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动荡四字,戳中了江决的痛处,他捏着凌之妍的手猛然一紧,接着忽然甩开她,拂袖道:“还有六日便是册封礼,你自己在此想清楚了,究竟要如何。”
江决说完,举步要走。
凌之妍的头撞在硬枕上,她疼得眉眼皱起,却顾不上许多,立刻伸手拽住即将离去的衣袂:“圣上留步。”
江决驻足,但没有说话,侧身俯视着她。
女子的纤臂很明显在颤抖,她刚才伸手太急,压到了受伤的右手。
江决靠近她的一侧手指抽了抽,最终忍住了没有去扶。
凌之妍放任眼泪汹涌流下,几乎顷刻染湿了被单,她声音有些微颤抖,低低道:“我……妾身可以答应。但圣上能否允妾身一事?”
“你说。”
凌之妍眼睛闭了闭,眩晕又侵袭而上,脑中仅有的一根玄,时刻提示着方才江决露出的破绽。她抬头,惨然一笑:“妾身若嫁予圣上,便也是违逆人伦之人,听说这样的人不受祖宗庇佑,不入六道轮回。”
“朕不在乎。”江决冷声道。
但安身在乎,妾身不想做孤魂野鬼。”凌之妍激动地睁大了双眼,豆大的泪珠止也止不住地滑落,她饱含哀求地望向江决,“听老人说,若能建造通天高塔,告祭先祖,与先祖解释清楚,便能解此劫难。”
“通天高塔?”江决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你做梦。”
“妾身只有这个请求,求圣上成全。只要圣上同意了妾身的请求,往后妾身愿终身服侍左右,绝无二心。”捉着衣袂的手上青筋毕现,不住颤抖着,江决略有薄茧的手指贴上嫩洁的脸庞,凌之妍眼睫轻颤,却最终没有躲开。江决勾唇浅笑,满足地描摹着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人儿。
忽然,他抬起对方的下颚,俯身逼近道:“好,朕就允你这个请求。
"不过高塔是不可能的,朕会请绎山道人出面,为你我主持祭典,禀报先祖。
“如此册封礼势必要延后,不过不会太久,你最好收起那点侥幸。当日朕圈禁江洄时,他无力反抗,如今朕将你占为己有,你猜他能为你违逆圣意吗?”言罢,江决起身,吩咐近侍道:
"伺候好贵妃,屋里不许有锐器,更不许留她独处,明白了吗?"
……
今年的除夕宫宴,格外冷清。
史皇后被禁足,史太后称病不出,连赵太妃都告了病,宴上众人思及近日宫中大事,皆不敢随便说话。
江决喝得多了些,原想回紫宸殿去瞧一眼同样拒不出门的凌之妍,却在半道上遇见了入宫参宴的博望公赵威——赵太妃之父,江洄的外祖父。
江决一身帝王衮服,淡声道:"外公也出来散酒?"
“老臣不敢当,”赵威躬身,“圣上早就过继到了太后名下,唤臣名就是。”“早年在太妃处,是喊惯了的,看来外公如今听着别扭了。”江决垂眼。
近日朝堂动荡,他罢了好几名老臣。
原以为一向支持江洄的赵家也会站出来,不想他们只是声讨了史语蓝的闯入颜和殿的事,只字未提凌之妍。
“老臣不敢。”赵威道,又将身子压低了些。
究竟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另有打算?江决沉吟片刻,指了不远处的庭院,缓声道:“那赵公陪朕走走吧。”赵威躬身应是,年迈的身躯有些迟缓,但还是守礼地做了请的手势,让江决先行。江决走了几步,又随意道:"赵老夫人呢?可随您一同入宫了?"
“入了的,先去向太后请了安,如今应是到太妃处去了。”赵威恭敬道,“老臣与夫人年事已高,不过盼着太妃、圣上,身体安康。”
江决笑了笑,并不搭腔:
"赵公想必清楚近日宫中之事,朕倒是有些奇怪,江洄是公的亲外孙,公不为他说话么?"
话音未落,赵威的脚步顿了顿。
他撇开头咳嗽两下,浑浊的嗓音终是清晰了些,告罪道:“此事老夫也听说了,原本,也甚是心焦。”他又顿了顿,似是在理气,肺间隐隐泛着浊音。
江决耐心地等着。
片刻后,赵成又拱手告了罪,继续道:“圣上初初登基,正是凝聚人心之时,此事既出,皇后的母家必定不愿,又因凌氏身份不妥,朝野动荡,老臣遥想先帝当年的嘱托,心中焦灼。”赵威只字不提江洄,却扯上了先帝,江决的神色间有些不自然。
他跟先帝之间,实在称不上有多少父子情份,就算有,在先帝临终前也耗干净了,此时听来,只觉刺耳。
“赵公不用拿先帝压朕,你赵家在意的,想必也不是这个。”江决道,有些不耐,“朕想听真话。”
赵威抿了口内侍送上的茶水,喉间浊音终又缓解了一点,躬身道:“圣上若在意的是这个,老臣请圣上无需多虑,我赵家不会替三郎阻拦圣上。”"赵公一向最重视这个外孙,如此又为何?"
