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什么都不懂的莫姻,正在秋曜坊围观众女子杀猪。
除了高府的七头大肥猪,高夫人还让人另拉了一头猪送来了秋曜坊。
一粗布麻衣的汉子,赶着头膘肥体壮的黑鬃猪,进了院。
莫姻怀中的小狼崽,一个兴奋地扑了上去,要同它顽。
猪鼻子拱着它,三两下就将它抛飞到了药草堆里。
“哎呦,小狼崽!”
莫绸冲过去,薅药草堆,身后的猪也上来帮忙,拱了她的屁股,将她也推到了药草上。“啰啰啰啰——”
周妈妈喊着号子,忙上前,拉了黑猪身上的牵绳,将它往后拽,也差些被带翻。
吴娘子快步上前,拔出利刃,一刀割了它脖子,身后追上来的晚娘,眼疾手快地放了个比脸大不少的脚盆盆接血。“啊——哇”
一旁来做客的崔姐儿,半蒙着眼,惊呼连连:“你们都是些怪人,这都不怕!”
武娘们正围上去帮着剃猪鬃,又黑又短的毛挤满了彘刃,绣娘们忙卷了窄袖,用水瓢舀了热水,帮着冲洗。挎着个药篓的药童,正捡坝子上晒的肉蔻、白芷、山奈和草果,预备一同煮了去猪腥。毕娘子在同她带的药童讨论,要多少曼陀罗子粉才能将猪迷倒。
更古怪的是秦娘子,还摸出银针,在猪肥腰荐的十字部摸摸戳戳,似在捣腾着猪的穴位。
毕竟,猪也是有穴位的,如山根穴,能帮助猪开窍醒神,治疗中暑、感冒、昏迷等症状;后三里穴,也对猪的脾胃功能起调节作用。而最小的莫姻,目不转睛地盯着,口中还念叨着:
红烧肉、锅包肉、蜜汁叉烧、菠萝咕噜肉……吴娘子手法这般老道,肉定好吃。
肥猪,若在屠宰的过程中,受到惊吓和挣扎,其肉中会产生乳酸堆积,影响肉的口感。
见众人皆淡然,崔姐儿也壮着胆子,帮着将武娘剁下来的肉搬到芭蕉叶上晾着。
莫姻特意让吴娘子将猪皮剔下来,架了火,烤猪皮。
烤好的猪皮,只洒些粗盐、胡椒粉,就又香又糯,还有嚼劲。
周妈妈还指挥着众人,两个猪后膀,做成火腿;两个前腿,剃骨剁肉,做咸肉;猪头肉,泡了盐卤,凉拌做下酒菜……烤完猪皮的莫姻闲不住,见武娘们将众人都不爱吃的肥肉都挑了出来,忽而想了——芋糖玻璃肉。
此为潮汕传统喜宴中“二十四道菜”的必备佳肴之一,潮汕人“食桌”讲究“头甜尾甜”,而芋头玻璃肉正是其不可或缺之一。留下一部分猪肥膘熬油,剩下的烧了沸水煮。
约莫小半刻钟后,捞起,用粗布攒干水分,切成条,再加入高梁酒去腥。
抱来个封口糖罐,在膘条上,洒粗砂糖,码上后,放进陶罐。
一层肥膘,一层糖,铺在陶罐内,再严严实实密封上。
“到时我给你们做咸蛋黄玻璃肉卷,一口下去又酥又甜……”
因需腌制三四天,莫姻又描述地格外香,吊足了众人的胃口。一旁听着的崔姐儿小肚咕咕叫,觉嘴角似在淌哈喇子,下意识用手去遮。“呕——”
崔姐儿被一阵恶臭捂嘴,一面干哕,一面往水缸旁跑。
听着这般动静的莫姻,忙望了过去,原是崔姐儿在帮忙洗猪胰子,晚娘欲用其做澡豆。
将猪胰子的血污洗净,拈掉上面的脂肪和经络,研磨成糊状,再按着比例加入些豆粉、香料等,就做成了洗涤用的澡豆。
