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每一个浅梦一样,他听见亡灵的尖叫和死者的哭喊在他耳边绵延不去,他一个人在废土的荒野里行走,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脚底下伸出无数白骨,抓住他的脚踝,攀上他的脊背。
德米特里一动不动闭着眼,等待熟悉的阵痛穿过脊髓,刺入脑海。
但是,没有头痛,甚至也没有最常见的全身各处的疼痛,就像打了一针计量十足的镇痛剂。
这很不正常。
德米特里猛然睁开眼。
四周一如既往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虽然他已经习惯于这样的黑暗,但每次醒来时都仍还要花一些时间清醒。
他没有动,只是努力晃了晃脖子,试图让倡硬的脖子有一点活动的余地。结果他太用力,脑袋撞在什么东西上发出“咣”的一声清船响声。他旅即意识到自己竟然是躺着的,于是从地上摸索着尝试坐起
来。
一盏橘黄色的声控小灯亮了起来。
在灯光中,他发现自己是没有被绑着的,而刚才的响声,是因为脸上的铁面罩撞在了旁边的暖气片上。他的双手完全恢复了自由,而他的双腿——德米特里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左脚和右脚被绷带绑在了一起。记忆在一瞬间回笼。他想起来了昨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他想起来昨天最后,他给安塔看了他致残的伤口。
其实这种伤他们最熟悉,在他们部队的话,基本职业生涯就到头了。这不同于其他伤,打个绷带还能上前线,跟腱断了再重返一线的难度,相当于开着轮椅上战场。虽说如果好好休养的话,在未日前联邦的医院里也不算难治,但是没人会愿意等你休养个一年半载的——那时候丧尸不得打到首都来了。当然,那还是末日前。
他坦然地把这件事情告诉安塔,于是也坦然地看到她露出一种极其少见的纠结的表情。
她说:"…"
德米特里没听清。于是她凑到他耳边。
她的发丝拂过他耳边,同时伸出两根手指,正好按住他的脑门——在那一瞬间,他的想法是——他一世英名,竟然在她同样的手段下翻车了两次!然后他就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扭头看书桌。
书桌上放着一罐烤豆子罐头。
罐头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上面是几行字:
晚上六点回来,这是罐头。那是钳子。——安塔·西亚
又及:脚上的绷带不要自己拆。
他没有表,这里是地下室,他没法判断现在是几点了。但安塔说晚上六点回来,他又安心了一点。他只剩一点没有想通,他很感激对方为他包扎了脚,但谁家绷带是这么绑的?不过,既然对方说了不要拆绷带,他还是听话不要拆的好。
他用手撑着暖气片站起来,看见书桌上的罐头旁边放着—把被他咬出牙印的塑料勺子。他记得她几天前给还他用过一把不锈钢勺子,但现在不见了。罐头旁边还放着一个橙红色的老虎钳。
德米特里立刻拿起那个钳子。那个钳子太短太小,他花了不少时间,才把那个束缚了自己太久的刑具从头上拿下来。客厅靠近门的地方有一个洗手台和镜子,他撑着桌子把自己挪过去。洗手台的龙头没有水了。
他把桌上那瓶矿泉水打开,喝了一小口,倒了一些在毛巾上,擦了一下脸,梳理了一下过长的头发,试图把它们调整成一个比较得体的角度。不知道是不是安塔给他注射了止疼药,他感觉脚踝那里一点也不疼了,甚至还有点痒。
不止是脚不疼了,全身的伤口都有种好了很多的感觉,简直能爬起来跑个五公里。
昨天被他们按在基地出口的时候,他没指望能再逃出去。当时他想好了,他就先杀一两个回本,再抢了枪自尽。但是现在,他又被带了回来。
许久以来第一次像个人一样坐在干净整洁的地上。他又觉得自己还能再活好一阵子。德米特里回到桌旁,打开那个烤豆子罐头,重新蹲回墙边,用塑料勺子挖着吃。
他没两下吃完罐头,又喝了一瓶水。
他昨天就观察过这个房间。
