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子罗死了。
沈子罗是谁?
几十年前秋狝猎场上有个年轻侍卫被牵扯进一个赌局,几个贵胃子弟拿她玩笑,要她骑在奔马上开二石弓,射一只被放出去的貂儿。貂极小,跑动起来身形像是油一样滑,骑马开重弓射这样的猎物几乎不可能,她却纵马而起,一箭射穿了它的头颅。
站在一边的三皇女随即指着她,向母皇请求把她赐给自己。
那位三皇女,就是后来践祚的先帝。而沈子罗的弟弟沈子柯,就是后来更名为沈珂的先君后。
沈上将军没有多少花哨的传闻,她似乎一直都守在边疆。自从先君后病逝后,她除去年末述职连京中都很少回了。
抓住哪个朝臣问都问不出对这个人的印象,只能依稀想起这是个眉眼英武但相貌不很出挑的武将。
就是这个武将,止寒魁小儿夜啼。
世上没有常胜不败的将军,除非她是沈子罗。朔北按甲万余,军户数千,长辈哄小儿的儿歌都是“不间沈家旗烈烈,将军活汝娘与爷”。她用兵极稳,人望又好,在赛魁的边境硬生生拿军队筑出一道墙来
独女沈宙也是个很好的将才,这一家子全都扑在守土卫国上。
一个月之间,这对母女全都没了。
朝堂上集体哑了火,最爱往外蹦哒的御史最近也闭上嘴不敢多说什么话。两位守边大将的死亡像是一枚爆竹,砰地一声在所有人头顶炸开。
文官以刀笔杀人,但武将是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在影响力上文武官可能不分伯仲,可真动起手来书生们还是靠边站比较好,谁也不能指望拿笔的上战场打仗。
先帝在时寒魁就频频边,打退了又来,抢了东西就跑,像是 条藏在明影里的饿狼,时刻准备者在中原不设防的时候冲上去斯咬一口。先帝于胸酷烈,沈子罗擅长治兵,两颗太岁星当照寒魁倒也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如今先帝已薨,新帝尚且年少,沈子罗与沈宙又仓促离世,那条趴在阴影里磨牙的狼,恐怕要不安分起来了。
朝中给反应给得很快,死讯传回来的当天兵部就调动起来算军费、核查当前可投入作战的军队,户部也一撩袖子开始加班,随时准备好一场战争砸在这个刚刚换了新主人的国家头上。尚书省里的焚香大冬天换成了艾草和薄荷,熏得来来往往的官吏都一身药味。有几个身体弱的顶着朔风这么忙了几天就有点头疼脑热,但没人敢抱怨。
毕竟,左相也病着呢。
聂云间没有一点告病休息的意思,虽然尚书左丞说他好像是染了风寒,嗓子哑得话都快要说不出来,但上朝下朝仍旧能看到他直直杵在位置上。这人的气质本来就冷,现在苍白着一张脸不言不语,身周的空气好像要跟着结霜,谁也不愿意往他身边挨。
封赤练看他下朝时用袖子掩着口咳嗽,就悄悄叫人留下他。她伸手抓他的衣袖,聂云间反射性就要抽手,仔细看一看眼前的圣人的影子,才有些惭愧地笑笑。“聂卿怎么就病了?”封赤练好像完全感觉不到他那一下子条件反射里的应激,只是担忧地注视着他的脸,“卿这些日子可还好吗?未曾有什么事吧……”她的目光虽然隔着冕旒,却没落进一点阴影。聂云间被她抓住的那只手指尖颤颤着,带着点欲挣脱不得的局促。
纠缠在肌肤上的红痕开始微微发热,鳞片磨蹭的触感忽然又从脑海中浮现出来,他侧头避开她的目光,只觉得自己像是赤身站在烈日之下,在君上的注视里被那妖孽玩弄。