澡豆早在隋以前便有了,南朝宋刘义庆所著的《世说新语》中,还专门记载了一个澡豆的故事:“婢擎金澡盘盛水,琉璃碗盛澡豆。”
因着从诞生起就是王公贵族的专属,晚娘还是在皇宫内当差时,同老嬷嬷学的。
除了加了些青木香、钟乳粉、蜀水花等香料,老嬷嬷的方子中还加了玉屑和真珠。
玉屑能增加澡豆的质感和光泽,而真珠就是珍珠,能使皮肤光滑细腻。晚娘一面同众人解释,一面将香料按比例洒了进去。正欲添绿豆粉,就被一旁的莫姻拦住了。
莫姻自穿来后,日常就搓些自己的小衣、内裤,洗浴沐发用着皂荚也没觉着不便,时不时莫母还给她泡泡艾草水、香汤浴,更觉舒坦。现今才觉,自己还是过得太糙了,竟连香皂都没想起。她用草木灰代替绿豆粉,又加了些皂角、猪油、砂糖进去做成了香皂。晚娘试了试,发现果真比那澡豆好用得多,遂决定都做成香皂。
瞥见院中摊着的草药,莫姻又同二位医女商量着,再加些白附子、川穹、商陆等香药材进去,做成药皂。
不仅清洁效果极佳,兼具滋润肌肤、预防皮肤病等功效,还能美白祛斑,若放于容焕阁售卖,定亦能受到主顾们的追捧。一听着还能赚钱,大伙儿纷纷尖起耳朵听,绣娘们还提出可以染色,更增加美感。
用蓝草染出天青,红花、茜草染出胭粉、赤红,栀子染出嫩鹅黄……
众人听罢皆觉有理,当场便试验起来,红的、黄的、紫的……兔子样、鲤鱼样、莲花样、元宝样……足足做了一大匣。
听着效用这般好,崔姐儿期期艾艾地问:
“做成了,当费几何,我能买一盒否?”
不着痕迹地捏了下长裙底藏着的荷包,她暗自掂量里头的铜钱够不够。
她是想给她阿娘也买一块,嫂子总骂她阿娘身上一股子骚臭味,但她阿娘明明亦不是腌攒人,同她洗的衣物虽未熏香,却亦带着皂荚淡淡的清香。她自是不信,见嫂子不肯亲近阿娘便罢了,还箍小侄儿不让靠近她阿娘,心中更是气得牙痒痒,没少同她哥告嫂子的状。
她兄长却总是尬笑着,顾左右而言他,令她齿寒。
果真应了那句老话,有了媳妇忘了娘!
直到一日她阿娘抱了小侄女,小侄女也捂着鼻,直喊太臭了,臊得她娘直躲进屋子里抹泪。
她以为是侄女也被嫂子带坏了,横了她一眼,忙跟进里屋哄阿娘,却发现阿娘屋内飘着一股子死鱼般的腥臭味。
家中明明没有晾咸鱼,一旁的恭桶倒得干干净净,还洒了草木灰,怎会出现这般味道。
而此时,阿娘一面哭,一面还手不停地搓着脚盆里的内裤。
见状,她正欲安慰阿娘,竟瞧见阿娘的内裤上头贴着私密的位置,淌着铜绿锈黄的污秽,还混着些豆腐渣滓,而恶臭就是从这盆里传出来的。“阿娘,这是怎么回事。”
崔姐儿很是不解,一直追问。直把她阿娘眼泪都搅没了,羞红着脸道:
"约莫是内裤洗得不净,连带着私密处又臭又浓,还时常痒得钻心,连你爹都嫌我,日日睡在那勾栏。"
说罢,又抓着脚盆,号啕大哭起来。
崔姐儿听着又急又气,吼道:
“你别给他找借口!我得给你请个大夫。”
一面说着,一面就要往外冲,却被阿娘一把抱住。
"我儿啊,阿娘知你孝道,但这是要你娘的命啊,叫外人知了去,你娘可怎么活啊!"
阿娘死死捆着她,泪顺着她脖子,滴进了她心里。
她不明白,为何她阿娘不怕病痛要了她的命,反而恐惧求医问药,让她没法活?