这个房间之前应该是军部的军犬饲养室,就他现在靠着的暖气片旁边,仔细闻闻还有一股狗尿的味道。现在被布置成宿舍的整个房间光秃秃的,被搬走一些东西后显得更加空无一物极简主义,和宿舍主人的风格十分相似。这可要不得,极简主义在废土是要被饿死的。
德米特里就这么住了下来。
安塔在第二天一早就帮他把绷带剪成了两段,让他得以在家不用一直像个蝎子一样爬来爬去。不过等待的试药一直没有来,他住在这里,倒像个相安无事的室友。他无所事事,闲得发慌,觉得心里都长毛了。他有一次终于没忍住去问安塔。“在未来半个月里,你可以住在这里。”安塔说。
那就是至少还有半个月好活。
他并不想死,试完药以后他希望自己最好还活着,这样他还可以离开基地,如果试药以后他依然不能离开基地,那最好是还能在这里。但还有一种可能,半个月之后会有什么变动。她并没有再提自己和她年轻时的那段尴尬往事。
她可能不记得,可能记得但是不提,不论如何,只要她不提,他也不该主动提起。她总是很忙,早出晚归,但总会带回来食物。她说她会在整点回来,但他没有表,于是也不知道具体时间。
在血库的时候他用脉搏计时,能算的七八不离十,现在他松懈了,以安塔开门回来为一天。他太久不说话,不太习惯开口说话。
而他的这位室友安塔教授不仅是不说话了,经常连个声音也没有。走路没有声音,关门也没有声音——除了第一天晚上故意踩给他听的那点动静。他们俩人在一个空间的时候,就像掉进一个沉默的深渊。
有时候,深渊会转过头问他:“吃饭?”“检查一下吧。”这代表着一个时间节点的结束。
除了早晚两次的检查,在其他的时间里他们都相安无事。
安塔西亚教授给他的要求只有一个:"先养伤。"
于是他的全部工作只剩躺着养伤,这让他有种仿佛等伤养好就要被宰了吃肉的错觉。
先养好伤吧。他对自己说。
她看起来对他养伤这件事情很上头。
每天早上五点钟,她在完成晨读以后,会准时测量和记录他的一系列数据,然后边看边继续翻阅她那本厚厚的书。之后,她给他留下食物,出去工作,在晚上回来,带回第二天的食物。
他在家很无聊,没有事情可以打发时间,就去看她到底在看什么书。看了两页就困了——那本书是《普通外科学》。
他发现对方可能是在拿他当教学案例。但是,医学博士还需要看基础医学教材吗?
她看书很有秩序,每天看一个章节,然后在看完的那一页折一个角。然后看完那个章节以后,把他研究一遍。他最近有些紧张。因为安塔最近已经看到临床解剖学了。
血库里倒是不缺没有手脚的血包,但他觉得到了那时候活着会比较艰难。
而安塔这边,她这几天已经摸透了基地的大部分地图,就还剩血库那块和基地首脑住的核心区没去过了。基地首脑那边防御众多,她作为一个医生去那里晃悠实在不正常。她听说基地首脑从废土回来了,但是据说受了伤。
安塔一直是个适应性良好的人。她从联邦移民帝国,花了不到一个星期适应。她在这个未日营地里醒来,如今也快满一个星期,她已经完全熟悉了这里的生活。无事发生的时候巡逻队散得很早,安塔每天还去临时医学中心晃晃,带着自己没懂的问题去考考大家。
剩下的时间,安塔会去那个档案室里看资料。
档案室里大多是人物档案———个小纸袋子里装着你从小到大的各项奖惩记录。
但是没有她想要的近几年的历史资料和报刊。仅有的一部分图书,出版年代都是十年前了,对于她了解现在实在没有什么帮助。
安塔穿过书架,看见机密档案室虚掩着门。里面似乎还散发着鲱鱼罐头的味道。
她推开门,走进那间机密档案室。
挂满了蜘蛛网的档案室,一排排尘封的档案盒,像是写满了联邦的密辛。这里没有外面那么拥挤,把所有档案资料像小山一样摞在一起。
这里稀疏的几列架子上平放着联邦制式的档案盒,里面的档案袋上,牛皮纸的封装口上一根棉线绕上几圈。
安塔扫了一眼那一排档案盒的标签,知道这些都是联邦将领的一些资料记录。保密等级是机密级。
在这一排档案里,有一个档案袋,上面贴着一道长长的白色封条。只有这一个档案袋被封口了。
这让安塔一眼就好奇了起来。
她伸手把那个档案袋取下来,心想这也许是一个级别很高的军部大佬的资料。
她决定先看这个不给看的大佬的。
她在联邦长大,联邦好战,周围的人对联邦的将军们一个个如数家珍,她耳濡目染,对于著名将领,也知道的八九不离十。
这个档案袋看着厚厚的,是谁的呢?
