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是探不到底的悬崖。
身后,狂风大作阻隔了她的退路,推着她前行。
她在谢砚门口徘徊再三,终于还是鼓足勇气,推门而入。
谢砚不知何时坐到了圆桌前,赤裸着右肩,昏黄的烛光映出他线条分明胸肌。
姜云婵无意看了一眼,连忙避开了眼神,站在门口迟迟不动。
谢砚并不看她,也未与她寒暄。
两人隔着最远的距离,静默相持了良久。
湿润的空气中,隐约弥散出血腥味,越来越浓。
姜云婵喉头发紧,寻着气味的方向望去,见谢砚正自己用刀具割着伤口的腐肉。
身旁满盘的血水里,漂浮着些许肉絮。
姜云婵光看着都疼得头皮发麻,牙齿打颤:“世子为何不让太医帮忙疗伤?”谢砚终于抬眸看了她一眼,而后将方才太医为他疗伤用的刀丢进了血盆中。血花四溅,随即,刀刃上浮出黑色的液体,与血水交融,一盆子血水渐渐变黑,凝结成块。
那刀上竟抹了毒!
“身边人未必信得过,指不定表面对你关怀备至,背地却想你死。”谢砚见怪不怪,波澜不惊地讲着。不知是不是因为心虚,姜云婵总觉这话里一股子指桑骂槐的意味,余光偷偷观察谢砚的神色。谢砚却没有苛责她的意思,一如往常眉眼温润,“站着作甚?过来坐。”姜云婵身形一僵,到底有事相求,依令挪步到了他身边,与他相对而坐。
他继续安静地刮着自己的皮肉。
右臂青筋隐现,血迹蜿蜒,面色却不痛不痒,仿佛割得不是自己的肉似的。利刃割扯皮肉发出的细微、黏腻的声音,在逼仄的空间里无限蔓延。
犹如细而软的小蛇游走草丛,攀上了姜云婵的脚踝,鳞片寸寸刮过她的肌肤,叫她浑身不自在,娇躯禁不住颤抖。大理石圆桌也跟着摇晃,晃得谢砚面前的烛台轰然翻落。
姜云婵连忙倾身扶住那微弱的光。
“妹妹小心!”谢砚同时伸手,大掌覆在了姜云婵的手上。滚烫的蜡油倾数泼在了谢砚的手背上,旋即起了一串水泡。
“世子,你的手….…”姜云婵慌张抬起头,她的鼻尖正与谢砚高挺的鼻梁相蹭。两人在一拳之隔的距离面面相对,呼吸交织。
姜云婵猝不及防撞进那双悲天悯人的眼。
他面如冠玉,不染尘埃,在昏黄的烛光映衬下,更像明台之上被供奉的神明。让人多看一眼都觉玷污,而姜云婵还险些把他推进了牢狱……
姜云婵的心态时溃不成军,再想不出更多粉饰太平的词,低垂着眼眸:“对不住世子!我实在是救淮郎心切,才没调查清楚,险些害了世子。”
“我知道世子心中有怨,但世子怎么罚我都好!这一切与淮郎无关,淮郎他对世子是真心敬重,淮郎还说要来谢过世子,淮郎他真的……”“妹妹!可以帮我处理一下伤口吗?”
谢砚打断了姜云婵口中的“淮郎”。
姜云婵愣怔了片刻。
谢砚虚抬起烫伤的左手,打趣道:“我左手也伤了,实在无能无力,劳烦妹妹。”姜云婵知道谢砚这一箭,因她所伤,她帮他处理伤口乃人之常情。可她看到他血肉模糊的箭伤,手足无措,“世子,我不会….…”
“妹妹冰雪聪明,妹妹什么不会?”谢砚拉过她的手,将刀柄放进她手心,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往这里扎就行,对妹妹来说应该很简单。”“可是……”姜云婵握着冰冷的刀,嘴唇开合,可没理由说出一个“不”字。她只好蹲到了谢砚身边,借着晦暗的烛光将伤口周围的腐肉一点点剔除。她小心翼翼,一边割,一边轻吹他的伤口处,更要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
怕他疼,更怕他怒。
幸而全程他闭目小憩,巍然不动,端得如那九天之上的仙,不觉疼痛,不知喜怒。他看上去真的不像寻常人贪嗔痴欲重,仿佛已身在另一重境界。姜云婵心中生出一丝希冀,或许世子的胸怀真的非常人能企及?