爹见不着,兄不答话,嫂子一脸鄙夷,稚子只会嚷嚷着臭,什么也不懂。
没法求得答案,但她却没有放弃要给阿娘请大夫的念头。
先去了医馆,向药童一打听,请个大夫竟这般贵,家中嫂子握着银钱,自不会给她半分,她便帮着别家补旧衣,一分一分的攒。
为了赚铜钿,她什么缝补的活碌都接,连郭大的臭鞋破袜子都帮忙补了。
眼瞧着翠帷廊的街坊邻里都被她求着缝了个遍,却还是没能存够请大夫的钱。
最可气的是哪些个贪色汉,每每找她做活碌,还要动手动脚占便宜。
甚至巷口的仇三,见着她就面浮不正之色,还一个劲地对着她笑,腮肉横生,咧开的嘴里,满口黄牙,出言就让她做外室。
她实在受不了了,就想到了秋塘坊人多,平日间外出生意也很忙,应也有余钱,说不准能求得些活。
尽管有些难以启齿,觉着丢脸,但都是女子,不会有多脏多臭,更不会对她毛手毛脚。只是众人一直忙,她便迟迟未敢问出口。
晚娘瞧了瞧众人的神情,又见周妈妈和莫姻均点头,方道:
“今个你着做了这么多,本就该分你些,快别说这些外道的话。”
说罢,晚娘从函盒内专挑了些染色好、模样全的,一旁的紫烟还扯了个桑皮纸袋,帮她都装上,塞进了她手中。
"不不不,我虽没几文钱,但断不能白要的。"
崔姐儿一面拉紧袋绳,不让袋子滑落,一面扯下长裙内的荷包,将里头的铜钱都塞进了紫烟的手中。
她方才可瞧见了,都是用得好料,药材她虽不知都有些啥,但瞧着就不便宜,她也没东西回礼,可不能白要人家东西。送走不肯再留下用膳的崔姐儿,莫绸捡了些剩的边角料,欲为大家做刨猪汤。
杀年猪,做刨汤。
用猪棒子骨,吊高汤的同时,她同周妈妈洒了些面粉洗猪下货。洗好的猪下货,先加些丁香、姜片煽—煽,再倒入铜锅中,添上奶白的高汤。待大火煮沸后,莫姻让周妈妈帮着架了火盆,吊铜锅;又顺手调了几个秘制料碟,做蘸水。原以为众女子约莫接受不了猪下货,谁知一个比一个吃得香,一顿晚膳竟从酉时足足吃到戌时初。见大伙儿都不顾形象地扶腰摊在莞席上,莫姻铺了毛毡毯,让众人都围坐过来。周妈妈拿了账本,莫姻坐于中央点账。不过月余,刨去成本,竟赚了两百余贯。
"夫人念着要过元宵了,让我先同你们发了月钱,别省着,多买些吃食。"
莫姻一面为众人发钱,一面暗示道。
这也是高夫人的意思,除了便于她们囤些吃食,更是为了让她们手里有钱,心中不慌。
莫姻还没说完,春桃便连连点头。
元宵定会被家中盘问有无发赏钱,她想着得早早花光才能躲得清净。
买了吃食是最好的,最终进自己肚子也不算亏。晴姐儿则念及最近早出晚归的赵妈妈,若有所思。
多数时候留在秋曜坊的晚娘,自是发现后屋堆了颇多粮食,隐隐有所怀疑。毕医女和秦医女,想着溢价的黄芪,亦有所猜测。
前几日去进货,竟发现黄芪价上浮的厉害,但初春本就是出黄芪的好时候,怎会如此。
因着一时好奇,便多追问了两句,谁知多数药材铺子皆言黄芪受了涝灾,被淹死了。
黄芪本就是喜涝药材,甚至积水的条件下也能存活一二,现今长成的黄芪这般少,定不寻常啊!