她随手撕开袋子的封口,把里面的文件倒出来——姓名:德米特里性别:男精神力级别:S+军衔:少将军功:31875000
联邦军部的档案也是有精神力级别的吗?她以前没有听说过。安塔没来得及疑惑,她的视线先被下面密密麻麻的字吸引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全部都是战绩记录。
3165年5月18日,在布加勒斯攻防战中有重大立功表现,服役于西南战区第三军团第五机甲步兵连,获个人一级军功。3165年6月5日,在6·5索纳尔歌剧院之围救援行动中有重大立功表现,服役于科索特种大队,获个人一级军功。
3165年6月21日,在布查邱科无缝钢管厂救援行动中,有重大立功表现。服役于科索特种大队,获集体三级军功,个人一级军功。3165年6月29日,在格萨尔远郊救援行动中,有重大立功表现。服役于科索特种大队,获集体一级军功。
3165年7月6日,在库斯特尔查阻击战中,有重大立功表现。服役于科索特种大队,获集体二级军功,个人一级军功。
……
3165年9月,授少校军衔。调任东南战区第一军团机甲步兵连,任连长。……
3166年10月,授中校军衔。……3167年9月,授上校军衔。
纵然联邦以军事起家,这位升迁的速度也像是坐了火箭一样,未免太快了点。她也从来没有见过有谁的战绩这么密集过。要知道很多将领终其一生都不能获得一次一等军功。这位的一等军功和集体一等军功倒像是砍瓜切菜一样。后面密密麻麻依然全是战绩记录和立功记录。
……
3171年6月,锡比乌围歼战,时任总指挥,获个人特级军功一次。
3171年6月30日,叶卡西亚大捷,时任总指挥兼突击队长,获集体特级军功一次,个人特级军功一次。看见两个紧挨着的特级军功,安塔心想,要来了。果然,再往后翻一页,就是——3171年8月16日,授少将军衔。安塔往下翻了一页。后面还是密密麻麻的军功。军功多到一页A4纸没有写下,在后面还有好几页续表。
续表。
续表。
续表。
安塔往后翻、翻、翻,一直翻到最后一页,3175年6月9日,明斯卡战役。3175年6月15日,押送国际军事法庭。档案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安塔一路看下来,以为以这样的军功,过不了十几二十年,或许更短,就能够升任元帅,也变成联邦的人们耳熟能详的名字。
没想到一切突然就戛然而止了。他的档案被封存,他的人生到此戛然而止。
安塔把最后一页纸翻过来也看了一遍——什么也没有了。
安塔心里感觉空落落的,翻回第一页,重新看这个被她忽略的名不见经传的少将的个人信息栏,看见人物栏上那张泛黄的两寸照片。
他穿着联邦军队的常服,左肩是闪闪发亮的少将肩章。他扬着下巴,嘴角挂着熟悉的桀骜笑容,笑得十分张扬。
安塔盯着那张如假包换的欠揍笑脸。然后再一次看到左侧的姓名栏。
德米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