再想到顾淮舟那边真的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姜云婵咽了口气,试探问道:“世子伤成这样,太子还有陆大人他们没有来探望吗?”
“我如今是个无用之人了,除了妹妹,谁会来探我?”谢砚语气稀松。
姜云婵眸光一晃,支吾道:“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解了这铃,以世子的才德,东山再起只是早晚的事……”
姜云婵的声音越来越小,谢砚却眉心一蹙,听出她话中有话。
显然,向他道歉和探望他都是表象。
谢砚悠悠掀起眼眸,“妹妹觉得这铃要如何解?”
姜云婵指骨紧扣住了刀柄,深吸了口气,“世子如今遭遇困境,说到底还是因为淮郎被囚禁侯府之事。但若是世子救了淮郎,帮淮郎早日康复,谁还能再以此事乱做文章?何况以淮郎对世子的敬重,等他好了,定然第一个站出来为世子鸣不平。
届时,世子占据舆论上风,何愁不能复起?”
“所以呢?”
“所以……”姜云婵仰起头来,灼灼目光与谢砚对视,盛着满腔缱绻情谊,“所以,云婵斗胆求世子赐药,救淮郎一命!他必赴汤蹈火助世子重回尊荣!”“淮郎现下情况不好,若真……真丧命侯府,对世子有害无利啊!”她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
句句都为谢砚着想,却句句离不开她的“淮郎”。那般如泣如诉的娇音,在房中回荡,层层叠叠,久久不散。
谢砚的目光却只一瞬不瞬盯着在伤口周围游走的刀尖,“妹妹一定要这样用慢刀子刮我吗?如此这般,我的伤何时能好?”姜云婵有些懵。她的刀子虽然下得慢,但腐肉却剔除得很干净,伤口看着已经不像先前那般血肉模糊了。
她不懂到底哪里不好。
谢砚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往伤口最严重的位置挪。
昨夜刚结的血痂,被他一刀挑开,血至胸口蜿蜒流下。
那伤口洞穿臂膀,依稀可见皮肉上还粘连白羽箭的羽毛碎屑。
姜云婵心惊,瞳孔骤然放大,“世子,这里好不容易长好了!不要再割了!”
“妹妹错了,它只是外表看着好,内里早就烂了臭了。妹妹既替我剜除旧疾,何不再狠心些,把病根一起剜了?”
谢砚一边有条不紊地讲着医理,一边带着她徐徐推动刀柄,往伤口深处去。
姜云婵清晰地感受到了皮肉撕裂的过程,感受到了白羽箭从他胸口穿行而过的轨迹。
他被白羽箭穿胸的画面浮现在姜云婵脑海里。
纵然当时她未曾多看他一眼,如今却历历在目,刻进了魂魄深处。姜云婵的魂犹如攥在谢砚手中的一个弦。他的刀每往深处刺一份,姜云婵的弦就更绷紧一份。
她自责、后悔、害怕、恐惧…….
可她阻止不了从他手心传来的蓬勃力量。
她眼睁睁看着刀锋寸寸深入他心口,挑开腐肉,血顺着刀刃流出来,染红了她的手。又顺着她的手腕潺潺而流,流进衣袖,流进手臂,熨烫过她每一寸肌肤。滚烫的温度来自于他脉搏深处。
“世子这是做什么?!”“治病,除根啊。”他在笑,血在流。
姜云婵被这诡异惊悚的一幕吓得快要崩溃了,无助地摇着头,“求你!别刺了!别刺了!”再折腾下去,他的血会流干!她真的会杀死他!
谢砚却眼尾漫出一抹猩红,手腕猛地用力将匕首推进了伤口最深处,“妹妹要下就下狠手,慢刀子……真的痛。”一道殷红的血注飞过姜云婵眼前,溅在她的脸上。
姜云婵的脑袋一阵嗡鸣,晕倒在了他膝盖上。
—滴晶莹的泪珠滑过脸庞,落入血泊,融进了谢砚的血液中。
谢砚指尖挑起一滴血与泪,细细品咂。
苦的!