后来,她们有闻及小东家拉着吴娘子囤粮,便同黄芪涨价串联上了,约莫猜了个大概。
不过,既然小东家没说,自是不能说,她们就更不会多嘴问,反正已做了准备,她们便趁药材还没溢价得厉害,多囤些罢了。
同众人这般说完,竟已至戌时末,莫姻忙拉着周妈妈和春桃往高府赶。
高府内,咬死不承认是莫姻说的高夫人,正唤了当日在场的丫鬟婆子,统统敲打了一番。
“若有人嚼舌,小心被老爷送去绞了舌头。”
除了秋塘、郑妈妈等心腹,见在房中伺候的余下丫鬟俱跪地求饶,就差发毒誓了。
眼瞅着要将她们吓破了胆,高夫人方放过了她们。
若连她这一关都过不了,难免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若真出了事,她可就成高氏一族的罪人了啊。
心中叹了口气,高夫人屏退旁人,又留了赵妈妈询问存粮之事,还让郑妈妈派人去角门守着,待莫姻一回来,便带她过来。赵妈妈汇报完囤粮情况,又说到买粮时遇见的怪相。
因着为保有更多余粮,除了从庄子上运粮来,高夫人还令赵妈妈,在各坊、东西两市大型米行,不留痕迹地买粮。
“夫人,我今个在东市米行,瞧见了光禄卿家中管事。”
赵妈妈回忆着晨间的事,低声同高夫人禀告道。
因着光禄卿府中负责采买的管事是个八尺大胖子,她一眼就瞧见了,闪身躲了他去。高夫人心中一凛,复而自我安慰道:
“他们日日酒醴膳羞之事,朝堂上出了这么大的事,定察觉到了。”
隋朝时,光禄寺主要负责皇室饮食,包括食物的供应、膳食的安排等,统辖太官、肴藏、良酝、掌醯等署。而作为光禄寺长官的光禄卿,这般迅速便回味出其中深意,自属寻常。
“随后,我在平康坊的米铺,瞧见了司农卿家的;
在永兴坊粮店,认出了大鸿胪卿家的;
在东市的米仓瞅见了,正互相寒暄的太仆卿和都水台使家的管事。"赵妈妈冷静直白道,戳破了高夫人的侥幸心理。
因着瞧见了光禄卿,赵妈妈每去一家米肆就更加小心,时不时便躲于大柱后观察。皆为长安城内显赫人家的采买管事,赵妈妈虽不是全都认识,但面孔看着却是熟悉的。先瞧见那买粮的架势,再派人谨慎打听一番,知了是哪家管事,都记下来向高夫人汇报。
“何况,昨日粮价还未曾有变,今儿一早我再问,每斗竟涨了两钱。”
赵妈妈复而加磅,很是忧心,他们买的量本就大,别说两钱了,就是涨一分都不是小钱。听罢,高夫人忙提了算盘,手飞速拨完,果真是一大笔钱。
原本此事不宜宣扬,她欲趁着粮食未溢价,让赵妈妈尽量囤,若到时仍不够,再唤自家众管事帮着收,现今看来,众官员反应得比她想象的快。也不自个瞎琢磨了,她当机立断派了秋塘,唤府中与食馔相关的管事前来商议。
因而,莫姻等人方急急忙忙回了高府,就又被翠儿拉着匆匆往夫人院中赶。
周妈妈自同她一道,春桃便先回了下人院。
因着春桃明日轮休,她已月余未归家,怕老子娘一个忍不住,杀到她上工处逮她,闹得人仰马翻,遂主动回来了。“呦,大小姐还知有家啊!”
春桃那挺着个大肚子的二嫂,正用篦子,帮着她娘通头发,见了她忍不住恨恨道。
这么大一家子人,挤在这间破屋子里,到是这小姑子飞黄腾达了,日日舒舒服服的,也不说帮家里一把。眼瞧着春桃头上珠花,心中更嫉妒得紧,手中不自觉大力了些。
“啊——”
通到打结处,也没在意,一个直溜下去,疼得春桃娘此牙咧嘴、面目扭曲。
“哎呦,嫂子怎这么不小心。”
春桃三妹见状,忙夺了大肚嫂子手中的篦子,争着去娘跟前表功,说不定明个一早还能多分口粗饼吃。她二嫂翻了个白眼,心中暗骂,这死老太婆,久也不洗发,臭得很,熏得她眼都睁不开。还教她们是为了显得头发光溜油亮,瞧着利落敞亮,主子也更喜欢。
放屁,是她头上除了个剃了个前额,包了条假金丝发带,再无旁的;人家得宠的大丫鬟头上,簪金戴银的,油发可插不牢实。方才她通下来不少白的、灰的,也不知是发屑,还是虫啊、卵啊,也不知有没有虮虱蚤蟊。
想着她愈发觉得身上都痒了起来,忙坐得离春桃娘更远了些。
不过也远不着哪儿去,这三四十平米的下人房,要住下十几口人,还能躲哪儿去?