“圣上明鉴,”赵威老迈的眼抬起,肃然道,“圣上也知,威一生只为家族兴衰,三郎若还能得圣上重用,老臣也并不希望他身侧所伴之人,是凌氏。”江决目光闪了闪,心中疑虑渐消。
他冷笑,这倒是很符合赵家一贯的原则。
“朕知道了,待老夫人探视完太妃,赵公就早些回府休息吧。皇后闯殿一事,朕会给赵家一个交代。”“多谢圣上。”
赵威恭敬地送走江决,回身要走时,忧虑地望了眼长乐宫的方向。
……
长乐宫中。
赵老夫人前脚刚走,史夫人便来了。
进入长信殿,称病许久的史太后穿着家常服饰,正靠在床头出神,眼中含着些许哀伤。
与保养得当的赵太妃不同,史太后已然皮肤下垂松垮,眼角布满细纹,但她唇色红润,不似久缠病榻之人。史夫人此来,心中惴惴。
她行完礼,便酝酿着如何开口。
史家的家系极为庞大,与三姓两贵的其他四家相比,他们不仅区分嫡系和庶支,更有中眷史、南门史等不同时期、不同地点发家,而后联合在一起的同宗血脉。史太后便是中眷史的嫡支,而史太傅一家属于南门史。
早前先帝时期,中眷史如日中天,南门史不过是他们身边打杂的小角色,史太后从未将之放在眼里,只是没想到她的嫡长子过世后,南门史竟然将主意打到了二皇子江决身上。当日史太傅求上门,她接受了他们的计划,接纳江决为她的养子,扶持其登上皇位。
可南门史这帮人,过河拆桥,江决登基不久,便在史语蓝的怂恿下,罢了中眷史好几位高官,而捧南门史上位。
自此,史太后便开始称病不出。
“在盘算什么?”史太后瞥了眼史夫人,凉凉地道,“安请完了,你可以走了。”史夫人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尴尬道:“臣妇久不见太后,甚是想念,不知太后的身子近来如何?”史太后手上捏了张毛边的信纸,她似是看了很多遍,此时将它折起放入香囊中,交给了心腹女官。紧接着,又招来伺候汤药的宫女,开始用药,将史夫人晾在了一旁。
史夫人暗咬唇角,她最恨的便是中眷史这帮人的傲慢,但今天她实在没办法了,史语蓝被禁足,史太傅心急如焚,逼着她来求太后出山解围。老匹夫,自己不来,把她一个妇道人家推来挨骂。
史夫人心中暗骂。
但她也没有办法,如果史语蓝彻底失势,她尚在死牢里的幼子便真的没人能救了。史夫人深吸一口气,也不管史太后让没让她说话,径自开口道:“太后,近日朝堂上的局势……”
“谁许你起来了?”史太后却忽然冷冷道。
刚直起膝盖的史夫人嘴角一抽,她好歹是皇后嫡母,圣上面前尚有几分薄面,这老虔婆竟让她跪着?史夫人别无他法,只好重新跪下,继续道:“近日朝堂上的局势,太后可知道?臣妇见着对史家实在凶险……”
“说重点。”
史太后再次冷冷打断了史夫人的啰嗦。
史夫人压住怒气,重又堆起笑容道:“语蓝被禁足日久,这正月间各项祭祀中宫缺席总不像话,太后……”“她被禁足了又如何,皇帝不是已经纳了新人么?正一品贵妃,代中宫祭祀也使得。”史太后再次打断史夫人的话。史夫人脸色骤变:“太后,这……这人可不姓史,她姓凌。”"呵,"太后冷笑,“那又如何?”
“太后,语蓝好歹是您看着长大的,怎么说也比那姓凌的外人贴心啊。”史夫人讨好道。
史太后闻言,多瞧了史夫人一眼,目光极为复杂。
史夫人小心地咽了口口水,又道:“若是真让圣上册封了凌氏,以圣上对其的宠眷,恐怕语蓝在后宫要无立足之地,到时咱们史家的处境可就尴尬了。”史家以外戚上位,乃本朝新贵,本来就家学不显,又无卿相人才,如果连皇后的位置都保不住,确实要没落了。
史太后也深知这一点,在这件事上,中眷史就算捏着鼻子,也得跟南门史站在一条线上。
“所以你想如何?”史太后又问。
“太后英明睿智,”史夫人连忙怕马屁道,“语蓝禁足一事还望太后能从中说和……”
“若说和不了呢?”