她眼中有流不尽的春水,终是还有那么一滴,为他而流……彼时,姜云婵的深思陷入一片混沌之中。恍惚间,她想起幼时在慈心庵。
那时候,谢晋总隔三差五带着一帮子纨绔,爬在墙头吹口哨挑逗姜云婵,扰得姜云婵无法静心抄经。谢砚总能用各种法子将谢晋引走,可每次他自己回到禅房时总弄得鼻青脸肿,一身伤。“你又不是他们的对手,你惹他们作甚?”姜云婵一边鼓着腮帮子嗔怪,一边帮他清理伤口。谢砚身上的伤很多,旧伤未好又添新伤,那次臂膀又被人拿瓷罐砸出好大个口子。姜云婵总下不了狠心去剜伤口深处的碎瓷片,几番在伤口周边尝试,反而害得谢砚一次次地忍痛。
谢砚咧着牙,可怜兮兮求饶:“我的好妹妹,倘若将来你要杀我,断不能这般一刀子一刀子慢慢刮。你且狠心,给我个痛快吧。”“什么杀啊死啊的?我平白无故杀你作甚?”姜云婵继续用她的慢刀子细细刮着他的皮肉。那时的谢砚身子已经很弱了,在无人关照,时时受欺凌的状况下,根本也活不了太久。
也许明日太阳升起,他就已经在另一个世界了。
所以,他不忌讳生死。
只是想想自己一出生就在慈心庵,没朋友,也没旁的亲人,自己死的时候约莫也没人多看一眼,一卷草席丢出去完事。
怪凄凉的。
谢砚突发奇想问姜云婵:“我死的时候,妹妹会不会为我哭啊?”姜云婵本不想回答他这种不知所谓的问题,可他目光缠得紧,于是点了点头。少年眼中闪过一抹喜色,"那若是你养的小黑狗没了,你会哭吗?"
“会啊!”
"那笼里的金丝雀没了呢?"“也会啊!”“那、那……”少年问着问着,反而把自己说急了,“那若我们三个都没了,你会为谁哭得多些?”
姜云婵懵懵懂懂抬起头,却见少年一脸认真,指着佛堂之上,“你好生想想,对着佛祖说!”
佛祖啊。
那可不能胡乱瞎诌。
姜云婵郑重其事思考了好一会儿,笃定道:"那应该还是为你哭得多些吧。"毕竟她投喂了他好多好多的桃花酥,他若没了,她的桃花酥就白投了。“我就知道!”少年转怒为喜,得意洋洋朝房檐下的金丝雀挑了下眉。姜云婵一直不明白,他为何要跟一只狗、一只鸟争个第一?
而那时候,少年就认定:她心里有谁,就会为谁流泪
…
她说过的,她的眼泪要为他而流。
而今,谢砚穿心之痛也不过换来一滴鳄鱼的眼泪,她的眼泪早在另一人身上流尽了。所以这些年,她和顾淮舟在一起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到了这般难舍难分的境地?床榻边上,谢砚食指抹去她眼角的泪痕,放在手心丝丝缕缕地碾磨。
他想,他必须知道一切……
“淮郎!”姜云婵猛地睁开了眼。
她这一夜噩梦连连,不停梦到谢砚似笑非笑的容颜,梦到胸口流不完的血,蔓向她,淹没她,快要让她窒息。
她不停地跑啊跑,想要摆脱束缚。
终于,她投进了顾淮舟的怀里,顾准舟轻抚她的后背,安抚她:“婵儿别怕,我们回家了,回我们自己的家了,以后再不必被任何人束缚。”
“淮郎……”
姜云婵想要伸手抓住他,第一眼落入视线的,却是谢砚晦暗的脸,黑瞳犹如旋涡,要将人蚕食。
可再眨眼一看。
谢砚端坐在姜云婵榻边,神色温润如故。
姜云婵越发看不透他,紧张地抱紧了锦被,咽了口气:"世、世子,劳烦先回避。"“妹妹,这是我的榻。”谢砚淡淡吐出几个字。
姜云婵才发现自己睡在谢砚的被子里,周身都是他身上的檀香,无孔不入。姜云婵如坐针毡,不知如何自处。
谢砚却仍一副闲适做派,端过床头的药碗来,舀一勺,吹凉了,递到她唇边,“太医说,妹妹有恐血症才会晕倒,他开了些凝神静气的药,妹妹趁热喝。”姜云婵不知道什么恐血症,只对昨日的场景心有余悸,脊背抵着床榻上,勉力离他远一些,“世子放着吧,我自己可以喝药。”
“妹妹劳心劳力替我疗好了伤,我丢着妹妹不管,岂不是禽兽不如?”谢砚一派从容,将药再次递到了她唇边。
姜云婵嗅到一缕药味夹杂着檀香,鼻头发涩,正要开口拒绝。
谢砚又道:“昨儿个,妹妹让我救淮舟,怎么个救法?”