春桃爹娘都是高府家生子,本应混得不错,但春桃娘是易孕体质,成亲三年,便生了三个娃。
因着时常坐月子,也不用上工,家中还有婆母好生伺候着,春桃娘便生了惰性。
也不想着多做些成绩往上升了,就日日同男人在帐中厮混,成亲八年,竟生了十个娃。
觉着自己劳苦功高了,还日日同婆母干仗,闹得一家子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婆母先受不了了,借口这般多人,家中住不下了,嚷嚷着要分家。
正想握财政大权的春桃爹娘一口应下,谁知公爹公婆死活要跟着二儿子过活。
春桃爹娘气不过,放下话来,若是如此,他们也就不会给养老钱了。
原以为能威胁住公爹公婆,谁知老两口连夜收拾包袱,同他二弟一道求了老夫人,多分了一间下人房,搬了出去,搞得两家人几乎断了亲。
这时,春桃娘才发觉家中锅都揭不开了,因着前些年没努力,年岁大了各院皆不要,只能在浣衣院中,当个粗使婆子。
而春桃签也是个偷奸要滑的,日日想着占人小便宜,最后被调去帮着喂车马,日日同畜生打交道,这回人的便宜占不到,还学着同人赌马,又折进去不老少钱,让本就贫穷的家,越发雪上加霜。
这般多孩子,春桃多娘自顾不过来,春桃从小就知道,要想吃饱、穿暖必须得把父母哄好,还要将哥姐哄好,才能得到她们穿剩下的破衣裳。
因此她为人很是圆滑,甚至自己攀关系,进了老夫人院子,住进了老夫人院中的下人房。
但春桃心中很有主意,她知道大丫鬟们同她岁数相差无几,若一直留在老夫人院中,待大丫鬟们要出嫁时,她也差不多要出嫁了。
若没法子成为大丫鬟,就没法攒钱,更不会被许给好人家,逃脱这恐怖的一家,正巧遇上莫姻开了铺子,她方找着了出路。
听了她嫂子的酸话,春桃也懒得理,只同她爹娘打过招呼,便翻出自个儿的脚盆洗漱。
她许久未回,自没了她的床,夜间她只能和衣同两个妹子一道挤在门后的草褥子上。挂了一道破帘,就是她四哥和四嫂,才成亲不久,两人打得火热,还嚷出些呻吟。睡四哥四嫂上头的三哥三嫂听罢亦忍不住了,不甘示弱,也闹出些动静,将床架子晃得吱嘎吱嘎。身旁是小妹的磨牙声,耳旁萦绕着叫春声,远处还有阿爹、阿娘、大哥大嫂们比雷都响亮的鼾声。春桃咬着牙,闭紧眼,心中默念卖货的口条,好不容易迷迷糊糊要睡着了,又觉有人在剥她衣服。
瞬时,冷汗就吓出来了,想着难道是二哥的怪癖又犯了?