“若说和不了,那……请太后看在史家的面子上,将那姓凌的结果了,这般才好从长计议。”史夫人俯身叩首,郑重道。
……
除夕宫宴的尾声,璀璨的烟花照亮夜空。
凌之妍坐在窗边,江决破例恩准了宫女们打开半扇窗,让她能一睹除夕宫宴的绚烂。
烟花是近年一些道士们研制出来的,这是第一次在宫宴上使用,服侍她的宫女们看得惊呼连连,如痴如醉,凌之妍却只是愣愣地发着呆。她的右手仍绑着夹板,颈侧的伤今晨又洇了血,江决见后发了好大脾气。
紫宸殿中,除了服侍她的宫女和医女们,便只有偶尔前来的江决。她醒后不过一天多,却仿佛过了许多年,也不知道远在疫区的江洄,还……
凌之妍垂眸。
她已经很努力向江决争取了时间,可绎山道人那里,直接拒绝了江决的请求,最终江决只请了普通的道士主持祭典,并将之与册封礼放在同一天,同在正月初五举行。她隐约从江决的态度中,感受到了外界的反对。
但这似乎对她的处境无济于事。
除夕过后,册封礼便紧锣密鼓地筹备了起来,伺候凌之妍的宫女们又得了新的任务——询问凌之妍的喜好,为布置正在修缮的瑶华殿做参考。凌之妍听她们一项项问着,心也越发凉了。
江洄他……似乎没有回来。是没有听说烨都的事,还是他….凌之妍呆呆望着搁在腿上的右手,他们只是盟友,她本不该如此奢望的。
"贵妃,贵妃,大喜呀。"
一名贴身服侍凌之妍的宫女从外头快步走了进来,到她面前,一边行礼一边道:
“恭喜贵妃,绎山道人那忽然又松口了,说是愿意为贵妃和圣上主持祭典呢!”
“真的?”
凌之妍往前倾了倾,又追问道:“那时间呢?道长可说了需要准备?”
“那倒没有,”宫女摇摇头,“祭典的时间不变,只是地点挪去了绎山,圣上说届时为贵妃准备车辇和肩舆,定不叫您累着。”
凌之妍抓紧了身下被单的手,又松开了。她提出祭典的目的,原本有二:其一便是拖延时间,现在看来是无用了。
其二则是想将事情闹大,江决在这件事上表现得越是昏聩,受到来自朝堂的阻力肯定越大,前世历史上就有皇帝要封后被群臣阻止的先例,她本希望能得此结果。就算朝堂上的其他人没有这么做,如果江洄看出她的用意,也可能….
凌之妍颤抖着,深深吸了口气。
不管如何,她之前的谋划似乎无用了,但意外的是,她能暂离皇宫了。只要能离开皇宫,她还有一线生机!
……
祭典当天,黎明熹微之时,绎山道人便如往常般走出房门。他已年逾古稀,却鹤发童颜,一把又长又白的胡须,飘逸洒脱。刚抬眼,便见院中已站着一条硕长的身影。
他倒不见意外,挥退了上前服侍的小童,扬声道:“既然来了就别闲着,过来帮你老师父一把。”江洄转身,沉默地走了过来。
他眼下泛着青黑,眸色沉沉,眼白中浮着网状的血丝,似是许久没有睡好了。
绎山道人摇头,接过江洄拧干,递过来的热帕子,一边擦脸一边道:
“你可想好了吗?届时她即使逃脱了圣上的控制,也难有栖身之所,就算你将她送走,往后可就再也见不到面了。”
江洄流畅的动作,明显滞涩了一下,片刻后才道:“若真的走到那一步,也只盼她能自由自在便好。”
“看来你是都谋划好了?”绎山道人问,“你可确认过她的心意?万一她贪恋那宫中富贵,不肯离开,你这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的折腾,不就白费了?”
"不会的。”江洄淡然而肯定地道,“她不会喜欢江决。"
“哦?”绎山道人笑起来,忽然起了逗弄徒儿的心思,“那你呢?她可喜欢你?”
江洄抖开拧干的毛巾,熟练地将之挂到了一旁的晾衣杆上,又将盆中的剩水泼进草丛。做完后,他拎着木盆,驻足良久。
绎山不算高,但抬眼便能望见皇宫。
紫宸殿的屋梁很高,飞檐上七只瑞兽蹲守,轻易便能认出。
只可惜,宽九进五的大殿内,隔间众多,他并不知道凌之妍被囚于何方。
江洄数过那一扇扇紧闭的窗,心中微动,低低道:
“徒儿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