“求世子赐绿松石手串!”姜云婵脱口而出,目光灼灼望着他。可他不置可否,面无波澜,放在姜云婵唇边的药匙没有移开。姜云婵懂了,需得乖乖喝药,才有资格谈其他事。她垂头,轻抿了口褐色汤汁。
药并没有她想象中的苦涩,反而回味甘甜,她勉力吞咽着。
从谢砚的角度俯视下去,恰能看她一小口一小口地着,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只喝水的小兔儿。
谢砚眼底漫出一丝烟火的笑意,“特意让太医多加了几颗红枣,慢慢喝。”
“这儿还有苏式蜜饯。”谢砚转身去拿圆桌上的锦盒。
姜云婵已急急咽下最后一口药,“世子,我的药喝完了!可以说说淮郎的事吗?”蜜饯盒子在半空中滞了良久,谢砚眼睫轻垂,又将它放回了原位。
“绿松石我可以给你。”谢砚转过身来,眉眼间已不见了那抹烟火气,更像一尊完美的雕塑,不辨喜怒。
他给外面候着的扶苍递了个眼神。
姜云婵瞧扶苍朝私库的方向去,眸色一亮,赶紧起身要拜谢谢砚。
谢砚压了下手,“妹妹拿了此物,需得想好后果。此物乃皇上赠与家父的,我擅自送了你,一则对君不忠,二则对父不孝,你和我可能都会落下话柄。”姜云婵柳眉微蹙,着实惊讶:这不过是个小东西,应当不至于有人大动干戈吧?
谢砚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解释道:“或许从前这不算什么事,可如今侯府失势,少不得有人小题大做。侯府摇摇欲坠的情况下,我身边的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被人试探质疑,包括”“我的女人。”谢砚长睫轻掀,深邃的眸与姜云婵对视。
那种能直探人心底的目光,叫人神魂一颤。
之前的一天一夜,姜云婵一直守在杏花院外,那么闲云院就少了位二奶奶。谢砚受重伤的情况下,这位二奶奶却失踪了,旁人定然怀疑。若有人顺藤摸瓜,查出二奶奶是姜云婵冒充的,少不得又会大做文章。所以起码禁足的这段时期,二奶奶不能就这么人间蒸发了。姜云婵还得继续扮演这个角色。
姜云婵指尖攥着锦被,思绪拉扯良久。
说到底,假借身份这件事本来就是她与谢砚一起做下的。
她突然跑了,对谁都不好。
何况若能换得那串绿松石,她多演几天和少演几天有什么区别呢?
姜云婵没犹豫太久,讷讷点了点头,“我可以在世子身边扮好这个角色。但是解禁之后,世子打算怎么办?是找回胡娇儿姑娘,还是让二奶奶病死……”“妹妹先别急着答应,现在情况特殊,我还不知道你能不能胜任一个宠妾的角色?”
“为何不能?”
之前姜云婵为了不露马脚,特意学了舞姬的妆容、步伐、嗓音,从未有人怀疑过!
“我可以!”姜云婵目光灼灼。
因着刚刚睡醒,鬓发未梳,头上还顶着一根呆毛,说话的声音也含含糊糊的。
谢砚从未见过她初醒时的娇憨,眸色暗了暗,“是吗?”
忽而,他抬起她的下巴,俯身贴近。
高大的身躯笼罩住了姜云婵的视线,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越来越近。
谢砚微张薄唇,炙热的气息喷洒在姜云婵脸颊上。
姜云婵吓得神魂出窍,赶紧撇头避开。
他的唇堪堪蹭过她嘴角的一滴药汁,一发之隔,他尝到了药汁的甘甜。
而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谢砚唇瓣的触感。
温而软,与他平日疏离的性格截然不同。
姜云婵脑袋嗡地一下,双臂抵在了他的肩膀上,“世子,不可!”“妹妹看看外面。”谢砚低磁的话音喷洒在她的唇角,漫进了她口中。
姜云婵毛孔大开,很想蜷缩起来,可越过谢砚的肩膀看去,恰看到窗外鬼鬼祟祟的身影。是许婆子又在监视世子房中了。
似乎又不只许婆子,这周围四处充斥着一股风声鹤唳之感。显然有很多想谢砚死的人,都在找机会,伺机而动。
“所以,妹妹要还像以前一样总跟我 闹别扭”住偏房,很容易被人察觉蹊跷。那么,你我可都是欺君之罪。”谢砚沉甸甸的声音敲打在姜云婵耳垂上,又如敲打在她心间。那四个字让姜云婵怔住了。
谢砚抬起她的下巴,说话时,唇时不时蹭着她的唇珠,“妹妹可以选择不回来,但如果回来,需要表现的与我像一对真爱侣,莫生湖龋。”怎样才算真爱侣呢?