一面装作不经意间扇了那人一巴掌,一面眯着眼睛辨认——竟然是她老子娘。
她娘先解了她的荷包,又搜了她的衣袖,最后剥了她的亵衣,往胸托里摸。只搜到一把零散的铜板,又拆了她头上的珠花,走时还唾了她一口。
忍着恶心,待她老子娘走了睡下后,方裹好衣服,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去了高母院子。幸而喜郝今个未值夜,敲了她的窗,进屋同她挤了一晚上。
春桃一面躲喜郝怀里哭,一面暗自发誓,回秋曜坊立即便要将银钱都换了粮食,皆存着自己啖,绝不给她们留半个子儿。而高夫人院中,明明是夜里,却恍如白昼。
正屋内坐满了管事,见莫姻和周妈妈来了,高夫人抬手径直将莫姻唤了过来,周妈妈自觉立到了赵妈妈身旁。高夫人拉她坐到了身侧,一起听管事们的汇报。
管事们因不知详情,亦是一头雾水,不知夫人为何急召,但见一个小娃娃都能旁听,想来也不是何大事,遂放下心来。高夫人尤其听了卖粮仓店铺的管事汇报,让他们近日不仅不要大额售粮,还要多多进粮,若能从官府收粮是最好的。因着杨广近来频频开展大工程,还总是发动战争,一掷千金的东都方落地,就又开始穷兵黩武。前刚令刘方攻占城,刘方一走,占城王商菩跋摩就在比景、海阴、林邑三郡故地复国①。此战隋军死者十之四、五,主帅刘方也病死于班师途中。方才给了工程征讨的开支,后又要给隋军将领的遗孤们安置费。因而国库告急,官府不时便要将存粮投入市场售卖,以获取财政收入。
而如高府这般人家,自有人脉,是能从官家手中买到合法粮。
当然,这一举措又方便了隋朝的蛀虫们偷粮出来贱卖,以赚取私用,高夫人亦瞄准了这头。
“这些个偷粮卖的,都给我盯牢了,一有出手,定要都包圆了。”
这些都是潜规则,本不该摆上台面说,但现今高夫人已顾不得了,着重给米铺管事强调必要拿下。
“夫人这般要求,难道今年是荒年?”米铺管事很有警觉,听罢立即反应。骤然,大堂本还有些窃窃私语不当回事。
此言一出,皆鸦雀无声,众人目光都朝高夫人望了过来。
高老爷先前才下了封口令,况且她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暴露而造成恐慌,因而只淡淡道:
“今年老爷子在洮州的人手皆要归,恐府中耗粮过多,元宵后粮食本就要涨,尔等定要多囤粮,才能维持府中收支平衡。”
众人听罢,想着高老爷子在洮州的一摊人,皆信服地点点头。
此事虽是为搪塞众人,但却也是高夫人烦恼之处。
因着高老爷子常年在洮州任职,那处都快成一个家了。
高老爷子知水祸后,驾马疾行回长安前,竟还不忘通知洮州的莺莺燕燕,让高母心中愈发不满。
高母特地又唤了高夫人去,话里话外都是让她看紧家,断不能让人分了权儿去。
听着婆母的敲打,高夫人内里亦是抱怨连连。
除了众多的丫鬟小厮,娇嫩欲滴的妾室,就连那没名分的外室,这老爷子竟都要带回来。年轻的姬妾不打紧,叫—声小娘供着便是,最让人焦心的,是那有孩子的妾室。那些高大人的庶兄们,最大的只比高大人小五岁,生他的姨娘还是抬了房的贵妾桂小婆。
因着跟高母合不拢,一直陪着高老爷住在洮州,这番回来,还不知要闹成何样。
而余下能在桂小婆手下长大的,皆是些能人,且多是十七八岁的热血汉子,也不知有无秉承高老爷子的习性。
想着这些,高夫人的头,越发疼了起来。
现今这般紧迫,先不说这般多人,住处要如此分配,光是他们每日需啖的吃食,就难以估量,只能往多了囤。而一旁听着的莫姻,又同高夫人耳语,悄声提醒道:
“夫人还需多存些炭火、火种、能入口之水和药材。”
炭火、火种,甚至水,高夫人皆能理解,但药材又是何说法?
"夫人,我一会儿同您解释,定有用。"
见莫姻如此言之凿凿,高夫人自是信她的,便又叫来药材铺的管事,按照莫绸说的药材,都多备了些。
待众人退下后,她方向高夫人解释。
她也是今个瞧见杀猪血遗留在院子中,招来些苍蝇蚊虫,才终于逼迫自己面对一早便隐隐产生的念头。
尤其在古代,大水之后,多有大疫啊!