忽然有一点冰凉贴在额头上,他悚然抬头,却看是封赤练抬手,把掌心覆盖在他额头上。她房躇着,终于还是开口:“卿若是遇到什么事,切不可自己一身担之。朕知卿是忠臣,但是……”她苦笑了一下:"为朕这一个母所见弃,妖孽缠身的人,实在是不值得……"
“陛下!”聂云间疾声,随即被激得咳嗽起来,他用袖掩口后退几步,咳得面上一层薄红。
“咳……陛下不可妄自菲薄。”
那张苍白的脸上生是被咳出来一点血色,聂云间平复呼吸,勉强接上前面的话:“陛下,不可如此。”“如今陛下是天子,举国系于您一身,您有灰心自弃之意,国又待何人可主?举国无主,臣死亦不能赎。”
他也给皇女们讲过学,这时候就不自然拿出来一点为人师的态度,封赤练垂下头去安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带着些少年人的无助。聂云间看在眼里,说不下去了,在心里暗暗地啐自己。这说的什么元冕堂皇的话,纵使星帝尧舜在世,也该有得力的臣子辅佐。他们哪一个堪为尧舜之臣了?他有什么道理去教训她?是云间深深叹息一声,放缓了口气:“陛下不必担心,臣只是染了些风寒。”
“来日不管何事,臣尽与陛下一道,不要忧心了。”
她抬起眼看他,有些雾霭的眼底终于透出一个笑。他就这么望进这个笑里,忽然有一个瞬间很想伸出手,安抚地摸一摸她的头发。从圣人那里离开,聂云间与许衡之打了个照面。他腿看着伤是好了,走路不那么影响,但到底落下残疾,得拄着拐杖保持平稳。聂云间自己身上带着病气,不太好和他攀谈,只是颔首算是示意,许衡之却站下了,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看。
“子让?”他也不得不站下了。
这一次许衡之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深深看了他一阵,就逆着人向圣人所在的地方走过去。
桌上奉着蜜渍的果脯,与几样去了皮切成精致花样的水果,被屋中的炉子一熏就散开暖融融甜滋滋的香气。
封赤练一手支撑着额头,一手玩着手里吃水果的银签子,许衡之进来也没抬头。他很识趣地跪下,等她有兴致告诉他为什么召见。
但很快,许衡之就发现她不是在晾着他玩。
那种萦绕在她脸上的,轻飘飘的玩味笑容不见了。封赤练正认真,严肃,甚至于冷峻地思考一件事。
“北边的军队有多少人?”她突然把问题抛出来。
“臣入狱前尚有一万三千余人,其中戴甲者过半。军户不计于内。”戴甲说的是铁甲,边境至少有六七干精兵,一万三这个数字还不包括能勉强从军户中征收上来的年轻和年老者。“沈子罗手下除了她女儿还有什么人?”
“还有三位将军,沈宙拜大将军,这三人都在她麾下。”许衡之说。
"上一次惊动朝廷的寒魁犯边是什么时候?"
“先帝崩逝前四年,寒魁大败而归。”许衡之说。
“沈宙手下这三人关系如何?”
"……"
许衡之闭嘴了,封赤练凉凉瞥了他一眼。
"好谋士啊,许卿。"
他闭上眼睛,俯下身叩首,把额头贴在地面上,恭顺地不发一言。封赤练走下来,走到他身边,用脚尖碰了碰他的手指。"腿怎么样,能骑马吗?"“若陛下想,能。”
那轻轻碰着他手指的脚尖挪开了,许衡之呼出一口气,直起身。
“替朕去北军慰灵,”封赤练在他身边踱着,“看看那里还剩下什么人,这些人与京中是什么关系,彼此是什么关系。在沈家这两个人死之前,他们都在做什么。”
"要说得更明白点吗?"