像方才那般亲吻,或是同处一室,或是…..
姜云婵不敢深处想,她难道要为了这颗绿松石,将自己献给谢砚吗?她要在旁人的观赏中,与他扭捏作态,强颜欢笑吗?姜云婵是顾淮舟未拜堂的妻啊!
她不住地摇头,猛地推开谢砚,从他臂弯下钻了出来,“对不起!我做不到!”她做不到,与流着谢侯骨血的人故作恩爱!她更做不到亲手卖了自己!
姜云婵提着裙摆,拼命地跑出了翠竹林,想要摆脱那双束缚着她的眼睛。
她跑啊跑,不停地跑!
然绵绵雨幕在侯府中,织就了一张更大的网。她衣袂翩翩,如一只撞进蛛网的雨蝶,无处可逃。她不断地寻找出口,想要走出侯府,可每一处的门都向她紧闭着。天空雷鸣轰轰,仿佛在嘲笑她:她就该待在这里!她凭什么就该待在这里?
姜云婵感觉胸腔里的空气都快被抽干净了,手脚发软,无法呼吸。就在她快要跌到时,她忽而看到前方的朱漆门前一道刺眼的天光。竟然还有一道门为她开着?
姜云婵喜极,飞奔而去。
身后传来厉喝,沉沉如斧凿:“擅自出府者,死!”姜云婵不想听,只想一鼓作气,冲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忽而,一支白羽箭从身后呼啸而来,越过她的肩头,堪堪钉在她脚尖处。
箭下的石板旋即龟裂。
姜云婵再快一步,那箭就该射进她小腿,裂开的就是她的骨头了。姜云婵瞳孔放大,往后一个趣趄,却又撞到了正要推出府的板车。那板车被她撞得一阵摇晃,一只惨白的手从草席里坠了下来。风卷起草席一角,姜云婵依稀看清板车里躺着个与她差不多年岁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已经没了生气,应是要拖去乱葬岗的。
“我的儿她做错了什么?”身后白发苍苍的老婆婆被人搀扶着追了过来,“她不过是抱怨了两句侯府被围,不能去看花灯了!哪有对圣上不敬的意思?”一旁的妇人小声安慰她:“咱们侯府如今做什么说什么都错罢了!别哭了,省得又让人拿了话柄乱棍打死!”
圣上有心降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小姑娘只是抱怨了两句,就被定了忤逆罪打死。那姜云婵和谢砚的事一旦被揭发,岂有活路?
姜云婵脑袋受了冲击一片混沌,她被锦衣卫推揉着远离了府门,而她的双眼只呆呆望着被推出府的尸体。直到朱漆大门重新合上,带走了最后一缕光。
眼前一片晦暗。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感受到天子之威,非她一个寻常人所能承受的。那么,她就只能回去接受谢砚的安排,乖乖呆在他身边吗?姜云婵环望着侯府的四堵高墙,恍然察觉这青砖碧瓦不过是一座逃不出去的牢笼。
她太渺小了,该怎么办?
又能怎么办?
她怅惘地蹲在墙角,环抱双膝,紧紧抱着自己,想汲取一丝温暖。可冰雨早已把她淋了个透,哪里还有一丝温度?她消瘦的肩膀颤抖着,厚重的衣物压得她小小的身躯不堪重负。如同悬崖边的小野花,经历过风暴洗礼,快要无声凋零了。
此时,远方的笛音传进姜云婵耳朵里,婉转空灵,在杂乱的雨声中各外出挑。
曲调正是幼时爹娘哄她入睡哼的童谣。
“淮郎!”姜云婵抬起湿漉漉的眸,遍寻不得。
可姜云婵知道那定然是顾淮舟!除了他,谁还会在这个时候为她奏曲?姜云婵奔入雨幕,拼命朝杏花院的方向而去。院子外,仍有重兵把守,但从后墙传来的曲调越来越清晰。
“淮郎,是你吗?”姜云婵扑到了漏窗花墙上,指尖临摹着他的轮廓,哽咽道:“是你对不对?你说句话啊。”
一墙之隔,乐曲稍滞了片刻,沙哑的声音传出来,“知道婵儿睡不着,想着吹曲子哄你入睡,没想到你又冒雨来了,有没有带伞啊?”