洪水携带的秽物、冲死的尸体,不仅会污染水源,成为传染病的传播媒介,害饮用的人生病,堆积下来的尸体还会滋生细菌和病毒,成为疫病的源头啊。况且现今还是初春,蚊虫苍蝇本就急速繁殖,洪水后,水体面积扩大、湿度增加等因素,更将带来一场蝇纳生长繁殖的盛大狂欢。而因着水祸,多是逃荒的难民,恐惧、饥饿,甚至夜不能寐,皆会让他们丧失免疫,更易染病。
若再加上无药亦无医,要不了几日便会没了性命。
到时尸横遍野,聚蚊成雷,蝇纳群绕,整个大隋将哀鸿遍野。
莫姻思及,便寒毛卓竖,心尖发颤。
高夫人院内,莫姻同夫人想着今后,眉目紧锁,而出了高夫人院子的张妈妈,随即就摸到了东跨院张姨娘处。自上次张姨娘惹了夫人生厌,后又遇上莫遇险,她至今仍被夫人牢牢把控。监视她的丫鬟暖香,见来的是夫人身边的张妈妈,收了她一把铜钱,便吃酪浆饮子去了。
“你这个老货,是来瞧我笑话的。”
见着唯一的亲人,张姨娘嘴也不留情面,还怪张妈妈这般久才来看她。
听她落到如此境地了,竟还在使小性儿,张妈妈转身便想走。
但瞧见她尖尖的下巴,四肢也不见有多的五两肉,肚儿却开始显怀了,终还是心有不忍。
从怀中摸出个钱袋子,整个都给了她。
见她还提溜着钱袋的重儿,又咬咬牙,取了头上足金的钗子,脱下腕间纯银的镯子,皆给了她去。
“多备些吃食吧,别饿着你和肚中儿。”
说罢,张妈妈也懒得再同她白费口舌,推门径直走了。
“还算你有良心!”
张姨娘在其身后嘟囔着,见她跨出门槛,关了门,忙将银子用桑皮纸裹了几成,又套上麻布,闪身进了里间,塞进了虎子里。虎子,就是大隋大户人家多用的尿壶,因着形状像伏虎而得名,头部上扬,有一较细的颈部开口,虎身则圆润饱满,无论男女皆适用②为了日常方便,多放于床榻附近,钱藏在张姨娘眼边,她方放心。
翌日一早,倒尿壶的丫鬟,始终觉着今个这虎子有些重。
见张姨娘守在一旁,也不敢多逗留,提着接尿的恭桶便跑了。
一面低头往外退,一面在心中腹诽:
不会是在里头拉了粪,今个才这般看着我罢,这么怪道恶心,就觉着今个虎子臭气熏天。
而屋内,张姨娘见小丫鬟这般磨蹭,仍觉不放心,况手中有余钱,她心中又犯痒痒。
这还是当年逃荒时,留下的后遗症。
当年逃荒,她身上的细软皆被抢了,现在但凡有钱,若没花出去,日日夜不能寐。
因着在高府好日子过久了,脑袋也生锈不转了,她自没悟出张妈妈是何意。
径直赏了暖香一个碎银子,央她帮着买了些香料,将银子都用了个七七八八方作罢。
久不用这些金贵玩意了,她喜欢得紧,每样掺了些,沉香、檀香、苏合香….…
皆装在鎏金双蛾纹银薰球内,将自己的小衣、长发腌得香气熏人。
高大人方一捞起珠帘,探头入内,就被这混成怪味的香封了鼻,接连打了四五个喷嚏,才缓过来。
气儿还没喘匀,张姨娘便扑进了他怀里,诉苦到:
“大人,您再同夫人说说,就放过我罢,我又不是囚犯,日日盯着我,我睡得不踏实,吃也吃不下。”
原本美人在怀,高大人应很是享受的,却被这盖过来的香味搞得,几欲晕倒。
推开张姨娘,愤而起身,跌跌撞撞往外逃。
还未逃出张姨娘院子,又迎面撞上了刚倒完屎尿,提着恭桶回来的香暖。
“哎呦——”
香暖被撞倒在地上,摔了个屁股蹲,手中的恭桶飞了出去,却久久不见其落地,抬眼一瞧,竟盖在了高大人头上。“呕——”
香暖先受不了了,看着就替高大人作呕,只冲出去,趴在湖边狂吐。可怜高大人一人,顶着恭桶,被腌攒之物胡了眼鼻口,睁不开眼,亦不敢张嘴叫人。一把扯下粪桶,高大人带着一身恶臭,冲回了前院。