那颗刚刚直起的头颅再一次贴在地上:"臣领旨。"
她仲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男人束得很规矩的头发并不怎么适合抚摸,封赤练想起那只头发卷卷的小狗,有点嫌弃地收回手。许衡之重着眼睛,眼中没有任何明晰的表情,好像 只大鸟,在人仲手抚
摸的瞬间阖上瞬膜。
"对了,上次你想去见皇姊,没有见成。不如趁着走之前去见吧?"感觉到许衡之的屏息,她露出了与往常一样有些恶劣的微笑。“当凡人真是掣肘啊。”她说。偏殿的花木换了一茬新的。
开败的菊花已经移走了,官人搬来含苞的梅,浅浅在花围外栽了一圈。封辰钰坐在这些根系其实还细在花盆里的梅树旁,窝在一片日光里。许衡之远远看着她,把手杖靠在一边,放慢步子尽可能平稳地
走向她,在她面前半跪下来,低下头。
“殿下。”
"老师?"
许衡之没有抬头,他努力想露出一个笑的表情,但嘴角的痉挛让这个表情有些扭曲:“殿下,臣见您……来迟了。”她伸出手,在他脸颊侧轻轻撩了一下,除了擦过指腹的发丝没有抓到任何东西。"老师,”她问,“你的腿怎么了?"
许衡之呼吸一顿,抬起头微笑着看向她,“臣方自狱中出,身上还有些未好的伤,殿下不必……殿下?”那终于调整得体面的笑从他脸上崩裂,许衡之愣愣地望着她的脸,那双无神的眼睛嵌在她脸上,像是垂在瓷上的一对灰玛瑙珠子。
“殿下,您的眼睛怎么了?”
封辰钰笑笑:“老师,我也有伤呢。”
她很自然地向旁边挪了挪,和许衡之错开段距离,那声音冷了下来:“恭言老师了,狱中复起,再得陛下看重。我的眼睛不行了,老师想做的一切,我都无法帮您做了。不过如今我父君已经不在,老
师身上也没有了柳氏一党的印记,正好能为陛下做事,再展宏图。"
"我就……先恭喜您了。"
他愣愣地跪着,好像有谁劈手给了他一耳光。“殿下?”殿上与众臣论辩的舌头忽然被谁剪下去一块,灰羽毛的鹦鹉拍着翅膀,口中几乎要淌出血来,“为什么……殿下?”
"是臣做错了什么?"
封辰钰不把脸转向他,她伸手拿过靠在腿边的拐杖,轻轻摩挲上面的铃铛。
“您曾经看中我是因为大皇姐那里的佐臣太多,您施展不开手脚。如今大星姐不在了,母皇不在了,父君不在了…谁都不在了。我的眼睛也已经坏掉,您入了陛下的法眼,就不要在我身上舍近求远了。”
那双手摊开,铃铛孤零零地蜷在她的掌心。
"曾经那件事,我对不住您,今日您复起,就允我把这一切清偿吧。"我是真心祝您。她说。您自由了。
那铃铛轻轻震响起来,不是她的手在动,有什么落在了那上面。泪水顺着他的脸落下来,落在她的手心里,打得那枚铃铛铮然作响。
不,不要,殿下。他喃喃着,喉咙里战栗着悲鸣。
“我在您身边从未不自由,殿下….…您何弃我啊!”"以往种种皆是我狂悖可笑,贪心不足,可是殿下,我从未想过有一日离开您……殿下!"
那泪水顺着她的指尖落下,沉默的封辰钰脸上露出很轻很轻的一点错愕,许衡之低下头近乎绝望地看着周围。他甚至在安想现在这里有一枚足够尖利的石块。要是有那样一枚石块,他能把心剖出来给她看吗?
是不是因为他的腿坏了,他不再是那位没有瑕疵的皇女师,所以她不要他了?是因为他太无能,在牢中困了太久,没能帮她一丝一毫以至于她现在目盲,她怨恨他吗?为什么啊!殿下,求你……
为什么啊……
乔双成被鹰轰过来的时候,那匹祥瑞白马正强硬地把许衡之从封辰钰面前推开。她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个混乱的场景,终于还是拍手叫来宫人把这个人推到一边冷静冷静,不要吓到殿下。封辰钰还坐着,一动不动,手里捧着一枚湿漉漉的铃铛。
她抬起手指,似乎困惑不解一样,轻轻捻了捻沾在上面的一滴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