“带了!我带了!”姜云婵抹了把面上的雨水,僵硬扯出一抹笑:“淮郎你还好吗?”
“好!”
那声音犹如被火油烫过嗓子一般,哪里就好了?
顾准舟也猜出她不信了,安抚道:“婵儿放心吧,我已经把谢晋的罪证托大医交到圣上手中了,即便 即便将来我没了,圣上惦念着这点儿功勋,也不会薄待你的。只要有圣上看顾,将来你想待在顾
府,或是去哪儿,都可随心而为……"
“淮郎!别说了,别说了!”姜云婵摇着头,打断了他的话,“你肯定会好的!不准说浑话!”
“好,我肯定会好,别哭了。”顾淮舟听她哽咽,不忍再刺激她,隔墙临摹着她的侧脸,“回去歇息吧,我给婵儿吹姑苏小调。”
“可是……”
“婵儿,你回去,我才安心。”顾淮舟温声安慰。姜云婵只好点了点头,默默离开了。
她踏着烟雨而去,身后笛音婉转绵柔,声声入耳,似有祥云温柔包裹着她。姜云婵在这夜雨磅礴的夜里,终于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
忽而,笛声骤停。
身后响起嘈杂声,“顾大人晕倒了!快扶顾大人进去!”“顾大人下不得床,怎不好生盯着?”
……
“淮郎!”姜云婵连忙折返回来,可门窗都被封死了,什么也看不到。她的心凉了半截,怔怔盯着灰色墙面。身为蝼蚁,可能真的没有更多的选择了。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顾淮舟,她都得找谢砚谈谈……
彼时,闲云院。
浓雾从竹林升腾而起,笼罩住了整个院落,天地一色青,犹如沧海茫茫,暗潮涌动。至高处的竹亭里,莲花青铜雨链从屋檐垂落,随风而动,敲打出雅静的音符。
谢砚—袭玉色交领大袖衫坐在矮几处,因在家中养伤,长发半束半扎,轻风拂着鬓边碎发,他以手撑鬓,坐观轩外行云。
陆池则坐在矮几的另一边,四旧吃了几块糕点,“外面乱槽槽的,我忙得连顿饭都吃不上,你倒会躲清闲!你知不知道这几天参你和你兄弟的、要抄侯府的、要你脑袋的本子那简自就是雨后春笋,除之
不尽啊!”
谢砚淡淡回眸望了他一眼:“是哪些人按耐不住了,都查清楚了吗?”
“这个自然。”陆池将一份名册递到了谢砚手上,“你这招不破不立倒是极好!挖出许多隐患,整好一次斩草除根!太子让你暂且再忍耐,半月可成事。”太子手握北盛大半权利,早有问鼎之势。
然圣上年过七旬仍不舍放权,近日频频传出流言:圣上意图废长立幼,立宋贵妃之子为太子。
太子逼宫势在必行,可此举成王败寇,必先扫清一切隐患。于是,谢砚很早就向太子提出以身入局,做一出侯府败落的假象。等谢砚失势革职,居心叵测的人定会——浮出水面,要断太子臂膀。太子党再黄雀在后,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将来太子称帝则再无后患。这份名册便是近几日参谢砚,亦或是暗中与其他皇子有勾结的墙头草。谢砚略扫了一眼,指腹松开,名单随风卷入了风暴中心。风卷残云,纸张被淋透,被撕碎,随狂风飞远。陆池伸手去抓,却以来不及了,“喂!好不容易收集到的!”
“我已记下了。”谢砚不咸不淡挑着鎏金香炉里的香灰,袅袅青烟从他指缝穿过,散出怡人的檀香味。
"我这院子里到处都是耳目,放这东西在府上不安全。"
“行,就你记性好!”陆池啧了一声,撩开袍子,坐回了原位:“不过说真的,有一点让我很不解,为何我们刚要做局,表姑娘就这么巧在侯府找到了顾准舟,向你发难呢?”谢砚指尖一顿,不置可否。
陆池觉得不对劲。
这谢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姜云婵在他身边做小动作,他能察觉不到?