不争气的男人,因着寻欢不成,反忍了一身臭。
而随着工作狂高夫人一道道指令的下发,高府各管事都谨遵夫人吩咐,秘密筹谋起来。
这般大的阵仗,就算木牛流马也不顶用了。
只能让米铺管事、菜庄管事、油坊管事等白日间,拉了食物,分散置于高府附近的其他宅院中。
到夜半三更时,赵妈妈再同人悄悄地去拉。
高夫人本不欲全都拉回来,还是经历了荒年的周妈妈,同她道出了其中的厉害。
到时水患来袭,难民涌入,真乱起来,出门手上拿块馊胡饼都会被抢,背着个破烂包袱都会被翻,更别说运粮车了。
若派护卫压缩,当时可能因着畏惧,不敢来犯,但定会跟踪粮车归属。
最终发现粮车进了高府,恐难民们聚拢围了高府,撞了门,官差可来不及救,被抢了杀了,就算最终抓了他们,自身也是没命了。
况且,若让人知晓高府有余粮,借粮之人断不会绝,沾亲带故的都能黏上来。
周妈妈说到这儿,高夫人便又想到了同在长安城的小姑子,忙支人问了高老爷,是否要派人同他们说一声。
高老爷这才一拍脑袋,想起了这个长安城中的女儿、女婿。
因着长孙晟身子一直未好全,此次便告了假,未去东都上朝。
念及此,高老爷忙唤了心腹来帮忙传话。
右骁卫将军府
长孙晟见二儿子长孙恒安自那日上朝回来后,便惴惴不安,遂找他前来询问朝堂之上出了何事。"阿耶,可出了大事,甚大人当日就被砍了头。"长孙恒安惨白着脸,如今回忆时话语还颤颤巍巍。
这几日,他只要闭眼就是杨广那张凶狠的脸,甚大人从官这般久,就这么轻巧的死了?
“阿耶,我能告老还乡吗?”
长孙恒安被吓破了胆,念着伴君如伴虎,这老虎的屁股谁知哪天他就不小心摸到了,还动了归隐的念头。
“你个逆子,你老子还没告老还乡呢,你倒是敢想。”
见他这般不成器,长孙晟更气了,忽而似想到了什么,忙复问:
“你就没察觉些旁的?”
“还有甚?是要学着崇大人嘴甜?阿耶,我可没这本事,我们武将,嘴都笨!”
长孙恒安挠着头,更为难了些。
“谁他娘的跟你说,武将嘴笨的。”
长孙晟顿觉,一口老血都要被他气得喷出来了。
要知道,长孙晟除了是大隋杰出的将领,更是优秀的外交家。
想当年,他搞得突厥内部分裂前,可是能同敌人指点江山,纵论天下大事,直将突厥头头忽悠瘸了,现他儿子竟同他说武将不善言辞!
荒谬!真的巨大的讽刺啊!他长孙晟一世英名,竟落得这般后继无人!想着逝去的大儿子,长孙晟恨铁不成钢,复而又问:“你就不觉有水祸?”见长孙恒安竟还没回过味了来,长孙晟引着他想。
“哎呦,阿耶,这可是假的,崇大人都说了,况且圣上还能分辨不出真话假话?”
见这轴驴最终都没醒悟,长孙晟扭头便找起了羊鞭。狠狠抽了长孙恒安两鞭子,呵退逆子后,他坐在床榻上大喘气。“官人,这又是怎的了。”
去厨房提药的长孙高氏见状,忙奔了过来道,
“大夫同您说了多少次,切忌动怒,好生静养!”握着夫人的手,长孙晟很是颓然,随即又道:“辅机回来没,寻了他来。”
长孙无忌行至父亲房中,亲手伺候父亲服药后,又被父亲考了一通。
“圣上此番大怒,你可明白做文臣之胆战心惊了?”
长孙晟一句带过起因,着重描述了杨广盛怒,想要借此敲打长孙无忌。就剩这一根独苗苗了,他誓要断了小儿做文官的心思。
“所以,水患将至吧?”
谁知,长孙无忌的心神丝毫未在杨广的麻木不仁上,反而敏锐察觉出其中暴露的讯息。
长孙晟骤然一怔,这可是他为官数十载才培养出的政治敏锐度,他这稚子不过十-二岁,还未踏入官场半步,竟在他只字片语中就有所察觉。
他这儿子好似有些了不得啊……