被引着往后院而去。这次凌之妍是独身前来,只带了侍女,没叫闻十三娘,实在是苏奈发请柬的方式不太友好,她总担心会有事。
苏家不愧三大旧姓之名,刚入二门,便见-颗巨大的槐树撑起天字。它的枝叶层层叠叠,深浅夹杂,尤为茂盛,树干不是规则的圆,而像是几棵大树交织簇用而成,非常粗壮,凌之妍估摸着得五六人合抱才能围住。
宅邸各处的色调极为统一,用料古朴,精雕细琢之处,不一定在显眼的地方,到常常在她不经意抬头时,藏在屋梁的檐角。凌之妍上辈子的原生家庭是本市有名的暴发户,父母的生意蒸蒸日上,恨不能在每一处都体现出钱的味道。
家里的装潢要请最贵最有名的设计师,用的家具要最贵最出名的品牌,车子要长,要炸眼,劳斯菜斯立起的标志,永远比车身流畅优美的线条和内里考究的布置与人性的细节更加重要。“你在看什么?”—把清脆的女声在她耳边忽然响起,夹杂着些微不满,“我在后头等你半天了,你就在这里看窗棂?”
苏奈终于在转角处找到磨磨蹭蹭的凌之妍,双手抱臂道。
凌之妍肩膀一紧,差点跳了起来,她压下上下起伏的胸脯,回头道:“苏娘子,你走路怎么没声的?”
“是你看得太投入了。”苏奈瞥了眼那平平无奇的雕花窗棂,“在看什么?这不过是个普通的库房罢了,有什么好看的,你对我家的私隐就这么感兴趣?”
凌之妍嘴角抽了抽。
她又瞄了一眼那窗棂,古朴精巧,雕花栩栩如生,说不好是前朝的古物也有可能。
苏奈挥退了给她带路的侍女,直接拉起她的左手,带凌之妍绕了好几个弯,走进一个布置得如山林田野一般的院落。
院落的占地很大,比凌之妍那个单独的院子还要再大一点,正面五间上房,花园被布置成了田野的模样,种着好些不同种类的花。更夸张的是,房间后面更有假山和竹林,小溪流水环绕,甚至造了个小型别致的水车。
“这是你住的地方?”凌之妍小声问道。
“嗯,夏日的时候还不错,冬天有点冷,我会搬去旁的暖阁。”苏奈瞄了眼那些山水,似是想起什么,蹙了眉道。她拉着凌之妍进到一间书房,挥退了所有侍女。
“抬进来把。”苏奈击掌两下,几名粗壮的仆妇合力,从外头抬进两个挂了铜锁的大樟木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