还是说……他故意放纵姜云婵找到顾淮舟,故意纵她揭发,表姑娘就这么自然而然成了他们计划中的一环。现如今,表姑娘只怕还心生愧意,觉得自己害了谢砚。
好一出苦肉计!
陆池不由感慨:“老实说,顾淮舟到底是你囚禁的,还是老大?”
“顾淮舟不都自己亲口说了吗?”谢砚挑着香灰,不紧不慢道:“我为何要亲手做这种事?”
不亲自做,那就是间接做了!
陆池打了个响指:“是你向谢晋泄露顾淮舟掌握了他罪证的事?他狗急跳墙囚了顾淮舟?”
"我这大哥啊,就是行事易冲动,容易被激怒。"谢砚不过三言两语,他就敢囚禁顾淮舟。
再三言两语护一下姜云婵,他就被激将,去围堵姜云婵。最后,反而把姜云婵逼到了谢砚身边。谢晋这样没脑袋的人,实在不配活着。
谢砚唏嘘了一声:“你安排一下,找机会我去看看他,想来这也是我们兄弟最后一面了,可怜呐!”
"行,懂了!此番你对你家大哥也算物尽其用了。"陆池道。
说到底,谢晋、顾淮舟,甚至姜云婵也都不过是谢砚手上的棋子罢了。从一开始,他就挑唆谢晋囚禁顾淮舟,反而自己做好人将姜云婵护在了身边。
再到后来,他纵容姜云婵揭发囚禁之事,借姜云婵之手再给谢晋添一笔罪名,并锤死谢晋贪污军饷的罪名。谢晋也算走到头了。
甚至,连最后那支白羽箭也不过是谢砚设计中的一环。
他就是要让百姓知道他用命护住了顾淮舟,与谢晋绝不同流合污,如此就算谢晋死罪,也影响不到谢砚分毫。甚至已经有百姓为他鸣不平,认为他并未作恶,却被革职,实在不公。将来太子起势,这股鸣不平的声音就会成为谢砚扶摇直上的助力。
“还得是世子机关用尽。”陆池拱了拱手,自叹不如,“不过呢,有件事你还真掐算不准……”
谢砚掀眸。
陆池挑了下眉:“你是不是全然没想到,你中箭的时候,姜姑娘看都没看你一眼啊?”
嘭——
谢砚手腕一转,将香炉猛地推向陆池。
“哟!急了?”陆池扶住香炉,身体越过矮几,贴近谢砚,“我说的可是实话!表姑娘的心上人回来了,人家还会要你吗?”“是吗?”谢砚不以为意嗤笑一声,目光一转。
茫茫雨幕中,蒙面姑娘撑伞站在不远处,衣袂飘飘。姑娘着了妆,头戴桃花玉簪,容色肤丽,身姿婀娜。她只静静站着,身后的苍山竹海、盛京繁华,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若非陆池提前知晓蒙面姑娘的身份,其实很难将眼前人与表姑娘联系在一起。表姑娘一向不施粉黛,身上自有一股清水出芙蓉的气质,与世无争。而今她这般盛装打扮,俨然是打算以谢砚爱妾的身份,重回谢砚身边了。“你怎么做到的?”陆池讶异不已。
“你该走了。”谢砚比了个请的手势,见陆池赖在原地,又多送他几个字:“如你所说,不破不立。”从前谢砚也想过把那根长在他和姜云婵之间的刺藏起来,久了就消散了。
可姜云婵偏要去挠去碰,那就只能挑破它,毁了它!
“总要让她亲眼看着这刺是如何没的,她才死心。”谢砚漫不经心道。
陆池到底是外人,不便再说什么,拱手离开了。他从谢砚眼前走过,割破了谢砚与姜云婵交汇的目光。等两人再次目光相接时,谢砚又变回了那个谦谦公子。
他一如往常谦逊地对着远处的姑娘颔首示意,而后给桌子对面的空杯斟了盏茶。姜云婵知道这是示意她过去坐,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坐在对面抿了口茶。谢砚什么也不问,又递了盘桃花酥到她面前,一边篆香,一边静静等着她。
姜云婵心里装着事,可不及他云淡风轻,终究先开了口:“世子……你想让我做到何种程度?”
"妹妹觉得……我想要何种程度?"
谢砚手一顿,深邃的眸睇过来,那样沉静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看进她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